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岌岌 25-30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853次阅读
(二十五)傍晚下班时,流川打了个电话回去:“仙道吗?我是流川。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你……你晚上又有工作?”仙道脑海中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不会吧……难道水泽今晚又要请流川吃饭?他想,如果真是这样,那个小学弟也太不识趣了,当他是隐形人吗?老虎不发威不等于就是病猫。不过,他还是非常聪明地改了口。
“不。我有点事,办完就会回去的。就这样吧。”流川挂了电话。
仙道听得出来,流川今晚的行踪和水泽无关。他想,流川神秘兮兮地去干什么呢?不过,流川不想说,他是不会多问一句的。反正,对他来说,流川只要不是和水泽在一起,他就觉得一切还好。
流川在一家快餐店买了汉堡和饮料做为晚餐,在车里吃完后,开始在一家家的音像店里找蔡琴的歌。
后来,他都记不清自己已经进出了多少家音像店,却仍是一无所获。有的音像店是有蔡琴的歌,但刚好没有他想要的那一首。蔡琴算不上是个潮流歌手,在她唱过的歌中,那首又似乎是比较冷门的。流川在茫茫歌海中寻觅着,渐渐有了一种大海捞针的感觉。
快十点时,他几乎想要放弃,蓦然看到对面有一家很小的音像店,决定进去碰碰运气。
川崎正在整理CD架。音响里播放的是魔幻巨片《指环王三部曲》的第一部《友谊之戒》中的歌曲,爱尔兰歌手恩雅演唱的《May It Be》。歌声空灵曼妙,如天籁之音,仿佛可以带领听者进入那个奇幻神秘的史前神话世界。
他感觉有人进来,向门开着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了流川。
流川亮得有些出奇的双眸令他顿时心中一凛。
今时今日,全球经济不景气,生存竞争日趋激烈,为了生活,每个人都在红尘俗世中滚打摸爬着,孩提时或许都曾拥有过明澈如洗、黑亮如漆的双眸,到了如今,绝大多数早就被岁月浸染得浑浊不堪,不复原来模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目光如此明亮的年轻人了。
流川望着眼前这个温和斯文的中年人,也许是因为川崎的气质颇有几分像木暮,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有些亲切。不过,他不太擅长和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打交道,于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和任何陌生人交往,多多少少都存在着障碍。
川崎微笑着问:“先生你好,我是店长川崎,你想要什么音乐?”
“蔡琴的歌。”
川崎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俊美,神情酷酷的青年。他本以为,流川问的应该是时下走红的摇滚乐队唱的歌,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喜欢蔡琴的歌,川崎不免觉得有些诧异。
流川心想,自己就这么不像喜欢蔡琴的歌的人吗?
“先生是想买一张蔡琴的专辑?”
“不,想找一首歌。”
“那么,是哪一首呢?”
“我不知道歌名。”在那些年纪比他还小的店员看店的音像店里,流川到现在也没有打听到那首歌的歌名。他看着眼前这个安静的中年人,突然有了一种直觉:他或许能从这个人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想了想,“阳光……温暖……你我……好像有这么一句。”
“阳光……温暖……你我……”川崎重复着,很快便眼睛一亮,“你说的是《一生都给你》吧?我放给你听。”
当《一生都给你》那舒缓的前奏响起时,记性极好的流川点了点头:“就是这一首。《一生都给你》吗?”他心里这时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像是紧张,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想到了昨夜,他曾站在仙道的书房外听过这段前奏;当他推门进去时,仙道慌里慌张地关掉了音响。
于是,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仍在好奇,仙道怕他听到的是什么呢?他很想知道。
“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落下了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是我是你。我要把心底的一句话告诉你: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不给别人不给别人,一生都给你。”
一生都给你……
流川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虽然他这时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抖:这首歌是为他们写的吗?六岁以后,他也是一无所有,只有他自己……他的一生也没想给别人……
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这样就很好。
川崎看着这个神情淡漠的年轻人,他看得出来,这首歌已经使这个青年震撼了,就像那时的仙道一样。他没想到这样的歌竟然能打动时下的年轻人,而且不止一个,他真的没想到。
“很好的一首歌,对吧?”
“不错。”流川点了点头。
“昨晚,我遇到了一位我非常欣赏的年轻作家,他也非常喜欢这首歌。我们还聊了一个晚上。”
川崎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像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但既然都会喜欢这首歌,总有相似的情怀,他很自然地说到了昨晚的事。那对他来说,是一次相当不错的经历:因为一首歌,得遇一个懂得听故事的人。
流川心念一动:“先生说的是哪一位作家?”
“他叫仙道彰,因为还非常年轻,不算太有名,但我很喜欢他的文章。”
果然是他。流川不动声色地想。那个无聊而又古怪的人,昨晚就在这里和一个陌生人聊了一个晚上,却对他说遇到了一个朋友。他忍不住想,仙道通常对他说的那些话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对着他说真话,有那么困难吗?
“仙道彰吗?我也认识他。”
“是吗?太巧了。你们是朋友?”
“算是吧。”流川心想,仙道算是他的亲人还是朋友呢?他也分不清了。
“我看得出来,他昨晚的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为什么不太好?因为昨晚他和泽北都不回去吃饭,他不高兴了?
不,也许是因为水泽。其实,流川也知道,一直以来,仙道都不太喜欢水泽。但他总觉得,那是仙道惯于标新立异的一种体现,并没有太在意。
不过,流川有时也会想,仙道一般对任何人都能等同视之,为什么偏偏对水泽不能?水泽又不是什么坏人,还是他们的学弟。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川崎先生,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不错的年轻人,有思想,有担当,现在很少见了。不过,他看起来有很多的心事,像是生活得不很开心。当然,话说回来,谁能天天都开心呢?十天中有一天能开心就是好生活了。”
流川相信仙道有很多的心事,但因为仙道一直都是笑着的,他总以为,仙道是那种没事也能偷着乐的人。不过,川崎说得对,生活中哪来那么多的开心和快乐。除非是智障或是疯子,而仙道明明是聪明人。
“我想买那张蔡琴的专辑。”
“好啊。”
流川付了钱,接过CD,正要走出音像店,突然听到川崎问:“先生,你听这首歌时会想到谁?”
当然是……流川转过身看着他没有说话。
“补充一句多余的话,一位朋友告诉我,听这首歌时想到的那个人,就是你这一生最在意的人。”川崎微微一笑,“还有,你知道喜欢这首歌的,一般是怎样的人吗?”
流川一怔,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那些不可救药的专情主义者。他们在长长的一生中,只想找到并喜欢一个人。这样的人的一生,往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很幸福,要么很凄凉。我是,仙道是,我想先生你也是。”川崎仍然微笑着,虽然他自认是“一生很凄凉”的最好注脚,“对了,我外甥也是。他也是一听这首歌,就像被一支箭射中了一样。”
流川走了出去。在深秋的夜风里,他想,专情主义者……他才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专情主义者,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首歌。但听这首歌时,他的确只想到仙道,而没想到泽北。
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人就是仙道吧?他想应该也是。
当流川握着CD走出音像店,水泽正好从街的另一边走过来,看到了流川渐渐远去的身影。他本来想追上流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地放弃了。他走进音像店,对川畸说:“舅舅,刚才那个青年买的是什么音乐?”
“是蔡琴的专辑。他也喜欢《一生都给你》。一郎,你今晚没有节目吗?”川崎看着水泽俊秀的脸,“对了,我记得昨晚你在电话里说,你又遇到了国中时心仪的那个学长,他一点都没变。真有那样的人吗?”
