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岌岌 13-18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953次阅读
(十三)9月20日的晚上,仙道他们在白马岳山巅上露营。
看着澄澈如洗、繁星漫天的夜空,仙道突然问:“我们为什么要登山?”
“因为山在那里。”泽北笑着说。这是英国著名登山家马洛里的名言,一直为后世登山爱好者所引用,可以说是用滥了。
“我是认真的。”仙道一本正经地说。
“既然你是认真的,那么我也认真好了。不为什么,就是喜欢。站在平地的时候,很难想像和说清在山上的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描述的话,就好象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活着一样。”
仙道微微一笑:“泽北,你太夸张了。”他转向流川,“流川,你有什么高见?”
“就是喜欢,要什么原因?”
“流川说得对。说得出原因就不是真的喜欢了。所以我特别反感那些为了作秀而登山的所谓登山家。”
“我看过一篇文章,关于登山的体验,有一个登山家是这么说的:登山过程中的体验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无法与人诉说也无法与人分享。每一个在山上的人,不过,他指的不是我们这种海拔3000米上下的山丘,而是8000米以上的高山,”仙道促狭地笑着,“都拥有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感受,就是这么甜蜜而孤独,有一点像爱情。”
“甜蜜而孤独?像爱情?不会吧?”泽北笑了起来,“人和山谈恋爱吗?”
“我当时看了心中一震,觉得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泽北,你的不正经反应,充分证明了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仙道彰,你就懂了吗?你好像也没谈过恋爱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谈过恋爱?”
“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就算你想说我去美国那几年会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流川总归会知道吧?流川……”
泽北侧头看流川,只这么一会功夫,流川已经靠在岩石上睡着了。
仙道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苦笑着说:“他是什么地方也能睡得着的。”
“同感。仙道,今次登山好像很顺利呢。”
“是啊。不过,因此也少了刺激。”
“又是恋爱又是刺激……仙道彰,你果然是个编故事的人,真是不可救药。”
“随你怎么说吧。”仙道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泽北,你想知道洋平为什么那么讨厌登山吗?”
“难道你知道?”
“当然,我问过师母。师母说,洋平的大哥二十年前死于登山山难事故。”
泽北沉默不语,心想,怪不得那天以及他们临行的那个晚上,洋平的言行举止都显得有些古怪,原来他真的间接经历过和登山有关的创伤。
然而,开直升机不也一样危险?
比较有名的例子是1999年7月中旬的一天,美国已故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儿子小肯尼迪驾驶着他自己的PA-32小型飞机,从新泽西州一个机场起飞,后来坠毁在了大西洋沿岸的海域,明星夫妻双双殒命。
泽北那时刚到美国留学,对这件震惊美国朝野的不幸空难事故印象极其深刻。
在他看来,驾驶直升机不见得就比登山安全,何况,对他们三个来说,在高山上也许比在平地上要安全得多。
四天后的傍晚,他们登上了立山,站在海拔3000多米高的山巅上,看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世间万物仿佛都被晚霞染红了,壮美无比,都不由心醉神迷。
“真美。”泽北赞叹地说。
“何止是美。”仙道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之所以喜欢登山,不是因为觉得登山是一种浪漫、刺激而冒险的运动,也不是为了登顶时的兴奋和骄傲,更不是为了来此彻悟自然与生命的真谛,仅仅是因为,在山上,虽然有来自大自然的种种真实威胁,他的心情却是放松的。
在东京,他必须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躲避来自各方的明枪暗剑,以免他们的另一种身分暴露人前。而在这里,他们只是三个普通的登山爱好者,唯一的敌人只有大自然。这个敌人很残酷,但绝不阴险。
这时,一架直升机飞到了立山山系的上空,一直在他们附近的峰峦间盘旋着。发现了他们之后,径直向他们飞过来。
流川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先看看吧。”仙道警惕地说。
直升机开始超低空飞行,接着放下了软梯,一个红头发的青年探出头来,沿软梯下到了地面。
“咦,是樱木花道。”泽北诧异地说。
仙道和流川也认得他,那晚在千池大酒店外面,这个青年和洋平在一起,似乎是洋平的好友。
“原来是你的白马王子开直升机来接你了。”仙道放宽了心,笑着说。
“仙道,别胡说八道了。”
樱木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他们面前:“喂,泽北荣治,我和洋平在这一带找得你好苦。我都快飞腻了。跟我走吧。”
“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香港那宗生意谈到一半出了问题,洋平又一直联络不到你。你们这三个家伙还真会折腾,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他不无嫉妒地看了“情敌”流川一眼,心想,晴子要是看到现在一副登山爱好者模样的流川,一定会更喜欢他了吧?真会装模作样。
“现在和你们走?”泽北踌躇地仰望着由洋平驾驶的正在附近徘徊的直升机,心想,他的登山之旅还未尽兴,难道就要回去了?
“当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青阳会社一宗生意出了问题,损失是上亿的事。快点吧,洋平一定也等得不耐烦了。你不是洋平高薪聘请的律师吗?怎么好像比老板还更拽?上飞机吧。”
泽北心想,看来洋平是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难题,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来找他。他虽然很不高兴在旅行途中被打扰,但毕竟是个以工作为重的人,当下说:“仙道,流川,那么我只好先回东京去了。你们两个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们可都是登山老手。你放心走吧,到山下我们会和你联系的。泽北,樱木说得对,怎么能让老板等你?”
泽北跟在樱木身后登上了飞机。
坐在直升机驾驶座上的洋平侧头看着他,心想,才十数天不见,这个人完全收起了都市精英的架势,变成了一个醉心户外运动的波波(BOBO)族。
“真是不好意思,这样来打扰你。”
“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你一定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
“也不会。”
“什么不会,洋平,我们已经在这片山上飞了两个多小时了。”樱木当即驳斥了洋平的轻描淡写。
“真是抱歉。”泽北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他们三个人隐身于高山森林之中,洋平的确很难发现他们。
“樱木,你总是一点耐心也没有。”洋平被樱木抖出了实情,不由有些尴尬。
“那要看什么事情了。”樱木说。
洋平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来找晴子,樱木想必愿意毫无怨言地找一个晚上。可……泽北之于他,也是一样的。当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向外人和盘托出。
老实说,他之所以终于沉不住气来找泽北,解决生意上出的问题还在其次,他是一直为联络不到泽北而心焦,所以才叫上樱木在北阿尔卑斯山系进行地毯式搜索。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天黑之前还是让他找到了。看着泽北完好无损地坐在自己身边,他十几天来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了下来。
他这才察觉,这个人对他来说,竟然已经这么重要了。
这样的发现,于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时很难说清。
而他这时的心情,也很难分清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些。
仙道看着直升机飞远,突然说:“流川,泽北回东京,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只是说句大白话而已。”
“废话。下山吧。”
仙道点了点头,心想,泽北回去了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接下来的行程就是他和流川两个人的了。
“流川,下了立山,我们去黑部峡谷吧。当然,还可以去别的地方逛逛,你有什么意见?”
“先下山再说。”
天快黑时,他们沿着山路向下走,仙道说:“流川,天要黑了,我们不如就在前面的山谷露营,你觉得怎么样?”
“嗯。”流川没有回头。
“流川,快看,那是什么花?”流川觉得他实在是很烦,正要转身斥责他,很快就听到身后的仙道“啊”了一声,接着看到他沿着斜坡滑了下去。
“仙道。”流川吃了一惊。
“流川,我……”那片山坡斜度很大,除了草和一些灌木,又没什么遮挡的,仙道很快就滑得很远,流川连忙沿着斜坡也滑了下去。
斜坡下有一条山路,流川站在山路上四处张望,却怎么也看不到仙道的身影,这时天已渐黑,流川开始有些紧张起来,扬声叫道:“仙道彰,你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仙道的声音说:“我在这里。”
仙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他爬上斜坡,循声找去,只见快到山路的地方,有一个陷阱,仙道正仰着头站在里面。
流川蹲在陷阱口看着他,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还自称是登山老手,我看傻瓜也不会出这种问题。”
“一时太兴奋,脚踩空了,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有很好的运动协调能力吗?”
