春天的十三个瞬间 16-22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1262次阅读

(十六)
8月10日下午,仙道走进一家音像店。
他在CD架间来回穿行着。
收银台边,站着一位像是店长的年轻女郎,一直注视着他,这时说:“欢迎光临。请问……”
仙道知道自己的举止有点怪异,已经不是一家音像店的工作人员,把他看成危险怪物了。
他走到女郎面前,说:“请问,这里有没一个男孩打工?比我矮一点,头发有点长,长相嘛,有点像电影[情书]里的那个柏原崇,可能比他还酷点……”
他正说着,看见流川抱着一叠CD从后面的仓库走出来。他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女郎说:“你说的就是流川吧。”
仙道笑着点点头。流川走过来,把CD放在柜台上,看了看仙道。
仙道说:“流川,我有点事找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流川对女郎说:“店长……”
女郎点了点头。这时是下午三点多,是顾客最少的时侯。
仙道和流川走到音像店的大门外。
仙道笑着说:“我上午去找你,房东说你一早就出去了。打电话到你姑姑家,小茜说你在一家音像店打工。我已经找了好几条街的好几十个音像店了。总算赶得及找到你。”
他说完习惯性地呼了口气。
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流川刚才看到仙道蓝色T恤的后背湿了一片。仙道在正午的街头找了自己好几个小时,应该不会吃饱撑着,他不由问道:“有什么事?”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说:“傍晚我要回东京了。我母亲一直催我回去。现在练习已经暂停,也没别的事可做,应该要回去了。”他这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流川一怔,仙道顶着烈日找了自己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说他要回家?
仙道从牛仔裤的后袋取出一张纸条,因为放得久了,有点皱。他递给流川,说:“这是我在东京的联络方式。如果有事就通知我吧。”他顿了一下,说:“如果你和小茜到东京玩,也请联络我。我可以给你们当向导。”
流川接过,捏在手里。
他们的身边不时有人穿行着,不远处的大街上车来人往,响声不断。
他们却像是俩个失语者,找不到话来说。
流川还不太习惯说:“走好”/“保重”之类告别的话。
俩人唯有相对无言。
仙道眼角的余光,看到音像店的店长,正透过玻璃门,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他打破了沉默,笑了笑,说:“流川,你真是个优等生典范啊。会想到自食其力。我这个学长觉得很惭愧呢。”
他话一出口,突然想到他和流川是不同的:他是一个独生子,流川再怎么说也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他忙说:“对不起,我……”
流川淡淡地说:“没什么。要用钱所以才打工,就这么简单。”
仙道一怔,说:“要用钱?流川,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流川的眼神表示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仙道只好心存疑问作罢。
仙道说:“我也要回去收拾东西。那么再见了。保重吧。”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走下台阶,又回过头来,说:“我要月底才会回镰仓来。”
流川还是点了点头。
仙道看他连连点头,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这至少表示流川听进他的话了。
流川看着他穿过了人行道,渐渐消失在人群中。他把仙道给他的纸条小心地放进牛仔裤的后袋里。
他确定自己不会去东京,但不确定用不用得上这个地址和号码。

黄昏时分,仙道踏上了东京的土地。
这个他居住了很多年的大都市,不知为什么,给他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叹了口气。
仙道回到家中。
他的家永远被母亲收拾得清爽舒适,像是一件艺术品。
仙道优香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到宝贝儿子了,看到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她对仙道说:“小彰,你总算回来了。妈妈差点就要去镰仓把你绑回来了。怪不得人家说儿大不中留。”
仙道笑了笑,说:“妈,你真有创意,是女大不中留吧。爸爸还没回来吗?”
仙道优香习以为常地说:“你爸爸至少要十点才会回来,你忘了吗?”
仙道点了点头,他打量着客厅,想到水泽家那幅流川拍的雪景,突然有一种迫切的愿望:如果那幅雪景挂在自己家的客厅就好了,天天可以看到啊。
仙道优香见儿子从进门开始就有点古怪,不由很是担心,说:“小彰,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别吓妈妈啊。”

仙道坐在沙发上摇了摇头。
他的思绪仍然停在下午和流川在音像店门口告别那一刻。
为什么他这么的依依不舍,流川却全然无动于衷呢?
他是怎样克制着自己闲散懒惰的本性,咬着牙坚持在烈日当空的盛夏正午,一家又一家音像店里,像没头的苍蝇似地找他,只是为了离别前再见他一面。
这些对流川来说,都没有价值吗?
真是不公平啊。
他真希望时间可以倒退回,他们和山王一战结束时,不约而同地奔向对方那一刻。
如果那时他趁势来个胜利的拥抱,会不会让流川变得更在意他一点呢?那样特殊的时刻,流川也许不会计较距离。
流川那时是对着他说“我们”了的。
可惜啊,他那时只会对着他傻笑。
过了那一刻,“我们”这个概念就从流川的思想里摒除,只剩下“你”和“我”。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
他真是痛恨自己。

仙道优香在儿子脸上看到了某种让他不安的表情。
那是怎样的表情呢?仿佛是无限地怀念着什么,痛悔捉不住什么,决定放弃着什么。她在另一个她挚爱的人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要忘记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多想想现在拥有的幸福。
但她仍然发现,其实自己对那个表情无时或忘:那是仙道广之向她求婚前无意中流露过的表情。那个表情让仙道优香觉得,他好像用整个灵魂舍弃了什么,才空得出位置来容纳她的。
仙道广之舍弃的是什么呢?虽然人们说,每个婚姻的建立必会牺牲些别的什么。
她那时不甚明了,是六年前在中之森见到了水泽夏树才恍然大悟的。
不管她现在有多幸福,仙道广之曾经无意中流露出的那个表情,仍然是悬在她心口的一把尖刀,一不小心就会割到她。
一刀有一刀的疼痛。
现在,这个表情在儿子的脸上出现了。儿子长大了,异常优秀,自有主张,终有一天会飞离她的怀抱。
还是已经离开了她,却没觉察到呢?

仙道看到了母亲美丽的脸上若有所失的表情,这种表情他不是第一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也许他这患得患失的个性就是从母亲那遗传来的。
他那时对水泽夏树说,母亲是如何如何地幸福如意,会不会有点自卖自夸?
他突然觉得:母亲的幸福就像她布置的这个家,富丽堂皇/令人眩目,但有种不真实的戏剧感。
说母亲比水泽夏树幸福,似乎为时过早;但说水泽夏树比母亲幸福,又怎么解释那时水泽夏树说到“我爱的人,对我来说,都滑不溜手”的表情呢?
他还想到了流川过世的父母。
上一代人的幸福程度,怎么会这样欲说还休的脆弱,经不起推敲呢?
他不要这样。
他定了定心神,说:“妈,我去洗澡了。你给我准备点吃的吧。”
仙道优香笑着点了点头,走进了厨房。

吃饭的时侯,仙道优香说:“小彰,上次你不是在电话里说,3号比赛就结束了吗?为什么到今天才回来?”
仙道边吃边说:“我们是在3号就玩完了。不过,还要观看和研究后面的比赛啊。现在,我们也是全国瞩目的强队了,要多了解其他的球队才可以保持优势的。”
仙道优香看着他,说:“是吗?小彰,我怎么觉得,你和去年有点不一样呢?去年你更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了女朋友了?”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纤毫变化都能觉察。仙道摇了摇头,说:“才没有呢。因为今年打进全国大赛了嘛。妈,你想太多了。”
仙道优香突然说:“那个叫枫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仙道一怔,说:“他啊,还好吧。”
“那就好了。总算那时,你爸爸和远藤博士的辛苦没有付诸东流。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仙道低头吃饭,他不喜欢母亲用“可怜”这个词形容流川。
他想到,在学生会最后一次例会上大声笑他的流川,在对丰玉的下半场中用一只眼睛比赛的流川,以及在山王一战结束后神采飞扬的流川,下午在音像店认真打工的流川……流川和可怜这个词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但他不想对母亲多说流川。

仙道优香终于说到了水泽夏树:“枫的姑姑还好吧。”
仙道抬头看着母亲,为什么她们问到对方的时侯,神情如此相似?
都是这样故作轻松,实则绷紧着十二根的神经?
仙道想到,那时他的话伤到了水泽夏树。他怎么对母亲说呢?
还是据实说吧。他说:“很好啊。她是神奈川有名的成功女士,我是没见到水泽叔叔本人,不过,从照片上看,是个很好的人呢。他们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啊。”
水泽夏树笑着说:“是吗?”
她想,这世上总会有这样一种女人,强悍得像是一株在阳光眷顾下长着坚韧根须的树。她就算是被外界的风吹雨打着,仍然透过房屋层层的玻璃,嘲笑那些温室里需要男人浇灌才能娇嫩生长的花。
她就算不是被选中的那一个,放弃她的那个男人,还是会用心中很大的一块空间来放置她。
所以,这么多年来,仙道优香简直是怕见到水泽夏树。每见到她一次,她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力越发的相形见绌。
她简直不敢直视水泽夏树被阳光眷顾的脸。
她自己永远只能像月亮一样,接收从仙道广之身上反射过来的光。
她得的一种无药可医的阳光缺乏症。

仙道再次在另一个貌似幸福的女性脸上看到了痛苦。
为什么完全不同的俩个人,会同样选择了羡慕或仰慕对方呢?
是不是没有人觉得目前的自己是最幸福的?