一生都给你……
水泽这时突然有了一种全新而透彻的领悟:没错,流川是不讨厌他,然而,不管他有多用心多努力,流川也许都不会把一生给他。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种领悟……水泽甚至觉得,要不是川崎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许会当场泪流满面。然而,尽管已经心痛如绞,他还是没想过要退缩。他想,他能退到哪里去呢?他再退,就又要退出流川的生活了。
他退无可退。
流川把CD放进汽车的音响里,静静地听着那首歌。
他想到了六岁时第一次见到仙道的那个夏夜,想到了之后的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想到仙道的笑容时,他总是会觉得很温暖……
可是,谁给仙道温暖呢?这么多年来,他不记得自己为仙道做过什么。也许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流川伸手擦去顺着脸颊缓缓落下的泪,发动了车。
仙道……他是不是一直都生活得不很开心?
他想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从酒吧里出来,仙道说希望到八十岁时,我们三个还能在一起登山,一起看星空,一起看日出……这样的愿望,在很遥远的将来也未必不能实现。
仙道还说希望离开日本,到阳光大陆澳洲或枫叶之国加拿大定居……这样的愿望,在不太远的将来也许就可以实现。
他想,既然仙道这么厌倦现在的生活,只要泽北也没有意见,这个案子一结束,他们就可以离开东京。
他本来就对这个城市毫无留恋之心,何况,他也越来越知道,在这个复杂而失控的世界里,他们能做到的实在是有限。做黑暗中的公正使者……多年以后回首这段往事,他也许会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流川回到公寓时,仙道和泽北都坐在大厅里。
“流川,你总算回来了。你今晚去了哪里?怎么也和仙道一样神秘兮兮的。我们正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流川看了仙道一眼。仙道虽然没有说话,眼中却有着问询之意。
“商量什么事?”
“我和仙道已经查出了你们警视厅搜查二课课长小田龙政的灰色收入,准备明天一早公布于众。流川,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意见。不过,你们这么做,无异于把他往死里逼。”流川淡淡地说。
“我们当然也想过。但如果不这么做,案情就不可能有新的进展。”泽北说。
“我又没说不让你们去做。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小田也不例外。”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仙道站起身来。
他正要走回书房,流川突然说:“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们离开日本吧。”
仙道和泽北听了他的话,都是一怔。
“为什么?”泽北问。
“仙道说得对,我们不可能在东京做一辈子的暗黑公正。泽北,你说呢?”
“当然不可能。好啊,离开就离开。去哪里不能做律师?仙道,去哪里都可以写作吧?流川你也是,去哪里都可以做警察。不过……”泽北犹豫不决地看着他和仙道,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流川问。
“我还是很想弄清楚当年仙道叔叔和我父亲相继选择自杀后面隐藏的真相。我绝不相信法庭关于他们畏罪自杀的论断。”
仙道知道这些年来泽北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十九年前那个案子的调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实和真相已经在时光里太半湮没,无从寻觅。否则,以泽北的能力,不会到现在仍然一无所获。他一直都希望泽北能淡忘那件事,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等那个案子查清楚之后再离开吧。怎么样?”流川说。
“我同意。”泽北说。
“但如果根本就不可能查清真相呢?泽北,已经过去了十九年。按日本的法律,过了十五年,就失去刑事追究权了。”仙道说。
“没错,那个案子的确是进入了法律失效期,但我不想让那些当事人就这样逍遥法外。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相应的惩罚。不过,我也没那么无聊。实在不行,我会放手的。一年吧。如果一年的时间,我们三个都做不到,那就算了。我们就离开,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泽北说。
仙道和流川看着他,相继点了点头。
(二十六)
第二天一早,和小田这个姓氏有关的两件大新闻同时进入了警视厅的视野:一是吉田真明被杀案的重要相关人物-原拘役所警员小田真三昨晚被人枪杀在监狱里;二是暗黑公正又抖出猛料,列举了警视厅几位警员的不明收入,其中,警视厅搜查二课课长-红人小田龙政也在其中。
警视厅高层当即决定对那几位警员进行革职审查。
小田真三被杀案的搜查,也由牧他们一课全面展开。
午间时分,岛村叶子找到了樱木,让他领着自己去见洋平。
洋平一看到叶子,就猜到了她的来意。
“洋平,我知道不该来麻烦你,把你拖到那种事里去。但事到如今,除了你,我不知还能找谁。没有人能帮小田了。”叶子绞着双手,满脸的痛楚和不安。
“叶子,你和小田都是我的同学,能帮到的,我一定会帮。你想我做什么呢?”洋平问。
“我到今天才发现,小田有那么多的钱。不过,我也不能说我以前毫不知情。其实,我也觉察到这几个月来,他花的钱和他的收入不符。但一直以来,小田都不喜欢我多问他的事,我也就没有深究……虽然我很想相信小田是清白的,但我知道,暗黑公正是不会乱冤枉人的。”
“叶子,也就是说,你宁愿相信暗黑公正,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男朋友?”洋平长眉一扬,有些疑惑地凝视着叶子。
叶子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樱木在一边忍不住插话:“叶子,这又何必?虽然小田……老实说,他是可能做得出来那些事,但暗黑公正就什么都做得对吗?我不觉得。”
“但我宁愿相信他们。”叶子认真地说。她恳切地看着洋平,“洋平,我也知道,这肯定会令你很为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小田一把,我不想看到小田就这样垮了。他或许是罪有应得,但他毕竟是我的男朋友。”
“也不是不可以。”洋平说。
叶子听了他的话,美丽的眼睛顿时绽放出明亮的光彩:“真的吗?实在太好了。不过,洋平,介入这种事,会不会损坏你的名誉?如果这样的话,我真是过意不去。”
“名誉?叶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什么时候在意过那种东西了?再说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誉。不过,我建议你还是让小田尽快离开此地。倒不是我不愿意帮他,实在是……那也许没有用。”
樱木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洋平,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像杀那个小田真三那样杀了小田?不会吧?”
洋平没有说话,但他看得出来,聪明的叶子已经明白了,现在对小田来说,澄清不明收入的来源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
那个控制着小田的人手段狠辣,且行事果断,肯定会对小田来个兔死狗烹,以除后患。所以,小田的当务之急,是保命,而不是保名。
叶子明白他的意思之后,脸色立即变得灰败。
她没想到,一夜之间,小田从前程似锦的年轻警部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害群之马。
而她原本就要铺开的幸福人生也因此嘎然而止,从这一点上,她的确对暗黑公正不无怨恨。
然而,一直以来,和一切希望看到正义得以伸张的芸芸众生一样,她也把暗黑公正当作了一盏正义明灯,相信只要他们一直存在着,这复杂而灰色的社会就多了一分清明和希望。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所以,她咬着牙,努力克制着心底的那份恚怼之意。
她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每当她在小田面前提到暗黑公正时,小田都会大发脾气。现在想来,他也许早就预料到,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暗黑公正清算的目标。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这怪不得谁,是小田自己的错。没有人逼他走上这条路。
叶子凄楚地想,也许已经无可挽回了。
在这个世上,有些人可以一错再错,有些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走错一步都不行。
“叶子,你别想那么多,事情还没糟到那种地步。何况,离开日本到了国外,也能过很好的生活。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或樱木。不过,你最好不要对小田说。我知道他一直都对我有误会,我不想节外生枝。”
其实,他很清楚,小田对他纯粹是嫉妒,而不是什么误会。一方面,小田非常讨厌有钱人;另一方面,他又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走上如今这条不归路。
叶子点了点头。她一直都看好洋平,倒不是因为他有钱,只是觉得他这个人相当可靠。所以,洋平说小田会有生命危险,她知道那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她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么样,对她来说,小田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么,谢谢你,洋平。”
洋平签了一张支票给她:“拿着吧。在这个世上,没有钱寸步难行。不过,叶子,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可要想好,你真的要和小田一起去流亡吗?”