“拜托,这里又不是平地,是斜度大于60度的山坡。更惨的是,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所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顺便做个滑梯运动也不错。”
“无聊。”流川作势要走开。
“流川,别见死不救,快拉我上去吧。”
“你自己上来。我不管你了。”
“别这样,流川。”
流川取出登山绳扔给了他:“接住。”陷阱并不深,他握住登山绳的另一端三下两下把仙道拉了上来。
仙道扶着他坐在草地上,呼了口气:“真是倒楣。”
“怎么,你受伤了?”流川边收登山绳边问。
“擦破了点皮。”仙道指了指自己右脚的脚踝。
“我看看。”流川很自然地卷起他右边的裤脚,仔细看他淤血了的地方。
仙道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不由心念一动,他想到了八岁那年的冬天,有一次流川跑步摔倒了,自己也曾卷起他的裤脚,小心地查看他的伤口。
他微笑着想,落入陷阱这一幕虽然始料未及,但这个故意为之的滑梯运动却是值得的。
一个一直盘旋在他心底的念头,这时得到了更加坚决的确定:他们有过去,有现在,一定也会有将来。
“我好像听到了流水声。”流川说。
“我也听到了。前面可能有瀑布或溪流。”
“那么下去看看。”
他们下了斜坡,沿着斜坡下的那条山路向前走,转过了几个山弯,一个规模很小的瀑布蓦然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条有如少女的丝飘带般幽雅的银白细长的水流,顺着陡峭的断崖静静地飘洒下来,显得孤寂而美丽。站在水潭边,有风的时候,洁白的水烟和飞沫溅在他们身上,如梦如幻,令人心旷神怡。
但见潭水幽幽,清澈见底,仙道不由有些留连忘返:“这里真好。流川,晚上我们就在这附近露营吧。”
“你不怕吵随你。”
“反正你是不怕吵的。”
仙道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水里,流川问他:“还痛不痛?”
“嗯,有一点。”
“上点药吧。”
“等一会儿。流川,我现在走路不太方便,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捡十一个差不多大的、不要太圆也不要太扁的小石子来。“
“你想干什么?“
“总之有用就是了。拜托了。“
“真是麻烦。”流川心想怪人就是事多,但还是走开去捡了。
夜里,他们坐在离水潭不远的一块岩石上,瀑布的流水声隐隐传来,使山间月夜显得更加寂静幽美。
“你明天能走吗?”
“当然。只是小伤而已。”
“那就好。”流川似乎就要开始睡了。
仙道一直在把玩那十一个小石子,这时忙说:“流川,先别忙着睡,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我困了,不想玩。”
仙道推了推他:“流川,先别睡。挺有意思的。”
流川睁开了眼睛:“什么游戏?”
“堆贺兰石。游戏规则和小时候搭积木有点像,就是依次垒叠一个石头在前一个石头上面,最新使石阵倒塌的人算输。如果十一个石头都垒叠完了,石阵还没倒塌,就算平局。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或者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
“我才不玩这种女孩子玩的游戏。”
仙道清俊的脸上微微掠过了一丝惊异,但他很就恢复了平静。
被流川说中了,这个简单至原始的游戏,的确是他的一个年轻女读者告诉他的。
(十四)
“流川,你是怕输了要说真话,还是怕我提出你答应不了的要求?”仙道不动声色地以退为进。
“我既不怕说真话,也不怕你提出什么荒谬的要求。就是觉得无聊,不可以吗?”
“明明是怕输。流川,你终于肯承认怕输给我了。”仙道低头敲着石子。
“谁怕输了?”流川终于被激怒了。
“那为什么推三阻四的?”
“好,玩就玩。不过,我只玩三局。”
仙道笑眯眯地把石子放在他们之间的岩石上:“我就说流川怎么会怕我呢?从小就没怕过。因为是我提议玩游戏的,第一局由我先开始。后面两局则由输的人先开始。”
“我不占你的便宜。”
“好,像围棋一样,我们猜单双数决定先后吧。”仙道双手遮住了面前的石子,“你猜我的右手是单数还是双数?”
“单数。”
仙道拿开右手,是七个:“你赢了。还是我先。”
仙道选了一个石子放在岩石表面较为平坦的中央,流川拿起一个垒叠了上去。这种游戏既像搭积木,又像下棋,只是比下棋少了思考,比搭积木多了小心。
俩人你来我往,直至仙道垒叠第四个石子时,石阵终于倒塌了。
“我输了第一局。流川,你要一个要求,还是要一个问题?”
流川在月夜里沉默着。
要仙道答应自己什么好呢?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他倒是一直以来都很想知道仙道在想什么,可是突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才好。
“你可以不必急着提出要求或问题,先记着,以后想好了再说也不迟。但流川,这一局你是想要一个要求还是一个问题,这倒要事先说清楚,因为后面两局你未必会赢。”仙道笑着提醒他。
“一个问题。继续吧。”流川突然很有干劲起来。他想,趁着形势正好,应该把后面两局也赢过来。
第二局,仙道在垒叠第五个石子时又输了。
“真可惜。我就不信三局都输。”仙道连呼倒楣,他看着流川,“这一局是什么?”
“还是一个问题。”流川没有犹豫。
如水的月色中,流川的脸似乎有着清浅而朦胧的光芒,显得越发俊美。仙道心想,老天,他对自己都没有要求吗?问题却有这么多?
他呼了口气,“最后一局,我一定要赢。”
“哼,自以为是。”流川心想,这一局要是赢了,就提一个要求。
然而,仙道的赛前宣言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显得异常小心,最终竟然成功地把第五个石子垒叠到了摇摇欲坠的石阵上,而且没有倒塌。
他顿时松了口气,得意地笑着,“流川,轮到你了。希望你能成功叠上去,我就必输无疑了。”
流川知道自己这一局胜算很小,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想输。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拿起第五个石子极其小心地垒叠上去,果然,早已处于坍塌边缘的石阵就此轰的一声溃不成军。
“总算赢了一局。老兄,用不着你了。”仙道拿起最后一个石子把玩着。
“一个要求还是一个问题?”
“一个要求。但现在还不能说。”
“我先声明,我只能答应你做正常的事,你要是让我去自杀,我是不会去的。”流川想到眼前这个人奇思妙想很多,一不留神就会着了他的道,忙加了一句。
“不会的。是很正常的事。”仙道肯定的说。
“那么,好吧。”流川这样回答时,立刻看到了仙道如释重负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能使山间黑夜光亮起来。
那是什么要求呢?他一时很想知道,又有些怕知道。
他甚至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也许不该受仙道的激将,玩这个游戏。
九月底,他们回到了东京。
仙道一看到泽北,劈头便问:“泽北,怎么样?香港之旅好玩吗?”
泽北苦笑:“好玩个头。去香港后,才发现谈判中出现了严重的利益分岐,在那里和香港的生意人以及律师唇枪舌剑苦战了好几天,前天才刚回来。快累死了。”
“活该。我不是一直都提醒你,别以为自己是天才就无往而不利了,高薪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最终战果如何?”
“还算可以吧。”泽北这时对洋平又有了新的认识,他想洋平年纪轻轻能掌控一个大公司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极有生意头脑,又够精明,而且具备了同龄人少有的冷静,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应该做商人。
他甚至想,如果再辅以自己的法律和财经专业素养,他们的合作也许真的可以战无不胜。
“我要说水户洋平实在是有眼光,你是那种明明该输也要辩赢的人。”
“你好像说我是诡辩家。”
“律师在我看来就是诡辩家。”
“偏见。我还想说,作家在我看来就是无病呻吟者呢。对了,你和流川怎么样?去黑部峡谷了吗?”
“当然去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收获很大。”
他想,收获的确很大,他从流川那里赢得了一个承诺。
“唉,真是可惜。我发誓,冬季去旭川滑雪登山时,水户洋平就是开着阿帕奇战斗机来找我,我也不会提前回来的。”
“泽北,别太天真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仙道笑着站起身来。
第二天,流川去上班,大家聚在一起,难免会说到出游的事。
“我去香港买了很多衣服,实在是太高兴了。”彩子说。她似乎还沉浸在香港的购物血拼之乐里。
“香港有的东西东京都有,何必浪费那个时间和精力?女人……彩子,你买那么多衣服,平时还不是只能穿得像男人婆一样。简直是浪费金钱。”三井说。
“你管我。神,你们的北海道半月之旅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不是三井喝醉了酒,躺在富良野的街头丢人现眼了?”