(十七)
深夜,仙道躺在床上,听着音乐闭目养神。
半个月啊,要半个月见不到流川了。
他翻了个身,看着镜中郁闷的自己。
他想:仙道彰,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没出息,半个月见不到流川,是天塌地陷了还是怎么着?
见到他又怎样?不过是对牢他冷若冰霜的脸傻笑而已。
这样百无聊赖的仙道,恐怕不止流川会嗤之以鼻吧。
他也想把这样的自己Game Over掉。
为什么不做一个更无牵无挂的人呢?为什么甘心被一个令自己束手无策的人,吃的死死的?
但他们的父辈已经认识,他和流川可能是注定要相遇的。只不过,有些父辈交好的人也可以形同陌路,他和流川却因种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不能。
话说回来,他也没想要逃开这种宿命,只是对着自己发发牢骚罢了。
他坐起身来,看了看表,十一点多了。父亲应该回来了吧。

仙道走出房间,他来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听到父亲的声音说:“进来。”
仙道推门进去,只见父亲坐在书桌的电脑前,看到他,怔了一下,说:“小彰,你回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关门坐在他面前。
仙道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已经45岁了,但身材挺拔,英俊儒雅,简直是这个年龄男性的典范。就像是三四十年代美国红极一时的明星加利格兰特。
仙道广之问:“小枫怎么样?”
仙道说:“比想像得还好。不过,这次全国大赛遇到泽北了,他好像有所怀疑。我也没办法啊,他非常聪明敏感。”
仙道广之沉默了一下,说:“会有问题吗?”
仙道想了想,说:“应该不会,离那个期限还有很多时间,并没有复苏的迹象。”
仙道广之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小彰,你多费点心,他就像是你弟弟啊。”

仙道看着父亲,说:“爸爸,流川叔叔是个怎样的人?”
仙道广之侧开头,他好像很久没去想流川凌的事了,良久才说:“他基本上很被动,不爱说话。老实说,如果不是我主动去接近他,根本做不成朋友。”
“这样不是很累吗?”
“当然很累。但如果值得,也无所谓累了。流川是个非常难得的人。”
仙道当然同意。
可是,难得的人却未必会有好的人生,真是没有天理。
而且连及流川……如果流川没有那样的过去,他们的相处会不会更容易一点?

仙道突然说:“爸爸,你觉得幸福吗?”
仙道广之吃惊地看着儿子。虽然仙道长到了190公分,但在他的眼里,始终只是个孩子。
但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相对而坐,倾谈人生的意义了。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他说:“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仙道认真地说:“这难道不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仙道广之想,幸福与否,简直就是一个人的人生基调。
但是不是就有可以公布人前的答案?
这应该是个极主观自我的问题。
而拥有着令人尊敬的事业/如花的美眷和出类拔萃的儿子的仙道广之,如果说自己不幸福,会不会被别人看作是虚伪做作,遭到很多人提刀追杀?
但如果人生中有太多的遗憾的话,也许就没有了参予讨论幸福的资格。仙道广之就是这样想自己的人生的。
他现在致力于:既然人生是以这种模式继续,就要把这种模式维系到最好。别的多想无益。

仙道广之说:“看怎么理解了。别人看我,应该觉得我是幸福的吧。”
“爸爸,我是问你自己的感觉啊。”
“小彰,你又不是记者,这样穷追猛打好玩吗?我是你父亲。”
仙道看着这时父亲有点不愉的神情,心想:是不是大人们都喜欢回避敏感的问题?哪怕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
他说:“爸爸,你别生气。我是觉得大家如果多沟通的话,会比较容易互相理解。你每天天亮出门,深夜回家,有没想过,妈妈一个人在家会有多寂寞?你们不是指定了彼此过这一生吗?为什么不珍惜能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呢?”

仙道广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长大的儿子。
他并不认为,儿子现在发表的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理论。但还是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一直认为,所谓的珍惜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只不过是每个人在少年时对爱情的美好幻想。
当爱情进入世俗的婚姻里,互相厌倦到底是种逃不脱的宿命。
当然,他自己的婚姻并未糟之至此。更没有达到互相厌倦。
他们只是把婚姻过成了一种习惯。
试问,会有多少人对自己的习惯有感觉呢?

仙道也想不到自己会对父亲说这样的话。
可能是今天流川给了他刺激,所以难以认同父母这种疏离淡漠/缺乏沟通的生活状态。
他说:“爸爸,对不起。”
仙道广之点了点头,说:“小彰,你说得很好。谢谢你。”
仙道站起身来,说:“我去睡觉了。”
仙道广之这时严厉起来,说:“小彰,虽然我不反对你打球。不过,学业始终是最重要的。考不上东大,将来的人生就会荆棘丛生。你别放松学业啊。”
仙道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他想人活一辈子怎么会有如许多的麻烦呢。
与此同时,静静站在书房门外,听他们父子谈话的仙道优香退回了卧室。
她的心情可以说是百味齐呈。

8月20日下午,仙道陪着仙道优香上街。他觉得商店里的冷气很闷,就站在大门外等着母亲。
他看到斜对面有一家店名是“天籁村”的音像店,不由想到了镰仓那家店名是“听潮”的音像店。
流川这时应该在努力地工作吧。他正听着的是什么音乐?
他隔着一条街,听到对面的音响里,正在播放查克伯朗的那支纯钢琴曲[If I Could Show You]。仙道曾经很喜欢这支曲子。在这个夏天的午后,听来洗尽铅华,素净怡人。
是啊,如果我能把心掏给你看,你是不是就能懂得我呢?

这时,他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从音像店出来,沿着左边街路走去。
刹那间,仙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是因为他一直在想着流川,出现幻觉了吗?
但那个少年的侧影实在太像流川了。
仙道大声叫道:“流川!”
他冲到街边,偏偏这时车很多,他总是没法穿过马路。
终于,他冲破车水马龙阵,走到对面的街上。
当他在街角处赶上那个少年时,突然放慢了脚步。
不是流川。
虽然有点像,但真的不是流川。
他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流川对他来说,是只要接近就会有磁场反应的人啊。
是出现幻觉了。

仙道站了一会儿,往回走,看到一家精品店的橱窗里,挂着一个蓝色兔子的锁匙扣。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只兔子红红的笑脸。这个笑脸,使他这时很灰败的心情有了些许转机。
他不由走了进去,取出那个锁匙扣,对女店员说:“这样的锁匙扣,还有吗?我想买两个。”
女店员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只剩这一个了。”
仙道有点失望,说:“那只好买一个了。”
他付了钱,握着锁匙扣出了精品店。
仙道走回对面的商店,看到母亲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他,松了口气说:“小彰,一会儿功夫,你跑哪去了?”
仙道指了指对面的“天籁村”,说:“我进去看看,有没有我要的CD。”
“有吗?”
“没有。”

这个晚上,仙道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还是打了个电话到水泽家。
接电话的是水泽茜:“这里是水泽家。哪一位?”
“我是仙道。小茜,晚上好。”
水泽茜高兴地说:“仙道君,你现在是在东京吧。”
“是啊。要过几天才回神奈川。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很像流川的人,差点以为是他啊。”
“不会的。哥哥刚才打电话回来,说他明天要去短途旅行。一两天就会回来。”
仙道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说:“流川有没说去哪里?”
“没说。可能是附近的千叶/琦玉或是山梨县的什么地方吧。我想哥哥就是为了这次旅行才去打工的。”
仙道哦了一声,说:“有可能。没别的事了。代我向你爸爸妈妈问好。”
“知道了。下学期也和哥哥来玩吧。”
“好啊。”

