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岌岌 19-24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670次阅读

十九)

深夜,在国际仁友病院的一间病房里,仙道看着流川受伤的右臂,呼了口气:“幸好没伤到骨头,否则就麻烦了。”

“不过是皮肉之伤,为什么要住院?”流川实在是不愿待在医院里。

“虽然不严重,还是住院好一点。至少也要留院观察一天。这里有护士照顾你,再说了,万一有什么状况,也可以直接找医生解决。流川,你就姑且忍受一下吧。”泽北靠在窗边,微笑着说。

“泽北说得对,枪伤不是小事,别落下什么后遗症。如果你嫌闷,我和泽北会轮流来陪你的。”



“我不要人陪。”

“流川,别这么说。反正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是啊,仙道难得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泽北,你说话可要凭良心,你每天吃的早餐是谁做的?穿的衣服是谁洗的?住的房间是谁打扫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欧巴桑,我错了。”泽北耸了耸肩,双手轻轻摇着,满脸促狭的笑意,“对了,我说,我们也应该开始行动了吧?”

“嗯。是应该查真正的幕后主使了。我后天上班,先从警局那里弄第一手资料。不过,你们别抱太高的期望。我以前就对你们说过,现在的杀手集团组织严密,很难顺藤摸瓜。”

“聊胜于无吧。”



仙道一言不发地靠墙站着。他听得出来,泽北和流川这回不查到真相是绝不会罢休的。于是,藤真被伏击那晚蓦然而生的不安心情这时又重回心头。

“泽北,流川,你们说,那个叫南烈的杀手现在会在哪里?”

泽北和流川听他这么问,都怔了一下,他们可没去想这个。

“现在整个东京的警察都在找他,黑暗势力看来也不会放过他,我想他肯定是在想方设法逃离日本。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仍能活着离开日本,真是个奇迹,连我都要佩服他。”

流川没有说话,这时只是看着仙道。他知道仙道这样问总有理由,于是耐心地等着仙道说到重点。

但他还是失望了。



“我也这么想。”仙道看着流川认真的表情,言不由衷地说。

他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他们这么聪明,怎么就不会想想,当他们三个暴露那天,他们的处境只有比南烈更加艰难。因为恨他们的、对他们有好奇心的人更多,那一天到来时,他们是否还能这样平心静气地谈论一个和自己处境相似的人?

然而,在这个发生了很多事的晚上,在受了伤的流川面前,那样的话他说不出口。说出来就好像有了自我诅咒的意味。

何况,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之前,谁知道它究竟会不会来?虽然来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但没来之前,哪怕是泽北和流川,都难免侥幸地想,他们也许可以把现状一直维持下去。

殊不知,现状是世上最难维持又最易打破的东西。



但他自己不会。从6岁开始,他就不会想,因为他是仙道彰,生活中那些痛苦或灾难会见了他避开或拐弯。他一直都知道,只要活着,什么都可能迎面逼来。

因为经历过从天堂到地狱的生活转变,虽然他已经不是十九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了,仍然还是会害怕某些哪怕今时今日的他都承受不起、化解不了的不定因素。

所以,他早就学会在看淡生活中任何意外的同时,却又对任何危险都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活着很累,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事实早就证明了,他们三个都不是被命运眷顾的人,要想继续活着,想要更多的幸福,唯有自己爱惜自己。

可这样的心情,能告诉泽北和流川吗?

毕竟,他还知道,因为他一直都笑面人生,所以,他们才都相继有了笑容。

他怎么能让泽北和流川知道,他也会害怕呢?



第二天上午,花形到医院看藤真。

“真是没想到。”花形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是吗?”对昨晚发生的事,藤真不想多说什么。当然,他不能控制自己时不时去想,南烈现在在哪里?他们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再见时,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们又会有怎样的表情?他现在真的一点也猜不到。

“我是说,我没想到南烈是个杀手。”

藤真一怔:“花形,听你的口气,莫非你以前就认识他?”



“本来我是不能说的。不过,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了。南烈其实是我的一个病人。确切地说,两个月以前是,自从九月初在那家餐厅遇到他之后,他再也没有到过我的诊所。”

花形见藤真眼中渐渐有了惊诧之意,转向窗外,沉吟了一会儿,回身微微一笑,“藤真,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就是你我也有。南烈虽然来找我看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不过,我能感觉得到,他有很重的心理负累。现在看来,他对于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就算不后悔,也是有心理阴影的。唉,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为他而死,自己也难以立足于社会,真不敢想他今后会怎么样。藤真,你能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

“你就是不能原谅他,也是正常的。他为了钱,差点要了你的命。我认为他本质不坏,我倒是希望,他能重新开始生活。也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总觉得,还是应该给那些走错了路的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否则,他们会更加无路可走。”



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藤真心想,有些选择做出后,也许就回不了头了。

上天不见得会眷顾什么人,就算偶尔会,南烈看来也不是那些幸运的人中的一个。

当然,他是真的希望如花形所说,南烈的人生可以重头再来。

他要是能从此洗心革面,做个普通人,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然而,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南烈真能成功地做个正常人?

他不能不怀疑。那要有多差的记性才能办得到?

就算自己的受伤不是,岸本的死总是他心底的一个伤口。这样的伤口,在藤真看来,是不容易愈合的。

所以,就算他能活着,要在多少年之后,才能真正做个轻松一点的人?



下午,彦一到医院看流川,当然,顺便也向仙道催稿。

“我姐姐一听说南烈是个杀手,当场就呆住了,她一个晚上盯着电视屏幕摇头,翻来覆去地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是开玩笑的吧?’但事实明摆着。”彦一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据说南烈是《每日新闻》社最好的摄影师之一,和我姐姐一直都是黄金拍档,怪不得我姐姐会接受不了。”

“反正,在这个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对了。”仙道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彦一,你要记住这句话。”

流川当然明白仙道话里的意思。他想,牧、彩子和三井他们要是知道他是暗黑公正的一员,说不定会比弥生更吃惊。



彦一莫明其妙地看着一脸笑容的仙道,他现在当然不可能知道,仙道暗示的内容以后会令他大跌眼镜。

“对了,流川先生,你昨天是不是也伤了南烈?”

“彦一,叫我流川就好了。没错,他的右臂也中了一枪。”

“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虽然不爱说话,人其实挺好的。竟然是个杀手,真是想不到。”彦一摇了摇头。他虽然会说自己的姐姐,其实,对于这件事,他自己也同样接受不了。



“你们说,南烈昨天来医院,真的是为了杀藤真?”仙道突然问。

“那还用说。否则,这里戒备森严,他铤而走险,是为了什么?”彦一睁着大眼问。

“可流川说,他是带着花来的。”

“那是掩护身份的手段吧。就像电影里的道具,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是左撇子,却能在电梯就要关上门的瞬间,把枪交到左手伤到人;还能在离医院大门外的目标有四十多米远的地方,用左手射中对方。这样的枪法,他那晚竟然没能击中藤真的要害,不是很奇怪吗?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流川没有说什么,他其实也有想过这个问题。还有,他一直觉得,藤真说到南烈时,表情总是显得有些异样。

他和南烈也许不只是一面之缘那么简单。



“会有什么内情呢?”彦一颇感兴趣地问。

“小说写太多了。”流川虽然有些认同仙道的看法,但嘴上仍然不肯认输。

“哎呀,都快五点了,我还要回编辑部一趟。”彦一看了看表,跳了起来,“我该走了。“

“我们送你下去。流川,不如下去走走吧?”仙道看向流川。

“好啊。”

三个人走出了病房。



“泽北先生,我想去看看流川先生。你现在要不要一起去?”晴子站在泽北面前,细声细气地说。

“去吧。虽然他实在是没什么事。”泽北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文件,“不过,我还有工作没做完,要等晚一点才能去医院。”

“那么,我先走了。”

泽北看着晴子走出办公室,心想,晴子这么喜欢流川,流川却一点感觉也没有,真是可惜。

因为晴子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他其实是很希望他们能有发展的。

但这种事,他是一点也帮不上忙,只能顺其自然了。



晴子抱着一束花走进国际仁友病院,想到也许能和流川单独见面,她的心情很好。

三三两两的病人和看护的人,在医院的林荫道和草地上,或走或站或坐,小声地说着话,和喧嚣浮华的闹市街头相比,这里显得很宁静。只有穿着白衣制服的医生和护士时不时行色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

突然,晴子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个青年从那条两旁种满了银杏树的林荫道上,向着这边走过来。那是仙道和流川。

仙道似乎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甚至连万年没有表情的流川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在这个深秋的黄昏,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恬静美好得就像是一幅画,和谐至极。



晴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呆立在那儿,一时之间,觉得心中疼痛难忍。

她想,那个大律师协会举办酒会的夜晚,流川被泽北逼着和她跳舞的那一刻,莫非就是她和流川最接近的时刻?

流川永远都不会让她这么接近,更不会为她流露出这样温馨的笑容。

她喜欢这个人不会有结果,她早该想到的。



这时,一个护士从她身边走过,晴子深深吸了口气,叫住她:“护士小姐。”

“小姐,有什么事?”护士看着她问。

“请帮我把这束花给那位流川先生。”晴子指了指流川,犹豫了一下,“请别说是谁送的。拜托了。”

“好吧。”护士虽然有些奇怪,还是接过了,“真漂亮。”

“谢谢。”晴子微微欠身鞠躬,转身向大门走去。

 

“流川,你说,故事情节有多白烂,两个人住在同一幢公寓的隔壁,竟然从来没有在公寓附近见过对方,只因一个习惯向左走,一个习惯向右走。这怎么可能呢?要不是周刊非要我写一篇有关缘分的文章,我还不如去看《黑客帝国三》或《加勒比海盗》呢。总之,本来想去感受都市浪漫情怀的我,差点就在电影院里睡着了。结局更……这样的巧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一次地震把他们公寓之间的那堵墙震塌了,他们才终于发现对方就住在隔壁。”

仙道边走边笑着说,“难道真如《倾城之恋》里说的,也许就因为要成全他们,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我记得书里不是这样的。书上的那个结局至少还够温暖。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在圣诞前夕离开那座城市,在动身的那个清晨,他们在路上再次相遇了。于是,春天终于来了。不过,不管剧本编得怎么样,那首《遇见》真的很好听。”



他是个编故事的人,本来应该对人与人之间任何一种相遇的可能性都能心神领会,但如果自己喜欢的人一直都在身边,根本就不存在寻找和等待这回事,也许就真的不能体会一种关于遇见的心情。

因为喜欢的人一直都在身边,就不知道在城市这个犹如迷宫般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命运之神的眷顾,遇不到自己一直在等或找的那个人。哪怕在某个时刻,在某个街角,你甚至曾和他很近很近地交叉错过。这种心情,他不曾也不必经历,所以就感受不了其中的百味杂陈。

然而,如果一场势必发生的战争或地震,在造成大破坏的同时,能够成全一对不被命运之神眷顾的恋人,那又有什么不好?