“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
“叶子,又不是你让他去做那些事的。”樱木忍不住说。
叶子没有说话,向他们微微鞠躬,走了出去。
“老实说,我一直都很讨厌小田。不过,叶子实在是了不起。”洋平由衷地说。
“那还用说吗?叶子是个好女孩。”
“而且是你第50次失恋的对象。”洋平促狭地笑了笑。
“洋平,你们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提我跟谁急。”樱木认真地说。
“是,是。叶子对你来说早就是过去式了。但樱木,”洋平右手托腮,笑看着樱木,“你的现在式该怎么开始呢?好像还没开始吧?一直都在铺垫。”
“那种事,不能急的。”
“对,对。是不能急。”洋平感同身受地点着头。所以,他也不急。现在,他和泽北处得已经算是很好了,好得超出他的想像。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河田的所作所为时不时会令他蓦然从睡梦中惊醒,目前的生活简直接近于他的理想,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
泽北……那个迷糊而可爱的天才,那个忙起来什么都能忘记的工作狂。他微笑着暗暗叹息,心想,一生中遇见某个人,是多么奇妙的事。
他也曾心存疑问:那样温柔而有主张的叶子为什么会喜欢上小田?不过,那答案他自己其实最清楚,喜欢上什么人,实在是不能控制的。就好像他自己。
他无比欣赏和喜爱泽北的聪明,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一把双刃剑,说不定有一天就会成为他的滑铁卢。
他怎能断定,他就不会有处境比小田还更糟的一天?也许会有的。那时泽北会怎么看他呢?他不敢想。他真的不敢想。所以,虽然极不喜欢小田,他还是愿意帮小田一把。
“洋平,我出去了。”樱木说着走了出去。
“好啊。”洋平点了点头。他沉吟了一会儿,拿起话筒,“河田,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真是难得,洋平。你竟然会主动开口求我。什么事呢?”
“那个叫小田龙政的警察是我的国中同学。我希望你那位警视厅的朋友能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平安离开日本。”
“洋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你难道不明白,他要是对着警方多嘴的话,你我都会玩完吗?”
洋平心想,是谁把事情越搞越糟的?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那一系列连环枪杀案肯定会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但性喜冒险的河田还是去做了。果然,在警方和暗黑公正的虎视眈眈之下,他们不光彩的另一面随时都有可能暴露于人前。
“而且,你求我求得太迟了。”
“什么?”洋平没想到警视厅那个高层竟如此心狠手辣,只要是可能造成后患的卒子,都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选择杀人灭口。
“我请的杀手已经出动了。洋平,没办法,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其实也不必觉得过意不去,他又不是死在你的手上。何况,你已经仁致义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洋平缓缓放下电话。他是不喜欢小田,但想到那个曾经和泽北一样热爱篮球的人就要死于非命,还是觉得心中一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遇到大楠:“大楠,樱木呢?”
“洋平,你这么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楠看着他问。
“以后再告诉你。樱木到底在哪里?”
“在他的办公室里吧。”
洋平匆匆走到樱木办公室外,推开了门。
樱木正把双脚架在办公桌上发呆,看到他,忙站起身来:“洋平,你怎么连门也不敲?虽然你是老板,也要讲点礼貌才行。”
最没礼貌的樱木竟然要他讲点礼貌,洋平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不过,他这时哪还有空讲什么礼貌:“樱木,你快点去把叶子引开,别让她去找小田。”
“为什么?”樱木疑惑地问。
“河田雇了杀手去杀小田。我救不了小田,至少可以不让叶子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那实在是太残忍了。”
“竟然这么快。那个警视厅的大官可真是够狠的。”樱木听了不由脸色一变。他当然也不希望叶子看到那血腥而残酷的一幕,“我这就去。希望还来得及。”
他走到门边,听到洋平在身后说:“樱木,说话要小心,千万别让叶子听出什么来。否则,我们也会很麻烦。”
“洋平,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走了。”
“去吧。有事联络我。”
洋平站在走廊里,看着樱木高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他想,他的确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还可以善待相识的人。否则,他离“好人”这个标准就会更远了。
同时,不可避免地,离泽北也会更远。
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有时,看着对面笑着的泽北,他都会心神恍惚,觉得自己不配得到那么好的笑容。进而,他甚至开始害怕,怕和泽北的相识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场美梦。如果是做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所以,泽北笑得越明朗灿烂,他心里就越觉得惶恐不安。他怕有一天,等他已经习惯了有这种笑容的生活时,泽北会弃他而去。
那时,他依靠什么活着呢?他还能活着吗?
所以,他真的不希望叶子看着小田死在她的面前。
哪怕小田是个走错了路的人。
他不必提醒自己也知道,在那条路上,他比小田走得还更远,所以,他其实是在小田岌岌可危的现在里看自己更加艰难的未来。
在他心底最深处,收藏着他最大也是最痛苦的疑问:现在的他,是否还有机会真正意义上返回到泽北身边,从此不再离开?
(二十七)
樱木边开车边打电话给叶子:“叶子,我是樱木,你在哪里?”
“樱木吗?我在计程车上。”
“是去小田那里吗?”
“是啊。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了,他正在等我。”
“叶子,有件事我想麻烦你。你能不能先别去小田那里?”
“什么事呢?”叶子微笑着问。
“你还记得晴子小姐吗?我很喜欢她,也很想追她,却不知怎么开口。叶子,你能教我吗?你们都是女孩子,你也许能明白她的心思。“
“这个啊,当然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我要先和小田见面。樱木,你也知道,小田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樱木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难得地沉默着。
叶子这时突然有些明白了:“樱木,你在哪里?”
“我开着车。”樱木说了自己所在的街路。
“我就在你前面。樱木,我下车等你。”
这是十一月上旬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深秋的东京,街路两旁枫叶红似火焰,叶子站在街头,她的心却是苍凉而冰冷的。
她不停地发着抖,拿出电话打给小田。可是,无论家里的还是行动电话,都没人听。她不停地拨,就是没人听。
她想,怎么会这样?她和小田原本走在平坦而幸福的人生大道上,怎么会在这个秋天突然拐入没有出路的小胡同?
樱木是不擅长说谎的,所以,她听得出来,小田现在就有危险了。甚至于,已经处于危险之中了。然而,她知道,哪怕就是洋平也帮不了他们。没有人能帮得了他们。
小田在这盘错踪复杂的棋局里,如今只是个被弃用的卒子。卒子的命运通常都是不由自主的,难有全身而退的好运,何况是已经被弃用的。
她的心绞成了一团,好像是被冷坏了。然而仰头看那阳光,分明是如此的灿烂,如此的温暖……路人行色匆匆地在她身边穿行着,这个世界和昨天相比,好像没有任何的不同,她却到今天才发现,她对自己的人生是这么的无能为力。她任由泪水沿着两颊落到了地上,心想,她和小田才24岁啊……24岁。
樱木的车终于开到了她的面前。
叶子上了车,当即便问:“樱木,是不是小田现在就有危险了?”
“是的。洋平猜到的。他不想你亲眼看到那一幕。叶子,你……”
“不管怎么样,我要去看看。”
“好吧。”樱木也不想拦她。虽然他从来就不喜欢小田,但对这样的叶子却是由衷地钦佩着。
他们的车开到了小田居住的公寓大楼前,大楼前停满了警车,叶子心中一凉。她想,她甚至没来得及再见小田一面。
她拨开人群,扑到警戒线前:“让我进去!请让我进去!”
这时彩子和流川走了出来,彩子打量着她:“你是不是岛村叶子?”