仙道放下话筒,心想:那个除了篮球,万事不萦于怀的人怎么会想去旅行呢?他也有游山玩水的兴致?真是难以想像。
他坐在沙发上沉思着。
思绪渐渐回溯到了7月初,在水泽家作客时的席间谈话。
他突然猜到流川的目的地了。
那时他没有觉察到,流川超乎寻常地关注他父亲的故乡,现在想来,不是没有缘由的。
因为在广岛遇到泽北的那个晚上,俩人有过一次不欢而散的交谈,流川对于满怀的疑问,选择了自己去寻找答案。这也像是他的作风。
但仙道想,怎么能让流川一个人去面对他的过去?那样的话,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仙道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门口,对母亲说:“妈,明天一早我要回镰仓一趟。”
仙道优香一怔,说:“不是说25号才走的吗?出了什么事?”
仙道不想多说流川的事,说:“学生会发生了点事,我回去处理一下。还会回来的。”
“那好吧。等你爸爸回来告诉他一声。”
仙道说:“知道了。”
他上了楼,开始收拾行李,把那个锁匙扣挂在背包上。
明天,能不能在福岛郡山市的北陵高校遇到流川呢?
也许会在路上交叉错过,也许不会。
只好赌一把了。



(十八)
8月21日清晨,仙道坐在北上的新干线上。
他默默地看着窗外还在晨曦中的风景。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他和流川,今天可以在他们父辈长大的郡山市遇到吗?
他突然觉得,17年来,他好像就是在各条新干线间穿梭着长大的:东京-中之森-镰仓-横滨-郡山……可能还有别的什么终点站。
一个典型的日本人的人生。
在新干线上看窗外的风景,看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然后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去开始一段段辛酸苦辣的人生。

当仙道踏上福岛县郡山市,这个陌生城市的土地时,已经是正午12点多了。
他在一家快餐店吃了午饭,乘出租车直奔北陵高校。
北陵高校在郡山市一个不很繁华的街区,学校的规模看来不大,但建筑很有点历史,校史看来也很长。
仙道站在学校的大门外,想到自己的父亲/流川的父亲以及水泽夏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高中时代,就觉得说不出的亲切。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何况,这里也许会成为他和流川的记忆。

他走到大门口,因为是暑期,又是正午,校园里好像没什么人。传达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看来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健康。
仙道走过去,说:“初次见面。”
老者上下量他,目光有点疑惑,突然说:“小伙子,你是不是姓仙道啊?”
仙道大吃一惊,算起来,父亲在这里读书,至少是近30年前的事了,竟会有人一眼就认出自己是他的儿子。他觉得很感动,他笑着说:“老伯,你的记性真好。我父亲仙道广之,约30年前,的确在这里读过书。”
老者纠正他,说:“应该是27年前。那时我才38岁,是这里的园丁。听说令尊现在是东京某所名牌大学的教授了,真了不起啊。”
仙道笑着说:“不敢。老伯您贵姓?”
“我姓柏木。”
他想,父亲要是知道,柏木老人27年后还清楚地记得他,会不会也很感动?除了至亲或者密友,人们通常连自己同班同桌数年的同学也会淡忘。
所以,像柏木老人这样,多年后还能记得与自己人生完全无涉的人,真是难能可贵。

柏木边回忆,边继续说:“记得令尊以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很受欢迎。当然现在更是北陵高校的骄傲了。”
“柏木先生,我父亲那时是不是和一个叫流川的同学很要好?”
“是啊。那个流川也很出色,就是不爱说话。通常看他们在校园里,总是令尊说个不停,流川一声不吭的。这样的俩个人能成为好朋友,真是奇怪。”
仙道心想,父亲以前也是个开朗的人吧,但现在,在他身上找不到这种痕迹了。
是不是,如果将来在生活里遇到了挫折,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当然,他在童年时代已经有过一次性格的大转变了。仙道觉得那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大抵有着难以言说的痛楚。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和父亲性格转变的促成原因也许有着天壤之别。

仙道想到这里,记起了自己的来因,说:“柏木先生,您今天有没见过一个男孩?他是流川叔叔的孩子。我今天就是来找他的。”
柏木很肯定地说:“没有。如果是像流川的男孩子,我不会没有印象的。”
仙道突然想到:从镰仓到郡山,比从东京到郡山要多用一个小时。也许流川又比他迟出发,他还没到是很自然的。
没想到自己火急赶来,怕错过流川,却比流川先到此地。
只要不错过就好,他松了口气。

仙道笑着说:“柏木先生,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柏木点了点头,说:“当然。是令尊的母校嘛。真希望令尊也能回来看看。”
仙道认真地说:“我会转告父亲的。我想他一定还记得柏木先生。”
柏木很自信地说:“我想也是。他那时常常帮我浇花呢。”
仙道想,柏木说的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
他正要走进去,想到一件事,说:“柏木先生,如果流川来了,请先不要告诉他,我也在这里。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他这样说也不算撒谎,他和流川是有10天没见面了。
柏木笑着点点头,说:“好啊。看来,你们这一代感情也很好呢。对了,那时,令尊和流川的妹妹很要好,后来结婚了吗?啊……对不起,我真是糊涂了。”
柏木虽然老了,但思维仍很敏捷。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如果仙道广之和那时的流川夏树结婚的话,仙道和流川不就是表兄弟了?仙道刚才说话的口气,已经说明那段感情应该是无疾而终了。
仙道忙说:“没关系。那是我父亲没福气。”
柏木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我对那个姑娘很有印象啊。真是……”
连旁观者都如此扼腕叹息,仙道不由想,父亲一直以来,是以怎样的心情想到水泽夏树呢?
仙道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体会放弃初恋是什么感觉。
这也许是他和仙道广之的人生区别所在。
仙道走了进去。
他在校园里逛了一圈,觉得有点困了,就躺在阳光没有直射的草地上养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大约是下午两点钟,流川也来到了北陵高校。
柏木因为答应了仙道,没有说到仙道也在校园里的事。
他对流川说:“令尊以前在这里读过书吧?我在这个学校有30多年了。我记得令尊啊。”
流川一怔,说:“没错。我想知道有关我父亲的事,所以……”
柏木眼睛一亮,说:“正巧,图书馆的中村老师就是令尊以前的班导师。她刚走进去。你去问她试试看。就是那一幢楼的第二层。”
他指了指右边的一幢楼。
流川谢过走了进去。

这幢楼看来历史悠久,有着风雨侵蚀的痕迹。流川沿着走廊走着,这里,从二楼下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女教师,她站在楼梯上,借着走廊里微弱的光线看着流川,说:“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流川说:“不……我是……”
那女教师打断他,说:“等等……你是不是姓流川?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学生。”
流川快步走近她,说:“您是中村老师吧?我听门口的柏木先生说,您是我父亲的班导师。”
“是啊。请上来。”

流川和她上了楼,坐在宽敞的阅览室里。
中村倒了杯水给他,说:“真是时光飞逝啊。流川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记忆里的流川凌还是个沉默的少年。但她那时也只不过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女子,现在却已五十多岁了。
而那个流川更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就是时光的河,不停地向前流淌着。带上一些东西,也放下一些东西,记忆却总是没有回头地奔流向前。
她想到流川凌,眼睛一红,说:“我听说流川他七年前死于一场事故,真是……”她握着杯子,脸上是难言的悲伤。
流川想到了自己的班导师菊村,有幸的是,他们父子俩都遇到了个好老师。

流川说:“我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些我父亲过去的事。”
中村点头说:“行啊。只要是我知道的。”
真要开始问时,流川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关于自己的过去,有太多的疑问了。他知道在这里,未必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他真的不希望自己生活在一团迷雾里。

流川终于说:“我父亲他,是不是有个叫仙道的同学?”真是奇怪,明明没有约好,他和仙道要确定的第一个问题却是相同的。
中村回忆着,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没错。流川和仙道虽然个性相差很大,爱好也不尽相同,但真的很要好。在学校里形影不离的,都很受女生欢迎。”
流川想,看来他和仙道父辈的相熟是千真万确的了。可是,他怎么会对仙道和他的父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道真的会有仙道所说的情况:仙道记得他,他一点也记不得仙道了?
不会的。那样的人,他不至于会忘得那么彻底。
那简直是侮辱他的智商。