“仙道彰,你以为你写的那些故事,就高明了吗?”

“流川……你不用损我,我也知道自己高明不到哪去,然而,自己不高明不等于没有说别人白烂的资格。”

这时,一个护士走到他们面前,对流川说,“你是流川先生吗?这束花是送给你的。”

流川一怔:“是谁送的?”

“我也不清楚。是流川先生的熟人吧。”



“谢谢。”仙道接过,那是一大束的紫色郁金香,“紫色郁金香是魔羯座的星座花,象征坚强和积极。流川,这个送花的人知道你的星座,看来真的是个熟人。”

他向医院大门的方向看去,有个女孩秀美的背影从大门边一闪而出,那个身影看来很像晴子。

他想流川一定不知道紫色郁金香的花语是永恒的爱。而晴子一直都在暗恋着流川,他其实也有觉察。现在得到了证实。

他看了毫不知情的流川一眼,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泽北吗?我是洋平。你在哪里?”

“我还在办公室。有点事没做完。”

“我现在在国际仁友病院附近,想去看看流川。你要不要一起来?还有,我有点事想和你谈,晚上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这样啊……好吧,过二十分钟我就过去。”

“就这样了。到时见。”

“到时见。”



洋平刚挂了泽北的电话,很快电话就响了。

“洋平吗?我是河田。我刚从新加坡回来,听美纪男说你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

“河田,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洋平,你不用紧张,这件事我会搞定的。天下没有我河田雅史摆不平的事。”

“算了,让那个杀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反正,他也不知道是你让人去杀他的。”

“哪有这么偏宜的事。他只要还活着,就是个后患。洋平,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可别学女人心慈手软。”



洋平没有说话。他以前以为河田只是对金钱欲壑难填,没想到他竟然对那些打打杀杀的暗黑手段乐此不疲:“河田,你是个商人,不是黑社会老大。我看你还是别做太多这样的事会比较好。”

“洗黑钱,走私,这些事比杀人越货干净多少?洋平,你别以为自己有多干净。趁早收起那些洁身自好的想法。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有了钱什么事都办得到。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不过,因为我们是合伙人,你又比我年轻,我还是想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世。”

“多谢了。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洋平不无厌倦地挂了电话。



他开着车来到国际仁友病院的对面,看到晴子一脸落漠地走出来,站在街边发呆。

他停在路边,默默地看着晴子。晴子失魂落魄的,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他。深秋傍晚的风很大,吹得晴子直直的长发迎风飞扬,显得异常美丽,也显得楚楚可怜。

洋平心想,她这时站在这里,是来看流川吗?为什么会有这么沮丧而寂寞的表情?

他每次看到晴子,晴子都是温柔地笑着的。



洋平第一次在泽北的律师事务所里看到晴子,就觉得这个女孩会是樱木喜欢的人,果然,樱木看到她时简直就呆住了,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不言自明:他不知有多中意晴子。

后来有一次,樱木喝醉时,甚至对他说,晴子就是那个对他来说百分百的女孩。

虽然从小到大,樱木一直都没有女人缘,中学时代甚至有过50次被甩的经历,但除了国中毕业那次,因为岛村叶子当着樱木的面说喜欢篮球部的小田,樱木刚上高中那会儿曾情绪低落过一阵,总得来说,那些所谓的失恋,于樱木而言,不过是比感冒还更小的事情,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但他知道,樱木对晴子是认真的。如果不认真,他就不会连约会晴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为认真,所以诚惶诚恐。这种心情,洋平自己也有,所以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可是,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樱木……会有将来吗?

就算有,另一个难题从一开始就摆在了樱木面前:晴子喜欢的是流川。他看得出来,这个女孩貌似柔弱,实则有所坚持。如果她始终都不能接受樱木,樱木该怎么办?趁早全身而退?惯于一路走到底的樱木能听他的劝吗?这样说来,他岂不是害了樱木?

洋平越想越觉得头痛。他很想帮樱木,可他自顾不暇,何况,这种事旁人根本就帮不上忙。



(二十)

晴子站在将暮未暮的街头,看着车辆和行人在自己身边穿行。

她是看到好些人脸上满是倦怠,但也许没有人像她一样,有着一种还没开始就已经绝望了的心情。

晚风吹得她脸颊生疼,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赤木晴子,算了吧,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喜欢你。现在只是再一次证实了而已。但要证实多少次才能死心呢?她不知道。

她听到风里隐隐飘来歌声:“……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她想,未来会不会有个人在等她?她的爱要拐几个弯才来?如果那个人不是流川,她是否能接受?她真的不明白。



“是晴子吗?”

晴子蓦地转过身,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若的身材高挑的女孩站在身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你是水泽吧?好久不见。”

水泽茜是她的国中同学,国中毕业之后,因为读的是不同的高校,便没再见过面,算来也有近十年了。虽然她这时的心情很差,但遇到旧同学,还是由衷的高兴。

“是好久没见了。晴子,你有没有空?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啊。”晴子微笑着点头。



樱木站在一家音像店的橱窗外,看着电影《向左走,向右走》原声音乐CD的海报。他听野间说,洋平似乎对这部电影很感兴趣,他有些纳闷,洋平怎么会喜欢这么无聊的电影?他才不相信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住在同一幢公寓的隔壁,竟然会一直都碰不到面。

而且,男主角根本就不帅,像个娘娘腔;女主角还算养眼,不过,和晴子比起来,也漂亮不到哪去。

他这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晴子了。自从那次在千池大酒店认识之后,他只在街上遇到过晴子一次。不过,他曾偷偷去听过晴子的庭辩,晴子是新人,现在只能接一些民事诉讼方面的小案子,但她很认真也很努力,表现还算不错。

樱木心想,有空的时候应该多在下班时间到泽北的律师楼附近转悠,也许能遇到晴子,然后顺理成章地约她吃饭,她也许不会拒绝。他一直都想请晴子吃饭,可始终拿不出勇气。



“樱木!”樱木正笑眯眯地胡思乱想,听到有人叫他。

他茫然地四处张望,看到一个直发美女微笑着站在街边。

“叶子!”他没想到会突然遇到国中时的同学岛村叶子,这个喜欢篮球部的小田,让他第50次“失恋”,也让他成为洋平他们终生笑柄的女生。

然而情过境迁,他现在看着那时令他几乎“了无生趣”的岛村叶子,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普通的阔别多年的熟人。

是因为他喜欢上了晴子,还是因为少年时的他根本就没有真心喜欢过她?

不过,遇到岛村叶子,他还是很高兴。



“好多年没见了。樱木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那还用说,本天才一直都是自信满满的。对了,叶子,你现在好吗?你和小田结婚了没有?”他虽然这么问,不过,看着叶子,觉得她不像是个结了婚的人。

“还没有。樱木,难得见面,我们一起喝杯茶吧。”

“好啊。”



晴子她们在附近找了家餐厅,边吃饭边叙旧。

“水泽,你在国中教外语吗,我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你呢。”

“还行吧。晴子你真了不起,竟然做了律师。”水泽茜微微一笑,“我还以为……老实说,我还以为你大学一毕业,就会嫁给一个好男人,做幸福的家庭主妇。”

“水泽,你过誉了,我没那么能干,现在只能接很不起眼的案子。不过,我没想到,以前的我在你眼里原来是一无是处的。”晴子笑着说。因为遇到了水泽茜,她的心情好多了。

“不是的。因为你既漂亮,又可爱,男生都喜欢你。我以为哪位有福之人早就把你娶回家了。这些年来,追求你的男生一定多得数不清吧。”



晴子心想,学生时代,她有那么受男生欢迎吗?她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就算是真的,她也不稀罕,只要某个人能喜欢她就好了。

“你想错了,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水泽你呢?”

“我倒是有。是个美裔日本人,叫迈克尔,在青阳会社的海外事务部上班。”

“青阳会社……那是水户先生的会社,是一流的大公司呢。而且还是海外事务部,真了不起。”

“晴子,你认识青阳会社的老板水户先生?”

“算是吧。我的老板泽北先生是他的私人律师,我们曾一起吃过饭。水户先生应该是个非常能干的人,这么年轻就掌管着一个大公司。”

“我想也是。迈克尔曾说,他的老板比他还年轻。”



“对了,水泽,你弟弟呢?我记得你有个篮球打得很棒的弟弟。”虽然那时水泽茜的弟弟和她们读的是不同的国中,但水泽茜一直以出类拔萃的弟弟为荣,常常在晴子面前说起他。而晴子也因为哥哥的缘故,对打篮球的人比较留心,所以到现在仍然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弟弟。一郎他在初三那年右膝受了伤,后来不能打篮球了。医生那个诊断那时简直要了他的命,因为他一直都很想考入他崇拜的学长所在的高校,和他一起称霸全国。可怜的一郎,人生最初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那段时间,他变得意志消沉,差点就一撅不振了,我们家的人也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水泽茜叹了口气,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什么事都会过去,他现在已经从美国常春藤盟校之一的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刚回到日本,在警视厅的科学研究所专门从事情报的研究和分析工作。”

“警视厅吗?我哥哥也在警视厅搜查一课工作。”

“那太好了,以后请你哥哥多多关照一郎。”

“没问题,我回去就和哥哥说。”



“晴子,你不会连目标都没有吧?”水泽茜小心翼翼地问。

她刚才看到晴子一个人站在街头,形单影支,神情落漠,像是有满怀心事。

她是真的很喜欢温柔善良的晴子,所以,真心希望她生活得无忧无虑。虽然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烦恼。但这一刻,她真是这样想的。

两行清泪从晴子美丽的大眼里流了下来,顺着脸颊落到了桌面上。果然,她是有心事的,而且藏得很深,却又很重。



“我喜欢一个人,不过,那个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喜欢我。水泽,我怎么办呢?”

