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1-3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1002次阅读

第一章 永遇乐
黄昏时分,仙道和彦一来到一家酒楼,坐在临窗的一桌。
仙道侧头向窗外看去。时值暮春,杏花烟雨中的江南三月,临安城内外风景如画,街头更是熙熙攘攘,行人比肩。
因是三年一度的殿试期间,帝都随处可见来礼部参加殿试的各地士子举人,一时之间,显出了一派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繁华富庶景象。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仙道随口吟出了诗人林升的《题临安邸》。
彦一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好个直把杭州作汴州……只怕汴京已今非昔比,而当年的汴京是什么样儿的,也只怕已没几个人记得,只能从《清明上河图》中略窥一二了。”

仙道愕然回过头,看着仍然满脸稚气的彦一,听他有感而发,说出了这么苍凉的一句话,不由有些后悔自己不小心又勾起了彦一强烈的忧国忧民之情。
他把起酒壶,替彦一斟了一杯酒:“彦一,别总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你又不是范文正公,正身处边疆抵御外敌。我们如今是在帝都临安,这里是天子脚下。”他自己喝了一口酒,“何况,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

“仙道学长,你说,今次殿试谁能蟾宫折挂?”彦一听惯了他的出世之言,没有理他,突然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主考官。反正不会是我。”仙道漫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不会是你?太妄自菲薄了罢?伯父曾中过进士,而你好歹也是我们川中第一才子,就是中了状元也不足为奇。”彦一睁大了眼睛,不以为然地说,“历史上不是也有过一门七进士的书香门第佳话么?”
“一门七进士?书香门第?彦一,你饶了我罢。我倒希望我出身于普通人家,更希望我父亲从来没中过进士。这样的话,他就不会逼着我非来考取功名不可了。”仙道苦笑着说。

“果然。伯父说你空有才华却殊无抱负;老师也说你只会恣情山水,因而玩物丧志,看来都没有冤枉你。是以,他们才要我押着你进京赶考。”彦一笑着说。
“玩物丧志总比志大才疏要好,比空有壮志却无报国之门那可就好太多了。此生若能游遍名川大山,寄情于山水,该是何等快事。”仙道叹了口气。
“仙道学长,那可不行,你是老师最看好的学生,他对你寄以了厚望。何况,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怎能寄情于山水?老师若知道你一直都这么想,岂不是会很伤心?”

“唉,我就担心到头来会让他失望。其实,当今朝廷并无恢复故国之心,老师这么执着又有何益?况且这些年来,老师为国驰骋沙场,换来的又是什么?是屡屡被主和派权臣排挤打压,被皇上一贬再贬,终于成为庶人。若不是老师当年救驾有功,只怕早就命不保全了。”
“话虽如此……但老师常说:位卑不敢忘忧国。我觉得他老人家说得很对。孔夫子不是也曾说过,有些事,大丈夫应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么?”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仙道心想,有这必要么?虽然他也极是痛恨金人夺去了大宋的半璧江山,但更令他心灰意冷的,恐怕还是当今朝廷上下的偏安政策。然而,他这时不想过分打击自己这个满腹慷慨报国热忱的学弟。
从他们那一生坎坷、宦海几经沉浮的老师田岗身上,仙道看到了大宋江山渐被四边强番蚕食、恢复故国愈发无望的悲凉;而一腔热情的彦一看到的,却是田岗百挫成钢、念念不忘抗金大业的不老雄心。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那也莫可奈何。
“彦一,来,喝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神宗一郎和清田信长要是能进三甲,我三井寿只怕已经才高八斗,直追李杜了。”
仙道和彦一抖然间听到这句话,不由怔住了。
他们都知道神宗一郎和清田信长是当朝宰辅高头的得意门生,高头如今权势遮天,为所欲为,使人敢怒而不敢言。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在临安城里公然数落他的门生。