他继续问:“中村老师,那时,我父亲参加的是什么社团?”
“是棒球社啊。流川的棒球打得很好。是队里的王牌。”
流川忍不住问:“那个仙道参加的是篮球社吗?”
中村点了点头,说:“对。仙道是篮球社的明星球员。”
果然,流川心中一沉。他没有猜错。
在小学时,他曾对棒球很有兴趣,但那时他同样很喜欢篮球。何况,水泽清一甚至在庭院里装了篮球架,他可以时时练习。总之,后来他选择了篮球。
不管怎么说,有时想到这件事总觉得有点可惜。
因为那是父亲给他的遗传吧。
可是,为什么刚到横滨的时侯,他对篮球的喜爱,会在他那时几乎封闭的心里,占了那么大的位置?甚至于是靠着篮球,才打开了和这个世界重新沟通的窗口?
从仙道和泽北的关系来看,从小就打篮球的,应该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篮球天赋的仙道,而不是自己。
还有,小时侯和泽北一起打球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

流川的头有点痛起来。
中村担忧地看着他,说:“流川同学,不舒服吗?”
流川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可能是屋里的冷气让他觉得有点闷。
他说:“老师,我可以打开窗子透透气吗?”
中村说:“当然可以。”
流川拉开一扇窗,看向窗外。
午后骄阳似火,校园里显得静寂无声。
他突然怔住了,看到下面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虽然这场景换了个时空,也许是给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那个人是仙道。

他竟然也来到了郡山。流川真的开始佩服仙道的神通广大,他总是可以猜到他的行踪。
他这样想,就更觉得心烦意乱:仙道到底知道些什么呢?他总是对那些过去顾左右而言他。
流川感到仙道的守口如瓶里,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担忧。仙道有时无意中流露出的表情让他觉得:他不是不想告诉他,而是,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流川也没想过,会有什么好的过去在等着他去挖掘。他没可能这么幼稚和无聊。

他拉上窗,走回桌边,说:“老师,今天真是麻烦您了。”
他正要背起包,想到了什么,说:“对不起,我想到我父亲以前的家去看看,您这里有那时的地址吗?”
中村沉吟了一下,说:“有的。”她走到一排书架前,抽出一本像是毕业册的本子,递给流川,说:“这是那一届的毕业纪念册,最后一页有地址。”
流川翻开册子,看到了一张集体照,他很快找到了父亲和站在他身边的仙道广之。他们的上一代和这一代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也许就是血缘的力量。
流川看到了在父亲流川凌名下的地址:郡山市钱函二丁目四番地。
他把这个地址记在记事本上,说:“老师,真是谢谢你。我告辞了。”

中村把他送到楼口,看着他,说:“流川同学,作为你父亲的老师,我想对你说句话。”
流川一怔,在楼梯上回过身来,说:“老师请说。”
中村笑了笑,说:“我是这样想的,这世上的人,性格可以说是千差万别,但都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对不起,我这是倚老卖老了。”
流川明白她的意思,就像仙道说的:快乐是一种美德。但……他还是有点感动,说:“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中村突然想到一件事,说:“对了,流川在高中时就显出了摄影方面的天赋,他后来好像是成了一名摄影师吧?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啊。”
流川顿了一下,说:“谢谢。老师,我走了。”
中村点了点头,看他沿着长廊向出口走去。

关于父亲的职业,流川当然也略知一二。但他不是看过父亲太多的作品,好像随着父亲的过世,他的作品也在世上消失了。
流川并不认为,这和自己的过去有什么大关系。但有时间的话,他是应该去多多了解父亲生前的作品,那毕竟是父亲一生的心血。
他这样想,已经走到了大门口。



(十九)
流川走出那幢楼,来到草地上。
即便穿着球鞋踩在草上,仍能感觉触感柔软,怪不得仙道睡得很惬意。
他走到仙道的跟前,用脚尖踢了踢仙道的小腿。
仙道终于醒了,坐起身,看到他,眼睛一亮,说:“流川,你终于来了。”
流川看他站起身来,说:“你怎么会在这?”
仙道反问他:“你又为什么来这?”
流川心想,又来了。每当仙道不想正面回答问题时,总爱用这招。
他哼了一声,说:“要你管。你喜欢在这睡一晚,随便你。”
他说着向路上走去。
仙道赶上他,说:“流川,你要回去了吗?”
流川站住看了看表,这时是下午近三点。
他看了看仙道,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想不想去?”
仙道没想到他会邀上自己,简直是喜出望外,说:“当然。是什么地方?”
流川看了他一眼,说:“去我的老家。”
仙道一怔,说:“你们家不是……”
“是没有人了。不过,我想去看看。”

他们走到了校门口,柏木看到他们俩,笑着说:“实在是太像了。我还以为是时光倒流。”他对流川说:“见到中村老师了吗?”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看了看柏木,又看了看流川,说:“中村老师是谁?”
柏木说:“也是令尊以前的班导师。”
仙道“哦”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流川的来意,但现在不是问流川这些的时侯。
他从背包里取出相机,说:“柏木先生,我为你拍张照片吧。到时会寄来给你。而且,可以给我父亲看看,他看到你还这么健康,一定会很高兴。”
柏木有点窘迫地说:“我这种老头子,还拍什么照片?”
仙道边向后退,边调整镜头,说:“拍照片和年龄有什么关系?笑一个,好……就这样。”他拍了一张,说:“柏木先生,能不能为我和流川拍一张?难得来到父亲的母校。”
柏木点了点头,接过相机。
仙道笑着靠近流川,流川皱了一下眉,说:“谁说我要……”
仙道打断他,说:“母校,是父亲的母校啊。”
流川沉默了一下,终于没有再坚持。
他想自己也许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毕竟是父亲和姑姑的母校。留给纪念也好。
他们站在北陵高校的门口,拍了这张少年时代唯一的合照。
接着,仙道又捉住一个路人,拍了一张三个人的合照,才告别离开。

流川走在前面,突然回头说:“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连相机也带来了。”
仙道理直气壮地说:“既然出门旅行,为什么不准备充分点?我可不想错过任何的好东西。流川,你难道没听说过,摄影是瞬间的艺术?”
流川领教过他的巧舌如簧,不想理会他。
仙道赶上他,继续说:“柏木先生更是难得,过了27年仍能记得我们的父亲。你不感动吗?你想想泽北,他只用6年时间就把你忘了。”
他随口说出,立刻暗叫不妙。
果然,流川回过身来,说:“ 是吗?真的是泽北记性不好吗?”
仙道顿了一下,说:“那个中村老师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流川淡淡地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但我直觉你问的问题与我有关。”
流川冷笑了一下,说:“那又怎么样?和我有关的事,你不也闭口不说?”
“可那时,是你自己说的,与过去相比,现在和将来更重要。你这样算不算言行不一?”
流川看着他,说:“这你也相信?你不是法官,我也不是证人。何况,我要做什么,没有必要通知你。我有知道自己过去的权利。”
仙道不知说什么才好。每个人是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是不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值得去寻找?如果过去只是个包袱,为什么不顺势丢在路上呢?
但他不是流川,他没法和流川感同身受。

流川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了车。仙道坐到他的身边。
流川对司机说:“麻烦你,钱函二丁目二四番地。”
司机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他这时从后视镜看着他们,说:“俩位是外地人吧?”
仙道有点奇怪地问:“这有问题吗?”
司机说:“刚才这位小哥说的地方,现在好像是高速公路啊。”
流川一怔,不过二十来年的时间,他祖先居住的地方,竟然已经沧海桑田。这二十年来,也许他们流川家,是变迁最大的了。
司机问:“还要去吗?”
仙道说:“请开车吧。”

他侧头看了流川一眼,刚才针锋相对时,好像是流川占尽了上风。但只有仙道知道,流川这时心情很糟。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逞一时口快呢?他们俩个说不到一块的时侯,通常就是互相伤害的时侯。谁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但他如果不坚守底线,一味地退让,也许会出现更不可收拾的局面。他没得选择啊。
他叹了口气。什么时侯可以停止这种互相伤害呢?
可悲的是,这仍然不是他能选择的。
流川听到了叹息声,他觉得仙道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他本来目不转睛地坐着正视前方,这时侧头看了仙道一眼。
流川想,又不是他的家变成了高速公路,他叹什么气?

