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岌岌 37-42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750次阅读

(三十七)

虽然那则新闻早就播完了,洋平还是老僧入定般地盯着电视屏幕。不过,之后电视新闻节目还报道了什么,他根本就没有留意。

那一刻,他分明看见,镜头前泽北英俊的脸上有着镇定的表情。不愧是泽北,他丝毫也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得不知所措。

但洋平看着电视屏幕里被围在人群中的泽北时,扶在椅靠上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当然知道,在这个不断公转自转着的蔚蓝色星球上,每天都发生着很多的事,而且,相当一部分和美好这个词相形甚远,比如战争、流血、死亡、疾病、犯罪、背叛、出卖、欺骗……

但他还是不希望这类事情发生在他所爱的人身上。



和过去的他不同,现在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很低,只要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好好地活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甚至于把每一个邂逅泽北的日子,当作他生活中的节日。那时,他就会想,生活还不算太糟,他也许可以顺顺利利地挨到他们下一个拥抱到来的那一瞬间。

可是,这么简单的生活期许,仍然有人要践踏、要剥夺。

他想,如果是冲着他来的,那是他活该,他也会坦然面对,绝不退缩。但这并不表明,他就会忍气吞声地看着别人毁掉他所爱的人。

现在,他还无从判断,这件事和河田是否有关,但不能不表示怀疑。不过,一切还毫无头绪,只能先从最开始做起了。

他咬了咬嘴唇,心想,如果是河田那一帮人所为,他会让他们好看的。



他正出神,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于是扬声说:“请进。”进来的是迈克尔。

“洋平,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迈克尔坐在他对面问。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

“只要我能做得到的,尽管吩咐。”

“别人我不敢说,但你应该可以。刚才的新闻你看了没有?”

“你是说和泽北有关的那则新闻吗?看了。他是你的律师,我当然会比较关注。”迈克尔笑着说。他是个聪明人,其实早就看出了洋平对泽北不同一般的感情,但洋平不愿被人看穿,他也就乐于装作看不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有时候,尊重别人的意愿就等于尊重自己。



“迈克尔,我希望你能尽快查到和那个投诉者有关的资料,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做这件事的。实在不行,请你把和那个案子有关的法官、检察官、警察甚至证人都给我调查一遍。至于要花多少钱,你只管花,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答案。”

洋平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笑了笑,“河田自以为是教父,很爱对我说教,老实说,他的话我都当作了耳边风,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有一句话倒是让他说对了,的确,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假的,但钱一定是真的。有了钱可以办到很多的事。反正我有的是钱,钱对我不是问题。再说了,钱挣来不用在刀刃上,难道还带到坟墓里去?”



“洋平,你是不是怀疑这件事和河田有关?”

“没错。他那个人神通广大,在司法界有的是铁关系。但我没有把握。当然,对泽北来说,这如果只是一次普通的违纪调查和听证,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谁知道呢?如果……”洋平本来想说,如果河田用对付泽北来报复他,他就不能作壁上观了。不过,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迈克尔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说破:“我想,河田现在肯定对你很不满,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和惠里走得那么近的目的。他也许一直都在找报复的机会。但愿这一次他不是拿泽北的大好前程来做赌注。”



“他如果真的那么做,会死得很难看。”洋平冷笑了一下,“他一直都看不起我,这样也好,适当的时候我会让他大吃一惊的。迈克尔,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别这么客气。我是你部下,听你的差遣是应该的。我出去做事了。”迈克尔站起身来,正要走出去,突然听到洋平说:“迈克尔,请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你能不能请水泽小姐帮我邀晴子小姐出来吃午饭?”

“好的。没问题。”迈克尔怔了一下,心想,洋平为什么不自己出面邀请晴子,非得弄得这么迂回曲折的?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即使愿意为泽北做任何事,洋平还是不想让泽北知道。只因真心喜欢着对方,又惟恐会伤害对方,才会为对方想得这么多吧?

他暗暗叹了口气,清楚地知道惠里在洋平心目中一点份量也没有。当然,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喜欢什么人不是理智能决定的。



“对了,迈克尔,你有那么好的背景和学历,在发现了我不光彩的那一面之后,为什么还是愿意留下来帮我?”

迈克尔笑了笑:“这倒是很难回答。理智告诉我应该走一条光明坦途,但我还是喜欢刺激和冒险,喜欢有别于其他人的人生。何况,我们又没有做十恶不赦的事,顶多是在与虎谋皮罢了。我想,只要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就行了。”

“但水泽小姐怎么办呢?还有,你别忘了,你的准妻弟是警视厅的情报分析专家。到那时,你怎么面对他们?”洋平微笑着问。



“对小茜……我的确一直都有负疚之心。毕竟,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我人生的下一步会走到哪里。我这么说,绝不是对洋平你没有信心,我只是对生活没有足够的信心。但叫我放弃她,又实在做不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骨子里,我可能是个极端自私的人,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迈克尔说完掉头走了出去。

洋平心想,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他如果真的为泽北好,本应该离泽北更远一点,远到泽北看不到他,远到不会对泽北造成任何伤害。可是,在他的潜意识里,总会担心自己如果离泽北太远了,会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在人前相见的时候,对着泽北佯装冷漠又实在是辛苦。

但辛苦总比绝望要好得多。



午间时分,洋平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遇到了樱木:“樱木,你们吃过饭了没有?”

“我没有。野间和大楠还没有回来。高宫早就去吃了。他那个人饿得快,饭量也大得离谱。”

洋平微微一笑:“他的体积比普通人大两三倍,饭量当然也会相应增加。”

“说得也是。洋平,不如一起去吃吧。”

“不,我约了人。”洋平侧头看着他,补充了一句,“我约了晴子。”

“洋平你……为什么约晴子吃饭?”樱木听了,顿时有些紧张,但因为非常信任洋平,所以没有立刻问出“你是不是想横刀夺爱”之类的蠢话。

“樱木,你别想歪了,我是为了正事才找晴子的。你想不想一起去见晴子?你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吧?”



樱木沉默了,他是很想见到晴子,但这时却又不太敢去见她。

“樱木,你重情重义、慷慨好施,这是我最欣赏的。但叶子……你到底是还在喜欢她,还是因为小田的死而同情她,这可一定要分清楚。一直摇摆不定将来会后悔的。”

“我当然喜欢晴子,但叶子真的很可怜。她突然之间什么也没有了。”

“但叶子很坚强,她迟早都会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的。你自己倒是要想好,别到时两手空空,悔不当初。”

“我知道了,洋平。你快走吧,别让晴子等你。看到她,记得替我问候她。”

“好啊。对了,樱木,河田那边你们要盯紧一点。”

“你放心吧。他一有风吹草动,我们也会知道的。”



晴子一走进那家餐厅,一个侍应生就向走过来,恭敬有礼地问:“你是赤木小姐吗?”