“才不是呢。那里的高校在葡萄酒节期间正好要举行一场篮球赛,我和神于是作为游客代表分别加入了比赛双方的阵营,进行了一场精彩的比赛。你也知道,我和神在学生时代都是出了名的得分射手,当然现在也是。遇到篮球赛不参加,简直是暴殄天物。”
“三井的确很出风头。”神笑着补充了一句。
“只要你一出手,他还有出风头的机会吗?”彩子怀疑地说。
“彩子,你太小看我了。”三井见流川一直一言不发,转身问他,“对了流川,你的登山之旅呢?”
“还好。”流川心想,的确不坏,他至少从仙道那里赢得了两个问题。
十月初的一天,仙道走进东京地方检察厅附近的一家咖啡室,一个五十来岁的神色严峻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桌边看到他,向他招了招手:“仙道,这里。”
仙道走到他对面坐下,笑着说:“田岗叔叔,你好。”
“仙道,你还真是散慢啊。”
“所以我只能坐在家里,做所谓的作家。不能像您一样,做公正严明的检察官。田岗叔叔,你这么忙,怎么有空找我喝咖啡?”
“是为了泽北的事。”
“泽北怎么了?”仙道不由一怔。
“我有些想不通,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律师,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名誉,接那种必败无疑的官司?其实,我以前就说过,我希望泽北毕业后能做法官或检察官,所以,我很担心他会因为那个案子,将来无法转到公务员这边来。”
“泽北喜欢做律师,就让他做好了。至于那个案子,老实说,是我怂恿他去打的。”
田岗脸上露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
“田岗叔叔,你这么关心泽北,我很感动。不过,泽北是成年人了,他想做什么,自己会有分寸的。”
田岗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和你们的父亲曾经是同学,而且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一直都对你们有很高的期望,甚至于超过对自己孩子的。这种心情,不知道你和泽北能不能理解。”
田岗是仙道和泽北的父亲在大学时的同学,他们在孤儿院时,也一直都接受着田岗的资助,直到他们读高中会打工挣钱了为止。所以,某种意义上,田岗比安西更像是他们的父辈。
“你希望我们好,我和泽北都知道。不过,田岗叔叔,我们已经长大了,身为成年人,总要自己去面对事情。那个案子对于泽北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他应该懂得怎么做。”
“你知道我们检察厅派出的检控官是谁吗?”
“谁?”
“藤真健司。泽北保持着入行以来全胜的诉讼纪录,他也保持着任职以来从未输过的公诉纪录。他是我的部下,我很了解他。泽北就是再能干,在事实和证据面前,也不可能是藤真的对手。”
“藤真健司……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好,让泽北碰碰钉子,免得他太自以为是了。”
田岗听他都这么说了,当下也不再继续深入讨论这件事:“对了,上次你托我的那件事,有消息了,”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仙道,“这个叫花形透的医生,虽然很年轻,在心理临床医学界却相当有名,你可以去找找他。泽北的病很严重吗?”
“也不是。只是做恶梦而已。可能是因为那时,泽北叔叔自杀那一幕被他亲眼看到的缘故。”
田岗沉默了。
晚上,泽北一回到公寓,就关在房间里开始加班。
仙道听到他回来,上前敲门:“泽北,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
仙道推门进去,看到他铺了一桌的文件和资料:“泽北,你也太拼命了。”
泽北笑了笑:“虽然人人都等着看我输,但我还是不想输得太难看。”
仙道和他认识了一辈子,怎么会不了解他?泽北是那种在完全不可能赢的情况下也想赢的人,他就是这么的好胜。当然,流川也好不到哪去。这两个人有时真叫他头疼。
仙道把那张名片递给他:“给你。”
“什么?”泽北莫明其妙地接过,看了一眼后,扔在了桌上:“仙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看心理医生的。”
“泽北,你是高级知识分子,不应该讳疾忌医吧?”
“才不是。我只是不相信心理医生而已。有些事情是谁也解决不了的。”
“但你根本没有试过,怎么能这么肯定?”
“根本就不用试,因为我自己有判断力。仙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别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那么,你打算继续做恶梦下去吗?”
泽北淡淡地说:“那也没什么。我讨厌对着陌生人说自己的隐私。”
仙道站起身来:“我是不能强迫你,所以,要不要去见医生,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完走了出去。
泽北看着桌上的名片,他也明白,去看心理医生对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些帮助,但与在陌生人面前撕开自己的旧伤口相比,他宁愿选择自己继续捂着伤口。
这时电话响了,他接通电话:“我是泽北,哪一位?”
“我是洋平。泽北,明天我有空,要不要学开直升机?”
“好啊。可是明天上午我有个案子。”
“那么,下午怎么样?下午你总有时间吧?”
“嗯,那就下午吧。”
“那么说定了,明天下午两点羽田机场见。”
“没问题。明天见。”
(十五)
十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轰动东京的山崎智之买凶杀人案在东京地方法庭第一次开庭。
因为明摆着会是一场漫长的诉讼,第一次庭审,控辩双方胜负并不明显,但舆论显然是向着控方一面倒的。
庭审结束,《每日新闻》社记者弥生和摄影师南烈从人群中走出。
“南,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可能会一波三折,甚至最终会有轰动性结果?”弥生问。
“应该不会吧?证据确凿,各方面都对控方十分有利。”
“但我有种直觉,这会是司法史上最有戏剧性进展的大案。”
“直觉……”南烈笑了笑。
“你别忙着笑我。我这并不是完全没有依据的直觉。南,你说证据确凿,但最有利的证据都来自于暗黑公正。如果被告要求传证暗黑公正,解释证据的来源,对控方就非常不利了。他们是不可能请到暗黑公正来出庭作证的。”
“那就要看控方怎么把那些证据合法化了。应该是有办法的。这难不倒他们。”
弥生笑了笑:“说实话,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暗黑公正是怎样的人。不过,我又很矛盾,不希望他们暴露于人前。这个社会不尽完美,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法律的准则,我还是希望他们能继续以自己的方式伸张正义。”
“他们也许和常人没有两样,说不定还是你认识的人。我觉得没有必要把他们想得太神秘。”
“你不会想说,你就是暗黑公正吧?”弥生瞪着美丽的大眼看着南烈。她这个表情和彦一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觉得我像吗?”南烈笑着问。
弥生摇了摇头:“你不像。”
他是不像。
南烈心想,那个或那些自诩为暗黑公正的人,和他一样,不过是扎在东京茫茫人海中的普通人,不会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有火眼金睛,站在你面前,你也许都不会相信,他们就是被人们传说和渲染得像救世主或超人一样的暗黑公正。
就好像,如果他自己不说,没有人相信他是个杀手一样。
他一直都认为,这世上几乎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侧面,有些侧面可以暴露在阳光下,有些必须背对着阳光,他自己也不例外。
在电视或电影里,每当看到某个大好青年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走上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的不归路,从此开始在阳光与黑暗中做痛苦的挣扎的苦情戏时,他就会觉得好笑,当即关了电视或离开电影院。
现实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逼他做杀手,但杀手的确是他另一个收入更为可观的职业。
当然,即便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杀手,也同样会有亲友,受过教育(高等教育),甚至同时拥有体面的工作。
所以,虽然他和暗黑公正的出发点不同,他却可以比任何人都确定:暗黑公正绝对不是超人或外星人,更不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孙悟空。他们就是相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而言,较为出类拔萃的那类人。
就好像,他既是个摄影师也是个杀手,会拥有这样的双重身分,的确没有人逼过他,也不是愤世嫉俗,虽然他对这个世界实在是不太信任,但会成为怎样的人,总有机缘巧合在里头。
一定要解释,那也许就是命运撒在某些人人生路上的天罗地网,怎么兜兜转转,仍然没有逃脱的可能。
泽北和晴子离开法院,回到办公室,晴子微笑着说:“泽北先生,虽然不能说棋开得胜,不过,这个开始已经算很不错了。”
“没错。晴子,我们继续努力吧。”
“嗯,我会努力的。”赤木听说泽北接了这个案子后,很是反感,还曾和晴子争辩了好几次。结果当然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他是个警察,晴子对哥哥持这样的态度完全能够理解。
但她同样有自己的见解。
从一个律师的角度来说,无意识的犯罪(在西方可以是激情杀人)是存在的;然而,就算是有意识的犯罪,表现出来的状态也会极为错踪复杂,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何况,律师工作的出发点就是,人人都有获得辩护、为自己争取利益的权利。她就是基于这个立场支持和全力协助泽北打这场官司的。
晴子相信,她一定能从这场诉讼中学到许多终身受益的东西。不过,她也明白,身为警察的哥哥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决不会理解和支持她的想法。
至少目前不会。
泽北一坐下,电话立刻响了,是仙道打来的:“泽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不过,只是第一次庭审,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想也是。那么再接再励吧。”
“你放心,我不会气馁的。”
仙道在电话里笑了:“你气馁?我就是相信自己会气馁,都不会去想,泽北荣治也会气馁的。”
“承蒙夸奖。对了,晚上我会回去吃饭,要记着多做几个菜。”
“当然没问题。”
接着是流川:“泽北,怎么样?”