他们都好奇地向话声来处望去。只见两个少年并肩走了上来。离他们更近的那个身材稍高一些,看来也是二十岁上下年纪,一袭灰袍,长身玉立。他容貌俊美,眉目清雅,然而神情淡漠,隐然有出尘之姿。
他身边那个青衣少年比他大着一两岁,相貌英俊,剑眉斜飞,这时神情昂扬激愤,显而易见,试才说那番话的便是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他自己苛且偷安、卖国求荣也就罢了,还想把天下人都当作傻瓜么?大宋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家国!”
他们在距仙道和彦一不远的那一桌坐了下来。

“三井寿何许人也?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当朝国师,真是……有趣得紧。”仙道本来想说“不知死活”,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他看得出来,这个叫三井寿的人,也是个进京赶考的士子。而他如此口无遮拦,若不是胆识过人,就是愚蠢至极。
仙道侧头看了他们一眼。三井固然令人侧目,而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灰袍少年,于清冷严峻之中也显得非同寻常。他想,不愧是天子脚下,果然卧虎藏龙,人人都不可小视。

“仙道学长,当我听说神宗一郎和清田信长与我们同科考试,而主考官又是高头的亲信之后,已经料到状元、榜眼都不会落入旁人之手了。”彦一说到这里,神情也变得愤慨起来,“那位三井兄说得很对,就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辅,也无权把国家取士制度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大宋天下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
“彦一,暂且息怒……就让他们分获状元、榜眼好了。皇上都没意见,这天下的其他人还能有意见么?”仙道淡淡地说。他对中状元什么的毫无兴趣。若不是他的父亲和老师对此次殿试寄以厚望,他才不想来赶这趟浑水。

“流川,要我说,当世除了你,也没人配做这新一科的状元。我看你这回要屈居庸才之下了,真是替你不值。”三井仍是满脸的愤愤不平。
“好大的口气。”仙道听了不由暗暗摇头。但也因此对那个叫流川的少年越发好奇了。
他不由侧头又看了流川一眼。
流川这时喝了一口酒,仍然没有作声。
仙道觉得他容止都雅,实非寻常凡夫俗子可比,但又显然并非王公贵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那倒不会。他当得起这么说的。”彦一突然开口了。
“哦……彦一,此话怎讲?”仙道一怔,望着他。
彦一自小聪明好学,又博闻强记,素来于文章典故、诗词字画、山川风物、风流名士等,不论是前朝还是当世,无不了如直掌,如数家珍,他若是知道流川的身世也不足为奇。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位流川兄,想必就是人称江南第一才子的流川枫。据说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也有人说他是文曲星转世。
民间传闻,他自小读书过目不忘,下笔倾刻千言,而且作诗作文四六对句,从不打底稿,研墨铺纸,一挥而就,心手相得,势若风雨。他十六岁时州试第一,十八岁时省试第一,二十岁时若殿试第一也不足为奇。”

“心手相得,势若风雨……这太夸张了罢?”仙道不以为然地说。他自己也是个早慧之人,六岁能背诵九经,七岁下笔成文。彦一说流川吟诗作对可以一挥而就,未免太夸张了。
“那可未必。我因为久在川中,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曾一见。今天正好遇到了,也算是有缘,说什么也要过去打个招呼。”彦一素来喜欢结交风流名士,这时想到可以和江南第一才子流川结识,顿时喜动颜色。他见仙道兴致不是很高,不由有些诧异,“仙道学长,你和他都是当今名士,若能相识相知,也可传为一代佳话,何乐而不为?”