“没错……请问……”

“请跟我来。”

晴子不由有些纳闷,心想,水泽茜怎么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

她随着侍应生走到一间包间的门口,看到里面坐着的竟然是洋平,不由怔住了。但很快她就明白了:洋平假借水泽茜的名义把她约出来,目的不言而喻,当然是为了泽北。



“晴子小姐,请坐。”洋平笑着示意她坐下,“对不起,是我让迈克尔这么做的。”

“没关系。好像很久没有见到洋平先生了。”晴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洋平先生准备和所有与泽北先生有关的人划清界限呢。”

洋平被她软软地刺了一下,心里有些不好受,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着。毕竟,晴子也是为了泽北才说这种话的。



“我看了今天上午的新闻。”

“洋平先生,你说的是泽北先生被停牌审查那则新闻吗?”

“嗯,没错。”

“洋平先生,对泽北先生的那个指控,你会相信吗?”

“当然不信。”洋平肯定地说。

“那就好。洋平先生,恕我直言,这种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对泽北先生说呢?听没听到,对他来说,肯定是不一样的。”



晴子虽然说得很委婉,洋平还是听出了些许不满,显然,对于看到他和惠里在一起的那件事,她一直心存芥蒂。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此,他一向极为反感别人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但他知道,晴子这么说,仅仅是出于对泽北的爱护,所以,他还是尽量忍住了心中的不快。毕竟,有人这么关心泽北,对他来说,只能是好事。

“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樱木要我问候你。”

晴子突然听他说到樱木,怔了一下,但还是问:“樱木先生还好吗?”



“他很好,而且,他很想见你。晴子小姐,你我都不笨,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知道吗?我想你应该知道。其实从第一次看到你开始,樱木就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我,你对他来说,是个百分百的女孩。可这样的樱木,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敢来见你。但这并不表明,他已经不喜欢你了,他甚至比以前更加地喜欢你。”

洋平看得出晴子的表情有些异样,“我这么说,不是想说服你接受樱木。虽然我觉得你们挺合适,但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只是想说,有时候,做人真的身不由己。”

“这我明白。这种感觉我自己也有。但如果因此造成了误会,岂不是得不偿失?”



误会……洋平苦笑了一下,心想,谁愿意造成误会呢?

但如果过于接近自己所爱的人,会发生比被所爱的人误会还更可怕的事,那么,是不是选择被所爱的人误会要更稳妥一点?

当然,这种话他没有必要对晴子说,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反正,他是从来不相信“事无不可对人言”那种古训的。



(三十八)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晴子小姐,我们说正事吧。那个案子,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而且印象非常深刻。那个案子发生在今年五月底,那时我刚开始做泽北先生的助理。案情大概是这样:一天上午,涩谷大岛电器会社的一个叫山本的中年社员,因为之前被会社解雇了,趁社长办公室里没有兴他人的时候,去找社长大岛,求他网开一面。

洋平先生,我想,现在的经济状况,你肯定比我还更清楚。如今可以说是世道艰难,失业人数与日俱增,对一个中年人来说,失业之后再找一份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山本先生的家人都靠他那份薪水度日,所以,虽然他很爱面子,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求人。

山本先生一直苦苦哀求,但大岛先生根本就无动于衷。对于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是看得麻木了。他板着脸孔驱赶山本先生,还对着山本先生说了商人是在做生意,不是在做慈善事业之类的话。山本先生当时既紧张,又绝望,头脑一时发热,就抓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对着大岛先生的心脏捅了六刀,令大岛先生当场流血过多死亡。”



“洋平先生,说到这里,我必须先解释一个司法界的专业术语-激情杀人。所谓激情杀人,就是指杀人者出于一时愤怒或情绪失控,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犯罪行为。它必须具备以下三个条件:第一,必须是因被害人严重过错而引起行为人的情绪强烈波动;第二,行为人在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一时失去理智,丧失或减弱了自己的辨认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第三,必须是在激愤的精神状态下当场实施。这三个条件,山本先生那个案子都具备了,所以,那是一桩很典型的激情杀人案。

激情杀人与其他类型的故意杀人罪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往往具有突发性和不可预测性。正是由于激情杀人是临时起意,并非事先筹划和周密考虑的谋杀,所以在美国多数州的刑事判定法中将这一类杀人罪划归为二级谋杀罪,对它最重的刑罚是终身监禁而不能适用死刑。”



“但在我们日本,打这类官司很麻烦,而且胜算很小,所以,当时根本就没有律师肯接那个案子。只有刚从美国回来的泽北先生愿意帮山本先生,并决定为他做无罪辩护。

那场诉讼的准备工作,可以说是繁复至极,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怕。在第一次庭审开始之前,我们不仅要寻找和挑选山本先生人生每个阶段的品行证人以证明他的道德品质没有问题,而且,还要保证这些证人自身的道德品质经得起推敲。在案件审理中,证人的品行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换一句说,如果一个人的道德品质都值得怀疑,谁还会相信他的证言?所以,我们在证人的挑选上花费了很多精力,以避免检控官在法庭上对证人进行这一方面的侧面进攻。另外,还要邀请资深的警察、精神病专家、临床心理医生证实‘临时起意’的可能性和可操作性。总之,那时,不仅是泽北先生、我,甚至仙道先生、流川先生都为那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最终,泽北先生非常漂亮地为山本先生赢得了那场官司。”



“也就是说,那个案子虽然有受害者,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施害者。出现悲剧的根源被归罪于社会,归罪于日益严峻的就业和生存问题。当然,那也只有泽北先生才能办得到。记得当时的舆论导向对我们非常不利。审判结果出来的时候,甚至有人说,如果每个被解雇的社员都可以杀死自己的社长,这个世界就要崩溃、要灭亡了。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我是觉得,案件不同、人物不同,就不存在可比性和类推性。从山本先生的人生履历来看,如果不是大岛先生当时话说得太刻薄激怒了他,他是不至于动手杀人的。我甚至想,强者和弱者之间有时也许真的沟通不了,因为,彼此根本就没办法站在对方的立场看问题。”



洋平当然清楚泽北为什么会不留余力地为一个弱者奔波辩护。

那时,泽北曾对他说过,因为他父亲的不幸经历令他决定做一个律师。他那时是这么说的:他们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也罪不致死。

可是,为了帮助弱者,泽北现在要付出代价了。毕竟,这个世界是被强者掌控着的。泽北就是再有雄心,再有能力,以他一己之力,也仍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泽北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泽北不是唐吉诃德,因此,也不会虚幻地追求公正。他是理想化的,但又够清醒,也够务实。所以,泽北那时也还曾对他说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改变过,到今天仍然如此。于是,总有人继续重复那样的不由自主的命运。

只是,生活未免过于残酷了,这一回,竟然轮到了他自己。



“激情杀人……对了,晴子小姐,当时负责调查和审理这个案子的司法警察、法官和检察官,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警视厅方面应该是搜查二课的原课长武藤正,不过,听说他现在已经退出了警界,做了生意人。法官是金平判事,检察官是池上检事。洋平先生,你问这个……”