“还行。流川,你难道不相信我的实力?”
“不是。下一次,我可能会做为控方证人出庭。”
“你是警察,那是你的职责,我不会介意的。”
“我才不管你介不介意。是你自己自寻死路的。”
“流川你……难道你忘了,是仙道怂恿我打这场官司的?如果结果是输得一塌糊涂,我就和仙道同归于尽。”
“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吧?”
从小到大,仙道和泽北发生口角时,流川一般都是两不相助,这一次竟然旗帜鲜明地站到了仙道那一边,泽北不由有些吃惊:“对对,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和仙道没有任何关系。对了,流川,晚上回去吃饭吧。仙道要大显身手呢。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吃晚饭了。”
“好啊。晚上我刚好没有工作。”
泽北微笑着放下电话,心想,他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身败名裂了,也不会一无所有的。当然,就算证据对他的当事人十分不利,对手藤真又是这么的厉害难缠,他仍然不相信自己就一定会输。
这时电话又响了,这一次又会是谁?
“泽北吗?我是洋平。我在纽约,现在正在网上看新闻。新闻上说,山崎智之案第一次庭审已经结束了,结果怎么样?”
“如果客观来说,已经算很好了。当然,还不如我的预计。”
“这样啊,我对你有信心。还有,我还是那句话,你未必会输。”
“我也这么想。如果还没结束就觉得自己会输,那真的是不用打下去了。我是相信自己会赢才接这个案子的。”
泽北说出这句话时,有种相当异样的感觉。对于这个案子,他其实一直持有这么高的底线,他就是在仙道和流川面前也不曾表露过,竟然对着洋平说了出来,的确有点不同寻常。
“很好,就是这样。对了,明天我就会回东京。”洋平微笑着坐在纽约一家酒店的豪华客房里,面对着手提电脑的屏幕,心想,太好了,不枉他半夜十二点起来打这个电话。
“是吗?祝你一路顺风。”
泽北放下电话,心想,现在可以说是他最好的时候:事业顺利,和家人(仙道他们)、主顾(洋平)以及同事(晴子)相处融洽。他一定可以乘胜追击,赢得那个世所瞩目的案子。
晚上,南烈到了一家酒吧。
他走进去,看到岸本已经坐在吧台旁边喝酒。
“岸本,你来得好早。”南烈坐到了他身边。
岸本笑了笑:“我怕你等嘛。”
说话间,侍者推了一扎啤酒过来,南烈接住喝了一口:“又有工作了?”
岸本点了点头。
岸本曾是他的高中同学,现在则是他另一个职业的中介人。
“干得漂亮点。虽然这话是多余的,还是忍不住要说。”岸本把面前的一个纸袋递给他。
南烈接过,问:“近来怎么样?”
“还好。南,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天我们再喝酒。”岸本站起身来,边往外走边向他挥了挥手。
南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岸本可能真的有事,否则,每次他们在酒吧见面时,总是要不醉不归。
他继续坐着喝那扎啤酒,偶尔会看一眼岸本给他的那个纸袋,他不知道,这一次他要杀的是什么人,当然也没有兴趣知道,这个人于他而言只是个符号。
原因很简单,从某一刻开始,这个人和他一样,已经是个没有将来的人。
南烈喝完洒,付了钱,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眼角余光看到左侧的一桌,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面朝他坐着,正和背对他坐着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说话。他的脸在酒吧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分外俊美,双眸如星,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是藤真。另一个青年是他曾经的心理医生花形透。九月初的那天晚上,他和北野一起吃饭时,遇到过他们。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花形的心理诊所,这样的决定,仿佛是下意识做出的,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
今天又遇到他们了,这个城市真的很小。
当然,其实下午在法院,南烈已经看到过藤真了。
他的庭辩滴水不漏,暗藏锋机,几尽完美,和他淡漠无害的外表可以说是相形甚远。
藤真看到他,先是怔了一下,当即向他颔首示意。南烈不由愣住了,他是没想到,对方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他向藤真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走了出去。
他这时想到了下午曾和弥生讨论过的暗黑公正。和暗黑公正不同,还是有人可以活在阳光下,以正大光明的方式伸张正义。虽然,南烈对所谓的正义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对什么有兴趣呢?他自己的正义?
不,没有什么是他感兴趣的。
南烈回到公寓,把纸袋扔在桌上。
他洗完澡出来,从纸袋里取出了一支手枪。纸袋里还有个两个信封,里面分别装着钞票和照片。
看清了照片上的人,他不由呆住了。
在桌面上,还有下午在法庭上拍的这个人的其他照片,而且,刚才他还在酒吧里遇到过他。
这个人名叫藤真健司,职业是检察官,和他同年,今年也是26岁。
不仅这个城市很小,这个世界其实也是很小的,兜兜转转就会遇到相识的人。
(十六)
望着桌上藤真的照片,南烈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次要杀的竟然会是这个人。
他不敢说自己以前杀的都是坏人,从走上杀手这条路开始,他其实已经失去了分辨好人与坏人的资格。但他的枪口之下,的确还没有像藤真这样的人。
然而,他还是在几天之内就掌握了藤真的生活和工作习惯:他每天很早起来跑步,然后准时到东京地方检察厅上班;除了工作上的应酬,他好像只和花形透有来往;喜欢的运动是篮球。
篮球……在已经很遥远了的中学时代,南烈也曾是个篮球好手。
但那些和篮球相伴的时光,的确已经很遥远了。如今,篮球已经完全离开了他的生活,他现在常常握在手里的,不是摄影机就是枪。
一天晚上,南烈约了岸本。
岸本一看到他便问:“南,准备动手了吗?”
南烈凝视着他:“岸本,是谁委托你的?”
岸本诧异地看着他,良久才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有好奇心,但对于我们这一行,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南烈怎么会不知道,他甚至于知道,从岸本这儿根本就不可能打听得到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人只要还活着,总免不了会有好奇心。
“我不知道委托人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有了好奇心,我只是想提醒你,趁早把这好奇心收起来,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有人要他的命,你就去做。我们不是警察,不用去分辨该对怎样的人开枪。我们收了钱,就要杀人。南,你不是第一天干这一行,不要我教你吧?”
南烈终于沉默着点了点头。
“南,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希望你是真的听进去了。你要知道,你的好奇心也会害死我的。”
“岸本,我知道了。”
这个晚上,南烈独自喝了很多的酒。开车回家时,已经是深夜,还下起了小雨。雨中的东京街道显得朦胧而凄迷,南烈低声骂了一句:“下什么雨,去死吧。”他无比厌恶烦人的雨天。
突然,他觉得有些口渴了,看到前面有家便利店,就停了下来,决定去买瓶水喝。
他走进去,看到藤真站在收银台前,手里拿着一瓶饮料,付了钱后,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南烈在货架间呆立了好一会儿,神使鬼差地买了瓶和藤真相同的饮料,一边走一边喝着来到了便利店外。
他看到藤真站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边喝饮料边看着深秋的雨夜。他的个子不算太高,背影就谈不上伟岸,在南烈看来,甚至有点清减和消瘦,而且显得……孤单。
不管人前多么风光,每个都市人私下里都是寂寞的,
是啊,他们皆寂寞,他们的一生就是和孤寂搏斗至放弃的过程,谁也帮不了谁。
他正要走到街上,藤真突然说:“南烈先生,冒昧地问一句,你喜欢雨天还是晴天?”