叶子点了点头:“警官,请问……”
“小田警部刚才遭到不明身份的人的伏击,身受重伤现在已经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岛村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情况恐怕非常……”
叶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着。她惊恐而极力地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悲惨命运,泪水如泉般奔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脑中这时一片空白,以至于没有听到彩子后面说的话,“希望你能尽快到警署一趟,我们有些事要麻烦你。”
站在彩子身边的流川看到樱木,不由怔了一下。
樱木狠狠地瞪了“情敌”一眼,转向叶子:“叶子,我们去医院吧。“
“嗯。”叶子终于恢复了常态,抹着泪水点了点头。
彩子看着他们二人走远,摇了摇头:“真可怜,听说她和小田就要结婚了。那个幕后主使实在是太心狠手辣了,我们还没开始调查,他就先来个杀人灭口。究竟会是谁呢?”她只要想到自己有这么一个上司,就会觉得不寒而粟。
流川昨晚就想到了小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他也觉得小田是罪有应得,但毕竟还罪不致死。他想,那个幕后主使的确是够残忍的。当然,他早就清楚,这个世上什么人都有。
他突然想到仙道今天一直都在跟踪小田。现在,仙道会在哪里?有没有发现?
然而,就是仙道也没能阻止杀手杀了小田。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哪怕是仙道,想不暴露自己地营救小田,难度未免也太大了。
当然,他们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他们从来不希望有人因他们的缘故流血或死亡。
他们只想小田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让那个幕后主使及早现出原形。可是,那个人根本就不给小田开口的机会。于是,又一个双重身份者死于了非命。
现在,好不容易找到的两条线索又全断了。搜查又一次回到了起点。
不过,流川总觉得,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这个原地踏步的起点和什么也没发生的那个真正起点相比,终究是有不同的。
在医院里,叶子看了小田的尸体之后,一直呆呆地坐在走廊里,樱木走开几步去接洋平的电话:“樱木,叶子怎么样了?”
樱木看着叶子:“我也说不好。看来不太对劲。她一直在发呆。”
“唉,你看着她吧。她也够可怜的。”
“我会的。”樱木突然想到什么,“刚才在小田的公寓大楼门口,我被那个当警察的流川看到了。洋平,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不会的。我们是小田和叶子的同学,这又不犯法。”
“那就好。我挂了。”樱木放心地挂了电话。
洋平放下电话,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深秋下午的阳光。
他想,这是个怎样的城市……每天发生这么多的事依然能如此平静,好像可以藏匿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只这么一刻功夫,一个本来也算上进的青年死了,一个女孩和幸福失之交臂,却一点涟漪也没有产生。
他除了感叹,又能怎样呢?他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
洋平正出神,这时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看到是泽北的号码,振作了一下,微笑着接通了:“泽北,你已经下庭了吗?怎么样?官司又赢了?”
“是啊。当然又赢了。”
泽北总是这么的自信……泽北这种不知失败为何物的口吻,他一直都是溺爱般地欣赏着的。然而,这时听来,他的心中却颇为苦涩。他总觉得,泽北越是成功,就会离他越远,但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样的烦心事:“泽北,晚上一起去喝酒吧?怎么样?”
“好啊。我还有点事,到时再联络吧。”泽北突然觉察到了什么,“洋平,发生了什么事?你好像有一点不对劲。”
谢天谢地,泽北是懂得关心他的。泽北甚至能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不对,他本以为,他已经掩饰得很好了:“泽北,你看新闻了吗?警视厅搜查二课课长小田龙政被人枪杀了。他是我的国中同学。虽然我和樱木他们一向都不喜欢他,但他这么死了,我还是很不好受。”
泽北没想到小田龙政竟然是洋平他们的国中同学,对于小田午间被枪杀这件事,他也觉得不太好受,毕竟,是他们披露的事实直接导致了小田死于非命:“我看了。洋平,怎么说呢?我不太会安慰人。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洋平当然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对这个世界抱过太高的期望,因此,这个世界往往还能时不时给他以惊喜。
然而,对于一个熟知生命的消失,他还是没法无动于衷。他在心里庆幸着:太好了,水户洋平,你还没有变成冷血动物。毕竟,你还懂得怎么去爱,而不仅仅是占有。
“我没事的,泽北。到时见吧。”洋平微笑着说。
“好啊,到时见。”
洋平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心想,不管怎么样,只要有这个人存在,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还是美好的。非常非常得美好,值得他留恋,值得他在命运里挣扎,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妥协。
彩子和流川回到警视厅,在一楼大厅里遇到了检事长田岗和检事池上。
“田岗叔叔。”田岗是仙道和泽北的长辈,流川和他也算是熟识。
田岗看到流川,显得很高兴,微笑着说:“流川,你们三个这段时间还好吗?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了。上次你受伤时,我因为出国考察了,也没去医院看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都很好。那次受的只是很轻的伤,你不必放在心上。”
“田岗检事长,那个案子……”彩子问。
“小田龙政那个案子,因为可能涉及司法腐败,我们检察厅决定提前介入调查。今后,请诸位警官多多配合。”
“我们一定会尽力配合的。”
“那么我们先走了。”田岗和池上走了出去。
“天哪,田岗检事长竟然亲自指挥这个案子。看来,上头是准备大干一场了。”彩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不过,不大干一场也不行了。流川,你说呢?”
流川没有说话,心想,到了这种地步,不揪出那个藏匿在警视厅高层的幕后主使,简直是不可能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们走进一股办公室,三井、神、宫城和越野都在里面。
“我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聚在一起聊天。宫城,越野,上次我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进去吗?”彩子说。
“彩子,我们是在讨论案情,不是在聊天。”三井说。
“真没想到,我们昨天刚说到小田,他今天就出事了。现在警视厅简直是人人自危。既要躲避暗黑公正,又要防范自己内部的人。真让人受不了。”越野愁眉苦脸地说。
“没错,二课的人现在一个个都没精打彩的,就像蔫了的黄瓜,我看着也觉得难受。”宫城说。
“宫城,你还敢说。你昨天说小田说得最凶了。我可不觉得小田死了是什么大快人心的事,我们和他怎么说也是同事一场。”彩子看向三井他们,“你们不是说在讨论案情吗?讨论哪个案子的案情?”
“当然是小田真三那个案子的。小田真三的死,也许和小田有关,两个案子最终应该可以合并搜查。还有,小田这个案子已经惊动了上头,连检事长田岗都参与进来了。”越野说。
“这我知道。我和流川刚才碰到田岗检事长了。越野,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彩子问。
“当然有。关押小田真三那所监狱里,有一名狱警叫宇崎,他是小田的学长,他们俩人的关系一向很好。事发前一天晚上,有人看到他们在新宿的一家酒吧里聊了很久。不过,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就是宇崎做的。不过,我们很快就会有证据的。”三井肯定地说。
“我和三井晚上会去找铁男和德男,他们说他们可能弄得到有价值的情报。”神在一边补充说。
“三井,你果然很有办法嘛。有这么好的两位线人。”彩子笑着说。
“那还用说。”三井得意地笑着。
“三井,我们就指望着你和神打开局面了。这些案子一环扣一环,解决了一个另一个就有希望了。”宫城激动地拍了拍三井的肩膀。
“宫城,你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只要我三井寿出马,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没他们暗黑公正什么事。”三井笑着说。
“三井,这句话我可不爱听。你想想看,若不是暗黑公正查出了小田的不明收入,我们怎么会注意到小田?你就是再讨厌他们,也不能抹杀他们做过的事。”彩子说。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来。”三井哼了一声,不屑地说。
“难说哦,三井。”越野笑着说。
“越野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去休息室一下。”流川说着走了出去。
他走在走廊里,心想,就算小田真三的死是由小田一手操纵的,可是,对他们来说,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幕后主使的可能性也还是小得可怜。
但如宫城所说,解决一个是一个;解决了一个,另一个说不定就有希望了。
这时,牧和水泽有说有笑地迎面走了过来。
水泽看到他,虽然还隔得很远,已经笑着向他招手:“学长。”
流川等他们走近:“牧,水泽。”
“流川,你们也回来了。我正要去通知你们,等一会儿我们要开个案情分析会,水泽也会参加进来。”
“我知道了。我去休息室一下。”
流川说着继续向前走。
水泽在和他擦身而过时,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回头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和牧继续向前走。
“水泽,听彩子说,流川,以及那个作家仙道、律师泽北都是你的学长?”牧问。
“是啊,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国中。”水泽笑着回答。
“流川以前就是这么不爱说话的吗?”