“没什么,我对法律一窍不通,只是随便问问。”

洋平话虽然这么说,但晴子也明白他肯定会去做什么,她微笑着站起身来:“洋平先生,我该去工作了。谢谢你请的这顿饭。”

“哪的话,是我麻烦你。”洋平也站起身来,迟疑了一下,“我希望今天我们见面的事,泽北不会知道。”



“没问题。我不会告诉他的。”晴子正要走出去,突然想到什么,“其实,樱木先生喜欢我的事,我也知道。但……”

洋平打断了她:“晴子小姐,之前我说,我觉得你们挺合适,这样的话虽然是从外人的角度说的,但我和樱木已经认识了半辈子,这样说不会完全没有缘由。当然,你尽可把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别这么早下结论。有时候,时间真的可以证明很多东西。”

“我明白的。洋平先生,谢谢你。”晴子点了点头。



同一时间,在警视厅的休息室里,流川和水泽站在窗前边晒太阳边喝咖啡。

“学长,我上午看了一些泽北学长那个案子的资料,那应该算是一个很典型的激情杀人案。”水泽微笑着问,“学长,你有没有看过美国电影《杀戮时刻》(《A TIME TO KILL》)?”

“没有。”流川摇了摇头。从泽北的办公室回来后,他一直在想该怎么帮泽北,但始终没有头绪。

“那是一部非常经典的美国法庭电影,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看过。故事说的是:美国南部一个黑人工人,因为有一天他十岁的女儿被两个白人种族主义者抢劫和蹂躏了,他决定复仇。可他不相信法律会为黑人主持公正,于是找到那两个凶手后便把他们枪杀了,然后投案自首。后来,有关各方围绕着这个案子在法庭内外展开了精彩较量。因为那部电影里的律师也是为当事人做了无罪辩护,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



“水泽,你怎么看那个案子?”

“激情杀人,在美国的法律里也可以称为非自愿性非恶意杀人,也就是过失杀人。也就是说,法律承认,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是会失去理智的,这是人类意志脆弱性的体现,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得到宽容。

只要辩方能在法庭上出示站得住脚的精神病专家的证词,推翻故意杀人指控,以激情杀人为立脚点进行辩护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不过,我个人觉得,对激情杀人进行无罪辩护具有相当大的难度,打这种官司能够完胜的律师简直是凤毛麟角。泽北学长实在是不简单。

所以,我绝不相信泽北学长在调查取证中会滥用司法豁免权。他的诉讼能力有目共睹,甚至到了几乎无人能敌的地步,根本不必自毁前程。我倒是觉得,因为激情杀人案每一个环节都很脆弱,所以,才会有人拿来大做文章,目的当然是想对泽北学长的声名施加破坏性的影响。毕竟,现在如日中天的泽北学长实在是太扎眼了,有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水泽说到这里,见流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中有着难掩的忧虑之色,不由微微一笑,柔声说:“我只是瞎猜的,这件事应该没那么严重。学长,你别太担心了。泽北也是我的学长,不如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谢谢你,水泽。”流川脸上没有笑容,但眼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水泽何等敏感,当即就接收到了,不由眼前微微一眩。

幸好泽北出了事,他才有机会帮到流川。水泽知道自己这样想,实在是有欠厚道,何况,泽北对他一向是很好的。但这时,他没法欺骗自己,他的的确确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发现自己的才能对所爱的人有帮助,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事。



然而,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仍然保持着三分清醒:他很清楚,虽然流川现在就站在他身边,他甚至可以听得见流川的心跳和呼吸,但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仙道的存在,事实上,他们的心仍然相距遥远。流川甚至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意。

但这时的阳光的确令他觉得很温暖。他想,生活就这样继续也不错。

虽然远不是他期望的生活,但和从前那些山高水远的日子相比,至少现在他能天天见到流川,对他来说,这的确已经是很奢侈的幸福。

生活要一天一天地度过,人要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这个道理他还懂。 



流川突然定定地看着窗外,水泽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警视厅大门外的广场中央,仙道站在那儿向着这边使劲地挥着手。他的笑容似乎比这时的阳光还灿烂。

“我出去一下。”流川把咖啡杯搁在靠窗的一张桌上,走了出去。

水泽看着他挺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继续看向站在喷泉池前的仙道,心想,发生在泽北身上的事,对流川都产生了影响,怎么会对仙道的心情没有任何影响?

这个人真的可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从容和镇定?他不相信。



他的好心情顿时完全消失于无形。然而,稍后看着聚会在广场中央的仙道和流川,他虽然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有一种可以令这个世界出现静止状态的魔力。甚至于,在这样的一个冬日午后,看着这样的两个人,就会觉得,这个世界依然美好,值得期许。

如果他不是水泽一郎,他应该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审美观感,因为这是一种直觉,发乎内心,可以信赖。



可他是水泽一郎,他绝对不能这样想。

毕竟,在这个世上,没有谁一定会属于谁,只有谁一定会钟爱谁。

退一万步说,至少,他对流川的喜欢,就绝对不会比仙道彰少。

虽然有人说,偷偷爱一个人是很幸福的事,因为对方永远都不会知道,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失恋。但他不想在一场只有一个人的爱情里,孤独地从开始演到结尾。

他不想这样。



(三十九)

流川走到仙道面前:“吃过中饭了吗?”

仙道点了点头:“在快餐店吃过了。我刚去了周刊编辑部一趟。路过附近,就过来看看。流川,你晚上会回去吃饭吗?”

“不回去了。晚上我还有工作。”

“又有工作……真没办法。对了,晚上我要去找南烈,也不在家。刚好告诉你一声。”



流川看着仙道清俊的脸,心想,这种话在电话里说不就行了,有必要来找他吗?当然,他其实很清楚,仙道只是想来看看他。

仙道通常所说的路过附近,往往和警视厅隔着好几个街区的距离。

这种巧合实在是发生太多次了,他的神经就是再粗,也不可能没有觉察。不过,被一个人这样牵挂着,他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上午发生的事令他们三个心情都不太轻松,但看着仙道,流川就会觉得,这世上就是发生了再不好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他知道,这个人会一直都在他身边,一直都会。就像阳光一样。不,甚至比阳光还更好。仙道的存在是没有分白天黑夜,雨阴晴天的。

所以,流川有时会想,这个世界纵有千般不好,让他遇到仙道,其他的不好,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流川,你怎么了?”仙道见他盯着自己发呆,一时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免有些不安。

“没什么。”流川轻轻摇了摇头。

“流川,泽北那件事,你不要太担心了。一定会有办法的。”

“嗯,我不会的。不过,办法是一定要想的。总不能让他们缚住了我们的手脚。”



“这倒是真的。”仙道仰头望着天空,“这时候的澳洲,应该是春夏之交了。流川,你会比较喜欢澳洲的哪个城市呢?”