南烈停住了脚步。他这时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没想到事隔近两个月,这个人还能记住他的名字。
试问,有多少人能记住萍水相逢的人的名字?他基本上听过就忘。
不过,他必须承认,他也一直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他转过身,不加思索地说:“晴天。”他不是风花雪月的人,凡事讲求实用,雨天对他来说相当不便。
藤真笑了笑:“我也是。”他注视着南烈,“真是奇怪。自从上次在那家餐厅认识之后,我好像常常都能遇到南烈先生。”
南烈心中“咕咚”了一下,心想,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一直在跟踪他,不会被他发现了吧?他是个检察官,有刑侦能力,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不过,他对自己的跟踪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可能吧。东京再大,也只是个城市。何况,我一直都在采访山崎智之案。”
藤真微微一笑,他知道南烈在说谎。他不仅在法院里见过南烈,那天,在酒吧里,他看到南烈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喝酒,和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南烈离开时,分明也看到了他。
那时南烈看着他的眼神,真的很奇妙。那绝对不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眼神。但他们的确是不相干的。
他想到南烈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曾那么冒昧地直视着他,虽然眼里一点特别的信息也没有。真是个奇怪的人。
藤真通常很少对陌生人产生好奇心,但这个落漠的男人的确令他感兴趣。
“南烈先生,下一次要是在酒吧里相遇的话,不如一起喝杯酒吧?怎么样?”
下一次?
南烈看着藤真俊美的脸,一时有些恍惚。那种感觉似乎是苦涩,又似乎是自嘲。就好像一个过不了这个冬天的人,却无意中接到了来自明年春天的邀约,一时哭笑不得。
如果这个邀请来自于两年以前,他也许会觉得生命灿烂、人生可期。然而,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个人,他就会觉得是命运在对他开玩笑。这样的玩笑,超出了恶作剧的范围,他承受不起。
“好啊。”他听到自己空洞地回答。
“就这么说定了。”藤真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南烈大步跨入雨幕中,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
他是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但这一次逃避和藤真继续交流,却是违心的。
他不想也不能和就要成为自己枪口下猎物的人过于接近。
这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回到公寓,南烈拿出那支枪,握在手里,心想,不能再迟疑了,是到动手的时候了。
岸本说得对,身为一个杀手的职业操守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不杀人就被人杀,这是杀手的宿命,说白了,也就是眼前只有一条路,也许可以走到底,也许不能。
这个叫藤真的人,对他而言,和倒在他枪口下的其他人应该没什么不同。最多,他可以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这也算是他对藤真在便利店外和他说那番话的报答。
要知道,都市人,尤其是不相干的人,有时就是住在对面,也会经年累月不说一句话。
他记得王家卫那部以杀手为主角的电影《堕落天使》里,有一句这样的台词:每天,你都会和许多人擦肩而过,他们可能会成为你的朋友或是知己。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弃和任何人擦肩而过的机会。有时候搞得自己头破血流……衣服都擦破了,也没有看到火花。
到今天为止,他从来不曾头破血流过,也从来不曾和别人擦出过火花,但很清楚主动开口需要多大的勇气。
第二天深夜,藤真开车回家。他把车停在大厦外面,向大厦的门走去。突然之间,某种异样的感觉紧紧捉住了他。他要到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死亡。
他忍不住转过身,看到对面停着一辆车,有个人,不,还有一支枪,枪口已经瞄准了他。那个人可能没想到他会看过来,眼中掠过了一丝迟疑。但子弹这时已经离开了枪膛,藤真几乎是看着那颗子弹在夜空中极速旋转着向自己飞过来,接着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那个过程极短极快,他甚至来不及体会疼痛。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血花在他面前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的血腥味,使得深秋的夜幕显出一种诡异的美丽。
藤真一生中从来没有和死亡这么接近过。
在最初的相遇里,他已经有种预感,他和南烈会有不同寻常的后续,但没想到这个孤寂的男人竟然是死神派来的。他即便是再聪明,仍然始料未及。
在这一刻之前,南烈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是在某家餐厅、某家酒吧、某家便利店各遇到过一次的陌生人。但他的确曾以为,他和南烈可以成为朋友,甚至其他,总之,不再是陌生人。
他猜到了那个开始,没有猜到这个结局。
南烈没想到藤真会转过身来,即便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他仍清楚地看到了藤真眼中的诧异。
遇到这种事情,任谁都会吃惊的。
他的心空荡荡的,又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噬咬着,有种奇特而麻木的疼痛。他要到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绝望。
这时,从大厦里跑出来一个像是管理员的男人,他连忙上车走了。
这本来应该是他无数次行动中非常成功的一次,没有反抗,没有目击者,干净利落,但却似乎相反。他的直觉告诉他,准头偏了。
如果他的直觉没错,那个人会死吗?
他回到公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沙发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多久,电话响了:“南,我是弥生,你在哪里?”
“在家里。”
“发生大事件了。山崎智之案的检控官藤真,刚才在他住的公寓大楼外面被人伏击了。”
“那么,他是否还活着?”
“应该还活着,不过,仍在昏迷不醒中。南,你快到国际仁友病院来。”
“知道了,我就来。”南烈放下话筒。
他重重地呼了口气,虽然那些虫子仍在噬咬着他的心,但他的确感觉好多了。
已经是深夜,国际仁友病院大门外却仍然车水马龙,一楼大厅里也站满了人,南烈好不容易找到了弥生,问:“怎么样?”
“还在抢救中。警方不让采访。”
“警方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南烈故作随意地问。
“警方发言人刚才只是说,这是一起恶性的枪杀事件,别的什么也没说。我看是有人不想让藤真继续做山崎智之案的检控官。会是谁呢?难道是山崎智之的家人?甚至是泽北荣治?我想应该不会是泽北荣治。他前程大好,又是个极聪明的人,实在不至于为了赢得一场官司,对检控官施于暗算。”南烈也猜不到委托岸本的人是谁,但从可观的佣金数目看,能出得起那样的价钱,应该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看那个号码是岸本的,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但岸本不依不饶继续拔着,似乎不等到他回电话誓不罢休。电话几乎要响爆了,弥生忍不住问:“南,是谁来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一个很无聊的朋友,我不想接。”
“反正还在等,你去接吧。三更半夜打来,指不定有什么事。”
南烈点了点头,走开到人少的地方接电话,他听到岸本在电话里大声说:“南,你怎么回事?竟然会失手?他看到你了吗?”
南烈想着那一刻藤真的表情:“也许吧。”
“如果他没死,你怎么办?你还是尽快离开东京,最好离开日本,我担心那个雇了你的人不会放过你。你有钱吗?”
“岸本,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向弥生走去,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警服的人从楼上走了下来,拍了拍手,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南烈心想,这个人也许就是弥生所说的警方的发言人。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藤真检事已经脱离危险了。诸位关心他安危的媒体朋友,天不早了,你们还是先离开吧,别影响医院和警方的正常工作。”
有些记者还想问其他问题,被值勤的警察拦住了。
谢天谢地……南烈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他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走进了人生的绝境,然而,上天毕竟是慈悲的,她仍然愿意给没有希望和将来的人一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并不比没有机会强多少。
但总归还是个机会。
这时,聚集在国际仁友病院一楼大厅里的人或议论纷纷,或匆匆离开,就像一个即将谢幕的宴会,呈现出最后的热闹场景。
南烈静看着人们在他身边穿行。站在人群中,他的心情却是平静而安宁的。他对自己说,不管藤真会怎么想,不管将来会怎么样,只要藤真没死,从这一刻起,他就获得了重生。
凌晨,流川回到公寓,径直走到泽北房外敲门,越敲越大声。泽北睡得很死,一直都没有应声,倒是在书房里写东西写到打瞌睡的仙道先醒了过来,循声走近他,问:“流川,你刚回来吗?为什么要叫醒泽北?有事明天再说吧。”
流川没有理他,继续敲门,泽北终于来开门了,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惊天动地的?我可是一点才睡的。不会又地震了吧?”