“真的这么没希望吗?”水泽茜沉默了一会儿问。

“是啊,刚才又证实了一次。”

“那么晴子,就放弃吧。女人还是和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比较好。”

“我也知道。但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水泽茜叹了口气。她没想到,即便是一直以来最受异性欢迎的晴子,也会有这样的烦恼,但爱情……外人是帮不上忙的。



她们结完帐,走到出口处,看到一对青年男女从另一侧也向大门方向走来。晴子认出那个青年是樱木,不由一怔。

樱木这时也看到了他,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晴子等他们走到面前,笑着说:“樱木先生,你好。”

“那个,晴子小姐,不是……”他担心晴子误会叶子是自己的女朋友,很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初次见面。我叫岛村叶子,是樱木的国中同学,两位是……”叶子自己开口了。

“岛村小姐,初次见面。我叫赤木晴子,这位是我的国中同学水泽茜。”晴子微笑着转向樱木,“樱木先生,我们先走一步。”



完了,晴子一定是误会了……

樱木呆呆地看着晴子和水泽茜走远,听到身后的叶子说,“樱木,你喜欢这位晴子小姐,对不对?那么,要加油哦。这么好的女孩,很容易被其他男生抢走的。”

“是吗?”樱木心想,他不会让任何男人抢走晴子的,哪怕是那个装模作样的流川枫。



晴子和水泽茜并肩走到了街上。

水泽茜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大门边失魂落魄的樱木:“晴子,那位樱木先生似乎很喜欢你呢。”

“我不知道。”晴子摇了摇头。她其实是知道的,可是,她没法喜欢樱木,所以宁可装作不知道。

“晴子,我还是觉得,女人还是和喜欢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会比较幸福。”

晴子相信这是真理,因为已经有无数女性用一生验证过它的正确性,但如果这个真理不适合你,又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上午,警视厅搜查一课一股办公室,三井对神说:“来认岸本尸体的那个叫辉男的青年,只是个普通的国中体育老师,身家清白,老实本分,一点案底都没有。我看岸本这条线索根本就不可能查到有价值的东西。”

“我早就说过,不要报太高的期望。现在,那个叫南烈的杀手也找不到了。要查这个案子的幕后主使看来很困难。”神笑了笑,“这一次,不知道暗黑公正有没有办法?”

三井哼了一声:“依靠他们?我宁可自己累点。”



这时,彩子就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大呼小叫地说,“好消息,好消息!警视厅又来了个帅哥,还是和泽北一样的从美国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听说还在FBI总部实习过呢。”

“彩子,你好歹是一股的头,别这么八卦了好不好?你身边帅哥还少吗?来了个长得稍微象样一点的新鲜人,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以我们搜查一课为例,当然,我先申明,牧是领导,我不敢妄加评论。你看,我们一股除了你可全都是帅哥。二股是差了点,除了木暮,其他都是歪瓜裂枣。不过,退一万步说,宫城和越野要不是矮了点,勉强也可以跨入帅哥的行列。”

“我还就觉得赤木学长有男人味呢。三井,你竟然把你的亲密战友宫城归到歪瓜裂枣之列,小心他知道了拿刀劈你。”彩子带着威胁语气说。

“你可别……我还真怕宫城会劈了我。“



“彩子,你说的是不是科学研究所刚来的那个情报分析专家水泽一郎?”神微笑着问。

“没错。”

说曹操曹操到。说话间,只见一个青年走了进来。

他和神差不多高,约有190公分,身材挺拔,长得的确非常英俊,而且是那种带着书卷气的英俊。

和泽北一眼望知的有些凌人的天才气质不同,他显得温和而内敛,看来有很好的脾气,是那种在同性和异性中都有很好人缘的那类人。



“你是水泽吧?欢迎你到搜查一课来。”彩子笑着说。

水泽微微一笑:“没错,我是水泽一郎。你一定是我们警视厅的警花彩子警官了,早闻大名。这位应该是三井警官,那位就是神警官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的脸上还略带稚气,神情显得有些腼腆,但彬彬有礼,且有备而来。

“好说,今后也少不得要麻烦你。水泽小弟,听说你刚从美国回来,一定还不知道我们在情报战中,屡次输给一个叫暗黑公正的黑暗组织的糗事吧?”

“三井,暗黑公正怎么会是黑暗组织?”彩子抗议了。

“见不得光还不是黑暗组织?难道你认为暗黑公正是联合国下属的组织,应该在全世界范围内推广?”

“我可没这么说。”



彩子和三井又开始了每天例行的口水战。

“水泽,你别介意,他们每天都是这样的。我和流川已经习惯了。”神微笑着在一边例行观战,并对有些目瞪口呆的水泽做了解释。

“是吗?”水泽心想,真好,有这样的同事,流川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水泽小弟,关于暗黑公正,你有什么看法?”三井问。

“我刚回来,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不过,我会努力的。”

“很好,年轻人应该有这样的志气。希望你不是去美国混日子混得差不多才回来的。”三井上前拍了拍水泽的肩膀,意即鼓励。

“谢谢三井前辈。请问,流川警官在哪里?”

“你找流川吗?”彩子吃惊地问。

“是啊。流川警官是我国中时的学长,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流川前天为了追捕杀手受伤住了院。不过,他今天会来上班的。”彩子说。

“他受伤了?严重吗?”水泽眼中露出了关切之色。 

“今天就能来上班,当然不可能有多严重了。”三井说。

“应该就要来了。流川很会迟到的。”神微笑着说。

水泽微微一笑。国中时,流川就是出了名的上课打瞌睡的天才,果然,到现在也没有变。这个发现,令他觉得既温馨又亲切。

“那么,我等会儿再来。打扰了。”水泽走了出去。



水泽在走廊里慢慢地走着。他这时的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很快就可以看到流川的缘故。当然,因为已经等了八年,他已经不急了。

他想,隔了八年,他终于又可以和流川待在同一个地方了。八年前他们是学长和学弟的关系,现在则是同事。他们总算平等了。

漫漫八年里,他有时会觉得,今天简直是遥遥无期;为了抵达今天,他在这个星球上辗转辛苦着,那些努力,有时也令他觉得疲惫不堪。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还是咬着牙坚持到了今天。



现在,那些等待和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又可以全新地站在流川面前。就像八年前一样。

他这样想着,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

那是流川。不,是长大后的流川。流川的表情依然从容淡漠,双眸依然明亮如星。

他已经八年没见过流川了。流川好像一点都没变。



水泽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樱花开满校园的下午,那时他刚成为一名国中生,在国中篮球馆的走廊里,看到那时读二年级的流川和读三年级的仙道、泽北走在一起。他听到仙道和泽北一路争辩着走过来,流川则一直沉默不言。在水泽的记忆里,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情形,大抵如此。

他记得,他一进那所学校,就有一位学长对他说,那三个人是铁三角,终日形影不离。事实的确也是这样,外人很难介入他们三个之间。

那时流川才14岁,俊美的脸上已经鲜有表情,但双眸向他看过来时,却漆黑明亮得令他眼前不由一晕。不知为什么,虽然很多人都觉得性情较为开朗的仙道和泽北更为抢眼,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沉默的流川。



后来,练习的时候,看着表现出众的流川,他忍不住暗自庆幸,心想,他从小选择打篮球,实在是明智之举。因为这样,他才成了一个篮球好手,可以和同样是篮球好手的流川平等对话。否则,他不知道靠什么来接近流川。因为除了篮球,他看不出流川还对什么有兴趣。

接下来的两年,不,更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年,那时,成天像影子一样站在流川身边的仙道和泽北已经成了高中生,他终于晋升为球队的皇牌,可以和流川联手狙击敌人,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

所以,二年级那年是他国中生涯里最快乐的一年,他比任何时候都努力,球技突飞猛进,连他自己都觉得爱篮球已经爱到疯狂的地步。

那一年,虽然没有了仙道和泽北,他们一样势不可挡地横扫了东京都各国中,所向披靡。



可是,流川还是不可避免地毕了业。在三年级的那一年,他依然忘我地努力着,他想,到了高校,他又可以和流川在一起打球了。为了那一天,他必须努力再努力,否则,他会赶不上流川进步的脚步。他一直都有看流川在高校的比赛,他知道流川不会站在原地等着他。

然而,生活并没有也不会按他的意愿安排,很快,他的右膝受到一种名叫关节结核的疾病的侵蚀,医生甚至直接告诉他,就算动了手术也很难完全恢复,也就是说,他将不可能再打篮球了。

这对于梦想着有一天能到流川就读的高校和流川一起继续打球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异常残酷的事实,几乎击垮了他。那是他十五岁的人生中最痛苦的经历,他那时甚至不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最终还是振作了起来,他想,没有了篮球,他还会有别的人生。那样的人生未始不能抵达流川身边。

当然,他不得不从此远离篮球,不得不选择和流川他们非常遥远的一所高校就读,以免遇到流川会觉得难过。

后来,他甚至到美国读大学。在美国期间,他也曾见过泽北几次,但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之前,他刻意让流川完全淡出了自己的生活。



不过,这些年来,他并没有让流川完全淡出自己的视野,他一直都知道这些年来流川在干什么。

他没想到,热爱篮球的流川有一天也会放弃篮球,成为一名警察。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又可以在新的领域里实现新的合作。这样的合作也许会比从前打篮球时更为精彩,更为可观。

现在,他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又站在了流川面前。

不是作为学弟,也不是作为病人,而是作为他自己,23岁的情报分析专家水泽一郎。



流川看到一个身材比自己稍高的青年站在逆光的走廊里,由于个性使然,他一般都目不斜视,很少和人打招呼。

不过,这个青年给了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他不由多看了对方一眼。他的感觉是对的,国中时代,他和水泽朝夕相处了两年,又是拍档,不可能会毫无印象。

然而,他们最近一次见面时,水泽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八年,而且是一个男生最容易产生变化的八年,所以,他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看着亲切,还是没能立刻想起他是谁。



水泽看得出来,流川对自己是有印象的,虽然有些模糊。他大步走到流川面前,微笑着说:“流川学长,好久不见了。”

流川听到他的声音,眼中渐渐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你是水泽……”