“一直都是。”
牧笑了笑:“我想也是。不过,他做起事来真的非常可靠。”
水泽虽然没有接话,心里却不自禁地为流川而骄傲。
他想,那还用说吗?他是流川啊。
国中三年级时,就是在球队完全没有希望赢的情况下,只要有流川在,他们也仍然不会输。因为流川从来就不去想输是什么概念,只是永远都不放弃。
这就是流川。这样的人,他怎么能放弃呢?
水泽这样想着,忍不住回头朝流川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笑容在他俊秀的脸上渐渐荡漾开来。
流川走进休息室,拿出电话,拨了仙道的号码:“仙道,我是流川,你在哪里?”
“我刚回到公寓。流川,你又在哪里?”
“在警视厅。晚上要开案情分析会,我不能回去了。小田那件事……”
“一言难尽。等你们回来再说吧。”
“好啊。”流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看到杀手了没有?”
“看到了。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比那个南烈普通多了。我现在准备开始调查他,有消息再联络你和泽北。”
“嗯。就这样吧。”流川挂了电话。他想,还好,总算有点眉目了。
(二十八)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牧他们在大办公室里开案情分析会,这时,一个警员送了一封信进来。
宫城接过信,取出了信封里的东西:“咦,是一张照片。”他翻到照片背面,看了一会儿,脸色一变,“上面说,就是这个人杀了小田。”
众人连忙传看,越野看到时,当即怔住了:“不会吧?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越野,你认识他?”宫城问。
“这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植草智之。他怎么会是杀手?这怎么可能?”越野难以置信地说。
但有了南烈珠玉在前,已经没有不可能的事了。
照片上是一个长相极其普通的青年,甚至显得有些憨厚,确实很难把他和杀手这个很酷的词联系在一起。然而,镜头定格的那个瞬间,他正把一支手枪收回风衣里。他有枪,如果不是杀手,难道还是警察?
“这莫非又是暗黑公正的手笔?”三井皱着眉头问。
“除了他们还有谁?”宫城看着越野,“越野,你这位同学是做什么的?”
“是公司职员。这怎么可能呢?”越野说。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才体会到了弥生知道南烈是杀手时那种百味杂陈的心情。
“既然知道了他是谁,不管这情报是不是暗黑公正送来的,先把人捉回来再说。越野,他住在哪里?”
越野说了植草智之的住址,从他迷茫的表情看,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显然很大。
“赤木,木暮,宫城,越野,你们负责去把植草智之带回来,千万别再让他被杀人灭口了。越野……”牧看着越野,没有说下去。
“牧,我明白的。”
“这就好。三井,神,你们按原计划去找小田真三案的线索。彩子,流川,你们留在警署里配合水泽继续研究相关资料。”
“是。”众人应声分头行动。
水泽看着那张照片:“虽然我对摄影没有什么研究,但以我的专业常识来看,这应该是高档摄影机拍出来的,而且可能出自一位在摄影方面有专业知识的人之手。”
流川一开始就很诧异,心想,仙道怎么会这么快,没和他商量就寄出了杀手的照片,而且一反常态地寄到警视厅来。他凑到水泽身边看那张照片,他也觉得,这不像是仙道的手笔。那么会是谁呢?
“我想看看以前从暗黑公正那里得来的照片资料,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水泽说。
“没问题。彩子,流川,你们去找找看。”牧隐隐觉得,案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他想,难道除了暗黑公正,还有其他势力参与到这个案子中来?还是说,暗黑公正又增添了新的血液?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
流川走到休息室里打电话给仙道:“仙道,那张照片是你寄来的吗?”
“什么照片?”仙道莫名其妙地问。
果然……糟糕了。流川心想。
“有人寄了杀小田那个杀手的照片到警视厅。杀手名叫植草智之,是我同事越野的高中同学。”
“我也查到那个杀手是一个公司职员,名叫植草智之。但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和你们商量,怎么可能会寄出照片?而且还寄到警视厅去?”
“我也不知道。水泽说那张照片可能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他正在做鉴定。”
“流川,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也不知道。泽北呢?”
“泽北也还没回来。”仙道听了流川的话,隐隐觉得不对。如果那时有另一个人在窥探小田的行踪,他自己会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他虽然已经很小心了,但有时就是再小心,也难免会出错。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流川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
“好啊。”仙道在电话那一边缓缓挂了线。
同一时间,泽北和洋平坐在一家酒吧里。
“小田以前就很看不起我们五个,不屑地说我们不求上进,是不良少年,甚至是社会的垃圾。他一直都是很要强的,中学时代篮球打得很好,后来当警察听说也当得很不错,我没想到他会有今天。”洋平握着酒杯,“他的女朋友叶子,就是樱木第50次失恋的对象。对了,泽北,别在晴子面前说起叶子,好吗?我怕樱木会劈了我。你知道吗?樱木真的很喜欢晴子。”
泽北点了点头:“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洋平,晴子很喜欢流川,她可能不会接受樱木。”
“这我知道。但感情这种事……”洋平喝了一口酒,温和地凝视着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倒也是。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这种家境,怎么会在公立学校读中学?”
洋平笑了笑:“我那些过去……我怕说出来后,你这个天才会更看不起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了。”
他心想,恐怕还不止,他那些过去……他的致命伤都藏在他的过去里。
不过,他还是很想把自己的一部分过去告诉泽北。
“怎么会呢?谁没有过去?我以前除了打篮球,也会和人打架的。不过,我的打架水平很次。逃学什么的也时有发生。我也不是老师的乖宝宝。”
洋平看着他英俊的脸,暗暗叹了口气,心想,那算得了什么?和他的过去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么。那只是一个天才仍然还是普通人的证明,而不是一个普通人其实已经是所谓的“坏人”的注脚。
“我是我父亲的第四个儿子,虽然人们都爱称我是水户家的三公子,其实我排老四。”
“这我知道,你有一个哥哥二十年前死于山难事故,所以,从此你对登山有了畏惧之心,对不对?是师母告诉我们的。”
洋平点了点头:“是啊。二十年前,我只有四岁,我大哥是十九岁,他非常疼爱我。在那个家里,自从我母亲离世之后,也就只有他疼爱我了。”
“他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关心我,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一直被一个学校又一个学校开除。到小学毕业时,我都不记得自己转学几次了。我父亲对我简直是绝望了。后来,我只能读公立国中,因为私立学校根本就不敢要我这样的问题学生,哪怕我父亲有很多的钱。不过,如果不是读那所学校,我也不可能认识樱木他们。那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我本来想,就这样混一辈子算了。读高二时,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我姑姑。她很担心地对我说,洋平,你这个样子,将来没有人会喜欢你的,那时你怎么办?我听了,一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一直都没有人喜欢我,我不是也活到了十七岁?但我还是会怕寂寞,于是,我决定开始振作,后来也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学。总算不至于真的成为社会的垃圾。”
泽北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过去,但他听得出来,洋平对自己那些肆意妄为的青葱岁月是有悔意的。
但过去毕竟是过去了,不可能重头再来。对于自己的过去,他也很想找一个人倾诉,现在正是绝好的时机:“你也知道我们三个都是孤儿吧?”