流川虽然早就领教了仙道惯常的跳跃性思维,但还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到这个,怔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不过,听彩子说悉尼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我听说《魔戒三部曲》是在新西兰拍的,那里的景色看来非常美,像仙境一样。”仙道微微一笑,看着流川,“流川,将来我们离开日本,其实也可以考虑去新西兰定居的。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我没意见。”流川听他说到新西兰,突然想起了他们三个原定在12月进行的北海道旭川滑雪登山之旅。仙道好像一直都在期待着。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到那时他们是不太可能去了,“仙道,北海道看来是去不成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要我们三个平安无事,什么时候不能去滑雪登山呢?我不会介意的。”仙道笑着说。他的确一点都不介意。老实说,他每次对出游表现得那么殷切,不过是一种姿态。比起滑雪登山,他们三个人的将来显然要重要成百上千倍。



“是你自己说不介意的。“

“流川,拜托,别总是把我想成只会不务正业的人吧。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晚上见。”仙道挥着手转身走开。

他的确只是想来看看流川,见他一点问题也没有,就放心了。虽然刚才看到流川和水泽在一起,他还是难免有些嫉妒。可现在的他,也不可能再去做警察了。何况,他也不能把流川整个人霸占着。流川有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当然也会有他自己的同事和朋友。

尽管水泽是流川比较特殊的同事兼朋友,但对他来说,水泽也是必须接受的存在。何况水泽已经存在十年了,而且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仙道,你真的没怕过吗?”

仙道听他突然这么问,不由一怔,站定回过身去看着他:“流川,为什么这么问?”

“有没有怕过?”流川重复了一遍。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你为什么要对着我说假话?”

“因为……”

傻瓜……当然是因为爱你,因为不想让你担心……仙道心里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仙道,你还记得吗?你欠我两个问题的。”流川凝视着他。

“这也作为问题之一?流川,你难道不觉得可惜?你就是……”

“不,我希望你认认真真地回答我。”

仙道侧开了头,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他:“这样啊……我当然怕过,一直都怕着的。但流川,只要有你……和泽北在,我就是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不是吗?”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么说,这些年来,我好不容易在你面前树立起来的光辉形象,是不是就这样轰然倒塌了?”



“自吹自擂……你有过什么光辉形象吗?我该回去工作了。”流川看着他有些自嘲又有些可怜的样子,差点就要笑出声来,连忙转身往回走。

“流川,你总该发表一下看法吧。我都这么坦白了。”仙道追着他走了几步。

流川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仙道彰,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

“说什么……当然是有安慰或鼓励作用的话。比如说,仙道,你就是怕,我也不会小看你的……诸如此类,以此类推。”

“有必要吗?我不会因为你一句话就觉得你高大或矮小了。你不是一直都是190公分吗?”流川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对着仙道比了个大约的高度,“总是比我高三公分。回去吧,晚上见。”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流川向警视厅的大门里走时,心想,果然,仙道是会怕的。他一直都觉得,仙道应该是会怕的。他不想看到仙道在他和泽北面前继续而勉强地扮演超人,他不希望仙道为他和泽北活得那么累……他只要是仙道彰就好了,和普通人一样,会恐惧,会嫉妒,会受伤……这样就好。

所以,不管这个世界多么令人失望,只要想到,总有一个人愿意陪着自己一起遍尝世间百味,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比想像中的要好得多。流川这样想,不由微微一笑。

仙道看着流川长身玉立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明白流川的意思了。其实,流川一直都知道他的。知道他不是万能,知道他也会害怕。当然,其实他自己也从来都知道,他并不是因为完美才在流川心中有着重要的位置……他呼了口气,转身微笑着向自己的车走去。



水泽看着仙道和流川在警视厅广场中央各自走开,渐行渐远。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们虽然越离越远了,却又有着无形的无限接近;他们之间虽然像是落下了很大的空间,又似乎没有留出任何足以容纳其他人或物的位置。

他收回目光,背靠在墙上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仙道有机会在七岁那年认识流川,同一年,他是五岁,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这种不公平,是他无能为力的。他甚至于连不喜欢流川都做不到。

每个人应该都会有自己力不从心的地方。他当然也有。不过,他不希望是在这里。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泽北还在办公室里,他觉得有些饿了,就泡了一杯方便面吃。吃到一半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是仙道,泽北,你怎么还不回来?”

“我还有点事没做完。很快就会回去的。”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泽北,你……”

“仙道,你别想太多了,我只是在整理手上那个案子的资料。你应该高兴才对,你看我多乐观,相信自己会没事,相信手头这个官司很快就可以继续打下去。”泽北笑着说。



“那就好。我等一会儿要去找南烈,和他商量点事。饭菜都在冰箱里,你回家后自己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吃吧。”

“好啊。流川呢?”

“他也在加班。你们这两个工作狂,真不知该怎么说你们才好。”

“对我们来说,有工作忙还是好事。”



仙道听他这么说,再次沉默了。他想,那件事要是摆不平,泽北因此身败名裂,甚至失去了工作,那可真是要了泽北的命,他一直是这么一个视工作为生命的人。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被对手迫得无处遁行,那时,别说工作了,恐怕连性命都无法保障。

他闭了一下眼睛,对自己说,仙道彰,你想太多了,不会的。

他这时就是想去找南烈商量一下,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令对方可能发现了他们,然后再想想补救的办法。当然,最好是他们多心了,最好只是某个看泽北不顺眼的人想用这件事毁掉泽北的前程。如果只是这样,对他们三个来说,就不算是什么难事了。何况,他也不认为洋平会对泽北的事袖手旁观。

“那么,就这样吧。回家见。”

“回家见。”泽北挂了电话。



当泽北和仙道通电话时,洋平开着车到了泽北写字楼附近。他望着泽北律师楼的那束灯光,心想,泽北这时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还在为那个可能会影响他前程的案子伤神?希望这件事不会令他今晚做恶梦才好。

他这时很想走出车门去找泽北,他相信泽北这时也很想见到他。然而,他必须忍耐,不能因为一时感情战胜了理智,冲动地推翻以前所作的努力。只要想到这样做都是为了将来,就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理由。何况,退一万步说,他还可以在暗处保护和帮助泽北。



也不知过了多久,洋平觉得自己坐在车里,都要变成一座石像了。他稍微舒展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就在这时,他终于看到泽北办公室的灯灭了。他呼了口气,心想,太好了,泽北总算要回家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泽北走出了写字楼的大门,向他自己的车走去。

洋平看着泽北在夜色下孤独而挺拔的背影,不由心中一酸,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却怎么也动弹不得,直到泽北的车开走了仍无知觉。



第二天上午,水泽来到一股办公室,三井看到他,笑着问:“水泽小弟,又来找我们的流川吗?”

