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岌岌 31-36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900次阅读
三十一)第二天上午,赤木他们逮捕了小田真三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狱警宇崎,经过征讯,获得了小田龙政与小田真三被杀案密切相关的确凿证据。
然而,由于宇崎只是听命于小田龙政,知道的内情极其有限;关键人物-杀手植草智之如今尚不知所踪;而彩子他们对可能的知情人物-南烈的搜寻,一直都没有进展,于是,警方又一次陷入了搜查困境。
同样的,仙道他们分头进行的对藤真和辉男的跟踪,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也仍然一无所获。
深夜,藤真和花形走出那家常去的酒吧,在酒吧外面分了手。
藤真开着车在街路上缓行,不久便看到了那家他曾遇到过南烈的便利店。片刻犹豫之后,他还是在路边停下了车,走了进去。在他看来,便利店里的陈设和他遇到南烈的那晚几乎是一模一样,仿佛时光停留在了那一刻。
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一转身也许就可以看到南烈从外面走进来,用那种定定的眼神看着他:那种在第一次相遇时就令他觉得分外异样的眼神。仿佛和他早已熟识,又仿佛看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定了定心神,买了一瓶和上次一样的饮料,走到便利店外,拉开易拉环喝着。
他这时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能上班,回到以往的正常生活中去。
不留痕迹地把前后漫长的正常生活连接起来,顺便淡忘中间那段短暂的不正常邂逅,做好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过,这些天来,也许是因为受伤后不用工作实在是太清闲了,他变得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他甚至觉得南烈也许还在这个城市里。走在街上,他有时也会茫然四顾,迷失于东京的如流人潮中。
他必须承认,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南烈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他一直都忘不了在国际仁友病院那个南烈被牧和流川追踪的夜晚,南烈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里的愧疚和不舍当时便令他怦然心动,甚至于差点忘记了之前受到的伤害;当然,他也一直都忘不了南烈看着岸本死在他面前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那一刻,南烈也许觉得,换成自己死了更好……
他记得花形那时在医院里对他说,希望南烈能重新开始生活,还说社会应该给那些走错了路的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否则,他们会更加无路可走……
也许有人蒙天眷顾,会得到重新选择的机会;但藤真并不以为,那样难得的机会,会落到南烈的身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既然还没真正开始,这样轻言放弃就不会觉得有多可惜,有多痛苦;既然连事关生死的互相伤害都发生过了,如果还期望他们之间会有未来,不是他幼稚过了头,就是上天慈悲过了头……
从今而后,只要南烈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就好。
藤真这样想着,把那瓶喝剩的饮料扔进了垃圾筒,向自己的车走去。
藤真的车开走之后,从黑暗的拐角处,慢慢闪出了一个人。他戴着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帽子,从风衣的领口只看得见他的下半张脸,有着极为俊朗的面部轮廓。
这个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藤真的车渐行渐远,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仍然像樽石像似的杵在那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正要走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南烈。”
南烈停下了脚步,沉默着回过身,看到一个朝天发的青年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笑看着自己。
“果然是你。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总算逮到你了。”仙道在深秋的夜风里长长地呼了口气。
“先生,你确信是在和我说话?我想我并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叫南烈。”南烈故作莫明其妙地说。
“你不认识我?我不就是那个在小田龙政被枪杀现场,被你拍的很上镜的那个仙道彰吗?你不认识我,还能准确地把照片寄给我?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南烈,你总是暗夜行路吧?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南烈淡淡地说,“你不怕的话,跟我走吧。”
“好啊。我没什么好怕的。”仙道在夜幕里平静地微笑着。
在南烈的指引下,仙道开车载着他进入一条小巷,这里是东京一个住户非常复杂的街区,路越来越窄,到后来,车已经开不进去了。
“车只能停在这里了,否则,你会开不回去的。”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南烈开口说。
他领着仙道走进一幢公寓,上到二楼,开了一间公寓的门,那是一间很狭小的公寓,但还算干净整洁。
“请随便坐。”南烈摘下帽子说。
仙道见桌上放着一些照片,好奇地瞥了一眼,不由脸色微微一变。那些照片上的主角竟然都是他、泽北和流川。有上次他和彦一去找辉男的,有泽北和流川这三天来跟踪辉男的,当然也有他自己跟踪藤真的。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仙道苦笑着说。
“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上次你去找辉男,我就对你产生了怀疑。什么找写作素材,恐怕也只有那个傻傻的相田彦一会相信。他可远没有他姐姐机灵应变。”
“果然人不可貌相。看来你那个学弟辉男,其实一点也不简单。而你,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三个人人艳羡的社会精英,竟然就是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暗黑公正。真是没想到。”南烈笑看着仙道,“我这么猜,应该没错吧?”
仙道缓缓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三个的确就是暗黑公正。南烈,你到底想怎么样?还有,那个植草智之,是不是你让他跑路的?”
“你果然聪明。没错,把他捅给警方的是我,让他远走高飞的也是我。我想怎么样,你猜不出来吗?你能猜到我会在哪里出现,应该也猜得出我这么做的意图才对。”
“不管怎么样,如果我们的目标都是想让幕后主使现出原形,就一定能够求同存异。你是暗夜行路,我们三个是暗黑公正,本来就有点同道中人的意思。”
“我喜欢独来独往,但也不反对和你们合作。你说得对,既然大家的目标相同,合作一下也无妨。”南烈沉默了一会儿,“仙道,那张照片,有没有一点让你慌了手脚?”
“我承认有那么一点。”
“你放心,我没想过要把你们的另一种身份公布于众。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何况,我也不想做那种遗臭万年的坏人,毕竟,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现在是东京市民心目中的超级英雄。”
“南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东京?”
“没错。”
“那个检察官知道吗?”
南烈沉默了。现在的他,是个见不得光的人,让藤真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其实就算真的能为岸本报仇,之后呢?他和藤真会有将来吗?他是对自己说,要为大难不死的藤真重生,但这和他们是否有将来,好像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我想,事在人为,天底下没有做不到的事。”仙道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以后再联络。希望从今晚开始我们合作愉快。”
“嗯,合作愉快。”
仙道回到公寓,对泽北、流川说起了自己和南烈的谈话。
“和南烈合作?仙道,你确信真能相信南烈吗?我们为什么要和一个杀手合作?”泽北说。
“泽北,你有必要歧视杀手吗?再说了,他也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合作者,他深谙暗黑的那一套。说不定因此我们可以早一点查到真相呢?再说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是暗黑公正,我们怎么也要投鼠忌器。”
“我有一种我们会越陷越深的感觉。仙道,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流川,你有什么意见?”泽北看向流川。
“合作就合作,我们又不怕他。”
“既然流川都这么说了,仙道,我就相信你吧。谁叫你是我们的老大呢。”
“别这样吧,泽北。”仙道看着泽北,“在我们三个之中,你读的书最多,分析能力也是最强的。怎么在这么重要的事上,你不是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而是单纯的迁就我呢?我希望你们和一直以来的那样,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也知道,我们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我不想你们将来觉得是我任性地把你们领上了不归路。泽北,你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对吗?”
泽北的心情的确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这些天来,洋平好像有些不对劲的缘故。
自从那晚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之后,洋平突然变得极为疏远,甚至于在电话里的声音,也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
这使一向骄傲自负的天才泽北颇觉受伤。一直以来,都是洋平主动找着他,他不由想,洋平这样晴一阵雨一阵的,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想不太对。毕竟,他和洋平不过是主顾关系,现在这样的状况其实也很正常。但真的很正常吗?
这一晚,洋平在一家大酒店参加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的酒会。是迈克尔陪着他来的。
他百无聊赖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东京夜色。只要思想一有空隙,他就会想到那个离幸福只有0.01公分的夜晚,那个晚上,他甚至把泽北抱在了怀里。他想,那个有拥抱的夜晚,泽北是不是就能不做那个恶梦了呢?