“藤真被人伏击了。”流川说。
泽北顿时睡意全无:“什么?藤真?谁会想杀他?杀司法人员罪名很大的。”
“流川,是不是有人怀疑到了泽北身上?”仙道问。
“笑话。泽北荣治是个会惧怕对手,甚至要暗箭伤人的人吗?再说了,如果我想杀人,与其浪费钱请杀手,还不如我亲自上阵。”
“你当然不是,但我们警方最先怀疑的目标只能是山崎智之的家人和你。总之,你要做好被传讯的准备。”
“我知道了。流川,藤真他死了吗?”泽北问。
流川摇头:“没有,他被救活了。“
“太好了。”泽北侧头之间,看到了仙道难得一见的凝重表情,“仙道,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再想赢,也不会瞒着你们去买凶杀人的。何况,藤真对我来说,也不是应付不了的对手。”
“这我知道。”假设不是山崎智之的家人雇的杀手,那会是谁呢?仙道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十七)
第二天下午,新宿一家商厦内,洋平和野间一前一后向大门外走去。
走到出口处,洋平突然停住了脚步。
“洋平,怎么了?”野间莫明其妙地问。
洋平摇了摇头。他听到某家商店的音响里正播放着一首歌,那个年轻的女性的声音极富个性,甚至带着某种具有穿透力的忧伤:“……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常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终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洋平不常听歌,但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令他心神一阵恍惚。
“野间,那是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野间走进那家商店,和里面的一个女服务员聊了几句,很快折回洋平身边,“那是电影《向左走,向右走》的主题歌,孙艳姿的《遇见》。现在非常流行。我也觉得蛮好听。”
《向左走,向右走》……
那是几年前很受欢迎的一本绘本读物,开篇引用了辛波丝卡《Love at First Sight》的第一段:“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当时他觉得,现实生活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的邂逅和离合,所以,即便是大流行时,他也只是在书店里匆匆翻了几页。没想到如今拍成了电影。
然而,他要到现在才知道,通常意义上的不相信,不是不可能发生,而是还没有遇见。
“野间,我还有点事。你乘出租车回会社吧。”
“好的,没问题。”
泽北从警视厅回到办公室,晴子关切地看着他:“泽北先生,没问题吧?”
泽北摇了摇头:“没问题。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谁会是这次枪击事件的幕后主使?”她有些怀疑是山崎智之的家人做的,但不敢当着泽北的面说出来。
“我想应该不是山崎智之的家人。他们自己也于第一时间和我这么说过。我选择相信他们。再说了,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实在是不明智。”
“我也这么想。那么,会是谁呢?”晴子疑惑地说。
“我也不知道。”
泽北坐在办公桌边,侧头看着窗外朗朗的晴空。
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他也有些始料未及。
他本来以为,会一波三折的只可能是庭审的进展,没想到先错踪复杂起来的,却是和案情有关的,在此之前还隐藏在黑暗中的幕后关系。原来这个案子到山崎智之这里,并没有完,还有更可观的相关人物还没出场。会是谁呢?
没错,他是很反感有人胡乱猜测藤真出事和他有关,但无论是做为山崎智之案的辩方律师,还是做为暗黑公正的一员,他对即将开幕的精装大戏都满怀期待。
甚至于,只要想到那些躲在暗处的对手终于蠢蠢欲动,要跳到前台来了,他就忍不住地兴奋。
他喜欢参与这种多方角逐的游戏,并确信自己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他正沉思,这时电话响了:“泽北,我是洋平,现在我在你律师楼附近那家街角公园里,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好啊。”
泽北走进公园,看到洋平坐在那排银杏树附近的长椅上。
这时还没到东京的深秋时节,枫树的叶子还没有变红,银杏树的叶子也还没有变成金黄色,但地上已经铺满了落叶,显出了秋天故有的萧瑟之感。
泽北踩着那些落叶,向洋平走去。
洋平看着泽北向自己走过来,《遇见》里的某句歌词这时充斥着他的脑海: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两个多月前在千叶大酒店的电梯里和泽北的邂逅,虽然毫无情节可言,更谈不上有多浪漫,但对洋平来说,那的确是个意外。至于美丽不美丽,现在还无从判断。
泽北在洋平身边坐了下来,微微一笑:“这个时候,你竟然有时间逛公园。”
“我刚好路经此地,看到了这个公园,便决定进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很不错。”
“是啊。所以,我喜欢在这里吃午饭。”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泽北一怔。
“你不是因为那个叫藤真的检察官被人伏击一事,被警方传讯了吗?他们不会为难你吧?”
“那件事虽然和我无关,说完全不被影响,也是不可能的,他毕竟是我的对手。”泽北笑了笑,“我知道对于那件事,什么猜测都有。甚至有人认为,是我怂恿山崎智之的家人雇佣杀手伏击藤真的。”
这个午后秋高气爽,有很好的阳光,公园里显得安宁而静谧,身边经过的人都有着愉快的笑容,但泽北的神情看来并不轻松。
洋平曾听人说,大多数的天才都是敏感的(好像是他的心理医生花形说的),事实也果真如此,虽然有足够的自信和骄傲,外界的蜚短流长还是能伤到泽北。
“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管别人怎么想呢。你是泽北荣治,藤真健司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些人很快就会闭嘴的。”
“洋平,你好像请了一个丑闻缠身的律师呢。”泽北苦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很奇怪,自从和你签约之后,好像什么都不对劲了。希望不会给你带来困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洋平听了他的话,心中咚了一下,心想,谜底揭开之后,是谁给谁带来困扰,还很难说。
他看着泽北清俊的侧脸:“你没有必要这样想。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丑闻。你这么说,只能说明你过于爱惜自己的名誉了。恕我直言,这不是个好习惯。泽北,你喜不喜欢秋天?”
“喜欢。”泽北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洋平仰头看着天空,“我喜欢在秋天开着直升机一直挂在空中,秋天让我觉得自己可以飞得很高很远。虽然相较普通人而言,这个世界给我的已经算是很多,她至少让我一出生就比大多数人富有,但我仍然不喜欢这个世界。”
“这么说的话,那么我也该感谢这个世界了。她至少让我一出生就比大多数人聪明。我倒是觉得,活着就很好。我不想逃避什么,喜欢活在人群里。只要身边有人就好,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管是喜欢我的还是不喜欢我的。反正我又不怕他们。”
洋平心想,他之所以喜欢飞行,也许潜意识里就是为了逃避人世。当然,他也不怕人群,但打心眼里厌恶身边的芸芸众生。
他可以冷眼看着世间一切的黑暗和肮脏,因为他自己也干净不到哪去,但并不表明他对那些龌龊已经毫无知觉。
但同时,他也喜欢活在人群里。
因为,如果远离了人群,他怎么能遇到泽北?
所以,他的双脚还是要踩着地面,才能邂逅奇迹。
然而,说实话,在遇到泽北之前,他是真的不知道,他等的那个人,究竟会在多远的未来;所以,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决定随意处置自己的人生,率性而为。
于是,等到奇迹发生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经失去了控制,虽然很想死死抓住眼前这个人,却发现,不仅时间已经不对,境况也不对了,甚至于……除了心情,找不到其他对的地方。
就算他不愿承认,事实的确就是如此。
晚上,洋平和樱木他们来到千叶酒店的二十层。侍者领着他们走进一间豪华的包间,里面只有两个人,他们正坐在桌边喝酒。其中那个比普通人至少大两个吨位的青年看到他们后,站起身来,恭敬地对另一个青年说:“哥哥,他们来了。”
“洋平,请坐。”那个被称为哥哥的表情沉郁的青年说。
“河田,你为什么那么做?”洋平在他对面坐下,逼视着他,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为什么那么做?洋平,你说话怎么突然没有逻辑了?”河田淡淡地说。
“颓头猩猩,你别装蒜了。洋平是问你为什么要请杀手杀那个检察官……”樱木说。
“樱木!”洋平打断了他。
“红头发的家伙,你对我哥哥最好礼貌一点。”那个庞然大物般的青年对樱木怒目相向。
“美纪男,算了。让樱木变得礼貌,比让傻瓜变得聪明还更困难。随他去吧。”河田摇了摇头,继续凝视着洋平,“洋平,你是聪明人,还要我多做解释吗?我以为你会对我的做法拍手赞成呢。当然,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失手。不过,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你何苦多此一举?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反而更引人注目。我们明明可以在法庭上正大光明的赢得这场官司。”
“洋平,我知道泽北荣治是你钦定的私人律师,也是你把他推荐给山崎智之的家人的。你对他很有信心,所以我也想对他很有信心。不过,老实说,我的信心比较客观,会比你少一点。然而,这个官司我们是不能输的。我这么做,只是想增加泽北荣治必胜的筹码。”
“我相信他一定能赢。你这么做,反而让他的处境变得困难,可以发挥的余地变小,是弄巧成拙了。河田,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我不管他处境怎么样,我只要赢。输的后果,你也知道。你我,还不止,还有其他的一些人,都有可能就此万劫不复。洋平,你也不想走到那一步吧?”