水泽看了流川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神前辈,你能出来一下吗?”神心神领会地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三井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彩子,流川,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几天神和水泽走得很近?神已经去科学研究所找水泽好几次了。午饭时间,他们有时也会坐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这么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干什么。”



“三井,你是不是嫉妒了?照我说,水泽的条件比你好多了,人家是海龟派,特别能干,长得又俊,脾气更好,简直是新一代完美男人的典范。如果我是神,一定也会选择水泽的。”彩子笑着说。

“彩子,你……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三井走到流川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川,“流川,你不觉得奇怪吗?水泽小弟以前只会围着你转的。”

流川当然也有些疑惑,不过,他对神和水泽都很了解,所以,他直觉他们俩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他不理解的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他和三井呢?

(四十)

神和水泽站在向上的电梯里,神苦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偷偷跟着三井到了他住的公寓大楼外面,在那里呆了好久才走。谢天谢地,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今天早上来上班时,看到他安好无损地坐在办公室里,我几乎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辈,不会有事的。你别想太多了。”水泽笑着安慰他。

“水泽,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而我看得太多了。我记得以前搜查二课有一位同事在自己拍档面前被人枪杀,他的拍档因此受了强烈刺激而差点精神崩溃,后来是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才慢慢恢复正常的。而三井……”



神想说三井对他而言,并不只是拍档那么简单,但这样的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及时收了回去。毕竟,他还是不太习惯把自己的心事诉与人听,哪怕他真的非常信任水泽。

“我明白的,前辈。可以让我帮你吗?”

“好啊,谢谢你。”神侧头看着眼前这个可靠的后辈,心想,流川何其幸运,平时那么的浑浑噩噩,仿佛除了侦案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却有那么多人真心喜欢着他。

当然,他必须承认,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不是水泽那种程度的喜欢罢了。



他们上到天台,这时已经是冬天了,天台上时不时有凛冽的寒风,却也一直都有很好的阳光。

水泽从档案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神:“这是大阪的同行发过来的。这些年来,大阪一直出没着一个非常神秘的杀手,每次都能干净利落地完成任务,警方对他的行踪却始终一筹莫展,可以说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一次,一个目击者拍到了这么一张照片。不过,实在是太模糊了,对前辈可能没有什么帮助。”



神接过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的确是非常模糊,而且,只是一个人的背影。然而,看着看着,他清俊的脸上渐渐有了变幻不定的神色。

“前辈,他就是福田吉兆,对不对?”水泽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些讯息。

神缓缓地点了点头:“应该是他。国中时,我和他在一起打了一年多的篮球,那时他是大前锋,我是小前锋,我想,他的背影,我不可能会认错的。”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怎么会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前辈,查到他现在的住处了吗?”



“地方警署的同行正在帮我查,希望下午下班之前会有消息。”

“看来,在没有消息之前,我们最好先寸步不离地盯着三井前辈。”水泽笑着说。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水泽。”

“神前辈,你实在是太客气了,我们是同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何况……”水泽本来想说,他能理解神的心情,但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正对方也是个聪明人,应该能够体会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神自然是明白了,当即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午饭时间,在警视厅的饭厅里,水泽走到三井他们那一桌,坐到了流川身边。坐下后,他看了对面的神一眼,神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水泽笑了笑,以示宽慰,并随即做了个继续等的手势。

三井看着他们两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我说神,水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别当我们不存在,我和流川可不是透明人。”



还不是为了你……水泽暗暗叹了口气,心想,可爱而迷糊的三井前辈,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但他只是好脾气地笑着说:“暂时保密。”

“真会吊人胃口……你以为我真想知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三井说完开始埋头大吃起来,颇有风卷残云的架势,令从他们这一桌经过的同事无不侧目。

“我吃完了,先走一步。”三井赌气走了。

明明想知道得要命,却偏偏要装作浑不在意,可惜演技太差了,伪装得这么失败,神和水泽不由忍俊不禁,相视一笑。这样的三井,实在是比他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孩子气。



流川不久也吃完了,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等他们走后,水泽说:“三井前辈和流川学长好像都有了误会。”

“三井……我会找个适当的时间对他说。”

“前辈,我能不能告诉流川学长?如果有流川学长帮忙,事情也许会更好办一点。”

“当然可以。”神对流川的能力当然是心知肚明的,当下点了点头。



流川走在走廊里,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流川学长。”

他回过身,看到水泽大步向自己走过来。

水泽走到他面前:“学长,还有点时间,我们到天台晒晒太阳吧。”

“好啊。”流川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准备告诉自己一些事情,当下没有拒绝。



他们到了天台,水泽倚在栏杆上,面朝天空微笑着说:“今天的阳光真的很好。”

“水泽……”

“我知道学长有些疑惑……如果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没什么不可以对学长说的。不过,那是三井前辈和神前辈的事,所以,我没有权利决定能否告诉学长。刚才神前辈说没有问题……我现在想告诉学长,学长,你还想知道吗?”

“当然。到底是什么事?”

“神前辈怀疑他国中时的同学福田吉兆是杀手,野边将广可能就是他杀的。如果他真的是杀手,他的下一个目标也许就是三井前辈。”



“是三井吗……”流川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他当然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三井身上。

“福田吉兆刚从大阪回到东京,神前辈只是在鱼住纯的饮食店见过他一面。对亄,福田吉兆还是越野前辈的高中同学。神前辈已经请地方警署的同行帮他调查福田吉兆目前的住处,不过,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因为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采取行动,只能先找到他再说了。”

“这样啊,我也帮忙吧。”

“我就猜到学长会这么说。有我们三个人,那个福田吉兆就是再厉害,也伤不了三井前辈的。”

“水泽你……”



“拯救三井前辈的特别行动,我当然也要参加。学长,我的身手其实也是很好的,枪法更是不赖,只是现在不太用得着而已。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不能再继续从事像打篮球那样的剧烈运动,并没有变成废人。何况,这些年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学长,你可别把我看得一无是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流川摇了摇头。

“我明白的。”水泽微笑着说。

流川有时也会想,以水泽的学历和条件,完全可以到国家安全保密部门工作,可他偏偏选择了警视厅的科学研究所,好像是有一点大材小用了。当然,这样的念头他也只是想想,始终没有宣之于口。



下午三点多时,神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吗?我知道了。非常感谢你,伊藤。”他挂了电话,表情显得很复杂,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在走廊里,他打电话给水泽:“水泽,已经查到福田的住处了。到休息室来一下好吗?”

“好的。神前辈,通知流川学长了吗?”