幸福……他没想到幸福对他来说竟是这么的遥不可及。现在的他锦衣玉食,日进斗金,好像要什么有什么,可以呼风唤雨,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确是距他想要的幸福越来越远了。
但他怪不了别人。事到如今,只能说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他正在发呆,突然听到了迈克尔清朗而欢快的声音:“洋平,我来介绍一下。”
洋平转过身,看到迈克尔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迈克尔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的短发美女,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他的记性很好,只是一眼就坚信自己以前应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
那个举止干练的女孩大方地向他伸出了手:“洋平先生,初次见面。我叫藤泽惠里,刚从美国回来。”
洋平听了她的自我介绍,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她是藤泽会社的千金大小姐,是本城最有身价的女性之一。
据他所知,冲田家和藤泽家是世交,那么,迈克尔和藤泽惠里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了。
“藤泽小姐,你好。叫我洋平吧。”
“洋平,我早就听说过你了,也一直都很想认识你。一回来听迈克尔说,现在他在你的公司上班,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洋平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多陌生人对着他说诸如此类的话?他有这么出名吗?这样的说辞,非但没有令他沾沾自喜,反而令他有些心惊肉跳。但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笑着说:“能有机会认识藤泽小姐,我也觉得非常荣幸。”虽然,他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的想和眼前这个女孩交往的兴趣,但也不想得罪这位藤泽会社的千金大小姐,毕竟,山水有相逢,凡事留有余地总是好的。
“洋平,工作之余,你喜欢做什么?有空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对了,还有迈克尔。”惠里兴奋地说。
“我这个人很闷的,像个小老头。中学时代喜欢打游戏机,步入社会之后,连爱好也没有了。藤泽小姐的邀请,对我来说非常有诱惑力,但我怕和我在一起,你会觉得很没意思。”洋平微笑着说。
“怎么会呢?洋平,你看来不是那么无趣的人啊。”惠里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说。
“这一点,迈克尔最有发言权了。”洋平仍然微笑着。
“我可不这么认为。洋平,你工作的时候的确是很严肃,毕竟,你是大老板嘛。不过,你也才24岁,还是很有活力的年轻人啊。”迈克尔笑着说。
洋平心想,从美国回来的人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吗?真是让人吃不消。不过,那个人……就不会这样。他突然想到了泽北,顿觉心中一痛。
“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惠里,藤泽叔叔好像在找你。”迈克尔指了指出口处。
惠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当下笑着说:“我要走了。洋平,迈克尔,以后再联络吧。”她说着快步走开了。
(三十二)
“洋平,是不是有点吃不消?惠里因为一直都在美国读书,性格有点像美国人,喜欢直来直去的。不过,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和她从小就像兄妹一样,很了解她。”迈克尔笑了笑,“而且,她对你真的非常有好感。”
他们说话间,河田兄弟走了进来。
洋平看到他们,心里没来由得抽搐了一下,然而,他不能把自己的今天全都怪在河田身上。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洋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迈克尔突然说。
“迈克尔,有话尽管直说。”虽然樱木他们才是他的死党,但在工作中,洋平还是把迈克尔当作了自己的心腹。毕竟,在商业活动领域,还是毕业于哈佛商学院的迈克尔才能帮到他。所以,有些商业上的事情他也只和迈克尔商量。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青阳会社迟早会被河田会社拖垮的。洋平,你有没想过找人合作对抗河田?”
“当然想过。不过,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
“做生意找合作伙伴是天经地义的事,河田就算对你有什么想法,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洋平心想,这倒也是。河田就是再想控制他,也不能阻止他和别人有生意上的往来和合作。
“我说的是藤泽会社。”迈克尔说。
“藤泽会社?我没想过。”
“现在可以想了。我不是说惠里很喜欢你吗?其实,藤泽叔叔也很欣赏你的。如果你想做藤泽会社的女婿,是很容易的一件事。那时,你还要怕河田吗?”
洋平没想到迈克尔会提出这样的建议,顿时沉默了。和藤泽会社扯上关系,那对他的确不是坏事。藤泽惠里……他是不可能会喜欢上那个女孩,但他这时的确对迈克尔的建议动心了。他现在念兹在兹的就是怎样摆脱河田,如果可以依靠藤泽会社打垮河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其他的事,对他来说,总比这个容易解决。
退一万步说,远离了河田,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会顺畅一点。
他的人生也许会因此而改观。这样的念头令他开始有些振作起来。
11月中旬的一天午间,晴子和水泽茜在律师楼附近一带逛商场。
“我弟弟现在生活得很开心。可能是和他心仪的学长在一起工作的缘故。那位流川君啊,对一郎来说,简直就是恋人一般的存在。”水泽茜笑着说。
晴子听到这里,怔住了:“水泽,你说你弟弟崇拜的那位学长,就是流川先生?”
“没错。你也认识他?”
何止认识……晴子微笑着说:“他和我的老板泽北先生就像兄弟一样。水泽,原来你国中时就认识流川先生了,真让人羡慕。”
水泽茜听了她的话,停下了脚步,认真地看着她:“晴子,你喜欢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流川?”
晴子缓缓点了点头。
“真是太巧了。”水泽茜轻轻叹了口气。
她们正要走进一家大商场,看见洋平和一个衣着入时的年轻女郎走了出来。
洋平看到她们,微微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水泽茜见晴子显得有些诧异,以为她是不认识惠里:“水户先生身边那位是藤泽会社社长的女儿藤泽惠里,和迈克尔从小就认识。她和水户先生倒是门当户对呢。”
“是吗?”晴子愣愣地说。
洋平走近二人,微笑着说:“是水泽小姐和晴子小姐。”
惠里认识水泽茜,当下向她打招呼:“水泽你好。”她看向晴子,“请问,这位晴子小姐是……”
“我的老板泽北先生是水户先生的私人律师。还有,我和水泽是同学。”晴子笑着说。
“哦,晴子小姐是泽北先生的同事啊。我其实很想认识泽北先生呢。洋平,有机会介绍泽北先生给我认识吧。在美国时就听说过他了,他是天才,很出名的。”
洋平没有说话。他遇到晴子,心里一直有些不平静。现在,他对那些能待在泽北身边的人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不能离泽北那么近心里颇为嫉妒的缘故。
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不管泽北会怎么想,他都要继续走下去。
“那么,我先走了。”洋平说着和惠里走了出去。
晴子回到律师楼,敲开了泽北办公室的门:“泽北先生。”
“晴子吗?进来。”
晴子走了进去:“下午出庭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去法院?”
“嗯,是该走了。”
晴子看着泽北,突然想到了洋平。她直觉泽北这些天情绪不太好,可能是和洋平有关。她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人,但相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洋平对泽北的感情。可是,那个藤泽惠里又是怎会一回事?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她非常尊敬和喜欢泽北,不想看他受到伤害,于是说:“泽北先生,刚才我在附近逛商场,遇到了洋平先生。”
“是吗?”泽北怔了一下。他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洋平了。
“他和藤泽会社社长的女儿藤泽惠里在一起。”
“是吗?”泽北淡淡地说。
晴子看不出他的真实表情,只好说:“泽北先生,我们走吧。”
“好啊。”泽北站起身来,心想,水户洋平到底是怎么了?在此之前,他把洋平经常来找他看成是一种习惯;等洋平不来找他了,他才发现,以往他们是多么频繁地待在一起。他很想知道洋平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但他是泽北荣治,有自己的骄傲,何况,他们以前有什么吗?除了那个洋平自认是喝醉失态而催生的短暂拥抱。
下午,仙道走进一家咖啡厅,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女子看到他,从一张桌边站了起来。
仙道走向她:“是粟山太太吗?我是仙道彰,初次见面。”
那女子点了点头:“我是粟山早苗。仙道先生,初次见面。请坐。”
仙道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上午,彦一打电话给他,说有一位叫粟山早苗的读者一定要见他。仙道听到粟山早苗这个名字时不由心念一动,他记得那晚川崎提到过这个名字。这个粟山早苗也许就是川崎年轻时的恋人中川早苗。于是,他决定来见见粟山早苗。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觉得她依稀有点像流川的拍档彩子。除了年龄略长,和他想像中的中川早苗简直是一模一样。
“仙道先生,这么冒昧地来打扰你,请见谅。看了你那篇《第一次》之后,我觉得自己非见作者一面不可。”
“谢谢你喜欢那篇小说。粟山太太,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粟山早苗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仙道:“那个结局,能不能请你改一下?”
仙道一怔:“为什么?”
“一个读者竟然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真是……不过,我真的希望仙道先生能考虑一下。或者说,请你为那个故事再写一个结局。因为那篇小说让我想到了年轻时的事。”粟山早苗恳切地看着他,“仙道先生,虽然我的过去很普通,我还是希望你能挤出一点时间来听听。可不可以?”