洋平心想,他当然不想走到那一步。如今的他站在万丈悬崖边上,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于他而言,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是粉身碎骨。
洋平知道自己从某一刻开始已经后悔了。虽然他不常后悔。他后悔两年以前,竟然会持有拥有金钱和权势就拥有整个世界这样愚蠢而可笑的念头,甚至于毅然决然地和河田站在一起,依靠他的无所不能和不择手段打败了两个从来看不起他的哥哥,成了水户王国的主宰。
然而,有所得必有所失。他要到现在才知道,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他宁可自己还是两年前那个毫无希望继承父业的水户家的浪荡三公子,就是终身做个飞行俱乐部的飞行教官也好。但那时的他,的确是疯狂地想和眼前这个可怕的人联手,一起颠覆这个世界。
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确做到了。至少已经把东京弄得人仰马翻。
他有时也会想,他这见不得光的、岌岌可危、和河田死死拴在一起的这一面,要是暴露在泽北面前,会有怎样的后果?
到了那时,也许就此一无所有了吧……
所以,虽然他很清楚,终有一天,他的谜底会揭开,他还是想尽可能捂住自己的这一面,哪怕有一天它会像锥子一样钻出来,藏都藏不住。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能再回头了。既然避不开,就只能舍弃一切幻想,静下心来走好眼前这盘已经被他的任性和挥霍弄得一团糟的人生棋局,只要还活着,总有走活这盘棋的一天。
他必须这样想,否则,人生无以为继。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河田,我希望你决定做什么事之前,先知会我一声。”
河田冷笑了一下:“知会你一声?水户洋平,你以为你是谁?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最好不要被别人的称赞冲昏了头脑。不管别人怎么看高你,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我扶到青阳会社社长宝座上的不起眼的水户家的三少爷。没有我,你也许还在青阳会社某个部门做着小经理,一辈子都升不到董事会,更别说坐在董事会主席的位子上。或者,甚至不得不改行去做飞行员……”
“颓头猩猩,你说话客气点!”樱木听他用这么不屑的语气对洋平说话,顿时火冒三丈。
“我哥哥没说错。水户洋平,你以为你可以和我哥哥平起平坐吗?”美纪男说。
樱木、高宫、野间和大楠这时都拔出了枪,对着河田兄弟二人。
美纪男忙用他那庞大的身躯挡在哥哥面前:“你们想干什么?想动手吗?”
樱木上前把枪口顶在美纪男的太阳穴上:“肉丸人,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
“河田,没错,洋平是因为你的帮助,才能这么快就成为青阳会社的社长,但这一年来,如果没有洋平,你能挣那么多钱吗?”野间说。
虽然樱木四人和美纪男已经剑弩拔张,洋平和河田去仍静静地直视着对方,互探对方心中的底线。
“洋平,我希望你记着,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起了内讧,大家一起玩完。”
洋平心想,现在的他的确不宜和河田闹翻,“樱木,你们把枪收起来。”
樱木他们依言收起了枪。
“河田,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再说一遍,牵涉到我的事,请你务必先知会我一声。”洋平直视着河田,“否则,到时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没问题。这件事,是我做得太急,的确应该向你道歉。”河田本来想趁机给洋平一个下马威,看没什么效果,也不愿这时就和这个身价不低的青年反目,当下拾阶而下,“还有,洋平,你知道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吗?不是日本的法律,是那个所谓的暗黑公正。如果不是他们步步紧逼,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我希望你能尽快抽出时间,和我坐下来,一起商量怎么对付他们。”
“好啊。我会的。”洋平点了点头,转身之际,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着河田,“那件事,我希望你能处理得漂亮一点,不再有更糟糕的后续情节。我说泽北能赢这场官司,他就一定能赢。”
“好,我相信你。”河田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樱木,“对了,樱木花道,我不喜欢别人给我乱起绰号,希望你记住这一点。还有,下一次遇到我时,记得礼貌些。”
樱木想说什么,洋平摆了摆手:“我替樱木向你道歉。我们走吧。”他说完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樱木气愤的说:“那对怪物兄弟实在是太嚣张了。洋平,你不用那么忍气吞声的吧?”
“算了吧,樱木,和他闹翻,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你看,他最后也向我们让步了。”野间说。
“他有些话也没说错,那个暗黑公正,真是相当麻烦呢。”高宫压低嗓子说。
“没错,就怕他们会捉住这件事不放,逼得河田做出更疯狂的事来。”大楠说。
暗黑公正……
洋平边走边听着樱木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心想,老天,他的敌人可真多,已经知道的就有河田,日本的司法机关,以及那个神龙不见首尾的暗黑公正……恐怕还不止这些。
他们都躲藏在他本已危机四伏的人生路上,时不时跳出来,伺机找寻他的纰漏,捉拿他的马脚。
然而,水户洋平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认输的。
正因为想看他跌倒的人这么多,他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十八)
被送到医院后,藤真一直都处于昏迷之中,直到第四天下午才醒了过来。
当藤真的精神好了一些,牧、彩子和流川来到医院,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和案情有关的线索。
牧站在床边,看着藤真苍白而俊美的脸,有些犹豫地说:“藤真检事,这时候来打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为了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有些问题我们还是不得不问。希望你能理解。”
“没关系,我已经好多了。”藤真点了点头。
枪伤的痛楚仍然在折磨着藤真,不过,他的思维已经完全清晰了。中弹那一刻,南烈英俊的脸上略带错愕的表情,这时又回到了他的意识里。
那晚在便利店外,南烈几乎是逃走似的仓促离开,藤真每每想起,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当子弹飞来的瞬间,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他想,南烈在动手之前,要是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对他来说,就真的太可悲了。
“你回到公寓大楼外面,是几点?”
“十一点差一刻。”
“你知道凶手在哪里开的枪吗?”
“在街对面。”
“那么,你有没有看到凶手?”
牧、彩子和流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藤真,等着他的回答。
藤真沉默着,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究竟有怎样的份量,可以说是直接影响到南烈之后的人生。
他的脑海这时闪现出那个雨夜,南烈落漠走进雨幕中的情景。他想,从此以后,那个人是不是会以更绝对的姿态潜入黑暗中,甚至被死亡吞噬?
当然,他必须承认,这样的南烈并不值得同情。
“看到了。”对南烈的莫名好感,也许还没有随着那一枪灰飞烟灭,但他是个检察官,有他自己做人的原则,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职业操守。
藤真这三个字甫一出口,牧他们都是精神一振。
“我想,以藤真检事的辨识能力,应该可以记得他的长相特征。”牧说。
藤真眼前浮现出那个雨夜和自己近在咫尺的南烈:“和我大约同龄,身高和牧警部差不多,身体很健壮,眉毛很浓,嘴唇有点厚,应该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牧听了不由一怔,心想,在深夜,隔着一条街,弹指一灰间,真的可以这么清楚地记住一个人的长相?他有些怀疑,哪怕对方是司法界的精英藤真健司。
“藤真检事观察得还挺仔细。”
“不。因为我之前就见过他。”
“什么?在哪里?”彩子吃惊地问。
“在法院。山崎智之案第一次庭审时,我看到他扛着摄影机,和名记者相田弥生站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摄影师。”藤真有意漏掉了他和南烈其他的接触。
牧看了彩子一眼,彩子点了点头,走到门外,打电话给神:“神,你快去查这么一个人,可能是《每日新闻》社的摄影师,采访过山崎智之案的第一次庭审。身高大约有184CM,浓眉大眼……嗯,快点,有消息立刻通知我们。就这样了。”
彩子走进病房,对牧说:“牧,已经叫神他们去查了。”
牧点了点头:“很好。我们也该走了。”
“要是有什么进展,麻烦你们通知我一声。”他们就要出门时,藤真突然说。
“那是一定的。”牧以为藤真想早日看到凶手伏法,颇为热心地说。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藤真这时复杂的心情。
他们走到病房外,牧对负责保护藤真的警察说:“因为还没有捉到凶手,你们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除了主治医生和指定的护理人员,谁也不能放进去。”
“是。长官。”四名警察齐声说。
他们向电梯的方向走去,电梯附近也站着两个警察,牧向他们点了点头,三个人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彩子的电话响了,她接通了电话,是三井打来的:“我们已经联系了《每日新闻》社,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叫南烈,不过,他现在不在报社,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我们这就去他家看看。”
“知道了,你们小心点。他可是个职业杀手。”
“彩子,你真罗嗦,对我和神的枪法,难道你还不放心?”