因为学生时代,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学弟不多,水泽恰好就是其中凤毛麟角的一个,流川终于认出了他。

谢天谢地,流川还记得他。水泽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轰得一下炸开了。他本以为,以流川的个性,也许会完全忘记了他,他甚至准备从这一刻开始在流川心中重新建设自己。

不过,事情远没有他想像得那么糟糕。实在是太好了。



(二十一)

“学长,听说你受了伤?”水泽凝视着流川,眼中满是难掩的关切之情。

流川突然想起国中三年级时,在一次比赛中,他被防守他的人撞伤了,水泽跑到他面前,也是这样看着他。他一时有些恍惚,像是时光倒流到了少年时代。

这些年来,他也常遇到过往的熟人,但可以让他有这种冲破时间阻隔,毫无生疏之感的故人,水泽还是第一个。

“只是小伤。你怎么……”然而,对于水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流川还是有些疑惑。水泽好像骤然消失了八年,突然又从地底钻了出来。



“我刚从美国回来,在科学研究所工作。也就是说,我和学长现在是同事了。今后请学长多多关照。”水泽微笑着说。

“科学研究所吗?”流川当然知道,在那里工作的都是各名牌大学毕业的精英,专门解决他们搜查课在办案过程中解决不了的专业难题。

“我从事的是情报的分析研究。学长,今后在这方面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我会尽力解决的。”

流川点了点头,老实说,徒遇多年前曾在篮球场上并肩作战的队友兼学弟,他的确很高兴。不过,因为他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人,外人一般很难看出他的真实心情。



“我也该回去工作了。”水泽看了看表,犹豫了一会儿,望着流川,“学长,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

流川看到水泽郑重其事地望着自己,一时也觉得没有什么推辞的理由:“好啊。”

水泽脸上顿时绽放出了笑容,后退着走了几步:“那么,傍晚下班时我再来找你。”

“嗯,到时见。”

“到时见。”



水泽转身沿着走廊大步向前走。

他觉得这个深秋的清晨,警视厅里像是撒满了阳光,温暖而耀眼。

现在的他,好像又回到了国中二年级时那些每天安排了练习的下午。

他总是哼着歌曲轻快地走进篮球馆,参加从早晨一睁开眼就开始期盼的例行练习。



流川看着水泽挺俊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这些年来,他虽然很少想到水泽,但也不能说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毕竟,那时甚至比他还更狂热地爱着篮球的水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甚至还记得,国中三年级那年,每当他们打败一支强队向前晋级时,水泽总是笑着对他说:“学长,我们还会一直赢下去,一定会的。”

那样自信而快乐的笑容,他到今天也没有忘记。



最后一次见到水泽,是他读高一那年的夏天,在都大赛循环决赛的一场比赛之后,水泽在都体育馆的走廊里追上他,突兀地说自己不再做国中篮球队的队长了。那时流川也曾问他出了什么事,水泽神情古怪地支吾着,回答不上来,然后转身跑开了,就此跑出了他的视线。在今天之前,已经八年了,流川一直都没有见过他。

后来,他隐约听人说起水泽因为右膝受了伤,不能继续打篮球了。流川不免觉得有些惋惜,心想,那么喜欢篮球的水泽不能打篮球了,一定会很难过吧?所以,那天面对着他,水泽会有那么不同以往的异常表现。

水泽咬着牙跑开的那个瞬间,其实一直都存留在他的记忆里。所以,现在看到水泽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心里便有一种放下了一块石头的轻松感觉。



流川走进一股办公室,彩子看到他,笑着说:“流川,刚才有人找你。是科学研究所的新人水泽一郎。他说是你的学弟。”

“嗯,在走廊遇到了。”流川坐到自己的办公桌边。

“流川,你身边的人好像都是帅哥呢。难道这也会物以类聚?”彩子饶有兴趣地问。

“彩子,我看你也该找个人嫁了,这么花痴。其实,宫城是个很好的丈夫人选,你不妨考虑一下。帅哥又不能当饭吃。”三井笑着说。

“三井,你管得着吗?喜欢帅哥又不犯法。”



“流川,你的伤怎么样?”神看着流川问。

“没事。”

“虽然这么说,这几天你还是先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外出的工作由我们去做。”彩子说。

“是啊,对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来说,枪伤无小伤。小心一点会比较好。”三井也说。

“我没事。对了,藤真那个案子,找到新线索了吗?”



彩子、三井和神都摇了摇头,三井把一张照片扔给他:“这个叫辉男的青年昨天来认岸本的尸体,不过,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黑社会背景。我看只能重新出发寻找新线索了。”

照片上是个长相极其普通的、甚至显得有些憨厚的青年。流川看着照片,心想,应该不会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情只要发生了,总会有蛛丝蚂迹可寻。但看来要多费一番功夫了。

“大家千万别泄气,一定会有办法的。检察厅不是准备重审山崎智之吗?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内情。”彩子说。

“就算他真的有所隐瞒,到了这时恐怕也不会再说出来了。这样对他非常不利。”神说。

“总之,一定要赶在暗黑公正之前找到新线索,否则,实在是太窝囊了。我们开始工作吧。”三井伸了伸懒腰说。



午间时分,仙道来到警视厅附近的那家街角公园,流川已经坐在一张长椅上等他。

“流川,对不起,因为塞车塞得太厉害,我迟到了。”仙道笑着坐到他身边。

流川对于他的习惯性迟到早已习以为常,当下取出辉男的照片给他看:“这个叫辉男的青年,和不知所踪的南烈以及被杀手开枪打死的岸本关系密切。不过,他似乎和杀手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也许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泽北说得对,聊胜于无吧。”仙道接过,笑着说,“不管怎么样,我想试试。”



这时已经是十一月初,秋意渐浓,公园里的枫叶正在一天一天地变红,银杏树的叶子也渐渐向金黄色过渡。

过不了几天,东京各处大大小小的公园以及各条林荫大道都会披上美丽的秋装。当然,冬天的脚步也不可避免地接近了。

仙道仰头看着朗朗晴空:“流川,到了十二月,我们就可以去北海道旭岳滑雪登山了。”

“你一直在等着那天吧。”

“是啊。”

“无所事事。”

“你这么说也没错。”仙道微微一笑。



流川听仙道说到登山,突然想起了九月底,在立山某个山谷的某个瀑布附近,他和仙道一起叠贺兰石的事。

那时,他曾从仙道那里赢得两个问题,到现在也还没想好该问什么。

当然,仙道也从他这里赢得了一个要求,仙道那时说“还不能说”,也就是说,他心里其实已经想好了。会是什么要求呢?

流川突然很想知道,也很想借此机会使用那两个向仙道提问的权利中的一个。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总觉得,他也许会有更想从仙道那里得到的答案,反正仙道迟早会提出那个要求的,他不必急于一时。



“流川,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刚好可以买回去。”

“晚上,我不回去吃饭了。”

仙道一怔:“你晚上有工作吗?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不是。仙道,你还记得水泽吗?”

“水泽?哪个水泽?”

“就是国中时比我低一年级的水泽一郎。他刚从美国回来,在我们警视厅的科学研究所工作。晚上,他要请我吃饭。”流川平淡地说。



水泽一郎……

这些年来,是有很多人在他们的生活里来来去去,仙道一般都没有兴趣记得他们是谁。但水泽不一样,他对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生颇有印象。仙道这时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想,果然,水泽又回来了。

他早就预料到,那个满脸稚气的一年生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走出流川的生活。第一次见到水泽时,仙道就产生了这种念头。

事实现在也证明了,他不是在自寻烦恼。



他想到了国中三年级那个春天的樱花开满校园的下午,在国中篮球馆的走廊里,他们三个走着去更衣室时,迎面过来一个有着新鲜面孔的清秀男生。

虽然他那时像是目不斜视地和泽北在争辩迈克尔.乔丹算不算是最伟大的篮球运动员的问题,他其实已经一心两用,多看了水泽一眼。

每一个对流川特别关注的人,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水泽当然也不例外。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关注不是杞人忧天。

水泽不仅有很好的运动素质,很好的篮球技术,而且也有很好的个性,甚至连流川都不会排斥他。

某种程度上,水泽和他是同类人,貌似温和,其实什么都藏在心里,不浮在表面上。

不过,水泽比他要积极得多,他甚至可以比流川更疯狂地喜爱篮球这项运动。就连天才泽北,也时不时会夸奖这个勤奋而有天赋的学弟。



当然,从一开始,仙道就领教到了水泽对他的敌意。由此,他也可以肯定,水泽对流川的喜欢是真心的。否则,同样亲近着流川,他不会只挑中自己而不挑中泽北做假想敌。

因为真心喜欢着流川,水泽方能发现,他才是他的同路人,都艰难地跋涉在通往流川心门的坎坷而又崎岖的旅途中。

而且,这条路的尽头,最终只允许一个人抵达,互相敌视和排斥,本来就是最自然不过的行为选择。



不过,水泽暗暗和他较劲这件事,只有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那两个在细节上无比迷糊的天才-泽北和流川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比赛的时候,身为控球后卫的水泽总是尽可能地把球传给流川,其次是泽北。如果他不是就站在水泽面前,水泽绝不会把球传给他,哪怕他是一队之长。

看到流川有出色的表现时,水泽就会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连仙道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水泽非常的可爱。



但仙道看着这个一年生,隐隐觉得他很危险。

因为水泽明明看得出来,自己的同路人有多强大,却从没想过要放弃。这种勇往直前之心,仙道唯有佩服,不作它想。

水泽甚至会时时迎着他的目光,以示自己的不妥协。他性格里永不服输的那部分简直和流川如出一辙,怪不得他会被流川吸引,流川也不会讨厌他的接近。



仙道从不承认自己怕过这个学弟,但的确不曾轻视过他。他懂得怎么分辨真心,他相信水泽的眼神不会说谎。而且,和他一样,水泽也是第一眼就认定了流川的人。仙道有时甚至会想,在这方面,他自己也许并不具备什么优势。

所以,当知道水泽因为受伤不再打篮球,甚至没有如他所料的考进他们那所高校时,他的确是松了口气。但他同时也知道,那个倔强的男生也许不会就这么淡出流川的视野。否则,就很难解释他看着流川以及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了。

现在,他终于又出现了。而且是隔了八年。这要有怎样的坚持和隐忍才能做得到?