仙道点了点头。他是真的很想听听当事的另一方是怎样述说同一段过去的。
“我一直都是很好强的,也还算优秀,所以,一直以来都有很多的追求者,但一直都没有真正喜欢上什么人。因为很喜欢篮球,上大一时,就做了篮球部的经理,因此认识了一位二年级的学长。他那时是球队的皇牌,但为人很低调,也不爱说话。因为朝夕相处,我渐渐喜欢上了他。我知道,他其实也是喜欢我的。那时,每天练习结束,我都会故意在篮球馆的走廊里等他一起离开学校。就像《第一次》里的千叶,在教学大楼的走廊里等着秀一去篮球馆练习一样。那段时光真的很美好。”
“可是,一直都等不到他向我表白,大学毕业了,工作好些年了,仍然如此。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房间的电脑前工作,突然就哭了起来。我想,我不小了,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可我是个女孩子,有自己的矜持,做不出主动示爱这种事。特别灰心的时候,我甚至会想,我和他也许没有缘份。经过一番挣扎,我还是和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见了面,接着开始了交往。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先生,他对我真的很好。交往半年之后,我决定和他结婚。有一天,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我喜欢的那个学长,他当场就呆住了,显然,他以为既然彼此喜欢,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后来,我听说他一直都过得很不好。我知道,我放弃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和伤害都很大,他也许到今天还觉得,我之所以会离开他,是因为他辜负了我。其实,有些事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谁也不想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你写的那篇小说,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知道,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我还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以后会过得幸福。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粟山早苗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显然,对于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她其实也仍然无法释怀。这也许是因为真正喜欢过那个人的缘故。
“其实,我也曾想过写另一个结局。因为很多读者对我说,那个结局太伤感了。对于初恋,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体会。”仙道微笑着说。
“仙道先生,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没错。”
“真是感激不尽。我会一直期待着的。”粟山早苗站起身来,微微一笑,“实在抱歉,今天浪费了先生很多的时间。”
“怎么会?你这么信任我,我很荣幸。”仙道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很想告诉她,那篇小说其实就是为她写的。但他还是忍住了,事到如今,告诉了她又能怎样呢?
就如电影《半生缘》里说的,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
然而,不能不提的是,紧随其后,其实还有另外的一句话:不过-对于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对于川崎和粟山早苗,至少他们可以因此而知道,即便当初他们和相守一生的幸福失之交臂了,但他们直到现在也仍然是爱着对方的。知道了这个固然于事无补,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总归是有意义的吧?
仙道正犹豫间,听到粟山早苗说:“非常感谢。仙道先生,再会。”
“再会。”仙道站在那儿,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出口处,心想,算了,还是等到另一个结局写出来再说。
晚上,泽北建议去酒吧喝酒,但因为流川仍然要加班,只得仙道一个人陪着他去。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川崎先生的初恋。”仙道说。
“你说的是那位音像店老板的初恋情人?”泽北问。
“嗯,她已经是一个小孩已经读小学的母亲了。不过,我看得出来,她还是没法放下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她请求我为《第一次》写另一个结局,希望川崎先生如果看到了,会知道其实当时的另一方已经原谅了他。”
“她知道那篇小说其实就是为她写的吗?”
“我没有告诉她。这种事,我觉得还是由当事人自己去解决更好,外人要做到适可而止。”仙道看着泽北,“泽北,这些天,你到底是怎么了?心情好像很不好。难道是工作上遇到了麻烦?”
“我心情不好吗?我自己倒没觉得。可能是因为我们查幕后主使和查十九年前那个案子都没有头绪,我觉得有点烦。你放心吧,工作上没有问题。”
“那就好。泽北,做事别那么急,一件一件的来吧。”
“我知道。这个道理我懂。”
说话间,泽北无意中侧头看了一眼出口,突然怔住了。他看到洋平和一个女孩走了进来。他想那也许就是晴子说起过的藤泽惠里,不由脸色微微一变。
洋平这时也看到了泽北和仙道,即便酒吧里的光线不太好,他也还是察觉到了泽北脸上不太对劲的表情。他其实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泽北了,蓦然看到他,当即心中猛地一跳,但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现在来了也好。他不动声色地对惠里说:“我看到我的律师泽北了,过去打个招呼吧。”
“是吗?在哪里?”惠里四处张望着。
“就在那里。”洋平说着和惠里向泽北他们走去。
仙道看了看泽北双唇紧抿的表情,又看了看走过来的洋平和惠里,终于明白泽北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这个水户洋平,究竟想干什么?他一直都以为,也一直都确信洋平是喜欢泽北的。
现在怎么又跑出了一个陌生女孩?
在事情还不太明了之前,仙道选择不露声色地观望。
(三十三)
洋平和惠里终于走到了仙道和泽北面前。
“洋平,好久不见了。这位美女是……”仙道看着惠里,微笑着问。
洋平还没开口,惠里已经说话了:“哇,两位大帅哥耶。请问,哪一位是泽北呢?”
只这么一刻功夫,仙道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样的女孩,绝对不会是洋平喜欢的类型。洋平到底在干什么呢?仙道看着洋平,嘴角露出了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洋平当然看出来了,心想,这个人……真厉害。幸好在这方面,泽北远没有他聪明。
“这位大帅哥是专栏作家仙道彰先生。另一位……”洋平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泽北。他感觉到泽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从表情到身体。显然,看到他和惠里在一起,泽北心里很不好受。
发现泽北这么在意他,他本来该高兴才对,可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却又不得不装做浑不在意地笑着,“另一位就是我的私人律师泽北先生了。仙道,泽北,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藤泽惠里小姐。”
泽北听洋平轻描淡写地把自己介绍给藤泽惠里,说自己是他的私人律师,不知怎么的,他的心突然缩成了一团,痛得难以忍受。仙道见他表情越来越不对了,忙开口打圆场:“藤泽小姐,初次见面。”
“仙道先生,初次见面。”惠里笑着转向泽北,“泽北先生,其实我在美国时就听说过你了。既然我们有缘在这里碰面,不如一起喝酒吧。”
“不了。”泽北突兀地站起身来,硬梆梆地说,“仙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工作,我们回去吧。”他看也没看洋平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仙道只好站起身来:“对不起,我们是该回去了。洋平,藤泽小姐,下次吧。”
泽北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仙道忙跟了出去。
洋平看着泽北挺俊的背影消失在出口处,这一刻他的心好像也追随着泽北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让泽北受伤了。这样也好,现在伤他总比将来伤他更好。只要……只要这个晚上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做恶梦就好。
“仙道先生人很随和,泽北先生就有点……也许天才都比较古怪吧。”泽北的言语举止令惠里有些莫明其妙。
洋平酸楚地想,泽北怎么会古怪呢?十九年来,他在夜里做着生不如死的恶梦(是泽北自己这么说的),到白天仍然要事事做足一百分。这么顽强,这么努力,比他这个得过且过、任性妄为的人不知要正常多少倍。
认识以来,泽北明朗的笑容就是他的阳光。现在,不知是因为天越来越冷了,还是他离泽北越来越远了,他时常感觉到寒意袭人。
在车上,仙道时不时会看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泽北。他很了解泽北,知道如果他自己不想说,旁人怎么问也没有用。所以,他什么也没问。
这个叫人担心的天才……
但洋平……他直觉洋平不是不喜欢泽北了,应该是有别的什么苦衷。是什么呢?值得他伤害泽北?
因为那个女孩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水户洋平真是这样的人?
仙道宁愿相信他不是。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我是仙道。哪一位?”
“我是南烈。”
“南烈?什么事?”泽北听仙道说到南烈,侧过了头看着他。
“你们认识一个叫三井寿的人吗?”
“认识。他是流川的同事。怎么了?”
“他有两个在黑道上混的朋友最近好像在帮他查杀手组织的事。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多少也知道做这种事的凶险。我想,很快就会有人对他们下手了。”
“这样啊。我们会想办法通知三井的。虽然我实在不喜欢那个整天把揪出暗黑公正挂在嘴边的人。”
第二天早上,流川走进一股办公室,见三井正埋头看资料。这些天来,三井变得异常勤奋,摆出一副不查出线索誓不罢休的架势。
三井觉察有人进来,抬头看到是他,笑了笑,:“流川,你来了。”
“三井,你查到什么了吗?”流川坐到自己办公桌前,不经意地问。
“还没有。不过,铁男和德男正在帮我查从水野孝三案开始的和杀手组织相关的情报。我想,从杀手组织这条线应该可以找到和幕后主使有关的蛛丝蚂迹。”
“三井,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帮你做这种事是很危险的。”
“你说得对,虽然他们是偷偷地在查,但在黑道上,哪怕是一点的风吹草动,也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流川,谢谢你的提醒,我太粗心了。”三井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这时,神刚好走进来,差点和三井撞在了一起:“三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没什么,我出去一下。”
“流川,三井去哪里?”神坐到自己位子上问。
“应该是去找铁男和德男吧。”
下午,《每日新闻》社一楼大厅,弥生走到服务台前,问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片山:“片山小姐,请问,是谁找我?”