“听姑父说起过。泽北,怎么回事呢?能告诉我吗?”洋平认真地说。
“也不是不可以。我父亲以及仙道的父亲都是政府公务员,十九年前卷入了一宗黑幕事件,先后自杀了。那时,我和仙道都只有六岁。仙道的母亲不久也自杀了,我的母亲则不知所踪。”
泽北说到自己的过去时,表情有些黯然。由此可见,虽然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还是无法释怀。
洋平温柔地望着他,心想,要是自己的眼睛这时能伸出手来,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拥紧眼前这个人。当然,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手。而他真正的手却还没有集聚好拥抱对方的勇气。
他不过是因为疼爱自己的大哥不幸死去,就开始了自暴自弃的人生;可泽北他们,是什么都失去了还好好地活着。
这样想,他不是不惭愧的。
但过去的,的确是已经过去了,能捉住的只有将来。
“洋平,我父亲的好朋友田岗现在是检察厅的高官,他一直都希望我去做检察官或法官,但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做律师。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那时,要是有律师肯出面接他的官司,他也不至于要绝望地自杀。他们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也罪不致死。”
泽北右手支额,“可是十九年过去了,身为卒子的我父亲和仙道的父亲都早已尸骨无存,而那些真正铸成大错的人却还在逍遥法外。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改变过,到今天仍然如此。小田今天死于非命,但那些真正的幕后人物却还是不知所踪,也许警方根本就找不到他们。于是,总有人继续重复那样的不由自主的命运。”
洋平静静地听他说话,表情依然如故,一颗心却是越来越冷。他想,他不就是泽北所说的幕后人物吗?对于像他这样的人,以泽北的经历,想必会痛恨到骨髓吧?
虽然这时泽北和他近在咫尺,洋平却不由有些绝望地想:眼前这个人,他也许终其一生都捉不住。
“洋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信,也很能干?”
“是啊。”洋平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也许是他喜欢泽北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不要自己成为所爱的人的负担,但同样的,他也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是自己的负担。
毕竟,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辛苦,太不容易了。
他连自己都承载不起,哪里还有余力再背负另外一个脆弱的人生?
他希望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共同分担密布于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伤害、考验或是打击。
泽北就是这样的理想爱人。洋平苦涩地想,没错,千真万确,泽北就是他的理想。
“可你知道吗?仙道最想让我做的事是去看心理医生。”
洋平怔住了。泽北以为他是吃惊了,他没想到,洋平其实也有看心理医生的。
洋平只是没料到,看来健康明朗的泽北竟然也要看心理医生。
“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无意中醒过来,从我父亲的书房前经过,看到他拿着枪在自杀……枪响之后,我就呆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后来是我母亲把我抱开了。”
“从那晚以后,我常常做同一个恶梦,梦见自己在不知名的黑暗里奔跑到窒息。十九年来,我一直在长大,可梦里的那个我却没有长大,永远都是六岁。梦里的那种感觉,有时会令我觉得生不如死。可我知道,那是医生也看不好的。所以,我到现在也不想去看心理医生。”
洋平听着听着,渐渐觉得心痛得厉害,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想,怪不得他第一次在电梯里遇到泽北时,泽北的背影给了他那样孤寂的感觉。泽北就像某部西方电影里的那个主角:白天像个王子,夜里则成了病人。那些难耐的苦痛,在此之前,恐怕只有泽北自己在切肤体会,外人根本无法和他感同身受。
但他是明白的。他突然发现,这些年来,他是在现实中体会那种一个人在黑暗中奔跑的恐惧;泽北则是在梦里,而且已经体会了漫漫十九年。
他们真是天生一对……这样的天生一对,在他看来,除了像是命运的捉弄,没有别的积极意义。
“所以,我总是喜欢工作到很晚,如果疲倦了,就会比较有希望不做那个梦。洋平,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可以突然不做那个梦了?我总是这样对仙道和流川说。但他们都觉得我是在说傻话。”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可以。”洋平心痛如绞地想,虽然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把那个恶梦从泽北的生活里驱赶出去,但他自己早已被那墨一样黑的夜色吞噬了,他自己也生活在黑暗里。他除了能再给泽北另一个恶梦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对于泽北的困境,他真的无能为力。
(二十九)
深夜十点多时,赤木他们回到了警视厅。
“怎么样?”彩子一看到他们,连忙上前询问。
木暮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植草智之下午就离开了东京,也不知去了哪里。真奇怪,他好像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暴露似的。对了,彩子,三井他们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三井刚才打电话回来,说小田真三那个案子有进展了。”
“还好,今晚我们总算不至于全军覆没。”木暮松了口气。
这个晚上,越野显得出奇安静,他一回来就坐在一边发呆。
宫城见彩子盯着越野,于是走到她身边小声地解释:“越野整个晚上都这样。这也难怪,他和植草智之不仅是高中同学,还都是球队的控球后卫,天天形影不离,感情非常好。”
“也对,现在一个是兵,一个是贼,他不难受才奇怪呢。唉,这是什么世道。”彩子叹了口气。
“我希望这种事最好不要发生在我身上。”宫城突然睁大了眼睛,故作惊恐地看着彩子,“我现在对什么都产生了怀疑。彩子,你不会也有双重身份吧?要是这样的话,我会比越野难过一万倍的。”
“双重你个头,谁像他们那么无聊,玩双重身份玩上瘾,连命都肯搭进去。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呢。”彩子威胁地敲了一下宫城的头,“宫城,我要是杀手,第一个先杀了你,省得你像苍蝇一样缠着我。”
“彩子,我没那么讨厌吧?”宫城哭丧着脸说。
水泽在一边看着这对警视厅出了名的欢喜冤家,不由暗暗好笑。他看得出来,彩子对宫城其实是有感情的,只是由于个性的原因,表现得非常隐晦罢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坐在一边发呆的流川,心想,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这样想时,那天在川崎的音像店里那种有些绝望的酸楚感觉,这时又重回他的心头。
牧这时走了进来,拍了拍手:“已经很晚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吧。”
众人听了都纷纷向大门方向走去。
流川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边的水泽:“水泽,回去吧。”
“好的,学长。”水泽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水泽侧头看着流川:“学长,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晚好像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流川摇了摇头。他一直在想,那个寄照片的人,于他们暗黑公正而言,究竟是友还是敌?当然,他宁可往坏处想。这样的话,即便最坏的状况出现了,他也不会觉得措手不及。
“水泽,虽然你说那张照片应该是一个专业摄影师拍的,但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其实是某个摄影爱好者无意中拍到的?这种事也是常有的。一般人都不希望自己卷入某个案件里,又不想知情不报,于是,就会以这种方式向警方提供线索。”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对于那张照片,我倒不这么想。学长,明天我想到现场看看。如果能推测出拍照者站在案发现场的什么位置,其实也不难判断他是无意中卷入案件里,还是本身就是有意参与的。”
流川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水泽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学长,今天我姐姐把我的车开走了,我能不能乘你的车回去?我怕这么晚了拦不到计程车,而且,我和你好像是同路的。”水泽微笑着说。
“可以啊。”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流川没想过要拒绝。
在车上,流川仍然在想那张照片的事。他当然知道他们迟早会有暴露人前的那一天。他也早就做好了迎接那一天的准备。
但那一天真的逼近时,他才发现,那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并没有他想像得那么轻松简单。
他忍不住想,仙道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不过,对他们来说,现有仍然算不上是什么世界末日。
“学长,关于那张照片,你有没有联想到一个人?”一直也没有说话的水泽突然开口了。
“你说的是谁?”流川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水泽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流川:“刚才我以为大家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人。可能是因为你们一直都在跟这个案子的缘故,反而形成了思维死角。我说的那个人是南烈。那个本来是《每日新闻》社摄影师的杀手。他的好朋友在医院那次的追捕事件中被幕后主使派去的杀手杀了。他现在回来报仇,不会没有可能吧?学长,你说呢?”