但流川是他的,他不能让任何人抢走流川。



他正这样想,听到流川说:“仙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泽北也不回去吃晚饭?”

“没错。哦,水泽他……也到警视厅工作了。流川,他以前似乎很崇拜你呢。”

“是吗?我不知道。”仙道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连那时水泽暗暗和他较劲也不知道。

不过,他只要想到,那时风靡全校的他,竟然会和一个一年级的小弟弟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就觉得好笑。



他不由想,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省心一点呢?突如其来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他是仙道彰,能活到今天已经不容易,所以,应该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的。

水泽一郎,不过是个小弟弟。流川也是这么看他的吧?

不过,一想到晚上流川要和水泽一起吃饭,他就不能不心存妒意。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同样是他的学长,他为什么不请我和泽北吃饭?”仙道笑着问。

“你又不是他的同事。”

同事……

仙道心想,难道他和泽北就不能做水泽的人生表率?他为什么不做律师或从事写作,偏偏要去做警察?原因不言自明。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唯有流川自己不知。



不过,他可不能对流川说:流川,你别去,今晚回家吃我做的菜吧。那样说的话,反而显得他太把水泽小弟当回事了。

不过,他这时真的很想这么说。因为在立山上,他曾从流川那里赢得过一个要求,流川答应他的可能性,他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流川答应他,他绞尽脑汗得来的机会,不能这么意气用事地挥霍掉。



下午,彦一来到仙道他们的公寓,目的当然是例行催稿。

“仙道先生,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真的很小。杀手南烈是我姐姐的同事;而去认杀手中介人岸本尸体的辉男,竟然是我的国中同学。”

“什么?彦一,你说什么?”自从知道水泽又出现后,仙道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没有听清楚彦一在说什么。

“我说辉男是我的国中同学。有什么不对吗?”

“太好了。彦一,我想写一篇关于杀手的小说,正在收集素材。你能不能联系你那位同学,我想见见他。”



“这样啊。不过,”彦一有些为难地说,“辉男虽然是南烈和岸本的学弟,和杀手组织什么的,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这我相信。我只是想了解他们作为正常人的过去。至于他们后来的暗黑部分,我自己会想象的。怎么样,彦一?”

彦一身为他的编辑,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有帮助他收集素材的义务,当下点头:“我试试。不过,我不能保证辉男愿意见你。他这阵子肯定被人烦死了。”

“你先试试吧。”



彦一走到阳台打电话。仙道虽然不是警察,但他天生敏锐,在和别人的谈话中总是很容易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他不信辉男那里一点线索也没有。

不过,他现在想得更多的还是水泽。彦一说到辉男是他的国中同学,仙道突然想到了高一时的那个夏天,他和泽北去看流川国中最后一场比赛的事。

虽然没有了他和泽北,流川和水泽还是把球队带进了都国中组的冠军争夺赛,并且赢得了胜利。



比赛结束时,他看到水泽站在流川身边,兴高采烈地和流川说话,流川微笑着频频点头。

“仙道,流川和水泽真了不起,没有我们,也能一路杀进冠军争夺赛。真是不敢小看水泽呢。”泽北笑着说。

仙道站起身来,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川和水泽:“泽北,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向流川祝贺?”

“不,再回去读国中。”他没有向有些吃惊地以为他在发疯的泽北解释什么。他不得不承认,他嫉妒所有比自己更接近流川的人,哪怕是一刻也不行。他甚至想自己为什么要比流川大一岁,要比他更早离开国中,让水泽有机会名正言顺地站在流川身边。这种嫉妒的心情,他当然不能告诉泽北。



这么多年后,那个夏日午后,坐在观众席上,在喧哗的人群中,发现流川有些事情自己没有参与,只能做个旁观者的那种酸溜溜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昨。

现在,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时为什么不和流川一起去做警察,一起熬夜办案,一起出生入死……明明天天为流川担惊受怕,却头脑秀逗地选择了整天待在家里做这种所谓的“坐家”,真是要命……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仙道彰,你怕什么呢?流川是你的,就肯定是你的,不会成为别人的。

但水泽一郎不一样,水泽一郎真的不一样。水泽一郎是危险的。他是那极少数的、流川对他也有好感的“外人”之一。他不能掉以轻心。



他正在发呆,听到彦一说:“仙道先生,辉男同意见你。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好啊。”仙道应了一声。

他想,和彦一去见了那个叫辉男的青年之后,他该干什么?

流川当然是和水泽去吃饭了。他呢?去喝酒?

他又没有失恋,一个人去喝什么酒?



仙道叹了口气,心想,他前世欠了流川吗?为什么会这么的在意他?

因为水泽的突然再次现身,他才发现,自己对流川已经这么的患得患失,甚至到了不自信的地步。

他不得不对自己说,仙道彰,你要明白,在这件事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所以,你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二十二)

仙道快步走出那家快餐店。

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独自一人待在人多的地方,看着身边人来人往,那是他身为一个编故事为生的人的乐趣之一。

然而,不知为什么,今晚的快餐店显得特别的拥挤和嘈杂,使得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站在街边,仙道觉得夜风很冷,于是把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路走了几步,还是决定到前面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一瓶啤酒。

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这个晚上什么都和他过不去,贩卖机里竟然没有啤酒了,仙道低声骂了一句:“混蛋。”看看四下里没有人,他伸脚踢了一下贩卖机以示愤怒和抗议。



他不由想,流川和水泽这时会在哪家餐馆吃饭?不如打个电话问问流川吧,如果顺路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和他一起回家。而且,他还想顺便瞅瞅长大成人后的水泽小弟。

他拿出电话,发现电话已经没有电了,四处张望,附近似乎也没有公用电话亭。他想,今天真是背运到家了,也许喝凉水都会塞牙。

这是怎样倒楣的一天呢?从凌晨到上午,他绞尽脑汗还是写不出稿子;中午从流川那里听到了水泽小弟归来的“好消息”;下午和彦一去见辉男,却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说,白跑了一趟。



他看得出来,辉男确实对南烈和岸本的暗黑职业一无所知。

在辉男的眼里,他们就是他的学长,至于他们为什么会有另一面,他不得而知。当然,他仍然尊敬他们,哪怕现在他们一个在逃亡,一个已死亡。

因为这一点,仙道反倒对这个看来毫不起眼的青年另眼相待了。毕竟,在这个时代,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甚至想,当他们三个暴露人前时,对他崇拜有加的彦一,会不会也能保持这种自我的态度,不把他们三个当作怪物或疯子?



仙道呆呆地站在贩卖机前,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那是一个明亮的女中音,醇厚无比。她的嗓音仿佛能直扣心弦,听来很唯美,却又不会给人以甜腻腻的感觉。

那歌声,在秋夜里荡漾着,就像是一种繁华过后的云淡风清,一种绚烂过后的宁静安详;又像是一种沧桑过后,岁月留下的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痕迹。

那种歌唱的心情,听来好像很平静,但那平静背后似乎又有着复杂的内容,有着细腻的感受,也有着动人的温柔。



仙道静下心来,仔细听那歌词,似乎已经唱到了后半段:“……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落下了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是我是你。我要把心底的一句话告诉你: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不给别人不给别人,一生都给你。”

他听着听着身体不由微微地发抖,也许一颗心也在微微地颤抖着。这首歌简直像是为他和流川写的一样。在静夜里听来,他心中那些原本漂浮的、不安定的感觉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浸透到心底。那旋律看似简单,却又千回百转,听到最后,即便结束了,仿佛仍有余音绕梁。但听者除了低低的叹息,再也无话可说。



当仙道站在贩卖机前发呆时,流川和水泽坐在新宿的一家餐馆里。

水泽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流川了,但因为流川是那种十年如一日地生活着的人,改变很少,他几乎不必克服任何障碍,就找回了国中时和流川相处的那种轻松感觉。

他懂得该和流川谈什么。如果流川不想知道,他没有必要告诉流川他这些年来过着怎样的生活;而如果流川不想说,他也没有必要问流川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反正,现在他们都好好地坐在对方面前,那些寒喧也许就是多余的了。

他们现在最好的话题,也就是流川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应该和山崎智之案有关。他用了一天的时间尽可能地查阅了这个连环大案的相关资料,也算是心里有点底了。



“学长,关于藤真检事被伏击一案,好像到现在还是没有线索。”

“嗯。一点都没有。杀手南烈不知所踪,杀手中介人岸本又死了,线索全断了。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是,山崎智之案另有隐情。”

“听说东京地方法庭已经把山崎智之案的第二次开庭延后了。也就是说,上头准备重新梳理山崎智之案。是不是会把山崎智之,以及污点证人白井治之和西川秀一重新交由我们警视厅审讯?”

流川点了点头:“没错。”

水泽看到流川眼中有着赞许的神情,不由微微一笑,心想,幸好自己已经做足了功课,否则就跟不上流川的思路了。就好像那时,如果他是个球技差劲的人,怎么能成为流川的拍档?