片山伸手指了指她的后面。弥生转过身,看到一个清俊挺拔的陌生青年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先生,请问你是……”
“我是警视厅科学研究所的水泽一郎。相田小姐,能不能和你谈谈?”水泽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弥生。
“可以啊。我现在刚好有时间。请跟我来。”弥生领着他到了休息室,叫了两杯咖啡,“水泽先生,你好像很年轻,可能比我弟弟还小。真是后生可畏,我不服老都不行。”
“相田小姐,你怎么会老?”水泽微微一笑,“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你的新闻采访稿我也常看的。”
“是吗?对了,水泽先生,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们警视厅现在被那些连环杀人案弄得焦头烂额。我在查看资料时,发现了一些疑点,想请相田小姐帮忙。”
“好啊,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
“我听说相田小姐一直在私下里调查暗黑公正的事……”
弥生打断了他:“对不起,这件事我帮不了你。那只是我个人出于好奇进行的私人调查,我不想和警方有任何瓜葛。”
“虽然我刚回到东京,不过,我也知道,在许多东京人看来,暗黑公正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超级英雄。”水泽凝望着她,“我今天来找相田小姐,只是希望能和相田小姐联手查暗黑公正的事。不是工作,只是个人好奇,和警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查到了什么,也绝不透露给警方。这个合作必须恪守的前提,我愿意以我的人格担保。相田小姐,可以考虑一下吗?”
弥生望着他清亮明朗的大眼睛,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能和情报分析专家联手查暗黑公正的事,当然再好不过了。”
“谢谢。对了,相田小姐,你说,南烈会不会还在东京?”
“我不知道。不过,听你的口气,应该还在吧?”
“我这也只是猜测,毕竟,我们警方到今天也还没找到他。”
“从私人感情出发,我倒是希望,你们永远都找不到他。难道你认为,他会来找我?不可能的。”
“那可不一定。”水泽微笑着说。
晚上,仙道和南烈见面,南烈把一张照片递给他:“这个人你认识吗?”
“是相田弥生和……水泽一郎?”仙道怔住了,心想,水泽怎么会和相田弥生在一起?
“是辉男拍到的。你知道吗?弥生一直都在查你们暗黑公正的事。”
“我听彦一说起过。我想应该还没什么进展。不过,现在就不好说了。”
“水泽一郎是何方神圣?”
“他是我们三个的学弟,现在是警视厅科学研究所的情报分析专家。就是因为他,警方才会认定你送的那张照片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从而认定你还在东京。他甚至可以从你拍摄照片的角度,推断出你早就埋伏在了案发现场,而不是碰巧在那里出现的。”
仙道看着照片上的水泽,“他是美国名校培养出来的情报专业精英,对我们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找相田弥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不过,他也有弱点,他是流川的狂热崇拜者,有事都会对流川说。”
南烈笑了笑:“这么说,他是你的情敌?”
“至少他是把我当作情敌的。”仙道苦笑了一下。
“仙道,你别这么自负。”
“我有吗?我可是一直都很把这位水泽小弟当回事的。而且,他也没有他外表表现得那么没有心机。”
“对了,我得到消息,明天晚上可能有人要对铁男和德男不利。你们要不要出动?由我出手也可以。”
“好啊,还是我们出手吧。我和泽北已经很久没有摸枪了。”仙道笑着说。
“我会在适当时间通知警方的,让他们去做扫尾工作。”
“没问题。反正我们和警方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二天晚上十点左右,仙道驾车载着泽北赶往铁男和德男常去喝酒的那家酒吧。大约十点过一刻,他收到了南烈的电话:“仙道,辉男说,铁男和德男就要出来了。”
“嗯,我们就过去。”仙道挂了电话。
仙道他们的车一开到酒吧的斜对面,便看到铁男和德男从酒吧里走出来,就在这时,从黑暗中突然窜出五六个人,手持长刀逼近了他们,砍杀声当即不绝于耳。
“竟然是小混混。我还以为会是职业杀手出马。泽北,现在怎么办?”
“就当让我练练枪法。仙道,开车吧。”泽北说着戴上了夜视镜,缓缓摇下了一半的车门玻璃,扛起冲锋枪瞄准了街路对面那群正在斗殴的人。他每一枪都射向那些人拿刀的手腕,弹无虚发。等车开过去时,已经连发五枪,混乱中,只听得到长刀丢落在地上发出的哐当哐当声。
“泽北,恭喜你,你还宝刀未老。”仙道看出去,只见铁男和德男这时已经占了主动,开始追赶那些手腕中枪的玩命之徒。而酒吧里的人听到声响后也陆续跑了出来。
“那还用说。走吧。流川他们应该也要到了。”泽北收回了冲锋枪。
仙道他们的车刚刚开离现场,警车很快便呼啸而来。
等流川他们到了酒吧外面,铁男和德男已经制住了那些人。
“铁男,德男,怎么回事?”三井问。
“我们一出来,就被这些家伙包围住了。是因为刚才有人开枪射伤了他们的手腕,我们才得以反败为胜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想,应该是从一辆开过去的车里射出来的子弹。”
“又是暗黑公正。”三井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流川看着幽暗向前延伸的街路,心想,这时仙道和泽北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
深夜,警视厅搜查一课,三井有些疲倦地向办公室走去。这时,彩子拿着一杯咖啡从休息室里出来,和他并肩向前走:“三井,审讯怎么样?”
“他们只是小喽罗,不过,总算供出了一个直接指使。已经叫当地警署的人去找了。那个人估计也只是个小喽罗,没什么价值。”
他们走进了一股办公室。
“总比什么线索都没有要好。”彩子看见流川趴在桌上,似乎睡着了,“流川这样睡觉会感冒的。咦,神呢?”
三井从里屋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流川身上:“神和牧还在商量事情。”他打了个哈欠,“累死了,真想回去睡觉。”
“今晚恐怕是不行了。”
“是啊。还要等当地警署的消息。”
(三十四)
“接着就到了当年篮球部成员聚会的那晚。
现在是北海道的深秋时节,天黑得很早,近八点半时,札幌已经灯火辉煌,夜色阑珊。秀一走进了王子饭店。在电梯里,他呆呆地仰望着天花板,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没错,他自己的确是个不求上进的人,但他毕竟二十七岁了,已经不太会心存侥幸地想,这世上的其他人也会和他一样,除了年龄渐长,在生活里浑浑噩噩,以至于十年如一日。
所以,他当然也知道,现在就是见到了千叶,他的人生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改变。何况,他有妄想这种奇迹发生在他的人生里的资格吗?他没有。
但对于今晚的聚会,他还是充满了期待。那种迫切的心情,就像很多年前,无意中听说千叶会回北海道读大学时一样。当然,后来证明那只是个讹传,千叶根本就没做过那样的决定,他直到研究生毕业,在美国工作了两年才回到日本,也就是去年的春天。这是那天他们的班导师中村老师告诉他的。
大约十天前,他们的学长也是那时篮球部队长的川上刚好到东京出差,并找到了他,说准备举办一次那时篮球部成员的聚会,问他要不要参加。秀一当时就想用工作很忙,可能会走不开为借口推掉这个聚会,但听到川上无意中说起千叶也会参加,他简直想也没想就应允了。
川上还告诉他,千叶现在是一个外科医生。秀一很难想象那时沉默寡言、只爱打篮球的千叶站在手术台前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在东京生活了近十年,但他突然觉得,这里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当即便向总编请了半个月的假,于三天前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海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奔赴什么地方的热情了,也许是很想看看今时今日的千叶过得怎么样吧。
秀一走出电梯,在王子饭店18层的走廊里向那个聚会的宴厅走去。走着走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渐渐占了上风,他不由停在了宴厅的大门外,深深吸了口气。
已经十年了,他已经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练就了如何从容面对一切,但想到就要面对那样漆黑明亮的一双眼睛,还是会觉得恐惧。
他怕在他们目光相遇那一刻,他会把自己那十年如一日的淡如开水的生活平铺在千叶眼前。就算千叶根本不在意,他还是会怕被千叶知道,离开了喜欢的人,他这十年过得不过如此。
不过,他最怕的是:现在的千叶会怎么看现在的他呢?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同学兼队友,还是仍然在意他曾经的辜负?