佳话……又是佳话……
仙道心想,彦一脑中除了忧国忧民和炮制佳话,究竟还有什么?明明是他自己想结识对方,却又把他搬了出来。何况,他又算什么当今名士了?只怕被真的名士听到,会笑掉大牙的。不过,他这时看着流川的侧影,突然想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句古话,不由心念一动:“好罢,过去就过去。王子安不是说过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仙道学长,你不用这么勉强,流川以策、诗、文三绝于世,够得上做你这个清都山水郎的朋友。”

仙道听了彦一的话,不由微微一笑。
“清都山水郎”,典故出自当朝词人朱敦儒的《鹧鸪天.西都作》。那首词,人称“出尘旷达,有神仙之致”,而在仙道看来,不过是处处以我为主,抒写了恣情山水、傲视权门的疏放个性罢了。因是他最心仪的词作,常常优挂在嘴边,是以彦一给他起了这么一个雅号。
“谁说我勉强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唐突罢了。彦一,对方若以为我们因他极有可能高中状元,而上前逢迎巴结,岂不是糟之至极?”

“仙道学长,你想太多了。”彦一站起身来,向流川他们走去,仙道跟在了他的身后。
三井先看到了他们,一路注视着他们走到他和流川面前。
“两位是三井兄和流川兄么?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在下川中陵南相田彦一,这位是我学长仙道彰。大家同科考举,也算有缘,能否同坐共饮一杯?”

“川中陵南?莫非,你们是田岗大人的学生?”三井动容地问。
“没错。田岗大人正是家师。”彦一听他的语气,似乎对自己的老师极是敬重,无形之中,对这个直言敢说的人更觉亲近了。
“失敬。在下浙东湘北三井寿,这位是我学弟流川枫。”三井站起身来,笑看着流川,“流川,你若不介意和两位川人喝酒,我也不会介意。”
“请。”流川这时终于开口了。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极清极冷,一如其人。

第二章 少年游 
仙道和彦一坐了下来。
“试才听三井兄痛斥国贼,真是大快人心。一直以来,家师最恨高头了……”彦一激动地说。
“彦一……”仙道怕他一时兴起,说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话来,忙及时制止了他。他虽然不惧高头,但这里毕竟是临安,他可不想彦一祸从口出,令他们这一趟的临安之行节外生枝。

他这一刹那间的表情没能逃过三井和流川锐利的眼睛。
三井向他看过来的眼神之中,立即露出了鄙夷之色。显然,他觉得,和彦一相比,仙道实在不配作当今主战派旗手田岗茂一的学生。
三井倒也罢了,流川略带不屑的目光刺得仙道颇为尴尬,很有些坐立不安。
他不由暗自苦笑,心想,他这个清都山水郎,和这三个慷慨激昂的热血书生同桌而坐,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那是当然的。田岗大人这些年来闲居川中,空有抱国之志,却无抱国之门,还不是因高头从中作梗之故?唉,十余年来,大宋忠臣良将,被那厮或杀或贬,诛锄略尽。满朝文武,如今只剩下他的亲信党羽了。家师这些年来赋闲湘北乡间……”
三井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仙道和彦一,“说起来,安西老师当年被逐出朝廷,和田岗大人也是不无干系的。”

“安西老师?难道是安西光义大人?你们是安西大人的学生么?”彦一吃惊地问。
仙道当然知悉三井说的是哪件事。十余年前,在一次对金作战中,宋军受挫兵败,那时同为宋军大将的安西和田岗在作战中发生了冲突,结果均被高头弹劾诬陷,先后革职离朝,直至今日。
“算了,老师都不介意当年的事了。我们是晚辈,还计较那些又有何益?”三井叹了口气。

“安西大人可好?”仙道问。
“他还好。”流川答道。
也是因为那件事之故,高头得以坐收渔人之利,从此把持朝政,权倾朝野,主战派官员纷纷被打压殆尽,散落民间,或郁郁而生,或悲愤而亡。
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令抗金大业沉重受挫,对于安西、田岗来说,的确是后悔莫及,想来就觉得痛心。既然如此,时至今日,还记着当年那一点闲隙作什么?