“因为才刚回来,这个案子牵扯又多,我了解得还不够,要多下功夫才行。不过,学长,在这个连环大案里,最有可能存在推理漏洞的,你认为会是哪个环节?”水泽目不转睛地看着流川问。

“应该是吉田真明的死。”流川不假思索地说。老实说,虽然那时他很反感仙道和泽北猜测幕后主使是警视厅的高层,但对于山崎智之被捕当天,痛快利落地招供出他收买拘役所的警察小田真三杀死吉田真明的事实,从而使吉田真明被杀案迅速地告破这件事,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也许有什么隐情藏在这个环节里。



“我也这么觉得。大律师吉田真明在警视厅的拘役所里被枪杀,山崎智之供认是他收买了拘役所的警察小田真三,小田真三因此被逮捕归案,至今还在监狱里。这样看来,有主使,有具体执行者,好像是毫无破绽,但正因为发生的突兀,结束的也突兀,才让人不由产生怀疑。当然,如果有什么隐情,对我们警方也许未必是件好事。”水泽笑了笑,“看来我和学长想到一起去了。”

流川当然明白水泽话里的意思,如果这个环节真的有问题,那么,仙道他们也许就猜对了:这个连环大案中一直都有警视厅的高层在幕后参与,而且,可以想见,应该还有部分基层警察也牵涉于其中。

然而,到了这种地步,不能想太多,真相毕竟是最重要的。



流川这时开始对水泽另眼相看。毕竟,水泽才刚到警视厅上班,能想到这一点,实属不易。

他自己看了一天的资料,而且这些天来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个案子,才能做出这样的推测。何况,这个案子他一路跟到今天,水泽却只能从相关资料里寻找灵感。

不过,水泽毕竟是情报分析专家,他有这样的眼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流川心想,看来明天有必要向牧建议提审小田真三,在小田真三身上也许会有线索。他想到这里,精神一振,觉得这个扑朔迷离的案子也许很快就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学长,仙道学长和泽北学长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水泽适时转开了话题。他不过是随便问问,他们三个这些年来的大概情形,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仙道在一家周刊写专栏。泽北做了律师。”

水泽想到那时的队长仙道,他明明知道自己喜欢流川,明明知道自己对他颇有敌意,却仍然一天到晚从容地微笑着。他所有的敌视和对抗都像是小石子轻轻落入水中,一点涟漪也没有。

他有时也觉得这个对手实在是太强大了,就是想打败他,也不知该从何着手。

何况,他一直都在流川身边,未曾须臾离开。



但他坚信自己对流川的喜欢绝不会比仙道少,何况,一直在流川身边,在他看来,并不能代表什么。

所以,他常常对自己说,他为什么要怕仙道?根本就没有必要怕他。

流川又不是他的,流川是他自己的。

流川想把一生给谁,是流川的自由,和仙道一点关系也没有。



现在,流川就坐在他的对面,多年来,他念兹在兹的这张俊美的脸如今近在咫尺,这种幸福,没有语言能够描述。

水泽心想,这一次千辛万苦回到了这个人身边,他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跑开了。

他不敢想,如果这一次跑开了,要隔多少年之后才能再回到流川面前。而且,他那时也许不会仍然这么幸运,流川仍然会记得他。



同一时间,洋平和泽北走进了这家餐馆

洋平漫不经心地问:“山崎智之案,听说要延后再审?”

泽北点了点头:“没错。因为疑点太多了。警方要介入重新调查。”

洋平心想,河田果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把事情越搞越糟,他现在已经不太相信河田能摆平这件事了。然而,如果河田摆平不了这件事,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突然,他怔了一下:“那不是流川吗?”

泽北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流川和一个背影看来很陌生的青年坐在一起。他不由有些吃惊,因为流川的朋友极少,何况,流川的朋友他也没有不认识的:“咦,流川会和谁在一起吃饭?我们过去看看。”



流川看着他们走过来,水泽这时也侧过了头,看到泽北,笑着说:“泽北学长。”

泽北恍然:“是水泽。原来你也回国了。”

“刚回来,我现在在警视厅的科学研究所工作。”

“这么说,你和流川现在是同事了。你们以前打篮球时配合的很好,现在做警察一定也可以有很棒的合作。”

“学长你放心,我会努力的。”水泽看了一眼站在泽北身边的洋平,这个青年虽然看来非常年轻,却给了他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显非寻常之辈。

泽北笑着说:“忘记做介绍了。洋平,这位是我们国中时的学弟水泽一郎,曾经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现在是情报分析专家。水泽,我没说错吧?这位水户洋平,是青阳会社的社长。也是我的老板。”



水泽一怔,他想到迈克尔就在青阳会社的海外事务部工作,也就是眼前这个青年的下属了。听迈克尔说,青阳会社是个一流的大公司,没想到老板这么年轻,而且还和泽北他们关系如此密切,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水泽微微一笑:“水户先生,你好。久闻大名了。”

洋平一怔,笑了笑:“水泽先生如果刚从美国回来,久闻大名从何说起?青阳会社可不是松下或三菱那样的世界闻名的超级大公司。”

“不是。我姐姐的男朋友迈克尔.冲田就在贵公司的海外事务部工作,曾听他说起过水户先生。”



“哦,你说的是冲田。”洋平没想到眼前这个略显腼腆的青年竟然是自己的得力干将迈克尔的准妻弟,他突然想到什么,“恕我冒昧,我听说冲田出身于商人世家,家族有很大的产业,为什么会到青阳会社工作?”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据我所知,他不喜欢在自己家族的公司上班。我姐姐是这么说的。”

洋平笑了笑:“这样啊。不打扰了,我们还有公事要谈。”

“是啊。流川,水泽,我们先走了,我还要帮洋平起草一份合同。”泽北看向流川,“流川,仙道今晚去哪里了?”

流川一怔,“不在家里吗?”

“我打电话回去,没有人接。他的行动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不过,他经常神秘兮兮地去收集写作素材,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泽北笑着走开,洋平跟上了他。



洋平边走边想,迈克尔的准妻弟竟然是泽北他们的学弟,而且还是警视厅的情报分析专家,这个世界的确是太小了。这个青年的出现对他来说,究竟是福是祸?不过,一个小小的情报分析专家,未必能拿他怎么样。

倒是仙道……他不由笑了笑。他看得出来,水泽对流川不同寻常。仙道若看在眼里,会是什么感觉?他倒不是对仙道有什么幸灾乐祸之意,但还是觉得相当有趣。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那些和他一样的、表面上一切尽在掌握,其实什么都失控了的人,面具后面那些真实的表情:比如嫉妒,比如受伤,比如自怜……旁人是不容易窥视到的。何况是仙道彰。



等那首歌完全播放完了,仙道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他想,他也是一无所有,只有他自己,如果他对流川说,要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他,流川会不会接受?

他默默地伸手拭去泪水,看到对面有家面积不大的音像店,歌声应该是从那里飘出来的,于是迈步走了过去。

这时,音响里开始播放另一首歌,起初是轻柔的前奏,在若断若续中慢慢加强,歌声响起时,仙道听来觉得有些耳熟:“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那温柔的歌声在音像店里荡漾开来,漫溢着,透出门窗,平铺进廖落的东京秋夜里,并且一直蜿蜒伸展进他孤寂的心底。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听过这首歌,是什么歌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不过,他能肯定,前面一首也是这位女歌手唱的。



音像店的店长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模样斯文,他看到仙道,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微笑着说:“欢迎光临。我是店长川崎,先生想要什么音乐?”

“刚才播放的那首,是什么歌?应该也是这位歌手唱的。”

“刚才那首吗?也是一首很老的歌。”川崎的表情显得有些诧异,“先生,你有没有看过香港电影《无间道》?”

“有啊。”仙道点了点头,但他不由有些莫明其妙,心想,这和自己问的问题有关系吗?



“现在这首歌在《无间道》里出现过的。你还记得吗?就是两位男主角坐着一起听的那首《被遗忘的时光》。”

仙道听他这么说,突然有印象了,在电影《无间道》大约三分之一处,两个同样无可奈何的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的男人邂逅在音响店,同样喜欢音乐的他们并排坐着,共同聆听蔡琴的这首《被遗忘的时光》。

没有语言,略显灰暗的背景中只看到两个男人的背面,只听那蔡琴的歌声,低沉婉转,余音绕梁。

据说,那是电影《无间道》里最能打动观众的一幕戏。



仙道完全能感同身受他们的心情。他相信如果可以,故事里的他们宁愿遗忘那一段无可奈何的时光,可惜人生不可以随心所欲的选择。或者说,一旦选择了走哪条路,就很难拐到别的路上。就如同他们三个。

他想,多年以后,如果他们三个能摆脱双重身份者常有的宿命,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这一段时光里的辛酸、无奈或者是痛苦,一如快乐和幸福,一定都会不知不觉中沉淀在他们记忆的深处。然后,只要偶尔一被触动或撩拨,就会重新涌来,就像蔡琴所吟唱的那样,永远都消除不了。



“哦,原来是蔡琴的歌。”仙道恍然地说。

很多人都是从电影《无间道》里听到这首《被遗忘的时光》,这首被定为三部《无间道》共同主题曲的歌,让很多人听来如痴如醉。

川崎笑着点了点头:“不是因为《无间道》,不会有太多年轻人喜欢蔡琴的歌。她的歌比较适合有了些许沧桑心境的,有止水般宁静心怀的人听。就像有人说的,她的歌声会帮你找到一些悠远悠远的岁月的痕迹。”仙道听得出来,这个叫川崎的人非常喜欢蔡琴的歌。他承认蔡琴的歌很好听,但他现在只想知道刚才那首是什么歌。



“有人说,蔡琴的歌似乎都缺少高潮,每一支歌都是平平淡淡地娓娓说来。还有蔡琴的配器,没有花哨和噱头,弦乐、键盘裹着她的声音,非常流畅地向前走,像缓缓流动的河流。这样,我们得到的感觉,不是被动地淹没在旋律和器乐中,而是全神进入了蔡琴的声音。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仙道还没说话,另一首歌开始了:“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如果这样说不出口,就把遗憾放在心中……”

“那是翻唱歌曲《把悲伤留给自己》,悲而不伤,是一首很好的歌。”川崎说。他的神情显得寂寞,似乎难得捉住一个识货的年轻人,因此要郑重地把自己所喜爱的歌手的歌推荐给他。



“是不是可以牵你的手啊,从来没有这样要求,怕你难过转身就走,那就这样吧我会了解的。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从此以后我在这里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仙道听着那些悲怆的歌词,心想,他可不愿意这样,更不可能假装生命中没有流川,他只想如同一直以来的那样:做流川过河的一叶扁舟,做流川登高的一把扶梯;无论过去、现有还是将来,都把流川的生命深埋在自己的怀里。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的将来,最好最好不要再有眼泪……

他忍不住打断正凝神听歌的川崎:“川崎先生,前面那首歌是……”

“那是《一生都给你》。你想再听一遍吗?”

“很想。”仙道点了点头。



(二十三)

流川回到公寓已经是深夜近十一点,然而屋里静悄悄的,如泽北所说,仙道并不在家里。

他想,仙道会去了哪里?他和泽北不回来吃饭,已经是寻常事,仙道不至于会因此而生气吧?