如果是前者,他会很难过;如果是后者,他会更加的难过。
他是真的希望,如果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就让一切难过和伤害都由他自己来承受。这样的话,他至少会觉得好过一些。
他正在发呆,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是秀一吗?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秀一回过身,看到同学藤井正诧异地看着自己。他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藤井,进去吧。’俩人一起走了进去。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千叶。不,是长大后的千叶。在他的记忆里,千叶永远都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只穿校服和运动装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二十七岁的西装革履的青年。当然,接受眼前的千叶,他也只不过用了一刹那的时间。他想像中的千叶,就是这个样子,分毫无差。
不管之后会怎么样,秀一心想,至少这一刻他是幸福的。因为不管千叶这时看着他的表情有多么的疏离和淡漠,千叶转身的速度仍然是他记忆里的那个速度,快如条件反射,简直在他站到门边那一瞬间就看向了他。
秀一看着他俊美的脸,虽然不敢奢望什么了,还是忍不住会想,今天的千叶是不是仍然在倾听他的脚步,等待他的到来?哪怕这是最后的一次?
这个晚上,秀一身处于一干多年未见的队友之间,听着他们叙旧,他很快便发现,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人人好像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有他,这十年来实在是泛善可陈,如果想说什么,也会觉得无话可说。所以,他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很希望有人会牵头问到千叶的过去,但好像所有人都只关心他们自己(当然这也是正常的),到聚会结束,也没有人为他问他想问的问题。
千叶一直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听别人说话,有时还会插一两句。他的表情在秀一看来,比过去要生动舒展得多,也比较懂得关心别人了。秀一不免有些悲哀地想,这十年来,竟然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跟着时光向前走。
他一直都对生活没有抱太高的期望,惯于得过且过。他记得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的姐姐悦子曾说他这种人是朽木不可雕;还说他这么迟钝,以后会让喜欢他的人伤心。他不知道千叶是否曾因他而伤心过,以千叶的性格来看,也许没有。但至少,他是曾让千叶灰心过的。
聚会结束时,秀一全神贯注地盯着人群中的千叶。他怕一眨眼,这个人就会在他眼前消失,这一次消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谁知道下一次聚会会在多年以后?千叶那时会不会来?要是在两次聚会期间其中一方遇到了海啸、地震、火山喷发、车祸、飞机失事、天然气泄露什么的,怎么办?
当然,之后他也可以去找千叶,但千叶会不会愿意见他,他会不会有勇气说想说的话?过了这一晚,他真的猜不到答案。
他想,有些事一定要和千叶谈一谈,哪怕千叶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
秀一和那时的篮球部队长川上话别时,看到千叶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干脆,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秀一的心微微一抖,没有犹豫,当即快步跟了出去。
‘千叶。’在走廊里,秀一叫住了千叶,就像十七岁时那样。
千叶站定转过身来,他俊美的脸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透着白玉般的光泽,他的眉目之间也是清冷凛冽的。
秀一跟上了他:‘一起走吧。’
千叶不置可否地和他并肩继续向前走。
‘昨天我回了一趟小樽,经过我家附近那个我们以前打过球的街角公园时,我进去看了看。不过,现在那个篮球场已经被拆掉了。’秀一说。昨天,当他坐在曾经是篮球场的绿地上时,他想,那时的他怎么会那么傻呢?他怎么会以为千叶乘新干线从札幌到小樽找他打球,只是因为千叶喜欢打篮球,自己也是个相当不错的对手。事实上,在札幌,如果千叶愿意,可以找到至少五个以上比早川秀一更象样的对手。他真是傻的可以。
‘是吗?’千叶淡淡地说。
‘千叶,听中村老师说,现在你在札幌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一切还顺利吧?’
‘还行。’
他们进了电梯。千叶站在秀一的面前,把背影对着他。秀一静静地望着他挺俊的背影,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一件事,再过一会儿,等他们走出这家饭店,他们就真的成为陌路人了。
‘千叶,有个问题我想再问你一次。’他们走出电梯,到了饭店的一楼大厅,秀一说。
‘什么事?’千叶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那时你为什么要去美国?’
千叶这时回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对你还重要吗?’
‘当然,其实一直都是重要的。’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回答你。’
千叶说着大步走出了王子饭店。
秀一继续跟着他:‘千叶,是不是那时我说的那句话,令你对我灰心了?’那年夏天都大赛某场比赛的中场休息时间,一个学弟无意中问他:‘早川学长,你和千叶学长配合得这么棒,是不是将来也要读同一所大学,继续打篮球呢?’
‘我还没想过。我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他记得那时坐在他身边的千叶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也许就是他那种什么都可有可无的态度令千叶对他失去了信心。
但他心里想的,其实不是千叶所理解的那样。
‘千叶,我和你不一样,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我对打篮球,甚至对自己的人生都没有特别的打算,一直都是得过且过的。我那时只是想,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好。如果你大学还想打篮球,那么我也和你一起打。你想打到什么时候,我就陪你打到什么时候,就是七老八十也无所谓。
可新年一过,你却说你要去美国了。那时,我真的很难过,我以为是因为国内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你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你是那么喜欢篮球,渴望进步,我也不敢奢望你会为我改变主意留在国内。我总是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快快乐乐的打球,快快乐乐地生活。而我呢,看到你快乐,我也就快乐了。我的真正意思是这样的。千叶,你那时也许误会我了。’
‘之后呢?’千叶对这个迟到了十年的解释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之后,因为你没有找过我,我总以为你怕我打扰,何况,当你在美国大展身手时,我已经放弃了篮球。我想,我是离你越来越远了,甚至于不配在你面前出现。我就是这么个没药可救的人,所以……’
‘现在为什么又……’
‘虽然已经太迟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其实那时,不,一直以来,我都是……’
‘早川,已经太迟了。’千叶打断了他,‘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高兴你能这么对我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就这样吧。’他说着转身走开。十年过去了,但他必须承认,他对眼前这个人还是有感觉的。可是,在最重要的时光里,他们都没有在对方身边:幸福快乐的时候,没有一起分享;失意痛苦的时候,没有搀扶或拉过对方一把……他对这样的感情完全没有信心。何况,经过了十年离索,他已经觉得,即便生命中没有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了,生活还是可以这样波澜不兴、不痛不痒地继续下去。
如今他已经不打篮球了,当然也就不要一对一,更不要什么拍档,身边多一个人反而会不习惯。
但……总有孤单寂寞的时候吧。
他这样想时,突然听到秀一在他身后说了同样的话:‘但总有孤单寂寞的时候吧。千叶,走在走廊里时,会不会想起我呢?如果仍然会,我们就还没有结束。如果不会了,请一定要找到一个人,让这个人不再叫你孤单寂寞。可以吗?千叶,可以吗?’
千叶停在了黑暗里,没有回头,没有作声,也没有决定向前走。也许是那时在走廊里等秀一的记忆太铭心刻骨了,这些年来,哪怕是在美国,或者是回到札幌,但凡有走廊的地方,总能让他想到秀一。
如果能找到另一个人,早就该找到了,为什么十年都找不到?十年也找不到,是不是就表示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了?是不是就表示他这一生注定要孤单寂寞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孤单寂寞好了。
他正要迈步往前走,突然觉得有人迅速靠近了自己,伸手从后面紧紧环抱住了他。那是他所熟悉的自然而随意的拥抱。虽然隔着十年的漫长岁月,虽然他们已经从少年变成了青年,那种清爽温暖的感觉依然清晰如昨。
他记得高二那年,每次球队赢了的时候,秀一总会激动地抱住他,快乐地说:‘千叶,我们又赢了。你也是高兴的吧?’