“那就好。有机会一定要去拜会安西大人。”仙道说到这里,见其余三人神情肃穆,有心缓解,当下微微一笑,“往事已矣,大家别再提了。来,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与尔同消万古愁。”仙道这时突然觉得,他最拿手的事,莫过于把那些和饮酒有关的诗句自然随意地串连起来。
“恕我直言,仙道兄,田岗大人怎么会肯收你做学生?”三井终于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老实说,他没有当面斥责仙道只会醉生梦死、苛且偷安,已经是看在田岗和彦一的面子上了。

“老实说,这件事,连我自己都还没想明白。不过,三井兄,就是金人现在跨过淮河,甚至越过长江,我们也还要吃饭喝酒的,对不对?”仙道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酒。
“我觉得你根本没把抗金恢复大业放在心上。你可知道,那些中原的父老,昼夜都在盼着我们的军队挥师北伐?你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说吃饭喝酒。
据我所知,这些年来,田岗大人虽然不在朝堂,却念念不忘抗金大业,屡屡上书抨击高头的偏安政策。你怎么会……”

“三井兄,你这么说就错了。仙道学长虽然喜欢寄情山水,自诩为清都山水郎,但家师很看重他的,说他将来会成为大宋的栋梁之才。”
“是么?田岗大人真的这么说过?”三井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松松垮垮、颇有魏晋名士风骨的清俊少年,心想,田岗会不会看走眼了?

仙道当然觉察到了三井眼中的怀疑之意,而流川,似乎也是这么的不看好他。
当然,他一点也不介意。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暗自苦笑了。
老实说,田岗对他寄以厚望也令他十分困扰,他倒是极想如苏东坡说的那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然而,踏上临安城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他一直以来想与青山绿水相伴的怀抱,从此只能是想想而已。

三日后殿试放榜,仙道和彦一到礼部看皇榜。
站在榜前的众士子举人,或喜或悲,或颠或狂,神情各异。
仙道没太关心自己的名次,他的第一眼落在了榜首。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被彦一说中了,流川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榜首。之后的榜眼是神宗一郎,探花是清田信长。
他自己是第七名,三井是第十四名,彦一也排在了第十七名的位置。也就是说,他们四个人都中举了,名次还都很靠前,实在是可喜可贺。

“仙道学长,我们都上榜了。太好了,这样回去对老师也有了交待。流川真了不起,这样也能高中状元。”彦一欣喜万分地说。
仙道没有应答,他在听身边两个士子的谈话:“听说今次的状元是皇上亲点的。”
“我也听说了,主考阅卷后定的状元是神宗一郎。”
“那个神宗一郎倒也罢了,还有几分才学,算是个人物。但那个清田信长,分明是草包一个,也能高中探花,真是欺我大宋无人,传出去也是贻笑大方。”
“小声一点……国师耳目众多,我们还是少说几句为妙。”

“流川枫?就是那个连东坡先生的诗书文章都没放在眼里的天下第一狂生么?他也配中状元?神,我真替你叫屈。”
仙道抖然听到有人这么说流川,忙侧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年和一个身材健壮的蓝衣少年站在不远处。
那个白衣少年显得清雅斯文,想必就是新科榜眼神宗一郎了。而那个蓝衣少年神情粗豪,实不像是个读书人,应该就是试才那两个士子所说的“草包”探花清田信长了。

“真是笑话。流川不配中状元,难道你清田信长配中了?连当今皇上都盛赞流川的文章议论雅正,词翰爽美,莫非你的见识高过了皇上?”那是三井略带嘲讽的声音。
“我可没这么说。阁下是哪一位?”清田信长上下打量着他。
“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湘北三井寿。你听过我的大名之后,意欲如何?”三井挑衅地问。
因为同是江浙人,清田信长对这个有名的狂生当然早就有所耳闻,甚至可以说是“久仰大名”。他知道斗口才自己远非敌手,当下没有再说什么。

“俗语有云: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在场的诸位,至少已占‘他乡遇故知’和‘金榜题名时’两大人间快事,值得庆贺。不如到酒楼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如何?李太白不是说过么?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仙道这时连忙插话解围,他转向神和清田,“神兄,清田兄,在下川中陵南仙道彰,不知两位仁兄可否赏脸一起去喝一杯?”