南烈……流川心想,真是惭愧,他竟然没想到那个人。水泽说得对,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南烈不可能还待在东京,所以就忽略了他。
现在想来,的确有可能是他。流川想着那晚他和牧在国际仁友病院一起追捕的南烈:他的身手就连牧也忍不住开口赞叹;他甚至用左手也能百发百中;还有,他的瞬间应变能力敏锐得就像常年生活在丛林中的野兽……
他必须承认,如果真是南烈,事况的发展就会变得难以预料。他直觉南烈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学长,退一万步说,如果我也有过好朋友死在自己怀里的惨痛经历,我一定也会想方设法揪出幕后主使为好朋友报仇的。从这一点上看,他和我们警方倒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但……流川心想,南烈和他们暗黑公正却未必站在同一阵线。
当然,南烈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不足以证明他也准备向他们暗黑公正宣战。
南烈也许只是想让警方、幕后主使以及他们暗黑公正因他而乱成一团。不过,只要他们自己足够镇定,当角逐的另两方乱了阵脚时,真相也许会浮到层面上来。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他们是三个人,没有必要怕区区一个南烈。
泽北和洋平从酒吧里出来时,洋平已经喝得很醉了。
“洋平,你这样开不了车了,我送你回去吧。”
洋平苦笑了一下:“泽北,只好麻烦你了。”
开车的时候,泽北偶尔会转头看看洋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总是极端清醒的人喝得这么醉。
一直以来,洋平给了他这样一种印象:他像是有很多的难言之隐,但似乎又没有找人倾诉的欲望。他透露给外人的,也许只占到他心里藏着的万分之一。
这样想来,洋平走到今天,其实也是相当得不容易。他不过才24岁。
他默默地望着洋平英俊的侧脸,心中怜惜之情顿生。
有一刻,洋平微微侧开了头,朝向自己这一边的窗外,静静看着夜色阑珊的东京街路。他知道泽北一直在看着自己,于是眼睛一闭,泪水从眼角缓缓落了下来。
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泽北关心和爱上自己,可是,当泽北真的向他敞开心扉时,他才发现,自己以前都错了,泽北不是他的救命稻草,泽北自己也在黑暗里沉沉浮浮;他更应该做的,其实是离泽北远一点。
他不敢想,当泽北发现他就是他所痛恨的那类人时,是不是会因此真的又多了一个恶梦。
泽北已经做了十九年的恶梦,他不能再把新的恶梦强加给他了。既然恶梦不可能突然消失,一个晚上只做一个恶梦也是好的。
到了洋平的住处,泽北等他开了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洋平,你还好吧?”
洋平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么我走了。”
“你要不要喝杯水再走?”洋平很想多留泽北一会儿。
泽北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仙道刚才打电话给我,他可能有什么急事。而且天也不早了。”他走到门边,正要去拉开门,洋平突然叫住他:“泽北。”
泽北回过身去,看着他:“什么事?”
“如果实在不行,就去看心理医生吧。”洋平凝视着他,温柔地说。
“我说过不去了,我不相信心理医生。”泽北笑了笑,“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也好好活到二十五岁了。”
洋平感觉到自己的心痛得厉害。他多想从这一刻起,把泽北的恶梦拥在还里,让它从此没有机会钻进泽北的睡眠。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这种资格了。
因为真的在意,真的爱,他绝对不能也绝对不想伤害泽北。
他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生中最有可能得到幸福的瞬间,就这样白白地在自己眼前悄然消逝。没错,那的确只是一刹那,仿佛眨眼间就过去了,然而,那个放弃的过程,像是被显微镜放大了,如此清晰,如此明了,看得见一寸一寸的挣扎。
他还清楚地知道,这种机会,从此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洋平,你真的没事?”泽北觉察到他看着自己的神情很不对劲。
“真的没事。”洋平心想,他真的很好,只是心很痛,好像已经痛穿了一个洞。
“那么我走了。”泽北第二次这么说,但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洋平这时突然想到了《遇见》里那句歌词: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他是很想不管不顾地捉住眼前这个人,得过且过到谜底揭开的那一天。他甚至曾经侥幸地想过,到那时也许会有奇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虽然他自己其实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奇迹。
但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必须从这一刻起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也许是终其一生都不能得到所爱的人;也许要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跋涉,才能再次回到现在这个场景。
所以,在等到那一天之前,他必须克制自己,实现自己对自己的救赎。
泽北走到门口,蓦然回过身来,看着洋平,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看来有些问题的人。
当泽北那明亮而关切地目光投过来时,洋平设了好几道防线的心又崩溃了。
他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泽北,泪水如泉般奔涌而出。他绝望地想,要是能倒回去重头来过就好了,他不要这偌大的产业,他只想驾驶直升机载着泽北飞向蓝天,飞得很高很远……远离这红尘俗世里那林林种种的早该被诅咒的欲望和诱惑。
泽北有些猝不及防:“洋平,你……”洋平的拥抱令他有些窒息,甚至于有些害怕。在此之前,洋平在他面前都是彬彬有礼的,他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给他一种这么绝望的感觉?
洋平很快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放开泽北时,已经是一张笑脸:“对不起,我真是喝醉了,请你原谅我的失态。”
他想,他们一直都相敬如宾,相待有礼,就像是世间一切有着普通相熟关系的两个人,然而,至少,在放手之前,他拥抱过了泽北,在那一刻,他甚至把泽北的恶梦也一同拥在了怀里;至少,在拥抱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他们彼此喜欢着对方,他不是在单恋;至少,他可以不在泽北的人生中增添另一个恶梦;至少,他可以对自己说,水户洋平,你懂得爱的,你也爱过人了,只是你运气不好,不一定有机会和你所爱的人相守一生而已。
他看着迷茫而疑惑的泽北,心中苦涩地想:这么一放手,不会就此相隔天涯了吧?
“洋平,你到底是怎么了?”
“泽北,你别担心,我真的很好。可能是因为小田的死让我有些难过。”小田的死的确让洋平看到了自己不确定的未来,但他绝对不会为了那种事伤怀难过。他怎么能告诉泽北,说自己很想爱他,可是却不能了。
“那么我走了。”泽北第三次这么说,这次像是下了决心。
“嗯,小心点。”
泽北关上门那一刹那,洋平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想,他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放弃了泽北,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更不敢想他们会有什么未来。
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流川回到公寓,径直走到仙道的书房前。
站在门边,他听到虚掩的门里透出了《一生都给你》的音乐:“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落下了滚烫的泪……”
他眼睛微微一闭,定了定心神:“仙道。”
“流川,你回来了?进来吧。”
流川推开了门,看到仙道坐在电脑前,神情一如往常地笃定,没有一丝的紧张也没有一丝的慌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如果仙道为了这么一点事就慌了阵脚,就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仙道了。
他静静地看着仙道,仙道也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世间万物仿佛都进入了静止状态,在仍然向前流淌的时间之河里,唯有温柔的歌者蔡琴,在从容优雅地浅吟低唱。
(三十)
“流川……”仙道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了泽北的声音:“仙道,流川,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书房里。”仙道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流川,扬声说。
泽北很快就来到了流川身边,手里拿着一封信:“仙道,这是你的信,我在门口看到的。我先欣赏一下,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因为经常会有热心的读者寄礼物给仙道,泽北才会有此一说。
“泽北,你是律师,却惯于监守自盗,一点都不懂得尊重我的隐私权。”仙道抱怨了。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想应该又是某位花痴美女读者的玉照。”泽北笑着取出信封里的东西,真的是一张照片。
“仙道,是你自己的玉照。哇,很上镜呢,不愧是我们家的头号帅哥。”泽北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张照片。
流川从他手里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翻到背面,念出声来:“暗夜行路。”他抬头看向仙道,把照片递给他。
仙道低头看那张照片:“暗夜行路?和我们暗黑公正好像是兄弟。”
泽北这时察觉到了他们的表情有些古怪,疑惑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个多小时前,有人寄了杀手的照片到我们警视厅。现在,他把仙道的照片也寄出来了。”流川说。
泽北这时明白了:“仙道,你被人发现了?”