那样的拥抱,没有任何的做作,他也丝毫不觉得突兀。那样的秀一,是他所知的最孩子样的秀一。所以,他那时不知有多喜欢赢得比赛。
‘但没有你,我一直都是孤单寂寞的。千叶,你知不知道?每次走过一条走廊,我总觉得,可能有人在前面等着我。那个人就是你吧……千叶,是你吧。’秀一流着泪,在他耳边喃喃自语似地说。
千叶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他一直和其他的人都保持着距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和这个人不会。
他一直都想和这个人缩短距离,因为他一直都知道,他和这个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也就是他和幸福之间的距离。
可是,在这十年的时光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甚至于不是天涯海角就是地北天南。
所以,这一刻,秀一的怀抱固然温暖,他的理智却清醒地告诉他,他们的未来肯定不会轻松。但他的感情第一次占了上风。他想,不管在他们的将来里,是不是还有伤害,还有别离,只要仍能继续总是好的。
这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人不知道,在不远的一根石柱旁边,站着他们的那些学长学弟们,正欣慰地看着他们两个,并开始了小声的议论。
‘这两个超级不坦白的人,总算可以真正开始了。我们也总算没有白费功夫。’藤井笑着说。
‘那时,除了他们自己,恐怕人人都知道他们互相喜欢着对方吧。’川上叹了口气。
‘是啊,幸好川上你想到了这样一次聚会,否则,这两个人还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我都替他们急,想找一点看到结局。唉,还是等了十年,这出爱情长跑戏也太拖拉了。’服部苦着脸说。
‘现在好了。万年慢性子秀一也会采取主动了,而且,非常有杀伤力。”川上笑着说。
‘我们功德圆满,也该退场了。’藤井说。
‘走吧。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服部说。
众人说着悄悄从旁边走开了。”
水泽看到这里,合上了《今日周刊》,转头望着川崎:“舅舅,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后续结局有点画蛇添足?十年过去了,两个人的心情真的可以不变?我很怀疑。仙道学长这么写,有点不太实际。”
“这只是个故事。我倒是喜欢这个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不现实,但总觉得温暖。一郎,你最不该排斥这个结局才对,你不是也一直都喜欢你那位学长,这么多年都没有变?”
水泽心想,那是没错。可是,如果流川那时在走廊里等的是写这篇小说的那个人;如果他永远都没有机会看到流川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前端;如果篮球部成员聚会时,流川根本就不会在人群中倾听他的脚步,等待他的到来……他是不是也要欣赏这篇小说的第二个结局?他做不到。
会写出这样结局的仙道彰,恐怕已经对流川对他的感情有信心到自负的程度了吧?他更不能接受这个。
川崎这时已经知道仙道为什么会写这个结局了。
虽然他远没有故事里的秀一幸运,还有机会和喜欢的人从头再来,但他总算知道,中川早苗已经原谅他了。
知道了这个,和幸福虽然仍有千里万里之远,但总算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出发。就算将来也遇不到合适的人,总还能以一颗更平静更坦然的心生活下去。
毕竟,过去的,的确是已经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三井兴冲冲地走进一股办公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我、神和宫城的狂轰乱炸之下,那家伙终于招架不住,供出了一条不小的鱼。那个指使他去对付铁男和德男的人叫野边将广,表面上是个生意人,但据说背景很复杂,赤木他们已经去查他了。”
“希望这个野边将广和幕后主使真的沾上了边。”彩子说。
“但愿了。”站在三井身边的神呼了口气。
流川心想,这一次看来是真的有进展了。
同一时间,河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认真地看着一之苍拍的那些照片。
“哥哥,那是洋平的律师吧?”美纪男指着一张照片上的青年说。照片上的青年坐在一辆车的后座,正在取下夜视镜。也许是隔得较远,又是深夜,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晰,但的确是大律师泽北荣治。
“开车的那个是《今日周刊》的专栏作家仙道彰。仙道彰、泽北荣治,还有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察流川枫,这三个人都是孤儿,一直都生活在一起。”
“水户洋平,自以为聪明,却总在自掘坟墓。这三个人就算不是暗黑公正,至少也和南烈或者暗黑公正有密切的关系。”河田冷笑着站起身来,“南烈啊南烈,你以为你胆大,你聪明,在我看来,你不过是我的一个诱饵而已。你懂得放消息、跟踪和拍照片,我就不懂吗?现在,终于让我钓到大鱼了。一之苍,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左右膀,以后继续加油干吧。”
“是。对了,河田,野边这回恐怕是保不住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河田冷冷地伸出右掌在颈脖上一横,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就去办。”一之苍说着走了出去。
一之苍走后,河田站在窗前沉思了好一会儿,对美纪男说:“美纪男,帮我约那两个人,也该合计合计了。至于水户洋平,他竟想攀上藤泽家甩掉我河田雅史,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美纪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是,哥哥。”
(三十五)
“什么?”傍晚时分,警视厅搜查一课一股办公室里,三井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重重地把话筒搁在了话机上。
彩子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看向他:“三井,怎么了?”
“我们又迟了一步。野边将广刚才在一家商场外被人枪杀了。”
神和流川这时也抬起头来看着三井。
“老天……线索岂不是又断了?”神苦笑了一下。
“他们可真是够狠的。”彩子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又要从头开始了。”
这时,宫城和越野走了进来。
“唉,这回连野边将广也死了。他们总可以比我们快一步。”宫城双手一摊,满脸无奈地说。
“有什么办法,有内奸在,什么情报也藏不住。”三井说。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沉默了。他们现在都知道警视厅高层有问题,但一天没有查出是谁,他们也莫可奈何。
“喂,诸位同仁,情况就是再糟,我们也还要休息、吃饭和睡觉吧。”越野拍了拍手。
神听了他的话,心念一动:“越野,你好像有位学长是开饮食店的吧?”
“神,你说的是不是鱼住学长?他的厨艺是很不错,不如晚上我们去他那里吃饭吧。谁要去?”越野看了看众人。
“我和三井要去。彩子,流川,你们要不要去?”神问。
“不去了。我要回家吃饭,我已经好多天没回家吃晚饭了。”彩子说。
“我有点事,晚上要回去。”流川说。
“看来还是只得我们四个。”宫城说。
晚上近八点时,越野、宫城、三井和神走进鱼住的饮食店。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台前只坐着一个身材很高,头发有些卷曲的青年。察觉有人进来,他侧过了头。他的肤色似乎比牧还黑,眼睛很小,眯眯的;嘴唇很厚,一看就是那种不爱说话的人。
“鱼住学长,我来了。咦,竟然是福田……好久没见了。”越野快步走到那个青年身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欣喜万分地说。
“越野……”那个叫福田的青年徒遇故友,显是毫无心理准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是小福……”神的表情也有些吃惊。
“小福……叫得这么亲热……”三井诧异地看着神,“神,怎么,你也认识这个非洲人?”
“什么非洲人……小福是我的国中同学,不过,国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要不是越野叫他的名字,我一时还不敢相信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长成那样,你就是十几年没见过他,也不至于会忘记的。何况,你的记性那么好。”三井笑着说。
“三井,你别自以为是帅哥,就可以乱说别人了。”宫城说。
“宫城,你客观一点说,我是帅哥,还是那个福田是帅哥?”
“说实话,他长得比你有个性。”宫城笑着说。
神听了不由莞尔。
三井他们四个也坐到了台边。
店长兼厨师鱼住是个身高超过两米的巨人,因为是越野的学长,三井他们和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越野,你们来了。诸位警官,想吃点什么?”鱼住和他们打招呼,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学长,先来四碗拉面。”越野笑着说。
“小福,好久没见了。你还记不记得我?”神坐在福田身边,侧头微笑着问。
“当然没忘,你是神。是好久没见了。”福田说。
“福田,高中毕业以后,你去了哪里?”越野问。
“他一直都在大阪。这个月月初刚回来。”鱼住替福田回答了。
“今晚一定要多喝几杯酒,这些日来实在是太晦气了。那个天杀的杀手,野边将广可是铁男和德男用命换来的线索,就这样被他掐断了。”三井咬牙切齿地说。
“三井,你更应该恨的是那些幕后主使。还有,你最好别在这里借酒浇愁。”宫城说。
“我才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三井,你还是少喝点酒。你的酒品实在是不太好。”神直截了当地说。
宫城和越野听了都大笑起来:“神,你说得太好了,简直是一针见血。三井就是那种酒喝到哪里,就把警视厅的脸丢到哪里的人。”
“你们这两个家伙……”三井对着宫城和越野怒目相向,但转向神时,却好脾气地向他敬了个礼,“是,我的拍档大人。”
“三井,我突然发现,你常常把牧和彩子的话当作耳边风,却很听神的话。”宫城笑着说。
“那当然。你懂什么是出生入死、生死与共的交情吗?我和神就是。”三井说。
“幸好你还听神的话,否则,真拿你没办法。”宫城说。
“所以说啊,一物降一物。宫城你也是无法无天,有彩子在,我们就放心多了。毕竟,孙悟空就是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越野说。
“越野,话说回来,我们也是出生入死、生死与共的交情,难道你觉得,我不够听你的话?”