“还没有。刚才不太方便。”

“为了不引起三井前辈和彩子前辈的怀疑,由我来通知流川学长吧。”

“好啊。水泽,只好麻烦你了。”

“哪的话。”



在休息室里,水泽说:“目黑区的目黑本町吗?林试森公园好像就在那附近。”

“没错。福田的公寓就在离林试森公园不远的地方。”神说。

“神,因为福田吉兆认得你,跟踪他的事就由我和水泽去做。你负责盯着三井,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流川沉默了一会儿说。

“嗯,只能这样了。流川,水泽,你们一定要小心。”

“我们会的。你自己也是。”流川点了点头。

水泽听到流川用了“我们”这个词,不由暗中微微一笑。



仙道开着车行驶在东京的街路上,这时电话响了:“仙道,我是流川。”

“流川,我正要去见田岗叔叔。出了什么事?”他很清楚,如果没有“正”事,流川通常是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的。

“神有一个国中同学叫福田吉兆,他刚从大阪回到这里。神怀疑是他杀了野边将广。如果福田吉兆真的是杀手,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三井。晚上,我和水泽会去林试森公园附近的目黑本町跟踪福田。”

“和水泽?他行吗?”仙道有些怀疑地问。他可不想看到流川一边从事危险的跟踪工作,一边还要照顾不知天高地厚的水泽小弟。



“应该没问题。他在美国受过特工训练的。”

“是吗?”仙道不由苦笑了,心想,现在的水泽究竟是蜘蛛侠还是救世主,既能文又能武,这么的不同凡响?

“仙道,上次铁男和德男的事……”

“流川,你是不是想说,这次和那次一样,可能会有第二重跟踪?”

“嗯,小心一点没大错。”

“好的,我会和南烈商量一下,让他去做第二重跟踪。他是杀手,对于怎么跟踪同行最有经验了。流川,到时记得保持联络。”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流川正要挂了电话,听到仙道在电话时说:“流川,等一下……你现在想不想知道,那次在立山上,我从你那里赢得的那个要求是什么?”

流川没想到仙道会突然说到这个,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知道的,甚至还曾有过想用那两个问题中的一个询问仙道的冲动:“莫非你现在想告诉我?”

“不,我现在想向你提出那个要求。”



“说吧。”流川简洁而平静地说。他这时其实有点紧张。他想,仙道希望自己答应他什么呢?没错,仙道那时的确承诺过会是很正常的事。但他不免会想,仙道所谓的很正常的事,会不会就真的很正常?毕竟,在他看来,仙道一直都是个古怪而又无聊的人。

“我要你和我一起活下去,能活多久就多久。”

流川听了这句话,沉默了良久,心想,他们一直都生活在一起,将来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仙道有必要把这个当做要求向他提出来吗?会不会显得多此一举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在我身边,更不能出什么事。我不要天各一方,更不要生离死别,我只要我们一起活下去。流川,你能答应我吗?”这番话仙道简直是脱口而出,能这么毫无困难的说出来,也许是因为他现在没有直接面对着流川的缘故。

他本来没想过在今天提出这个要求,总觉得应该在更不可预测的场合说出口会比较自然一些,也会比较有感染力。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希望前路上会出现那样不可控制的局面。毕竟,活着不是演戏,对于普通人来说,未必真的有运气能躲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他想,太好了,终于说出口了。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耐心地等着流川的反应。

流川清晰地听到了电话那端传来的仙道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想也没想:“我答应你。”



流川说完挂了电话,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走在走廊里,他想,仙道其实没有必要这么郑而重之地要求他,他又没想过要有其他的人生。

但仙道这么慎重地提出来,他也就觉得自己有了同样慎重对待的必要。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那首他曾在这个城市的音像店里四处寻找的歌。或者说,他想到了《一生都给你》中的那一句: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现在他必须承认,他的确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就很难解释这时不知不觉中盈出眼眶的泪了。



仙道缓缓合上了电话,同时深深地呼了口气。虽然流川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但他却觉得,自己刚刚收到的,是这世上最重的一个承诺。这个承诺需要他用一生来支撑,也许会很累,也许会有沧桑,然而,他心甘情愿这么做。



(四十一)

神走在走廊里。他突然觉得,这条他来回了不下千次万次的走廊仿佛总也望不到头,令他不免有些胸闷和不安。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他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然而,他知道天一定会黑,夜一定会来,所以,他虽然不期待,却也不打算逃避。

毕竟,该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哪怕事实残酷得令人窒息。



他想到这里,暗暗振作了一下,蓦然看到三井站在前方不远处正望着自己。

他现在很高兴三井变得敏感了一些,但他还是不想告诉三井那个可怕而残忍的可能。

哪怕死亡已经逼得很近,他还是不愿意他所爱的人活在死亡的阴影里,那样阴暗的感觉不适合懵懵懂懂、咋咋呼呼的三井。

他想,所有这一切,就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他、流川和水泽来承受好了。



他走到三井面前,微笑着说:“三井,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为什么突然想一起吃饭?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吗?”三井基本上是粗心的,但在某些方面又是极为敏感的。他当然不相信彩子的玩笑话,但想到神竟然瞒着他在做什么事危险的事,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想,他们是拍档,理应相互通气,彼此信任,难道说,在神的眼里,他这个拍档,还不如外人水泽?他这时不由有了一种像是被抛弃的感觉。

“没有。就是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而已。”

“就这么简单吗?”三井说着先走进了办公室,那种受伤的感觉在他心里逐渐加深。



仙道再次走进了东京地方检察厅附近的那家咖啡室,不出他所料的,生性严谨的田岗又比他早到了。

“对不起,因为路上有些塞车,我又迟到了。”仙道坐到他对面,一脸的愧色。他的脸皮就是厚如城墙,一而再,再而三地迟到,也不免会觉得不好意思。

“算了,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田岗苦笑着摇了摇头。

“田岗叔叔,你这么急着找我,是为了泽北的事吧?”

田岗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仙道好一会儿,终于说:“我昨天去了京都,而且一直都很忙,泽北的事,是到今天上午才听说的。真是……”

“田岗叔叔,你不必自责,那又不是你造成的。何况,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能总看着我们。”



“我总担心泽北会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大好前程。以前我就说,泽北不能太傲了,在司法界,虽然说个人能力至关重要,但我们日本毕竟不比美国,还是一个非常讲求排资论辈的社会。他那么锋芒毕露,迟早会出事的。唉,果然……”田岗看着仙道,“算了,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还是一起想想补救的办法吧。仙道,泽北准备怎么做?”

“现在还不知道。田岗叔叔,你能查到是什么人投诉泽北吗?”

“这个啊……恐怕不行。因为目前对泽北的调查和听证都由大律师协会主持,我们检察厅根本就插不了手。不过,我会去试试。”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别放在心上。我们不能再为难你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要是案子转到了你们检察厅,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那倒不用担心。只要泽北没有做违反执业纪律的事,不会留案底的。”

“这我知道。但泽北那么喜欢做律师,我不能拿他的前途去冒险。”

田岗看着他:“如果连我都打听不到,你准备怎么想办法?仙道,你不会傻到以身试法吧?”