车开到了一个路口,司机说:“就是前面啊。这里建成高速公路已经有十几年了。”
仙道付了车钱,流川径直向前走去。
仙道跟着他走到高速公路的路边,那里的确有块路牌写着“钱函二丁目”。也许十几年前,流川的家人真的就住在这里。但现在,那些生活的痕迹已经被埋在了路下,线索全无。
仙道拿出相机,递给流川,说:“要不要拍张照片作纪念?”
流川横了他一眼,说:“无聊。”
他看着眼前高速公路宽敞的路面,他的心这时也一样空旷寂廖。
如果不是仙道站在身边,他也许会忍不住掉头就走。
他的先人生活过的地方成了高速公路,他和父母一同拥有过的家也已荡然无存。
家到底是什么?这6年来,流川没敢去想这个问题。
横滨水泽家那间属于他的房间,以及他在镰仓租住的那间公寓,对他来说,都不是家。他只是那些房间的住客罢了。
也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失去了父母,同时就失去了家。
他想他已经没有家了。

仙道这时正在拍照。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烦意乱地说:“你在干什么?”
仙道笑了笑,说:“为你拍几张照片留念啊。也许不会再来了。你的家人毕竟在这里生活过。”
流川冷笑了一下,说:“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
他说完沿回路走去。
仙道追着他,说:“流川,你有话直说好吗?”
流川没有说话,越走越快。
仙道这时大声叫道:“流川枫!”
流川这才站定回身,看着他。
仙道快步走近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出身优越,没心没肺,对不对?可是,你错了,大错特错!”
流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仙道继续说:“我想说,我比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你!”

流川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很苍白,他淡淡地说:“是吗?”
在他难过得要死时,对着他的伤口撒盐,就是仙道了解他的方式?他不需要这样的了解。
仙道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吗?我以为你至少愿意我假装不知道。难道你希望我对着你说,流川,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没有家了,你姑姑那儿不是你的家,镰仓的公寓当然更不是。你现在觉得你只有自己,对不对?”
流川心中一震,看着仙道,也许真的错怪了他。如果他不了解自己,怎么猜得到自己会来郡山?
那又怎样?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情又没有好一点。他心里这样想,脱口而出说:“那又怎么样?”
“你这么聪明,还想不开吗?郡山这里的家没有了,中之森的家没有了,如果横滨姑姑家也不是你的家,那都没有关系。将来你一定会有家的。所以,都没有关系。”仙道说到后面时,语音轻柔,像是安慰。
流川心想,将来的事谁会知道呢?他七岁以前,应该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孤儿。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人生无常的寓意。
仙道有着完满的家庭,他怎么能完全了解自己?哪怕他能猜到自己这时灰败黯淡的心情。
仙道柔声说:“流川,你并不是只有一个人。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的过去真的有什么,那答案我只能说在时间里。我也不知道,但可以一起去面对。”
怎么一起去面对?
流川想,他可以代自己痛苦吗?可以代自已困惑吗?很多事情,不是旁人可以代替的。到底,人还是只有自己。他的存在,顶多能让自己觉得心安一点罢了。

在车站等车的时侯,仙道继续没有目的地拍照。
流川沉默着想自己的心事,懒得理他。
仙道对他说:“流川,只剩几张底片了,麻烦你为我捉拍几张好吗?我想作个纪念。”
流川一怔,看着他。有时侯,他真的猜不透仙道做些莫明其妙的事,是为着了什么。
仙道这时把相机递给了他。
流川看着相机,突然想到父亲生前是摄影师这件事。也许离相机最近的时侯,就是离父亲最近的时侯。他这时脆弱地想念着自己的父亲,于是接过了相机。

上车的时侯,流川把相机还给仙道。
仙道收回背包中,说:“流川,洗出来的照片,开学时我会给你一份。”
流川没有应声,他对这个毫无兴趣。
仙道看到了那个锁匙扣,取下来,递给他,说:“这是昨天我在东京买的。不高兴的时侯看到它,可能会觉得好过一点。我那时就这样。”
他其实是想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侯,就把它当作我吧。但这样的话他还说不出口。
流川沉默着没有接。仙道把锁匙扣挂在他的背包上。

傍晚六点多,列车在琦玉县古河市郊等一次交汇。
这一次的旅程,比七月初从横滨到镰仓要长三倍多,但流川出乎意料地一路清醒着。
仙道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但他直觉流川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那类似告白的话而好转。
这时,一趟列车迎面开了过来,和他们这趟交叉错过,渐渐远去。
仙道看着这个情景,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安。
虽然流川就坐在他身边,他仍觉得流川就像那趟交汇而过的列车,和自己渐行渐远。这种感觉正缓慢而又神秘地积聚着,直到有一天他不知道流川在想什么为止。
他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不确定感:他们真的不会走散吗?

晚上七点多,车渐渐开进了东京。
仙道低声说:“流川,我到了。”
所有要下车的乘客,都在为结束舟车困顿的旅行而松了口气。但仙道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车停的时侯,仙道站起身来,说:“流川,开学见吧。”
流川这时点了点头,看着他挺俊的背影在车门处一闪。等转眼从窗口看出去时,仙道已经站在了下面,正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看着他。
车开的时侯,流川看到仙道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不见。
他低头摸了摸那个兔形锁匙扣红红的笑脸,上面好像还有仙道手上的余温。
 (二十)
8月22日下午,仙道从一家照片冲印店走出。
他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看照片。终于翻到了流川为他抓拍的那几张。
因为之前看到了水泽家客厅那幅流川拍摄的雪景,仙道已经很明了流川在摄影方面的天赋。
他昨天故意剩几张让流川来抓拍,是有深意的。
仙道对于摄影很有兴趣。他也曾看过几本摄影入门之类的书。他对于书中一些观点印象深刻。其中之一就是新闻摄影里最常用到的抓拍理论。
所谓的抓拍,摄影学上指的就是选取瞬间。按运动学的解释,任何事物的发展都存在着发生/发展/高潮和结束等一系列不间断的过程,瞬间是运动过程中相对短暂的时间,无数瞬间就组成了运动的整个过程。抓拍,就是抓住那个典型瞬间。这个象征性的瞬间,用抓拍大师勃列松的话来说,就是决定性瞬间。
而人物摄影和肖像绘画一样,都是通过瞬间来刻画作者眼中的模特。流川没有经过专业的摄影训练,所以,他抓拍时所选取的瞬间,完全是他的潜意识对仙道的判断,是他平时不会流露出的对仙道的真实观感。
总之,仙道是想看看流川眼中的自己。
现在,他看到了。
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由对着天空轻轻说了声“天哪。”
照片上的他笑容明朗,双眸如星,自然轻松地面对着镜头。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是这样的顾盼神飞。
但那真的是他。或者说是流川某个瞬间眼中的他。
仙道快步往前走着。
他一直都相信流川对他异于常人。但直到今天,他终于敢确定,流川的心比他的外表更喜欢着他。哪怕喜欢还不是爱。
他这时想到了昨天列车进东京站时,流川从车窗看着他的表情,那种表情他那时没办法体会。现在,他想,那也许是依恋。
也许他们的困难不是在这里。
也许他根本就无须费尽心机去证明流川对他的感受。
他突然之间有了这样一种崭新的意识。
这样想,仙道不由精神一振,走得更快了。
如果一起去面对流川的过去,应该就没有什么,可以防碍到他们共同的将来。
何况,开学在即,他们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晚上,仙道把在北陵高校门口照的相片给父亲看。
仙道广之认真地看着照片,那种神情好像是在审视他的过去。
他脸上这时有一种释然的微笑,说:“柏木先生看来还很健康啊。”
仙道点了点头,说:“是啊。记性更好。他告诉了我很多爸爸以前的事呢。”
仙道广之有点感慨,他自己是真的忘了高中时代校园里的那个园丁了。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生活真的很轻松惬意。
和流川凌在校园里走着,和柏木打招呼。到棒球场看流川凌比赛。但流川凌很少看他在篮球馆的比赛,到第三年的时侯,夏树代替哥哥次次为他加油。
即便是帮着柏木浇花,听他说各种植物的特征习性,也能津津有味。
他的高中生活,不是不快乐的。
但……只要和现在一对照,就让他没有勇气去回忆过去。

他看着照片上的流川,叹了口气,说:“真像。”
仙道说:“我和流川去了一趟他们家以前住的地方。可惜,那里建成高速公路。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想到流川那时茫然若失的神情,依然觉得有点黯然。
但仙道广之的表情显得更为伤感,说:“是吗?”
他记得高二时,第一次和流川凌到他们家去玩,推着脚踏车上了那个斜坡,看到流川夏树站在他们家的门口,使劲地朝他们挥手。还有他们那温和好客的父母。
这些都被埋到高速公路下面了?没想到这二十年来,那个给他美好记忆的地方,和他的心境一样,经历了沧桑变换。