但他总觉得,今天中午他们在公园门口分手时,仙道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走到仙道的书房前推开了门,按了壁灯。书桌和地上尽是摊开的书,书橱里也是一叠叠的杂志,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仙道发表专栏的《今日周刊》。因为仙道收藏的都是他没有兴趣阅读的那类书刊,平时他很少进来这里。



流川正要关灯离开,突然怔了一下。他看到书橱的一角放着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的,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石子。流川心念一动,走过去拿出那个瓶子,倒出里面的石子数了一下,共有11粒。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些石子就是那晚他们在立山那个瀑布附近叠贺兰石用的那些石子,还是他自己去捡的。

他没想到仙道会把它们带回东京,像宝贝一样放在书房里。



那个无聊而又古怪的人。流川不由微微一笑。

但紧接着,他不免有些担心:现在,那个无聊而又古怪的人,会去了哪里?到这时还没回来?

可能是因为,仙道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他才从来没有为他担过心。

然而,这个夜晚,仙道会一个人去哪里?



川崎走到播放机前,操作了一阵,那悠扬而显得有些旷远的前奏,像潮水一般地涌入了仙道的听觉世界。

他不由有些恍惚,似乎这时的自己,不,还有流川,已经置身于一个天高气爽、云淡风清的秋日清晨,身周有着很好的阳光。

呈现在他们的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茫茫原野,他和流川漫步其中。在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正静静地向前流淌着。

一切都显得格外安宁,格外恬淡。



那歌词和旋律一样简单,就像在说着很久以前的事,歌者已是波澜不惊。而听者会觉得,时间仿佛就在如水的歌声中流逝了。平淡而真实,寂寞而美丽。

那种感觉纯粹得就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轻轻地从蔡琴浑厚却又空灵的嗓子里飘出来,又轻轻地消失在风里,只有丝丝缕缕的痕迹,让你不由得去向风里追寻。



“有人说,听蔡琴的歌,如同一根温柔的羽毛轻轻撩拨日渐麻木但灵犀尚存的心灵,而人便如同一片轻灵的落叶飘飘忽忽沉入清澈的潭底。她的情歌总是在随意中透着很深的忧伤,但温柔而婉转,就像冬日午后淡淡的阳光。”川崎看着仙道,“先生为什么会喜欢这首歌?当然,我也觉得那是一首很好的歌,虽然很简单。”

“川崎先生,你直接叫我仙道吧。为什么会喜欢那首歌?只因它打动了我,就是这么简单。我通常不会特别喜欢什么歌手,只会喜欢能打动我的歌。”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听蔡琴的歌,有一种隔世的恍惚和梦游般的飘忽。没有愉快或兴奋,也没有凄凉或痛苦。只是那缕挥不去的淡淡的忧伤,会触痛了你的记忆,在你不知该怎么办时,她又让你的心平静下来,进入旁若无人的境地。她的歌声像拭去老歌上的浮土一样,拭去了我们旅途上的尘埃,撂下了所有的负担,割舍了所有的被伤害,丢开了所有的不快。”

这时蔡琴又唱到了后半段,川崎笑了笑,“你听这一句: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这样的浪漫,对我们中年人来说,是杯里的最后一滴咖啡了。惟有蔡琴,使我们保留了这最后的香醇。”



仙道看着这个吐属不凡的中年人,觉得他像是有很多的故事,虽然这个夜晚他的心情不是很好,还是对川崎有了好奇心,毕竟,他是个以编故事为生的人:“川崎先生,你好像对蔡琴的歌很有研究。”

“很有研究谈不上。只是经历过了而已。仙道……恕我冒昧,你是不是《今日周刊》的专栏作家仙道彰?”

仙道点了点头:“我的确是仙道彰,算不上是什么作家,只是个作者罢了。没想到川崎先生竟然知道我。我写的那些东西实在是……”仙道笑了笑,不知该怎么评价自己的作品。



“仙道先生,你不必妄自菲薄。其实我一直都在看你的专栏,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三十岁以上的人呢。看来,有人说,有的才能和年龄无关,这是真的。”

仙道心想,未必和年龄无关,但一定和经历有关,谁会像他一样,才25岁就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不显得老成也是不可能的。

“川崎先生,你怎么认出我的?我可算不上是什么名人。”

“我有听过你一次电台采访,还记得你的声音。”



仙道听他这么说,这才想起不久前自己的确接受过一次电台采访,当下笑了笑:“川崎先生真是厉害,听一次声音就记住我了。”

“因为我对那次的访谈印象很深,主题好像是谈初恋。有好几位作家在一起,其中一位就是仙道先生你了。”

仙道点了点头:“没错。是这个主题。”

“仙道先生,你愿意听我的故事吗?虽然对于你来说,也许是个非常普通的故事;但对我来说,却是生命中的一段过往。我不是想找个适当的人把自己的过去记录下来,只是觉得,它也许有某种价值,仙道先生也许可以把它写进某个故事里,”川崎叹了口气,“如果有缘的话,她也许能看得到。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对她也有个交代。”



仙道看着眼前这个略带忧郁的中年人,微微一笑:“川崎先生,直接叫我仙道吧。叫我先生什么的,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很愿意听你的故事,更愿意把它写出来。”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夜晚,流川和水泽去吃饭了,他却因为一首歌跑进一家音像店,和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谈起了蔡琴的歌和初恋。

“年轻的时候,我非常喜欢打篮球。”

川崎的开场白竟然是这样的,仙道听了不由一怔:“是吗?我大学以前也是。现在整天坐在家里,就不常打了。”



“因为沉迷于打篮球,我一直都对异性不太注意,直到大学二年级,遇到了中川早苗。她是个比我低一年级的女生,做着篮球部经理,我那时则是篮球队的皇牌。因为朝夕相处,她又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就对她有了好感。但我一直都没有向她表白过。直到三年相处的时光过去了,我毕了业,到一所高校任篮球部监督。自始至终都没能鼓起勇气向她表白。”

川崎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梳理往事,“中川毕业之后,做了体育杂志的记者,因此我们还能经常见面。在此期间,也许是因为个性使然,我仍然一拖再拖,没有向她表白。我总以为,既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那就够了,总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其实……那是不够的,没有说出口的毕竟还不是爱。所以,有一天,中川跑来对我说,她要嫁人了,那对我既是晴空霹雳,也是当头一棒。直到那天,我才发现,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也不可能挽回了。”

“那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不久,我辞去了高校篮球监督的工作。后来在生活里辗转着,换了很多的工作。那段日子现在想来真是不堪回首。我想,那也许是生活对我的惩罚。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这家小小的音像店的店长。一切还算可以,至少心已经平静下来了。也许遇到了合适的人,还能得到自己曾经想要的幸福。仙道,你觉得呢?这应该算不上是多奢侈的愿望吧?”



他说得很平淡,就像是正在播放着的蔡琴的歌,仿佛一切事过境迁,没什么可后悔,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要天天翻来覆去地听蔡琴的歌?

为什么要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因为不能释怀吧?怎么可能释怀呢?初恋的人对自己死了心,投入了别人的怀抱。一生的幸福也许就这样成了泡影。

但仙道觉得自己不适合评论什么,当下没有说话。



“仙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仙道不假思索地说。

“能被你喜欢的人,一定会很幸福。”川崎微微一笑,“看你的文章,就知道你是个能给自己喜欢的人幸福的人。”

“承蒙夸奖。”仙道心想,自己真有那么可靠吗?但愿流川能这么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现在,中川小姐……”

“不,她现在是粟山太太了。丈夫是一个大公司的经理级人物,已经有了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生活得很幸福。这是我唯一觉得欣慰的地方。如果自己不能给心爱的人幸福,至少可以祝福她过得幸福。”



仙道心想,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中川早苗是否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得到幸福了呢?就算是,川崎自己的幸福呢?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真的还能遇得到所谓的合适的人吗?就算能,这就够了吗?

他绝不会这么想,他想要的幸福比川崎的要多得多,要好得多。

没错,他和流川是有着不确定的命运,但其实也可以抛弃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只是,他以为的幸福,是否就是流川以为的呢?他还不知道。



(二十四)

仙道回到公寓,看到泽北虚掩着的门里还透出灯光,于是上前敲门:“泽北。”

“仙道吗?进来。”

他走进去,看到泽北仍在埋头工作。对于这个视工作为生命的人,仙道早就拿他没辙了:“泽北,我都不知该怎么说你了……山崎智之案不是延后再审了吗?你还在忙什么?”

“我又不是只接一个案子。对了,你不是说下午去找那个叫辉男的青年吗?有没有收获?”

“没有。他也许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你今晚去了哪里?为什么打不通你的电话?”泽北做惯了律师,连日常说话都是控辩式的。不过,仙道已经习惯了他这种问话方式。

“没电了。我在一家音像店,和店长聊了一个晚上。”

泽北睁大眼睛笑了起来:“果然是仙道彰才会做得出来的事。竟然和陌生人也能聊一个晚上。你还真是无聊。”

“无聊?你知道我们聊的是什么吗?我们聊的是蔡琴的歌和初恋。虽然你和流川把我的文章贬得一文不值,川崎先生却非常得推崇和欣赏。后来,他甚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我,希望我把它写进故事里。他那个人相当不错,不仅很有思想,也很有眼光。”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蔡琴的歌?还和中年人讨论初恋?我晕。”泽北大笑起来。



仙道看着泽北没心没肺的笑脸,这时突然想到了洋平。那个青阳会社的年轻社长似乎比他还深藏不露,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这样的人,却偏偏会喜欢上眼前这个迷糊而粗神经的天才,这也许是应验了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句老话。他自己诸多不顺,难免会有幸灾乐祸之意:“泽北,喜欢你的人可真惨,你简直是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什么叫生活情趣?就是做和你一样的不着边际的事?”

“算了,和你这种工作机器实在是话不投机。你继续研究你的法律条文吧,小心别变成了机器人。我累了,晚安。”仙道说着向门外走去。



“对了,仙道,今晚我看到流川和水泽在一起吃饭。”

仙道站定,回过身来看着泽北:“我也知道。流川中午就告诉我了,说水泽在警视厅的科学研究所工作。”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很希望泽北能对当时的情况多说点什么。

“水泽现在完全是个专业人士了,不过,和以前一样,好像非常喜欢和流川在一起。”

“是吗?”仙道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酸溜溜的。

“仙道,你好像一直都不太喜欢水泽。其实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的学弟呢。”

“是吗?”仙道心想,如果某个人貌似可爱,却从一开始就想来抢你最在意的人,看你还能不能喜欢他。他必须承认,他并不是个量大如海,能包容一切的人。



“还有,流川刚才对我说,他和水泽都觉得,吉田真明被杀案的真相可能和原先的定案有出入。”

“我也这么想。我准备重新调查那部分。”

“好啊。有什么问题就和我商量吧。”

“你放心,我怎么会闲置你那高达200的智商。”仙道突然想到什么,“泽北,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去看心理医生?”