“差多了。我没有神那么好的命,你和三井不能比。”
“小福,现在你在做什么?”神不再理会他们三个胡说八道,侧头问福田。
“我还没找到工作。”
“你想做什么工作?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
“不用了,神,谢谢你。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福田,你知不知道植草的事?”越野看向鱼住,“鱼住学长,那件事你有没有告诉福田?”
“说了。不过,我仍然是那句话,人生于世,尽可按自己的意愿选择,自己能负责就行了。”鱼住淡淡地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植草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越野叹了口气。
“越野,虽然你是警察,其实你心里还是不希望他被我们警方捉住的,对不对?”宫城说。
“是啊。我是不希望他被捉住,但他现在被通辑,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我也不好受。”
神看着表情沉默的福田:“小福,你现在还打篮球吗?”
他记得国中时,福田虽然直到国中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才加入篮球部,但进步神速,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那时也看得出来,福田对篮球这项运动的喜爱不亚于自己。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不打篮球了,很难说福田还会喜欢那项承载着他们少年梦想的体育运动。
人总归要长大,少年时的梦想却可能会被丢弃在岁月的尘埃里。那也许是普通人成长必经的劫数,大多数人都逃脱不了。
“早就不打了。”福田这时站起身来,“鱼住学长,越野,神,我还有事,先走了。”
“福田,有空记得找我。我还住在原来那个地方,电话也没变。”越野说着,抄了一张电话号码给他。
“这是我的联络方式,小福,记得保持联络。”神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了福田。
福田接过,却没有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下来的意思。他看了看神,又看了看埋头吃面的三井,微微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什么时候会令他觉得既尴尬且难受?
也许是在和自己的中介人接头之后,突然遇到了从前的同学,更糟糕的是,那些同学现在还是警察;当他们在自己身边议论那个刚被自己杀死的人时,他还要保持神色如常地听着;他还发现,自己的下一个谋杀目标,这时刚好就坐在附近,而且,这个人还是他所在意的某位昔日同学最在意的人。
福田不知道别的杀手是否也曾面临过这样的困境,反正,他刚才的确是如坐针毡。所以,他几乎是逃出了鱼住的饮食店。
福田站在饮食店外,任凭十一月底的寒冷夜风在自己身边肆意穿行。他的手心里捏着越野和神给他的电话号码,他的风衣内袋里揣着一支枪和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刚才那个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对神非常重要的人-三井寿。
杀手不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所以,他们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当然也有同学。然而,在入行的第一天,他就被慎重告知,杀手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和游戏规则,如若不遵守,唯有死路一条。所以,走上这条路之后,在没有闭上眼睛之前,他已经没有判断错或者对的资格,只能按雇主的要求去执行一个又一个的杀人任务。哪怕照片上的人是越野或神,如果他不想死,他也得这么做。今时今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上午,神走出一股办公室,在走廊里遇到从休息室里出来的三井。三井手里握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神,你去哪里?”
“我去科学研究所找水泽。”神走出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三井,“三井,要出去的话,记得告诉我一声。”
“知道了,真罗嗦。我不会一个人去哪里的。我们是拍档嘛。”每当神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时,三井便心领神会,知道神这时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他说出的话也值得自己认真对待。当然,神一直都是个相当认真的人。
虽然神这么说,简直是把他当作了小孩,三井还是笑着说,“神,不要因为铁男和德男差点出了事,就这么疑神疑鬼的。我是警察,不会有事的。”
警察也只是人……神看着站在走廊里的三井那英俊而灿烂的笑脸,突然有些心神恍惚,他想,他们真的只是拍档吗?三井确信吗?他有时真的很想问问三井,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让三井自己慢慢去体会比较好,他如果说得太多,又做得太多,对他们的将来未必会有好处,也不甚明智。反正,他又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神,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凝重?虽然现在状况是不太好,也不见得特别糟糕。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的。”三井夸张地走上前几步,用空着的那只手环抱住了神,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常用这个动作以示宽慰,甚至对彩子都是适用的。但神这时在他的怀抱里觉得很温暖,不由微微一笑。他想,是不算太糟,至少,他喜欢的这个人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懂得表白而已。
三井紧紧搂着神单薄的肩膀。不知是因为咖啡香醇而温暖的味道,还是因为神干净而清爽的味道,总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心中很平和,很安定。他想,这个世界是很疯狂,但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一直都可以做个正常而快乐的人。所以,不管明天会怎么样,他心里一点都不害怕。
“三井你……别把咖啡泼在我身上。”神觉得三井把自己拥得太久了,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
“三井,神……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在警视厅里搂搂抱抱的,太不成体统了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宫城和越野站在了神的身后,促狭地笑看着他们。
“你们胡说什么?我是怕神被那些案子弄得神经紧张,所以想安慰他一下。”三井走向他们,作势要抱住宫城,“来,宫城,我们也抱一个。”
“你别趁机把咖啡泼到我身上。”宫城笑着闪开了。
“三井,我不介意,而且很需要安慰,你来抱抱我吧。”越野笑着说。
“好啊。反正这一杯已经冷了,我也不想喝了。”
“三井,我说的是来个温暖的拥抱,不是泼一杯温暖的咖啡……”
“谁管你……”
神听着身后三井他们三个活宝嘻嘻哈哈的声音,边走边想,就算真的让他猜对了,事情也不会糟得无法控制。应该不会。
(三十六)
神走进水泽的办公室,水泽一看到他,当即微笑着站起身来:“神前辈,早上好。”
“水泽,早上好。有一件事我又要麻烦你了。”神走到他的办公桌边,歉然微笑着说。
“前辈太见外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对了,前辈,上次你让我分析那个叫鱼住纯的厨师的个人资料,对于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我暂时还没办法得出准确的结论。不过,依现有的情报来看,他非常有可能和那个岸本一样,同时还从事着另一份职业,也就是杀手中介人。”水泽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前辈,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怀疑到他?”
“我倒不是因为他是植草智之的学长,就联想到他也在做杀手中介人的工作。不过,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破案线索。”
“怪不得牧警部和彩子前辈都说,神前辈你是搜查一课出了名的冷静派。”水泽笑着说。
“过奖了。昨晚,我建议越野他们一起到鱼住的饮食店吃饭,之后,我对他的怀疑又增强了。”神说着把一个档案袋递给他,“我想再麻烦你分析一下这个人的个人资料。他叫福田吉兆,是我的国中同学,也是越野的高中同学。他今年也是二十五岁,这些年一直都在大阪,近期才回到东京。他目前没有正当职业,行踪非常诡秘,我很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水泽从档案袋里取出福田的照片,看了一会:“前辈,你是不是怀疑野边将广的死和他有关?”
“如果鱼住真的是杀手中介人,他是杀手的可能性就非常大。昨天晚上,当三井说到野边将广的死时,他的表情的确有些古怪。当然,我也希望只是我过于敏感和多心,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同学是杀手。何况,我也不想看到越野再次难过。但我觉得,他昨晚也许是去鱼住那里接受新任务。万一被我猜中了……我是说万一,那么,怀疑他就是有价值的。不过,我找到的资料非常有限,也许不能帮你得出正确结论。”
“我先试试。前辈,既然事关生死,我会尽快给你答复的。”
“那么,水泽,麻烦你了。”神转身往外走,“我也该去工作了。”
“前辈,如果你就是幕后主使之一,你下一个要杀的人会是谁?”
“我一时猜不到。”神说着走了出去。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如果福田真的是杀手,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三井。
福田临走前看着他和三井的表情令他有了这种直觉。他是个警察,直觉是从侦查工作中得来的,一般不会没有来由。所以,他才会选择怀疑福田,毕竟,他不能拿三井的生命去冒险。
因为职业的关系,他见惯死亡;但正因为见惯死亡,所以反而更知道活着的可贵。他也知道自己很渺小,有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些好人死去,但他至少可以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他想,他应该可以。
神走回一股办公室,在门口和疾步而出的流川差点撞了个满怀。流川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同寻常,神于是问:“流川,你怎么了?”