“陵南仙道彰?也算是一号人物了。失敬。”清田似乎也听说过仙道的名字。
“不敢,只是边陲野人而已。”仙道微笑着说。
“仙道兄,幸会。不过,我们还有事,今日就此罢了。改日一定再约,以尽地主之谊。”神谦和有礼地说。
“敬候佳音,在此先行谢过。”
“清田,走罢。”神向仙道等诸人作了个揖,转身走开,清田也跟了出去。

“仙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他是高头的学生,和我们实是势不两立。”三井不满地说。
“大家毕竟有同科考试之谊,何况,他又不是高头。”仙道笑着说。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竟然敌我不分。”三井摇着头说。
仙道心想,对于安西、田岗他们来说,高头和金人都可以算是敌人。
但对他来说,至少神还不算是敌人,何况,他也不想四处树敌。

“流川,恭喜了。三元及第,当今之世,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罢。”彦一由衷地说。
“多谢。”流川淡淡地说。
于弱冠之年,被当今皇上钦点为新科状元,可谓获荣甚殊,除能得皇上封赐外,其家乡还要立状元碑坊,衣锦还乡时所在州、府、县各级官员都得设宴庆贺,其荣耀远胜过得胜凯旋的将帅,实在是令人艳羡。多少读书人的毕生理想,只怕也不过如此。但流川却没显得有多得意,好像事不关已,无以为喜。
仙道心想,或许在天才流川看来,三元及第,也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然而,看着清疏淡漠的流川,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新科进士聚集到大内集英殿参加登科典礼,听候皇上唱名以及封赐。
流川排在众士子之前,终于走到了当今宰辅高头的面前。
高头一直在打量他,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学生没能依计划中状元之故,他对这个被皇上亲点的新科状元殊无好感,当下问道:“状元郎的文章诗书都受到了皇上的称赞。不知状元郎平日学的是哪家书,常看的是哪家诗?”

流川知道高头在有意刁难自己,反正他也极恨此人,当下冷冷地说:“颜书,杜诗。”
因为颜真卿和杜甫都是历史上有名的忠臣,高头听了脸色为之一变,不怀好意地说:“天下好事,都让状元郎占尽了。”
“不敢。国师过奖了。”流川不卑不亢地答道。

仙道隐身于士子队列里。
他不知道高头和流川说了什么,但高头瞬间的嫌恶表情令他原有的那种不安感觉又加深了。
站在金碧辉煌的集英大殿上,他突然觉得有些茫然失措,甚至是惶恐忧惧。
他想,他的仕途人生就此铺开了么?

他必须承认,不管他多么不愿意,他的宦海生涯确实是开始了。
在这个山河破碎、人人自危的年代,等待着他的,流川的,三井的,彦一的,甚至是神和清田的,究竟会是怎样的命运?
然而,聪明如他,超脱如他,也仍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第三章 踏莎行
三年一度的殿试就此落下了帷幕。榜上有名无名的士子都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各奔东西。
仙道和彦一也曾思量要早日回乡报喜,但想到既然官府中人会代为传报,不如就在临安城多留几天。毕竟,他们难得来到江南。

这日下午,彦一独自上街去了。仙道一个人呆在房中觉得甚是无聊,有些气闷,于是走出了投宿的客栈,在临安城里四处闲逛。
他来到西湖,站在苏堤边的杨柳树下,听到一叶扁舟里传来了一个少女娇柔婉转的歌声,吟唱的是苏东坡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扁舟渐行渐远,歌声也渐渐消逝在了荡漾的碧波之中。

仙道不由想到,不过是数十年前,苏东坡知杭州时,或许还曾站在这苏堤之上唱过《念奴娇.大江东去》,而如今流年暗换,山河破碎,西湖固然依旧,却已物是人非,令人徒生感慨。
他叹了口气,轻声吟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多事之秋,国难当头,你却有空在这里伤春,真是不知所谓。”