“三井,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彩子大人,你总是对的。”
“我可没这么说。”
“藤真刚才说的那个人叫南烈,他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是吗?知道他是谁就好办了。”
“你们说,现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都喜欢玩双重身份?”彩子叹了口气,“好好的摄影师不专心做,偏偏还要兼职做杀手。如果杀手和克格勃一样,都有掩人耳目的正当职业,我们可真是要累死了。”
“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也许觉得只做一份工作浪费了自己的才智。”牧微微一笑。
“他们在黑白两道穿行,是够刺激的。却害得我们警察疲于奔命。所以,我就没听说有哪个警察是做着两份工的。”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呢。”
流川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心想,有双重身份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在自作聪明。至少他不是。
他们下到一楼,走出电梯,有好些人正在等着上去。流川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进入电梯的某个人,突然叫了一声:“南烈!”
一个穿着风衣手里握着一束鲜花的青年目光闪烁了一下,但这时电梯的门已经关上了。
“真是够胆。”牧和彩子这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牧当即说,“彩子,你在这里等着电梯,直接去藤真的病房。我和流川从楼梯上去。大家要小心一点。”
彩子点了点头,看着牧和流川穿过人群,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她站在两部电梯之间,焦急地等待着最先下来的那一部。
南烈在接触到流川目光的那一刹那,知道自己被认了出来。
同时,他当然也想到了,藤真已经向警方说出了他。
他站在电梯间的人群里,看着向上的指示灯,心想,他有什么理由期望藤真对他的事守口如瓶?
藤真是个检察官,自己是个杀手,还差点就杀了他,藤真不说出他的可能性,和他现在神使鬼差地来看藤真的可能性一样小。
不过,他还是来了。
在离开这个国家之前,他还是想看看藤真。
他知道,很快,警方就会在这幢大楼,不,这个医院对他布下天罗地网。这里也许会成为他的坟墓。
那天深夜,在这幢大楼的一楼大厅里,他是有想过,他所期待的重生,也许只能维持一天或是一秒。
然而,即便他已经不可能退回到两年前,也不可能洗得掉手上沾染着的鲜血,他还是想珍惜现在的自己,哪怕这样的自己只能维持一天或是一秒。
退一万步说,他还想再见藤真一面。
转眼之间,电梯到了第四层,门慢慢地开了。南烈呼了口气,右手暗暗摸了摸风衣里的枪。他等着其他人出去,悄悄退到一个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身后。
在走出电梯那一刹那,他扔掉了那束花,用左手制住了那个男人,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手枪,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沉声说:“别动!”
他做这一连串动作时,还是忍不住望了那束花一眼,那束花似乎是以慢镜头的方式落到了地上,被仓皇奔走于走廊里的人群践踏着,很快就失去了原先的娇艳和美丽。
牧和流川这时已经站在了这一层的楼梯扶手边,持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南烈,你跑不了的。还是快快放了人质,缴枪投降。”牧说。
南烈倒拖着人质向走廊深处退去,他知道眼前这两个人绝非易与之辈,但他也绝不是个可以像警方投降的人。
“流川,我说话令他分心,你来对付他,千万别伤了人质。”牧低声对流川说。
“我知道了。”
南烈知道相持越久,对自己就越不利,他想,一直退到左边,应该会有工作电梯,于是,他加快了后退的步伐。
这时,一间病房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推着放置药品的手推车走了出来。南烈猛地把人质推到了手推车上,在一阵乒乒乓乓的玻璃器皿碎裂声中,奔进病房关上了门。
那名护士和那个人质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以为自己不小心闯进了枪战片的拍摄现场。
“你们快离开这里。”牧说。
他在门锁上开了两枪,踢开了门,和流川冲了进去。
病房里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已经目瞪口呆了的老人,窗帘在风中兀自抖动着。
他们扑到窗前,探出头往外上下查看,只见一个身影抓着阳台的边沿,像荡秋千一样荡到了下面一间病房的窗台上,纵身翻跃了进去。
牧看着南烈在静夜中有如猎豹一样矫健敏捷的动作,忍不住称赞了一声:“好身手!”
他们冲出病房,向下一层跑去。
彩子乘电梯上到八层,四个负责保卫的警察听说杀手进入了这幢大楼,都高度紧张起来。
彩子走进藤真的病房,藤真看她又折了回来,不由一怔:“彩子警官,你……”
彩子持枪站在门边:“南烈,也就是那个杀手现在就在这幢大楼里。”藤真面无表情地听着,彩子微微一笑,“藤真检事,你放心,牧警部和流川警官正在追捕他,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了。而且,特警就要赶到了。”
藤真没有说话。
他相信南烈这次不是来杀自己,绝对不是。
他这时不可避免地脑中一片空白。
没错,身为检察官,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警方对危险人物的围追堵截,但因为正在激烈进行的追捕事件和他息息相关,他还是没有勇气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牧和流川一到三楼,就看见南烈站在了往下的电梯里,电梯的门眼看就要关上了。跑在前面的流川见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不假思索地向南烈开了一枪。
那一枪射中了南烈的右臂,南烈顿感一阵剧痛,他在瞬间把枪交到了左手,回敬了流川一枪。那一枪也射中了流川握枪的右臂,同时,电梯的门关上了。
牧见流川受了伤,忙问:“流川,怎么样?”
流川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从楼梯下去,你等着另一部电梯。”
流川点了点头。
因为右臂的创口一直在流血,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南烈脱了风衣,搭在受伤的右臂上,走出了电梯。
他走到大楼外,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转身抬头看向大楼,在八层的一间病房窗口,这时伫立着一个人,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和那个人的目光蓦然相接。
谢天谢地,南烈心中一震,这一趟他总算没有白来,见到了藤真。
突然,一辆机车冲进了医院的大门,向他疾驰而来,就要到他身边时,大声叫他:“南,快上车!”是岸本的声音。
岸本的车停在他面前的同时,他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正向他们快速逼近。
在静夜里,那种挟风呼啸前进的声音,清晰得就像是在他的大脑里滑行一样。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一种感觉,是一颗子弹在破空飞行。
“岸本!快……”南烈疯狂地拽着岸本的手臂,想把他拉离那颗子弹飞行的轨迹,但那颗子弹已经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岸本的身体,他甚至听到了岸本的心脏被射穿的声音。
他这时想到了他们的高中时代,那些在篮球馆里挥撒汗水的少年时光,单纯而热血……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他的记忆里就像是胶片泛黄了的旧电影。
他没想到有一天,岸本会死在他的面前,不,他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其实就应该想到了……
这也许还算不上是他们最糟糕的结局。
他用受伤的右手抱住了岸本,握枪的左手朝大门外那个坐在机车上端着冲锋枪瞄准他们的人连开了数枪,那个人应声连车带人倒在了地上。
“岸本!”南烈感觉到滚烫的鲜血从岸本背后的创口中汩汩地流出来,捂都捂不住。
他的心这时裂开了一个更大的伤口,而且一直在加深拉阔,无边漫延,像是一个黑洞,几乎要把他整个的人吞噬了。
岸本艰难地说:“南,快……走,别管……我……”他说着奋力挣脱了南烈的怀抱,滚到了一边。
天哪……为什么会这样?南烈宁可中弹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他这时满手是血,满脸是泪,心似乎要撕裂了,又似乎变得毫无知觉。
他咬了咬牙,骑上机车,看了倒在地上的岸本一眼,全力发动机车猛地一回旋,向大门外冲去。
在他身后,牧、流川、彩子以及数名警察正向他奔了过来。
而左边的路上,数量警车尖锐地鸣叫着接近了医院的大门。
他紧咬双唇,沿着右边的街路疾驰而去。
藤真看着南烈安全离开,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在此之前,当他看到第一辆机车接近南烈时,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直到发现那个人是南烈的朋友,才松了口气。
果然,理智还是控制不了情感,虽然南烈曾伤害过他,他还是不忍心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出事。
很快另一辆机车停在了医院大门外的街边,他的心又悬了起来,然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伤还未愈的他根本就不可能发得出足够向南烈示警的声音。
他几乎是摒着呼吸看完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
一切就像是一部精彩的枪战片里最惊心动魄的那部分剧情。
不过,当事人回首时,绝不会这么想。
他听到南烈叫那个中弹的人岸本,那呼喊声在静夜里听来,简直是撕心裂肺。
那个叫岸本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吧?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救他。
藤真转身背靠着窗棂,心想,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南烈的将来会怎么样呢?
不,应该说,是他们的将来会怎么样。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命运已经以互相伤害的方式奇特地牵连在了一起。
他虽然极为聪明,擅长推理,但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将来会怎么样。
几天前,在中弹那一刻,他曾以为那已经是他和南烈的结局,不过,现在看来,那其实还不是。
他们的故事也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