“没什么。”流川说着匆匆走了。
神走进办公室,看到彩子、三井、木暮、宫城和越野都围站在电视机前。
“发生了什么事?流川为什么走得那么急?”神走到三井身边问。
“那个拽得要命的大律师泽北出事了。”三井说。
“三井,你别这么说。我才不相信泽北会那么做呢。”彩子说。
“木暮学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神怕他们俩人又会因为纠缠不清而大打口水战,于是改问这里最可靠的人木暮。
“刚才有一则新闻报道,说泽北被大律师协会暂时停牌审查,原因是有人投诉他在一次调查取证中滥用了司法豁免权。大律师协会的发言人还说,准备迅速组织人手对泽北经手的那个案子进行调查和听证。”
“怪不得流川脸色那么难看。不过,泽北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会做豁免权以外的事。他的诉讼能力有目共睹,要想赢得一场官司,根本不必以身试法。”神说。
“你以为全胜的诉讼纪录是那么容易保持的吗?再聪明的人也会犯错的。”宫城说。
“宫城良田,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落井下石,我实在是鄙视你。”彩子看着宫城,非常不满地说。
“彩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一种可能性而已。泽北荣治是天才,但天才难道就不会犯错了?不见得吧。”
“总之,你最好不要用那种口气在我面前说我非常欣赏的人。我不是在盲目崇拜或者相信什么人,我自己有眼睛,会看;我自己有脑子,会想。我知道该怎么判断一个人,不是靠舆论,更不是靠权威,是靠我自己的心。你懂吗?宫城,我也是这样判断你的。”彩子说着走了出去。
“宫城,彩子是真的生气了。”木暮说。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和泽北又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再说了,他还是流川的兄弟,我怎么会咒他呢。”宫城满脸无辜地说。
“彩子的心情我能理解。说实话,我还是挺欣赏和尊重泽北的。他和那些唯利是图的律师不一样,他接的案子没有什么问题。当然,我们是警察,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还是少说几句比较妥当,被流川听到了也不好。”
“是,木暮学长。其实,我们平时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并没有真的讨厌泽北。谁叫他那么拉风呢?又是帅哥,又是天才,又是海龟派什么的。我们既然八辈子都赶不上他,发点牢骚不犯法吧?老实说,看到他出这种事,我们也不太好受。毕竟,仔是有真材实料的,和急功近利的小田他们不一样。”越野说。
“是啊,彩子也太敏感了,我们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吗?”三井说。
“不过,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本来只是大律师协会内部很普通的一次违纪投诉事件的调查和听证,怎么会从一开始就有媒体介入?好像生怕东京人不知道这件事似的。”神突然说。
“谁知道呢?可能是大律师协会里某个看不惯泽北的大人物,好不容易抓住了泽北的小辫子,于是趁机大做文章吧。老实说,像泽北那么嚣张的人,别说律师界,恐怕整个司法界也没有多少人会喜欢他。我敢打包票,看到他倒楣,一定有很多人拍手称快。”宫城说。
流川走进泽北的律师楼,看到晴子在外面的办公室埋头整理文件。晴子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和平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很不一样。但一看到他,晴子眼中顿时掠过了一丝亮色:“流川先生……泽北先生和仙道先生在里面。”
“嗯。”流川点了点头,走到泽北办公室前敲了敲门,“是我。”
“流川,进来。”是仙道的声音。
流川推门进去,看到泽北站在窗前,仙道则靠墙而立,俩人像是已经聊了一会儿。
“泽北,怎么回事?据我所知,你们律师在会见通信、查阅卷宗、调查取证和刑事辩护等方面都拥有很大的司法豁免权,你犯不着以身试法的,对不对?”流川说。
“是啊。我当然不必。不过,这不妨碍有人想毁了我。我一直都知道,在司法界,没有多少个警察、检察官、法官会喜欢我。至于律师,所谓同行相轻,就更不用说了。”泽北苦笑了一下。
“泽北,天才泽北……你终于发现这一点了。你太聪明了,也太好强了,锋芒毕露,浑身是刺,无论作为同行还是对手,你都实在不招人喜欢。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悲哀,天才总是孤独的。不过,对方如果只是单纯嫉妒或讨厌你也就好了,我怕……”仙道看着泽北,没有说下去。
“仙道,你是不是想说,其实有人在对付我们?泽北被停牌审查,不过是个开始?”流川这时明白仙道的意思了。
“我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不过,丑话还是说在前头比较好,捂着对我们没有好处。如果是事实,就更应该去面对。刚才,当我看到泽北突然出现在电视新闻里,而且是作为一桩不太体面的事件的主角,我就有了一种预感,那就是……我们也许已经被人发现了。”
“那些幕后主使之中,已经知道有警视厅的高层,为什么就不可能有检察厅、法院或者律师界的大人物?他们可能想一步一步地把我们逼入死胡同。现在,只是先拿泽北开刀。流川,你要有心理准备,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仙道看着流川说。
“这我知道。”流川平静地说。
泽北听了仙道的话,双眸一闪,没有说话。他其实也已经猜到了。他想,对方藏匿在更黑暗更隐蔽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发现他们?何况,他们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行事比他们想象的要果敢老辣得多,而且,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天,终于来了吗?”仙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之后,三人相对无言。这一天也许是来得太突然,太快了,他们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但也不能说全无预感。毕竟,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总之,他们既然想逼得我们无路可走,我们就更应该和他们周旋到底。”流川先开了口。
“流川说得对。他们不想让我们在阳光下生存,我们就更应该好好地活给他们看。泽北,我们绝对不会重蹈十九年前我们父辈的覆辙的。一定不会。”仙道走到流川身边,把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搭在流川的左肩上,看着泽北,认真地说。
“当然不会。不过,仙道,流川,我还是想让你们知道,不管我这个案子会不会进入庭审阶段,也许都不会有人肯出面帮忙。至少聪明人不会,他们犯不着为了我和那些权势熏天的人为敌。也就是说,这件事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摆平。”
“正因为不容易,我们更要去做。”流川说。
“再说吧。你们别太担心了,我不是那么容易垮掉的。实在不行,我可以通过自辩以证清白。”泽北看了看仙道,又看了看流川,微微一笑,“我说,你们别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只是被暂时停牌审查而已,又不是被吊销律师执照或被逐出律师界。我相信事情终归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他虽然这么说,但因为他自己是律师,其实比谁都清楚,很多事情都没有真正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何况,事情已经发生了,伤害就不可避免。不过,话说回来,人活着哪能没有伤害?伤害就伤害吧,更大的伤害他都经历过了,这种程度的伤害又算得了什么?他又不是承受不起。不过,他这时的心情的确很糟,挤出一个笑容对他来说很难,但他还是强颜欢笑着,毕竟,他不想让爱他的人难过。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洋平。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在律师楼附近的那家街角公园里,他记得洋平曾对他说过,过于爱惜自己的名誉不是个好习惯。
但身为律师,真的可以不爱惜自己的名誉吗?
洋平……知道这件事后,洋平会怎么看他呢?他是否真的不会介意自己又一次令他声名受损?
不想了……虽然他是洋平的私人律师,但这是他自己的事,和洋平没有任何关系。
晴子呆呆地站在办公桌边。
她不知道泽北他们三个在说什么,但知道这个时候,那三个她所喜欢或尊重的人肯定很伤脑筋。毕竟,这样的事情,突然降临在一个一直以来一帆风顺的年轻律师身上,可以说是可大可小,搞不好就断送了大好前程。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剩多少不被沾污的诚信和真实,但可笑的是,人们似乎又特别地看重所谓的诚信和真实。但那些经过了某些人选择、重组、删减甚至篡改后的诚信和真实,又有几分之几值得推崇和信任呢?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花心思去分辨,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会令自己对现实更加的灰心。晴子这样想着,不由苦笑起来。
刚才,当大律师协会的人和媒体工作者纷纷涌进来时,她一时头脑发热,眼前发晕,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她怎么也没想到,通常只会出现在电影电视里的那一幕,会在她眼前发生。
她一直都在为泽北工作,所以,她绝不相信泽北会做出违反职业道德和执业纪律的事。
晴子心想,一直以来,因为得到泽北毫无保留的关照和指导,她才会有今天,现在,泽北遇到了麻烦,是到她为泽北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可她在律师界只是个不起眼的新人,人微言轻,能做到什么呢?
但办法总还是要想一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