仙道抖然听到这个清冷的声音,不由一怔,回过身去。只见流川一袭灰袍,衣带当风,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流川,心中不由又惊又喜,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流川,真是难得。三井兄呢?”
“他去朋友家做客了。彦一呢?”流川待他走近,问道。
“他一个人上街去了。今天天气极好,又适逢春光明媚,实在是应该泛舟游湖,才不至于辜负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良辰美景。”

流川听他说得神彩飞扬,忍不住问道:“你在四川之时,也是日日泛舟游湖,登高望远的么?”
“那也不尽然。不过,山川风物如此之美,若不徜徉其中,岂不可惜?李太白不是说过么?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看来川中第一才子推崇的是李诗,或许从来就不读杜诗罢?那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想必是非常之生疏了。”流川略带讽刺地说。

仙道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不由暗自苦笑。
他想,为什么他在意的这些人,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不断地提醒他,这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他够聪明,亦够敏感,又不是体会不到。
他只是希望,事实已经是如此了,活着的人也仍能心怀欣喜,悦然而生。
难道说,这也是罪过么?

“那首《春望》,我当然是读过的。读书人没有读过杜诗,岂不是贻笑大方?我也知道你常读的是杜诗,是以国仇家恨,谨记于心。”仙道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到了这时,流川在集英殿上和高头的那番对话已经是市井皆知。有彦一那个万事通在,仙道当然也听说过了。
“但李太白也不是整天喝酒游历的,他不是也有过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样的志向么?对不住,我又引用李诗了。我常读的确是李诗。况且,李太白和杜子美生前是知交好友,这么说来,后世喜欢李诗与喜欢杜诗的人,亦能成为知交好友的,对不对?”

流川听他巧舌如簧,说的似是而非,心想,这个人有没有经世之才还很难说,但肯定是有诡辩之才的。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
“流川,你去哪里?”
流川没有应声,只是朝前走。没有等他追上来,也没有丢下他一个人走的意思。

仙道心想,反正左右无事,天色亦早,不如跟着江南第一才子兼新科状元随意走走。当下追了上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明白流川要去哪里了。他早就料到,身为江南人的流川,断然不会和他一样,在临安里乱逛一气。
“流川。”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什么?”流川回过身,静静地望着他。
“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却不知当问不当问。”
“有话请说。”流川清亮明澈的双眸依然定定地望着他。他眼中掠过了一丝的不耐,但还是尽量耐心地等着仙道后面要说的话。
“我想,你考取功名,应该不是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对不对?”仙道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问道。
“你说呢?”流川反问。

“我想不是。既然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何妨暗藏锋芒,等候时机?”他终于把自己连日来的担忧和盘托出。他想,时至今日,流川和三井只怕已经把高头给得罪了。高头本来就对安西有所顾忌,而流川和三井恰好又是安西的学生。
“当然,我不是说可以奴颜媚骨,对主和派卑躬屈膝。但流川,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无言以继。

他本来想说得婉转一些,但说到后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在说什么了。
他看着流川,心想,对方既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应该能明白他想说什么。
果然,流川这时的表情告诉他:他的确是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可瞻前顾后,畏首缩尾?莫非你想让高头他们以为,这大宋天下,已经没有人有北伐中原、恢复故国之志了么?你要是怕,就别跟来好了。”流川丢下这句话,径自走了。

仙道叹了口气,心想,他怕什么?人生不过百年,或生或死,还不容易?
为什么无论是他的老师田岗,学弟彦一,还是流川,三井,都不能明白他的心思?
难道说,和政敌磕得头破血流就有益于恢复故国大业了?
还是说,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样的古训,已是陈年故事,无益于今人了?
虽然被流川狠狠抢白了一通,他呆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跟在了流川后面。

他们终于走到了西子湖畔的岳元帅墓前。
此时岳飞的千古奇冤虽已昭雪,但因是主和派把持朝政,当世之人都不敢过分张扬地来此凭吊,是以岳元帅坟头已是野草离离,令人一见便觉凄凉。