“田岗叔叔,你放心,我没那么笨。我在新闻界也有朋友的,也许能打听得到。总之,能用的办法我都会试试。”

当仙道这么说时,他觉得田岗看着自己的表情显得颇为奇特,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什么不同,一时又说不上来。总而言之,他隐隐觉得今天的田岗有些异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身处于多事之秋,有些过于敏感了。



晚上,水泽开着车,朝目黑区的目黑本町方向行驶。这时,流川的电话响了:“流川,我是仙道。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仙道,你呢?”

“也吃过了。你在哪里?”

“在街上,不过,是在执行公务。你呢?”

“南烈刚才来电话了,说暂时没有消息。如果有动静,他会打你的电话通知你的。你把他当作泽北吧。”仙道知道水泽就在流川身边,所以,说这番话时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了。你正在写稿吗?”

“流川,你要记着,你答应过我的。”

“你放心吧,下了班我就会回去的。就这样吧。”流川挂了电话。



水泽静静地听着流川和仙道通电话,微微一笑:“仙道学长一直都是个很体贴的人呢。”

“算是吧。”

这时轮到水泽的电话响了:“水泽吗?我是神。”

“神前辈,我们正在去目黑本町的路上,就要到了。你们呢?”

“我们在涩谷的一家饭店吃饭。水泽,等你们找到福田,我们再联络吧。”

“好的。”水泽挂了电话,侧头看着流川,“福田吉兆最好还在目黑本町,这样,我们既不会白跑一趟,三井前辈和神前辈也可以好好吃一顿饭。”

“但愿如此。”



他们的车经过了林试森公园,这时流川的电话又响了:“流川,我是南烈。你到林试森公园了没有?”

“嗯,是泽北吗?你在哪里?”

“福田吉兆在林试森公园对面那家超市里。”

“你还在办公室吗?我明白了。”流川挂了电话,朝车窗外看出去,“水泽,把车停在这里吧。我想到对面超市买瓶饮料。”

“好啊。我也有些口渴了。”



他们走进那家超市,流川在货架之间逡巡着。

“学长,你在找什么?”水泽有些疑惑地问。

“没有。随便看看。”流川怕自己再左顾右盼会引起水泽的怀疑,于是径直向饮料区走去。

“学长……”走着走着,水泽突然往里退了几步,差点就撞到了走在他旁边的流川。

“怎么了水泽?”这回轮到流川有些莫明其妙了。

“我看到福田吉兆了。”水泽小声而冷静地说。



流川顺着他的目光,从货架之间看去,在距离他们两排货架的地方,走着一个身材大约也有190公分的青年。

他手里抱着几听啤酒,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流川看过福田吉兆的照片,这时当然也认出了他:“水泽,我们出去吧。”

水泽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超市外面,站在光线昏暗的街边公车站牌下,就像是两个等公车的路人。

过了一会儿,福田也出了超市,朝公寓大楼的方向走去。

“学长,你说,他买了这么多吃的,今晚会不会行动呢?”水泽看着福田远去的背影,问流川。

“我也不知道。先上车吧。”



他们坐回车上,开到离公寓大楼比较近的路边停了下来。他们停的那个地方,远离路灯,不容易引起行人的注意;更重要的是,视野很好,如果福田出来了,他们也能看得见。

“神前辈,我们已经看到福田了,他还在目黑本町的住处。”水泽打电话给神。

“现在是九点一刻……三井一般都在十点半左右回到公寓。我想,福田应该已经掌握三井这个生活习惯了。”

“好的,到时再联络。”



水泽静静地坐在流川身边,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流川俊美的侧面轮廓。

和流川这么近地单独待在一起,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他还是个为篮球疯狂的青涩少年,会在球队结束练习的时候,不知疲倦地继续留下来陪流川一对一。

他那时只是觉得,和流川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充实,也很快乐……然而,到了今天,他才发现,身边这个人也能让他感到安宁平和,能让他淡忘过往的种种颓丧、挫折和打击,能让他的一颗心重新变得恬静而丰盈。

一片静寂中,听着流川清晰而细密的呼吸声,他突然觉得,时光好像就是这么倏尔而逝,一下子从那时窜到了现在,中间失散的过程其实也可以忽略不计。



“他出来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流川突然开口了。

水泽定了定心神,侧头看出去,果然看到穿着风衣的福田走出了公寓大楼的大门,很快便上了一辆车,从他们来的方向开走了。

水泽发动了车跟了上去。因为对方极为警觉,他们只能远远地跟着。



“神,我是流川。福田已经出门了。你们在哪里?”

“三井已经回家了。我跟在他后面。”

“从现在开始,我们都要打起精神了。”

“我知道了。随时保持联络。”



他们的车在东京灯火阑珊的街路上缓慢行走着。

因为福田的车开得并不快,所以,他们也不能跟得太近。但可以看得出来,福田的车的确是往三井居住的地方开去的。

“我开始有点紧张了,就好像回到了从前比赛快开始前的那一刻。”水泽呼了口气。

“是吗?”流川其实也有些紧张。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杀手,而且,他们今晚的行动成功与否关乎三井的生命。

所以,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已经到三井住的公寓大楼附近了。神,你们在哪里?”流川又挂电话给神。

“三井就要到了。”神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是十点一刻了,“福田呢?”

“他把车停在附近,进了公寓大楼对面的便利店。”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到。你们千万要小心。”

神挂了电话,继续开车向前。



他这时的心情有些紧张也有些凝重。

他想,那一刻终于要来了吗?

三井……

福田……

一切都让他猜到了。

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兴奋,更谈不上沾沾自喜,心中的感觉,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四十二)

福田站在便利店的大门外,一口气喝完了整瓶饮料。他这时突然有种冲动,很想打个电话给神。犹豫了片刻之后,他从风衣口袋里取出神那天给他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是神吗?我是福田。”

“是小福啊,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联络我呢。”神握着电话,温和地说。在这种时候接到福田的电话,他心中那种苦涩的感觉又加深了,“小福,你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喝酒?”

“不了,太晚了,下次吧。神,我没什么事,只是想问候你一声。就这样吧。”福田匆促地挂了电话。他想,对不起啊,神,我就要去毁掉你很在意很在意的那个人了……

他这时有些心潮起伏,忙深深吸了口气,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福田吉兆,你认命吧,那是你的工作,你没得选择了。



在回来的路上,三井其实已经发现了神。

看着后视镜里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的神的车,他想,神到底想干什么呢?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现在,又一路跟踪着他到了这里。

他是到了这些天才发现,不知道自己在意的人在想什么,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三井下了车,闷闷不乐地朝公寓大楼的方向走去。

在街对面,福田已经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了手枪,瞄准三井的背影正要射击,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清晰地说:“别动!我是警察!”

他顿时觉得背脊一凉,缓缓转过身,看到一个俊美的青年举枪对着他的胸口,同时慢慢靠近了他。那是流川。

水泽这时也从黑暗处走了出来,边走边打电话给神:“神前辈,你到了吗?”