仙道继续说:“柏木先生说,他很希望爸爸能回学校看看。”
仙道广之站起身来,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影集,说:“有时间我也想回去一趟。这三张照片给我吧。”
仙道点了点头,说:“爸爸,我出去了。”
仙道广之想到什么,说:“小彰,听你妈妈说,这两天你就要回学校了?”
“是啊。要开学了。”
仙道广之还是没有忘记说:“你做学生会主席,加入篮球社,我都没有意见。不过,一定要把学业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仙道习惯性地点着头,可他知道,他没办法按父亲的意愿生活。他心里放在第一位的不是学业。但学业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他握住门把的时侯,忍不住说:“爸爸,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放弃夏树阿姨的呢?”
仙道广之脸色一变,好像二十二年前,流川夏树那一巴掌仍然令他脸颊疼痛一样。
他良久才说:“人和人之间的缘份……你长大了会知道的。”
仙道知道父亲不会说什么了。
他们是父子,有着一些极为相似的性格。
包括这种绝口不提伤心事的固执。
他走出了书房。

8月29日,也是开学的第一天。
开学式结束后,仙道在校门外赶上了流川,说:“流川,有点东西给你。”
流川长脚踏地,手握车把回过身来,看着他。
仙道看得出来,流川又恢复了往日淡漠的神情。
8月21日下午,在郡山看到先人居住的地方变成高速公路后,他那有点凄惶甚至无助的神情,终于消失怠尽。
仙道从包中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说:“是那天的照片,这份给你。”
他把信封放在流川的车篮里,说:“我还是那句话,别想太多了,要相信时间。”
流川淡淡地说:“我没你想像的脆弱。”
仙道笑了笑,促狭地说:“我能相信这句话吗?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证人。”
流川冷冷地说:“随便你。”他说着骑车走了。
仙道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开始打篮球了,流川就会渐渐恢复打败山王时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一定会的。

9月上旬的一个周末,篮球社决定为引退的三年生,开一次欢送宴会。
所谓的三年生,也就是赤木和木暮这俩位队长。赤木是最反感这种形式主义的活动的。但由于新的副队长宫城和全体一年生(不包括流川)的坚决要求。欢送会的决议还是以多数票通过了。地点是潮琦家开的饮食店。
很快就到了这个晚上。
快7点半的时侯,篮球社的队员陆续到齐,就连安西教练和夫人也到了。
这晚,饮食店没有别的客人。潮琦家为了他们的聚会,特意少做一个晚上的生意。因此,气氛显得十分熟稔和亲切。

仙道站在木暮的身边,和他说着篮球社管理方面的事,但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店门口。
流川还没有来。
宫城看了看表,皱着眉说:“这个流川,时间就要到了。这么难得的聚会,连教练和夫人都到了,也太怠慢了吧。”
彩子站在他身边,这时说:“宫城,摆什么队长架子?这么说我的可爱学弟。”
宫城忙陪笑着说:“我怎么敢?彩子,流川是队里的王牌啊,我关心他还来不及呢。”他心里想:怎么不听你说我可爱?我宫城难道真的,不如那个整天扑克脸的流川可爱吗?
就在这时,流川走了进来。
宫城笑着说:“流川,你总算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啊。”
流川看了看表,说:“我可没迟到。”
仙道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他真的不是很确定,流川会来参加这种聚会。

彩子这时拍拍手,说:“好啦,人都到齐了,欢送会开始吧。先请教练和夫人说几句话吧。”
安西夫人温雅娴静,看起来年轻时是个美人,现在也依然身材苗条,容貌娇好。和像是肯德基伯伯的安西教练相映成趣。
安西教练先招牌似地“荷荷荷荷”笑了几声,说:“首先,我想说说全国大赛,虽然没有赢第三场,但我还是要说……”
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是最强的!”
安西教练点了点头,说:“对!今后会要面对更大的挑战,大家要继续努力。”他看了看赤木和木暮,说:“俩位老队长要开始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了,请他们也继续加油吧。”
众人大声鼓掌起来,都是非常兴奋。
安西夫人这时笑着说:“我今天也想说几句,我不是常看你们的比赛,不过,我看到了你们在全国大赛的表现,真是太出色了。你们的教练,因为和你们在一起很快乐啊,对不对?老头子?”
安西教练又“荷荷荷荷”地笑起来。
彦一大声说:“因为安西教练是我们的老师,我们也很快乐啊。”
众人大声叫好。

彩子笑着说:“现在,请引退的学长们说几句话吧。”
赤木面对山王的河田都能面不改色,这时在众人的注视下,有点窘迫地说:“虽然我们三年级引退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严峻,说:“你们千万别偷懒啊。我会时时回社里监督的。”
众人在他的严威下刻苦训练久了,都没有胆量插他的话。
木暮这时接着说:“虽然我和赤木引退了,但在仙道和宫城的带领下,新的篮球社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的!”
众人这才大声鼓掌起来。
彩子看了看仙道和宫城,说:“两位新队长也说几句吧。”
仙道笑着说:“刚才学长们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今后我和宫城会更加严格要求的。宫城,你说对不对?”
宫城一脸认真地说:“那还用说,比赤木学长还更严格!”
彦一这时苦着脸说:“不会吧?那还活得过今年吗?”
越野这时一本正经地说:“我完全支持两位新队长的做法。不过,前提是,仙道自己不能迟到。”
仙道横了他一眼,说:“越野,你别拆我的台。你问问彩子,我哪一次迟到不是因为学生会的事?”
彩子点了点头,说:“仙道事务繁忙,偶尔迟到情有可原。但身为队长,太离谱是不行的。”
仙道苦笑着说:“这怎么成了我的批斗会了?是学长们的欢送会吧。”
佐佐木很以为然地说:“大家肚子也饿了。先吃东西,再开批斗会吧。”
众人大声响应。

仙道看到流川静静地坐在桑田的身边。
他不是没在听别人的话,但怎么看都和热闹的气氛有点脱节。
他可是下一届队长的不二人选啊。明年这个时侯,就要由他来欢送自己了。
仙道想到这个,“离别”这个念头又一次抓紧了他的心。
他不要这样。

(二十一)

八点多钟,安西教练因身体不是很好,和夫人先离开了。
潮琦父亲的厨艺极好,饭菜的味道非常可口,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这时,宫城站起身来,说:“我们喝点啤酒吧。”
彩子横了他一眼,说:“教练一走,你就开始为所欲为了?赤木学长他们还在啊。”
宫城笑着说:“难得高兴嘛。就喝一点点。赤木学长,木暮学长,你们说是不是?”
赤木没有说话。
木暮点了点头,说:“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赤木,去年的欢送会,我们也喝了酒啊。”
宫城笑着接话:“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赤木终于地说:“别喝太多啊。”
宫城嘴中说:“得令!”
他和潮琦/安田去冰箱取出冰啤酒,各桌发去。

仙道拉开啤酒的罐环,举高说:“大家来举杯,祝学长们来年考上理想的大学,将来成为社会的精英。”
彩子笑着说:“不愧是仙道,这么会说话。”
赤木这时说:“我还是那句话,明年也要打进全国大赛,而且要称霸全国。否则……”
木暮忙笑着说:“赤木,大家这么高兴,你就说点轻松的话题吧。”
赤木横了他一眼,说:“这件事不重要吗?”
宫城忙说:“当然重要!为明年也打进全国大赛并称霸全国干一杯!”
赤木赞许地点了点头,说:“虽然因为是夏季县赛的冠军,可以直接进入冬季杯赛,但能入围全国赛区的只有一支队伍,你们一定要拼命地练习。”
他真的是个没办法放松的人,可能睡觉的时侯都在想着要做的事。这种人不可缺少,却使得人生显得份外沉重。
因为,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和志向。
仙道连连点头,他当然是那少数能理解赤木苦心的人,说:“队长,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努力的。”

大家喝着喝着,渐渐失去了控制。
有的人开始有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说话像是吵架。
首当其冲的是彦一,他握着啤酒走到赤木和木暮面前,大声说:“我想敬两位学长一杯。”
木暮含笑说:“彦一,你喝多了吧。”
彦一瞪着他的招牌圆眼,使劲摇着头,说:“没有。我今天很兴奋,想说句真心话。”
众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彦一有点涨红的脸,等着他发表高论。他也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彦一说:“我以前是没勇气说的,今天突然就有了。忍不住想说出来。赤木学长,我觉得你的作风是斯巴达式的,对我们太严格了。你要是稍稍温和一点会比较可爱呢。”
赤木哼了一声,说:“我已经没机会改了。”
木暮忙说:“赤木,别生气,彦一喝多了,酒后吐……那个胡话。”
众人听他把“真言”改成“胡话”,都十分想笑。但摄于赤木的严威,均辛苦万分地忍住笑意。