流川站在墓前黯然无语。
仙道心想,西湖一路走来,苏堤之上桃红柳绿、歌舞生平;而这里却荒芜湮没、悄无人声,仿佛一个天上,一个人间,顿时也觉很是伤感。

“家师曾是岳元帅的部将。”流川突然开口了。
“嗯,这我知道。家师亦是。这些年来,他常常说道,若不是岳元帅蒙冤遇害,只怕我们巰经收复失地、打回汴京了。恨只恨当年皇上自毁长城。而岳元帅一死,从此无人能担负得起恢复失地的重任了。”仙道难过地说。

“家师也是这么说的。唉,他们如今都老了……”流川叹了口气。
此时天已向晚,余晖漫洒,包裹着流川俊美无俦的侧影。仙道第一次在他清秀的脸上看到了无比落寞寂寥的神色,心中不由怜惜之情顿生。
他想,这样的流川,哪有半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看尽长安花”的新科状元风采?

“其实我并不是江浙人。家父当年为了逃避战乱,从山东一路逃到湘北,在那里定居了下来。他老人家每每忆起故园,总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然而,在他有生之年,只怕是没有机会回去了。”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岳元帅身后,涣涣大宋,真的就再也没有能担负得起恢复失地重任的人了么?”
他这么说时,有些慷慨激昂,亦有些不以为然。显然,他这时想到了他自己。

“这……应该是有的罢。”
仙道心想,就算是有中兴之臣、中兴之将,然而,若无中兴之君,那又如何?
但这时的他实在是不忍心对着流川说出这么悲观的话。因为他很清楚,且别说风华正茂、踌躇满志的新科状元流川;就是他那屡遭流放的老师田岗,对当今皇上也还是心存幻想的。
所以,即便是十余年来无官一身轻了,他其实也一直在等着,等着有朝一日皇上能召他回到朝堂,得以重披战甲,上阵杀敌。

但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是等到金军大举南侵,朝廷不得不战时;还是等到多年以后,遇上一个有恢复中原之志的贤明皇帝?
但到了那时,他和安西还有力气骑上战马驰骋沙场么?
而新一代的流川他们,是不是别无选择,只能重蹈覆辙,走上那条同样曲折而艰难的报国之路?

仙道这样想着,心里越发觉得悲凉。
所以,虽然他能明了流川这时的心情,却什么也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甚至连激励和赞赏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们的岳元帅,他们的老师,都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流川,回四川之前,我和彦一想去拜会一下安西大人,可以么?”
“当然可以。家师一定会很高兴。”流川听了他的话,怔了一下。
“是么?太好了。”仙道在晚风中灿然一笑。
流川看着他的笑容,突然之间,觉得心情开朗了许多。他想,不管前路多么难走,有了志同道合之人,就不会觉得太孤单了。

天色渐黑,仙道和流川在西湖外面分了手,独自走回客栈。
彦一甫一看到他,当即问道:“仙道学长,你下午去了哪里?害我担心死了,到处乱找。”
“我这么大的人了,既不会走失,亦不会被拐卖,你穷担心个什么?我只是去西湖逛了一通。彦一,回四川之前,我们和三井、流川一起去湘北看看安西大人可好?”
“好啊,早就想见见安西大人了,当年他和老师也算是一时瑜亮。对了,仙道学长,今天在街上,我听人说,高头的一个亲信党羽为了拉拢流川,想把女儿嫁给他,被流川当场回绝了。如今临安城的百姓都在盛赞新科状元不畏权贵,一身傲骨。这件事一时被传为了佳话。”

又是佳话……
仙道心想,人生于世,应该只是想坦然地活着,无愧于天地,而不是整日思量如何炮制佳话留给后世之人把玩鉴赏。
至少,他觉得,流川这么做,发乎于心,绝不是为了将来多给自己留几则佳话。
他这时想到站在岳元帅墓前对着自己说了很多话的流川,不由叹了口气,双手支额,陷入了沉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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