“不去。”泽北斩钉截铁地说。

“难道你希望将来,喜欢你的那个人发现你是个恶梦缠身的人?”



“如果他真的喜欢我,就必须接受我的一切,比如我是个工作狂,比如我会做同一个恶梦。否则,他也不算真的喜欢我。”泽北认真地说。

“哦,要全盘接受你吗?那个倒楣的人真可怜哪。”仙道笑着走出了泽北的房间。他想,水户洋平啊水户洋平,将来有你好受的。他只要想到这世上不只他一个人惨,甚至有人比他更惨,就觉得即使是这个晚上也能打心眼里笑出来。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苦中作乐了。



仙道洗完澡,经过流川的房前,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着。

他想着川崎说的话,说他是个能给自己喜欢的人幸福的人。这点自信他还有,给流川幸福,这样的事他应该能做得到。

他现在的确很想对流川说,自己一直都喜欢着他。然而,和川崎一样,他总觉得对方早就知道了,怎么说出口呢?

何况,已经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几年,几乎有一生那么长,突然宣之于口已经不是做作的问题,简直是对自己心意的亵渎;好像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紧张过流川,只是因为水泽的出现,才开始珍视流川似的。

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不希望流川会对他有这样的误会。这对他不公平。

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吧……他和流川,不会出现川崎和中川那种悲剧的。一定不会。



他觉得自己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写出那篇和初恋有关的文章,这样对川崎也有个交代。何况,还可以拿来对流川进行旁敲侧击,何乐而不为?流川就是木头,应该也能多多少少明白他的心意。他这样想,不由微微一笑。

他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心想,刚好有灵感,就熬夜写吧。

他把从川崎那里买的那张CD放进播放机里,调低了声音,开始听那首《一生都给你》。

他想,他什么时候会有勇气在流川的耳畔说那些话呢?

一生都给你……对着一直都相依为命的人说这样的话,流川也许会觉得他疯了。



他正仰着头发呆,突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流川走了进来,站在他的书桌前。仙道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来:“流川,你还没睡吗?难道是被我吵醒了?”这时,蔡琴又唱到了开头那一段:“孤独的我在梦里寻觅,不知道寂寞的你是否愿意牵着我的手。那多情的阳光温暖了我和你……”也不知为什么,仙道神使鬼差地伸手关了音响。

“听泽北说你下午去找那个辉男了?”

“嗯。他刚好是彦一的国中同学。不过,这一趟一无所获。”

“其实,也许问题出在吉田真明真正的死因上。”

“你也同意了?我就觉得,那个案子解决得太突兀了。我刚才和泽北说了,我准备重新调查那部分。”

“好啊。不和你说了,我很困。”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不经意地问,“对了,你今晚去了哪里?”



“没有去哪里。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朋友,一起聊天。”

“哦。你刚才在听的是什么歌?”流川已经走到了门边,突然回过身来问。

“那个啊……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的《无间道》吗?两个男主角坐在音响店里听的那首歌?第二部也曾出现过。”

“记得。”流川点了点头,但他的记性很好,很快便有些疑惑地望着仙道,“但不像是……”



“不是同一首歌,不过,是同一个歌手唱的。”仙道凝视着流川俊美的脸,“流川,等12月时我们三个一起去看《指环王三》和《无间道三》吧?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系列大片都选在这个冬天和观众告别。这个冬天是个适合告别的冬天吗?真有点舍不得。”他说完叹了口气。

“好啊。那有什么舍不得的,是故事总有落幕的时候。”流川倒是很想得开。

他出去时,仍然想着仙道刚才在听的那首歌,虽然他不太听慢歌,但也觉得那首歌的旋律和歌词很不错。



第二天上午,彩子和流川走出牧的办公室,彩子说:“小田真三只是个走卒,知道的也许很有限。”

“聊胜于无吧。”流川这么说时,发现自己和仙道都受了泽北的传染,现在很爱说这五个字。他突然想到什么,“彩子,你有没看过香港电影《无间道》?”

“当然有。是警察都有看过那部电影的。”

“里面两个男主角坐着一起听的那首歌,是谁唱的?”



“你是说他们在音响店里听的那首《被遗忘的时光》吗?是蔡琴的歌。”彩子侧头疑惑地看着他,“流川,你也会喜欢蔡琴的歌?不会吧?蔡琴的歌一点都不适合你,比较适合仙道。”

“随便问问。”流川淡淡地说。他想,彩子凭什么这么武断?为什么那些舒缓的歌都只适合仙道,而不适合他?其实,歌只要好听,他都会喜欢。



他们走回办公室,在走廊里就听到办公室里吵声震天,彩子疑惑地说:“怎么回事?这么热闹。”

他们走进去,只见三井、宫城、越野正和二课的清田和南乡在口水大战。

彩子走到神身边问:“神,发生了什么事?”

“清田和南乡说我们一课的人自以为是。什么叫自以为是?我们只是向上头建议重审小田真三而已。”三井看了清田和南乡一眼,“你们当时是负责吉田真明枪杀案的,如果心里没鬼,为什么要怕我们重查?”

“三井,你说话小心点……若不是吉田真明在你们负责这个案子时在拘役所里被枪杀,我们怎么会要接手那个烫手山芋,惹来这么多麻烦?再说了,难道是我们严刑逼供小田真三让他伏法的?你们想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如果对我们二课的办案能力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我们就不能再沉默了。”清田愤怒地说。



宫城冷笑了一下:“真是笑话。我们哪有空管你们有没有办案能力?有没有办案能力,那是明摆着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敏感?”

南乡逼近他:“宫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不会听吗?”宫城有些不屑地说。

“宫城良田,搜查一课里,我最看不惯的人就是你了。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南乡狠狠地瞪着他。

“怎么,你想和我单挑?随时奉陪。”



眼看越闹越不像样,站在一边的二课一股长五代开口说:“南乡,清田,回去吧。别在这里妨碍别人工作。”

彩子皱了皱眉:“五代,高砂,清田,南乡,大家都是同事,何必为这种事伤了和气?至于我们为什么要向上头建议重审小田真三,这还用得着解释吗?你们根本没有必要觉得我们是在征对你们。”

“我们没那个意思。”高砂说。



神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无奈地笑了笑,对清田说:“清田,消消气吧。外人都等着看我们警方的笑话呢。你们这又何必?”清田是他高中时的学弟,和他向来交好,听了他的话,眉目之间的怒气顿时缓和了许多。

五代对彩子说:“彩子,真是对不起,这两个家伙像小孩一样,一直都不太懂事。”

“好说,大家都是同事。都想为警视厅争脸。”

“我们回去吧。”高砂说着先走了出去。五代他们也跟着走了。



“也不知二课的人是怎么想的。当时吉田真明在拘役所被枪杀时,他们传讯我们,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好像已经认定了我们监守自盗一样。”越野忿忿不平地说。

宫城笑了笑:“谁叫我们一课的侦案实绩比他们要突出得多呢。还有,他们二课的头,也就是小田,我怎么也看不惯。说句不好听的,他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他怎么和牧比?提鞋都不配。”

三井颇以为然,频频点头:“两三个月内,也不知他是怎么考到警部头衔,继而爬到课长位置上去的。”

“有人说他是搭乘火箭咻的一下窜上去的。”越野笑着说。



“你们别胡说八道了。现在是警视厅的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神忙说。

“神说得对。只要我们自己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行了。三井、宫城,还有越野,你们三个以后别再给我们一课惹麻烦了。真是的,像小孩一样。被牧知道了,有你们好受的。你们难道没事干吗?有空还是去找线索吧。”彩子说。



“彩子,下午会传讯白井治之和西川秀一吧?对了,什么时候能去监狱提审小田真三呢?”越野问。

“提审小田真三,至少也要明天。”彩子环视了一下众人,“我们也应该准备下午的传讯资料了。大家开始工作吧。宫城,越野,你们不用回去工作吗?等会儿赤木学长又要过来拧你们回去了。真是的,这么大的人被拧来拧去的,滋味很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我们这就回去。告辞了,彩子长官。”宫城和越野笑着向她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午间时分,仙道打电话给泽北:“泽北,收到没有?”

“收到了。我还要再研究一下。这个二课课长小田龙政的不明收入还真不少。”

“我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那时负责吉田真明案的二课警员,也就是现在的二课课长小田警部,竟然真有问题。他应该是受到某个上司的提拔才会有今天的。老实说,他的个人业绩比牧绅一可真是差远了。不过,他的女朋友却很不错,和晴子是同一类型的呢。”仙道笑着说。

“是吗?等有了眉目我再打电话给你。”

“你可要快一点。我还想早一点发给媒体呢。泽北,我们又从流川的同事中揪出了一个这样的人,他会不会不太高兴?”

“他现在其实已经默认了警视厅里有害群之马。仙道,流川没你想像得那么顽固。我要开始工作了。就这样吧。”

泽北挂了电话。



下午,牧他们开始传讯山崎智之案的污点证人白井治之和西川秀一。流川没有参加传讯工作,坐在办公桌前看相关资料。这时,水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他径直走到流川面前,把文件递给他,笑着说:“学长,这些是白井治之和西川秀一这一年的财经状况分析。不过,没有什么突破以往的特别发现。他们应该只是受制于山崎智之,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比山崎智之更有来头的大人物。”

流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下午的审讯不会有什么收获。要想有新线索,只能看明天对山崎智之和小田真三的审讯了。”



“说到小田真三以前的口供,我分析了一下,漏洞其实还是挺多的。等一会儿我会把分析报告送过来。”

“不用了,水泽。我自己去拿吧。”流川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水泽微微一笑。他犹豫了一下,凝视着流川,“学长,晚上有空吗?”

“今晚吗……对不起,我有点事。”

“哦,那么,就这样吧。我先走了。”水泽走了出去。

他走到门外,停了下来,心想,今晚流川会有什么事呢?但他觉得还是不问为好,流川未必会回答他,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何况,从国中开始他就知道,流川极其反感别人打听他的行踪。哪怕打听的人是仙道和泽北,也会遭遇他那令人尴尬的沉默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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