仙道苦笑着:“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没想到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他仍然在看那张照片,连连点头,似乎对那张照片的拍摄效果相当的满意,“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帅。简直有种惊艳的感觉。”
“仙道彰,别臭美了你。”泽北大笑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说这么无聊的话。”流川皱着眉头说。
听了流川的话,泽北脸上也开始显出了凝重的神情。
仙道微笑着看他们两个:“泽北,流川,你们两个是怎么了?好像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样。不过是我被人拍到了而已。比起生活在伊拉克的人,我们可安全多了。我昨天在网上浏览新闻,看到基地组织发电子邮件警告我们的政府,叫他们不要派自卫队去伊拉克,否则他们的打击会直抵东京的心脏,还说他们的袭击会是很痛的。”
“如果他们真的行动了……我先声明一下,我绝不是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东京都毁灭了,我们三个就是暴露人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他拿起面前的那本《今日周刊》,翻到某一页,“不说反恐战争和恐怖袭击了,来,我说点美好的事。这是我最新发表的一篇小说《第一次》,非常受读者的欢迎,你们想不想听我读其中的精华部分?”
“请便。反正除了我们,你也找不到其他人来虐待他们的耳朵。”泽北倚靠着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仙道彰,你又不是演说家,为什么特别喜欢朗诵?难道说码字为生的人都这么酸?”
“谁说的。我是怕你们这两个完全脱离文学的人会失去生活的起码情趣,所以才这么不辞劳苦地给你们补课。”
“真是多谢了。请开始吧。”泽北笑着说。其实他和流川都挺喜欢听仙道读那些文字,退一万步说,听仙道朗诵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虽然在这种时候做这样附庸风雅的事,好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人生短暂,何妨苦中作乐呢?
“我开始了。这是小说的结尾部分: 早川秀一下了楼梯,沿着教学大楼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向外走。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到了高二那年的那些有安排练习的下午,他总是在这里追上千叶树,和他结伴去篮球馆。当然,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样琐碎的过往早就尘封在了他的记忆里。如果不是又回到了青田高校,又回到当年的教室,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他突然想,那时,他几乎每天下午都可以在走廊里遇到千叶,怎么会有那么巧?每一个下午放学之后,他总是可以看到千叶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出现在这条走廊里,当他叫千叶的名字时,千叶就会转过身来,用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然后他就会笑着走到千叶面前说“一起走吧”,俩人就这样并肩走出这幢大楼……他现在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那种轻松愉悦的心情,好像除了学习和篮球练习,再无所求,再无所憾……而后来的时光里,那种单纯而满足的快乐感觉,好像就不曾再有过了。
他忍不住想:这些往事,千叶还会记得吗?这时,在一片静寂之中,他突然听到从一间教室里传出了一个少女清柔婉转的朗诵声。他不由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倾听那少女读像是诗一样的句子:‘初恋情人,请用怀念的眼神,转头看看,跟在后面的我吧/请用你的爱来扶持我吧/就像摘下好看的燕子花/不管下雨或刮风/请让我们可以飞得很远……可是,我的初恋情人/如果他在呼唤我/该怎么办呢?……’
秀一听着听着,不由有些恍惚,开始迈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很快就到了大楼外,深秋午后灿烂的阳光投照在他清俊的脸上,光线强烈得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突然明白了,人生不是一出正在上演的戏剧,没有天天都会发生的巧合,那时的千叶分明是天天都在用心倾听他的脚步,等待他的出现……可少年时的他,没能细心体会出千叶在走廊里天天等待他的那种心情,也没有领悟到自己对他说‘一起走’所包含的更深层次的意义……如今,那些倾听和等待都已经湮没在了岁月的最深处,再也找不回来了。秀一站在飒飒秋风里,第一次不再掩饰自己,任由泪水流得满脸。”
“这就是你所谓的美好的东西?明明是个失意的故事。仙道彰,你的神经是不是短路了?”泽北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泽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初恋都是以失败告终的,所以,这个故事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悲剧。只是说一种心情,一种人人也许都曾有过的心情。也就是初恋的心情。
还有,你看,我小说里的主角早川秀一还会回忆,懂得停下来听诗,能感受到阳光,甚至还有泪可流……
你要明白,他已经27岁,是个在社会上滚打摸爬过好多年的成年人了。很多这样的成年人已经练成了金钢不坏之身,有铜墙铁壁护心,变得百毒不侵。
而他仍然保有那些最美好的心情,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完全麻木,这是多么的难得。这还不算美好吗?反正,许多读者告诉我,他们都是流着泪看完这篇小说的。下午,有一位读者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是在去上班的地铁里看的,看着看着,就不知羞耻地当众哭了起来。川崎先生刚才也发了邮件给我,说非常感谢我。”
“你说的川崎先生,是不是那个和你聊了一个晚上蔡琴的歌和初恋的音像店老板?”
“没错,就是因为他,我才决定写这篇小说的。”仙道笑着说。
“刚才那首酸溜溜的诗,也是你自己写的?”泽北问。
“不,在韩剧《冬季恋歌》里曾出现过。”
“我说,你们别无聊了。”流川听他们越扯越远,忍不住再次插话了。
“流川,你别这么严肃吧。你看他并没有把我的照片提供给警方或是媒体,这说明他也许是友非敌。”
“也许他有别的阴谋呢?”泽北说。
“那个‘暗夜行路’也许就是南烈。水泽说照片应该是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稍一分析,最有可能是他了。也就是说,南烈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东京。”
又是水泽……水泽好像上班时间什么都不用干,只需站在流川身边似的。他不是在科学研究所上班吗?仙道暗暗叹了口气。他突然想,国中时,水泽何尝不是像他故事里的早川秀一那样天天追着流川。
“南烈吗?”泽北沉吟着说。
“他可不是等闲之辈。”流川说。
“南烈……越来越有趣了。我倒很想认识他。”仙道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如果真是南烈,事情也许没有我们想像得那么糟糕。而且,我有把握找到他。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们一有空就去盯住那个貌似忠厚的辉男。我现在觉得,他也许不像他外表表现得那么普通和简单。我呢,却盯另一个你们都认识的人。”
“谁?”泽北和流川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是大难不死的检察官藤真健司了。他现在好像已经出院了。”
“为什么?”泽北疑惑地问。
流川记得,那时在医院里,仙道就曾表示过对南烈的某些行为的怀疑,现在想来,他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当下说:“就这样吧。先找到南烈再说。”
仙道突然想到什么,看向泽北:“对了,泽北,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和洋平去喝酒。那个小田龙政是洋平他们的国中同学。他这么死了,洋平的心情很不好。”
泽北心想,他临走时,洋平为什么会用那种满是痛楚的神情看着他?还有,那个灼热而绝望的拥抱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直觉洋平心里有事,绝不只是国中同学死于非命心里难过那么简单。会是什么事呢?
“怪不得,今天我在小田住的公寓大楼的门口看到了樱木,他和小田的女朋友岛村叶子在一起。”流川说。
“不管怎么样,天塌不下来的。如果实在混不下去,十九年前那件事就算了,我们可以选择提前离开这座被基地组织点了名的危情城市。”泽北微笑着说。
仙道点头:“没错。我们随时可以走的,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们。”
泽北转身往外走:“我累了。先去休息了。晚安。”
“泽北说得对,天塌不下来的。”仙道迈步离开书桌,上前突然一把抱住了流川,“流川,来,抱一下。”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流川的发间,心想,天塌不下来的。绝对塌不下来。
如果真的会塌下来,他和泽北都比流川高了三公分,也会先顶着。所以,流川不会有事的。他们三个都不会有事的。
泽北站在门边,微笑着看他们两个。他分明看到仙道笑着的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阴霾,显然,仙道的内心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么轻松笃定。
当然,这也不难理解,他是老大,怎么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想,那时,洋平突然抱住他时,是什么表情呢?看着仙道,他知道那肯定不会是什么轻松的表情,不由有些若有所思起来。
流川轻轻挣脱了仙道的怀抱:“无聊。”说着从泽北身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