宫城适时跳出来,说:“连彦一都说真心话了,我也想说一句。那就是……”
越野这时阴阳怪气地接他的话说:“我喜欢彩子!”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
宫城瞪着越野说:“越野,你抢我的话干什么?”
越野笑着说:“你以为这是个秘密吗?安田,潮琦,你们说呢?”
潮琦认真地说:“宫城,我们装作不知道这个秘密,真的很辛苦啊。”
彩子不动声色地说:“宫城,你再借酒发疯的话,我就叫潮琦拿冰水来了。”
宫城笑着问她:“拿来干什么?”
“给你当头浇啊。看你还敢说胡话?”
众人同情地看着宫城。这个意气风发的神奈川一流强队王牌后卫,爱情的路上真是荆棘丛生啊。

仙道微笑着看他们。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这是第几听?第五还是第六?他记不得了。
他看了一眼流川,他想,要是自己也能像彦一和宫城那样借酒壮胆就好了。可是,他不行啊。他真的不行。
他默默地看着流川握着啤酒的修长的手指。流川这时也喝了一口,他似乎感觉到了仙道的注视,回眸看了他一眼。仙道觉得他的双眸像被酒气笼上了一层薄雾,很明亮又很朦胧,好像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仙道想自己也许也醉了。
但还是止不住地一口又是一口地喝着。

虽然赤木和木暮不愿看到一片烂醉的景象,但事情还是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地向那个方向靠拢。最后,只剩他们和彩子/流川四人清醒着。其余的人都醉倒在桌边,地上,一片狼籍。就连仙道也扒在了桌上。
彩子说:“赤木学长,怎么办?”
赤木对木暮说:“我就说不能纵容这些家伙,你看,这算喝一点点吗?”
木暮好脾气地说:“大家高兴嘛。难得的。”
赤木看了看仙道和宫城,说:“我好像对俩位新队长失去了信心。”
木暮和彩子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好笑,均想,他们不是你自己推选出来的吗?
木暮说:“没关系。明天就会醒的。彩子,我和赤木先送你回家。流川,你先看着他们,我和赤木很快就回来。”
流川点了点头,看着他们三个出了门。

屋里都是酒气,流川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决定到外面透口气。
他经过仙道身边,仙道蓦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流川一怔,正要甩开,看到了仙道朦胧的眼神。
流川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迷离的神情,他真的是醉了。
仙道目光飘忽地看着他,不是很流利却很清晰地说:“流川,我也想……说句……真心话。”
流川挣了一下,但没有摆脱仙道紧扯的手。
仙道睁大着眼睛,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着他说:“你……你是……我的一部分。”
流川一怔,说:“什么?”
但仙道突然没有征兆地放开了他的手臂,扒回桌上,又睡着了。
流川看了他一会儿,走到门外。
他在夜风中想着仙道的那句话。
那是什么意思呢?

10月上旬,是学校一年一度的体育祭。
就如同奥运会的男子百米赛跑倍爱瞩目一样,体育祭的男子百米赛跑也是观者云集的项目,因为那简直就是学校顶级运动男生聚会的时刻。
下午三点多,男子百米决赛即将开始。
篮球社的仙道/宫城/越野/流川和彦一这五虎将都进入了决赛。流川和仙道更是预赛成绩里最好的,决赛道次排在第四和第三。
排在第二道的足球社的小田,第五道和第六道的田径社的铃木和九条都是学校里的短跑好手,他们看着仙道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小田说:“篮球社也太拉风了吧?八强占了五席。是因为参加过全国大赛吗?”
铃木和九条也很郁闷,虽说篮球员也极讲求速度,但被篮球社占了自己社团强项的上风,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宫城这时大声说:“篮球社的人给我听好了,要是谁比其他社团的虾兵蟹将跑得慢了,就等着受罚吧。”
彦一这时从第一道探出头来,说:“宫城学长,我会尽力的,但如果还是跑不过,也没办法。小田学长/铃木学长和九条学长都是很厉害的。”
宫城说:“彦一,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彦一忙说:“我知道了,学长。”
越野在第八道转头忍住了笑。
仙道和宫城走马上任已经有一个多月,这一届队长的风格刚好和上届一届截然相反:队长糊里糊涂的,副队长却火眼金睛,不放过任何偷懒的人。
在宫城严格的管制下,篮球社众队员每天咬牙拼命地练习着。
越野想,真是好笑,以前对赤木的严格要求屡有怨言的宫城,现在对队员的严格程度,就算没有超过赤木,也可以比肩了。这是不是立场改变了的缘故?
赤木偶尔回到篮球社,看到宫城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总是频频点头,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想自己真的没有选错人。
而对于仙道,只能抱以恨铁不成钢的遗憾,谁叫他是天才呢?

快要鸣枪的时侯,仙道正视前方,对身边的流川说:“流川,我们来比比看,谁跑得快。”
流川立刻就说:“好啊。”
枪响的那一刻,8人几乎同时冲出。
虽然只是100米,其中的精彩纷呈却引来了如雷喝彩。
仙道感到有时自己比流川快一点,但立刻流川就赶了上来。当他再次超出时,流川又会迎头赶上。
他们就这样循环交替着到了终点,然后几乎是同时触到了终点线。

篮球社的另三人也创造了奇迹,都跑进了前五名。
小田三个人看着他们,都说不出话来。
彦一喘着气说:“宫城学长,我没有输。”
宫城点了点头,说:“彦一,好样的。”
跑在第四的越野说:“宫城,你这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宫城说:“越野,我还以为你的觉悟是最高的,竟说这种话。身为篮球社的人,是要时时刻刻捍卫篮球社荣誉的。”
越野看着这个超级好大喜功的副队长,无可奈何地说:“是是。我的队长大人。”
彦一这时说:“不知是仙道学长快一点,还是流川快一点?”
宫城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仙道站在跑道边,双手扶膝盖喘着气。
他很少这么卖力跑过,可能是因为流川的缘故。
他这时没有兴趣知道,是自己还是流川跑了第一。
仙道抬起头望见流川站在前面的人群中,正看着他。
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风和日丽,阳光正好。
仙道分明看到流川眼中的笑意。他不由也笑了。

这时,在终点裁判处,彦一对着他大声说:“仙道学长,裁判说你和流川难分先后,所以并列第一啊。太好了!”
仙道点了点头。是啊,真的太好了。
他站直身子,走到流川面前,说:“流川,真可惜,没能分出胜负。”
流川看着他,说:“你是想说,你还没有尽力吗?”
仙道摇了摇头,笑着说:“不。我恰恰想说,我真的尽了力。”
流川说:“是吗?”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回自己班级的休息区。

这是仙道和流川少年时代唯一一次的百米赛跑,以平局结束。



(二十二)

11月初的一天,是湘南高校的校园文化祭。
湘南高校的文化祭,是以社团为单位组织的。所以,以仙道和彩子为首的学生会成员没日没夜地忙了一个月。
这天下午三点多,篮球馆内人潮如海。
现在的篮球社在学校里人气很旺,推出的各项活动吸引了很多的参予者,尤其是女生。
人实在太多了,流川觉得很闷,悄悄走出。他在门口微一
蹰躇,向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的门虚掩着。
流川轻轻拉开门,不由一怔。有人已经捷足先登,占领了更衣室里唯一的躺椅,他心里有点不快。
但很快看到那人露在椅外的朝天发。是仙道。
这个校园文化祭的主要组织者,篮球社的队长,这时却在这里梦周公,真是不知所谓。
更岂有此理的是,还占领了他的宝座。

流川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仙道这时从椅后探出头来,看到他,说:“流川,是你啊。”同时坐起身来。
流川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深秋的阳光,说:“真闲啊。”
仙道的神情有点疲倦,他无奈地笑了笑。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只睡三四个钟头了,说不累是假的。
流川突然心中一动。
他这时有点明白仙道的处境。他不过17岁,要上课和做功课,做着学生会的主席,还是篮球社的队长,又要练习……他一定也很辛苦吧,维持现在这种意气风发的超级优等生形象。
这样想来,仙道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出众。虽然流川并不想承认这个。

仙道把手支在滕上,托着下巴,说:“你会这样说,是你没看到我忙得没觉睡的时侯。”每当打着瞌睡在电脑前写报告的时侯,他就会想,流川这时一定在埋头大睡,真是幸福啊。
流川淡淡地说:“那也是你自找的吧。”
仙道站起身来,笑着说:“你说得对。谁叫我爱出风头呢。”
他看着流川就站在离自己不到150CM的地方,虽然这和更衣室的面积有一定的关系,他还是觉得很安心,说:“对了,流川,你怎么会来这里?我记得是有派任务给你的。”
“我不喜欢太多人,就扔给彦一/桑田他们了。”
仙道装作有点痛心地说:“宫城真是监督不利啊。”
流川横了他一眼,说:“你自己也跑掉的,没资格说我。”
仙道心想,这个时侯俩个王牌都不在,宫城一定在吹胡子瞪眼睛了吧。但这只是文化祭活动,又不是比赛,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看向窗外,说:“让宫城和彩子经营夫妻店不是更好吗?”
流川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到了欢送会那天,宫城醉后大胆向彩子的告白。虽然这最终成了一场众人参予的闹剧。
仙道这时也想,彩子冰雪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宫城一直以来对她的单恋?宫城那种明目张胆的态度,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来。但说彩子对宫城一点也不在意,又似乎为时过早了。
也许他们的爱情也好事多磨啊。

流川突然想到仙道那天酒醉后,拉住他说的那句莫明其妙的话:“你是我的一部分。”他当然很反感这种说法,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其中的寓义。
那也许是通往他过去的一个入口。
流川这时很想问他,现在好像也是个难得的时机。
仙道突然侧头,说:“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是不是很糗?”
流川淡淡地说:“你又不是就那天很可笑。”
仙道笑着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但那一天,我是不是说了什么醉话?”他用手指顶了顶太阳穴,很苦恼地说:“我总觉得自己说过什么,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流川心想,那他更不该问了。
反正,仙道常常说些乱七八糟的的话。他何必太在意呢。

流川走向门口。
仙道说:“流川,要去篮球馆吗?”
流川在门口回过头来,说:“回家。”他拉上门走了出去。
仙道看着门的方向,刚才流川的神情,其实已经告诉他:他是对流川说过什么醉话的。
那是什么呢?他真的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应该不是“我爱你”之类的,他还不至于说出那么肉麻的话来。
仙道觉得有点头痛,坐回椅中。
这时的他,开始对流川的痛苦有点感同身受了。
想不起自己在意的过去,实在是很伤神的一件事。
他心里说:流川,一起去面对过去吧。

11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流川走进篮球馆,他发现仙道没有来。
果然,集合的时侯,宫城说仙道因为生病,今天不能来了。
虽然仙道也时有迟到,半途中匆匆赶来更是家常便饭,但真正的缺席,还是第一次。
流川在球场上看不到他的身影,觉得有点不习惯。
在更衣室里,彦一对越野说:”越野学长,仙道学长病得很重吗?“
越野点头说:“我昨天去看他时,是很严重啊,一直躺在床上。好像是前几天,为了做学生会的一个计划案,开夜车受寒了。真是可怜。”
彦一很有同感地说:“是啊。他也是一个人在镰仓的。我也想去看看他。”
“好啊。明天一起去吧。他那个人是很喜欢热闹的。”

流川从储物柜里取出书包,同时带出了一张纸条。那张纸条飘飘忽忽地落到了地上。
越野看到了,说:“流川,那是什么?”
流川捡起,说:“没什么。我先走了。”
他背着包,走出了更衣室。
流川捏着那张纸条走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
他突然非常想笑,就像那次在学生会会议室时一样。
在篮球馆门口的路灯下,他展开那张纸条,是仙道的字,是仙道的住址。

流川按着仙道给的地址,找到了仙道的公寓。
这是一幢多层的公寓,和流川的公寓相隔有点远,但也是在湘南的岸边。仙道住在第三层。
流川沿着楼梯走上去,来到了仙道的房门口。他伸手要敲门,手指背碰到门时,突然停住了。
他想,自己为什么要来看他?因为他是队长?因为他们是世交?还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受伤时去看过自己?亦或是因为越野说他很喜欢热闹?
他有点犹豫了,也许他不该来的。
流川转身往回走,走到楼梯口,又停住了。
他想到彦一的那句话:仙道也是一个人在镰仓的。
他吸了口气,还是走了回去,敲了敲仙道的门。

很快,仙道说着“越野,你又来看我了……这个游戏……”打开了门。他定眼看到了流川,不由呆住了,说:“流川?”
流川看着他,这是越野说的那个,病重到卧床不起的人吗?他觉得仙道和平时没有两样,刚才说话的声音更是中气十足。
他有点讥讽地看着仙道。
仙道讪讪地说:“流川,你真的……”
“地址不是你留的吗?我想,我欠你一个人情。”
仙道笑了笑,他又恢复了平日应付自如的模样,说:“真是稀客,请进。”

流川走了进去。
仙道的公寓是复式的,客厅/卧室和厨房,一应俱全。
客厅左边书桌上的电脑屏幕,这时是一个网络游戏的画面。
仙道看他盯着显示屏,忙很快地关了机,说:“因为很闷,所以玩一会流戏。”
流川事不关已地说:“我不是老师,你没有必要解释。”
仙道点了点头,说:“我倒杯水给你。”他走进了厨房。
流川打量着仙道的客厅。
客厅的家俱摆放得有点随意,就像是一台打开了太多窗口的显示屏。当然也和他本人一样,像是同一时间做着太多的事。所幸零乱中还算错落有致,不会显得杂乱无章。

仙道这时走出来,把杯子递给他,不好意思地说:“太忙了,没空整理,不像你的公寓那么整洁。”
流川突然说:“真的有生病?”
仙道睁大眼睛,很冤枉地说:“当然,感冒加上发烧,只是今天好多了。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难道你希望我病得很重吗?”
流川淡淡地说:“谁知道。你不是还在玩游戏吗?”
“生病呆在家里闷死了,躺得我全身酸麻。我也很想早点好,快点参加练习。下个月就是冬季杯决赛了”
他说到冬季杯赛,看着流川,说:“流川,赤木学长引退了,对冬季杯赛,你有信心吗?”
流川不加思索地说:“那还用问?难道你没有信心?”
“当然不是。”
流川把杯子放在桌上,说:“不早了。我告辞了。”
仙道失望地说:“就要走了?”
“明天还要上课,我还有功课没做完。我不像你这么闲。”

流川转身的时侯,看到了放在书架上的那幅照片。
那是8月21日他们在郡山市的新干线车站等车时,他为仙道拍的。仙道给他的那一份里也有这张。
他记得那时列车刚进站,仙道回头对他说:“流川,上车吧。”就是那一瞬间的仙道。
仙道说:“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流川,谢谢你。”
流川哼了一声,说:“自恋狂。”
他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时,其实也觉得自己选的时机很好,虽然可能美化了仙道。

流川走到门口,仙道这时说:“流川,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流川回过头来,说:“什么事?”
仙道好像在选择措辞,好一会儿,说:“就是欢送会那次,我真的什么也没说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川。
流川终于说:“你很想知道吗?”
仙道笑了笑,说:“其实文化祭那天,我已经猜到,我说过什么醉话了。”
流川说:“你也会想知道过去的事啊。”
仙道一怔,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沉默着,说:“流川,你还是觉得,我隐瞒着什么,对不对?我说过,我真的没有。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流川看着他,说:“你说,我是你的一部分,你那天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应该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说的吧。”
仙道一呆,他那天原来说了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他自己当然明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关于这句话……我会在适当的时侯给你解释的。可以等到寒假吗?”
流川点了点头,说:“好啊。如果你能解释的话。”他穿好鞋,走了出去。
仙道站在门边,看着流川消失在楼梯口。
他想,也许是到把自己收藏的那部分,还给流川的时侯了。
流川应该承受得起吧,只要他也在身边的话。

11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横滨第一电视台的节目制作室里,水泽夏树正在指导一个节目的制作。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到门口说:“水泽先生,外面有人找你。”水泽夏树点了点头,她对身边的人交待了几句,走到外面的大厅。
大厅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她很快就听到一个熟悉而动听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夏树。”
水泽夏树浑身一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和她年纪相若的美丽女子,站在自己身后十几米的地方。
顿时,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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