福田听了这句话,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与此同时,一辆车停在了附近,神从车门里走了出来。

三井站在公寓大楼的大门边,正要开口叫他,蓦然看到了对面正对峙着的流川和福田,不由怔住了。他这时开始有些明白了,连忙拔枪快步向流川他们走去。



“小心!”神突然大叫了一声。

只见一辆机车疾驰而来,停在了距他们百来米远的地方。机车上的人双脚一着地,当即便端起了原来挂在右肩上的冲锋枪,瞄准了流川他们。他的动作极为幰净利落,显然也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学长小心!”水泽想也没想,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扑倒了流川。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杀手的首要目标是福田。福田也算是应变奇速,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在他的子弹射出去的同时,他自己也被对方的冲锋枪射成了马蜂窝,当即倒在了地上。

三井、神和流川同时向那个机车杀手连续开了好几枪,那个机车杀手见已得手,很快便在枪林弹雨中驾车离开了。



“水泽,我们去追吧。别让他跑了。”流川收回枪,向自己的车走去。

“好的。”水泽快步跟上了他。

“流川,水泽,不用了。我已经通知了地方警署的人,他们应该已经封锁了附近的街路。”神叫住了他们。

流川和水泽听他这么说,很快便停住了脚步。

流川心想,这样也好,可以让南烈放开手去追踪那个机车杀手。

“学长,你放心,我已经记住那辆机车的车牌号码了。”水泽见流川默不作声,以为他是在担心那个机车杀手会因此而逃得无影无踪,于是出言安慰他。



神收好枪,向福田走去,蹲在他面前,抱起了他的头:“小福!”

虽然刚才福田差点就杀了三井,但看着福田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还是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神……对……对不起。”福田挣扎着说。

神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能说不要紧或没关系吗?他不能。

毕竟,福田的确是来杀三井的,只不过,现在他自己却要死了。



昏暗的路灯下,神注视着福田表情痛楚的脸,突然想到了他们曾经一起打篮球的少年时代。那时的他们眼里只有篮球,篮球对他们来说,就是整个世界……那些纯真美好而容易知足的时光,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很遥远了。

他们那时不可能想得到,若干年之后,因为长大了,他们会在生活里将篮球弃之如履;更不可能想得到,在他们还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要经历这样残酷的生离死别。



“非洲人……不,福田吉兆,算了,你安心去吧,我已经原谅你了。”三井上前几步轻轻地搭着神削瘦的肩膀,对目光焕散的福田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总不能感谢福田到底没能杀得了他。他刚刚在死亡边缘转了一圈,要不是身边的这些人,他也许就是福田枪下的亡魂了。然而,他知道,在这场生死较量里,不是他死,就是福田亡。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向来都是这么残酷的。

更残酷的是,福田还是神和越野的同学。



听了三井的话,福田眼中掠过了一丝轻松之意。他想,这样也好,他自己的确是活不成了,但他总算没有杀死神最在意的这个人。

时至今日,这个冰冷而灰暗的世界终究没能完全毁坏和吞噬他的良知,因此,他对这个世界仍有眷恋,仍然不愿自己带着罪孽之心去到另一个世界,哪怕下一站是地狱,而不是天堂。

他这时突然想到了鱼住,听到他被杀的消息,鱼住一定也会很难过吧?抱歉的是,他辜负了鱼住的信任,回到东京,才接受第二次任务就失败了。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失败就意味着死亡。这种觉悟,他早就有了。

虽然他其实也很想活下去。但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如普通人一样活着,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所以,他有时也会觉得厌倦,厌倦黑暗,厌倦挣扎,甚至于厌倦为活着而努力……

现在,终于……不痛了。



南烈和那个机车杀手,各自驾驶着自己的车在东京夜路里一前一后地急速奔驰着,每当那个机车杀手以为自己已经甩掉南烈时,很快便会沮丧地发现,对方仍然在后面穷追不舍。

后来,南烈和那个机车杀手一起拐进了一条小巷。有一刻他把机车逼到了墙边,机车无法继续前行,不得不停了下来。那个机车杀手站定之后,当即便回过身来举枪对准了他。

南烈这时看清了他的脸,大叫了一声:“板仓!”

那个机车杀手顿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枪,接着摘下了夜视镜,望着他,有些迟疑地问:“你是南?”

南烈也摘下了帽子和夜视镜:“是我。上车吧。你不能再骑那辆机车了。”

板仓扔开机车,跳上了南烈的车。



南烈把车开到了东京湾,他们下车后,板仓看着南烈:“我听说你还在东京,一直不太敢相信,没想到是真的。南,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你难道不明白,这里有人想要你死?”

“我当然明白。不过,我已经死过一次,没那么害怕了。”

“你这么说,岂不是辜负了岸本?岸本为了让你活着,死在了别人手里。”

南烈听他这么说,俊朗的脸上抽搐了一下,眼神也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他现在很怕别人在他面前说起岸本,何况是板仓。

高中时代,他、岸本和板仓都是篮球部的主力队员,现在,他们三个一个已经死了,另两个则挣扎在死亡线上……那时意气风发的他们,怎么会想得到,他们会有这样的今天?



“板仓,刚才发现是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为什么也要走这条路?我原来以为,在我们三个之中,总还有一个人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南,到了这种时候,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你一向都是冷静而有头脑的,为什么也走上了这条路?我想,肯定不是因为岸本的怂恿和逼迫了。如果你不愿意,没有人能逼你做任何事。同样的,也没有人逼我。我只是喜欢这种工作方式,喜欢做个自由的人,何况在这一行,我也够专业,能获得雇主的赏识和同行的肯定。”

“是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选的,但板仓,我已经后悔了。你听我一句话,离开这里,重新开始生活吧。岸本和福田吉兆的结局又何尝不是……”南烈没有继续说下去,再说下去,就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好友了。



“对我自己选的这条路,我没有后悔过。在做这份工作以前,我就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我讨厌这个让我四处碰壁的社会。南,我倒是要奉劝你一句,为岸本报仇的事,你还是忘了吧。我想,岸本也不希望你为他报什么仇。做我们这一行,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死在谁手里还不是都一样。”

南烈听他这么说,心中更是疼痛难忍。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不了板仓,就像板仓说服不了他一样。

他们的命运也许就只能这样,像是早就拥有了主宰自己人生的自由,而实际上,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对自己的将来无能为力了。



“板仓,我不行,我忘不了。你知道吗?岸本那时就死在我怀里,是他为我挡了那一枪,他的血沾得我满手都是……死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南烈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掌心,仿佛那时岸本伤口的鲜血还残留在他的手上,“从那以后,我常常会梦到岸本中弹死去的那一刻,然后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我想,如果我不早一点揪出那个本来要杀我的人为岸本报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再活下去。反正,对我来说,我和那个人,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

“南,这又何必呢?你本来可以不必和我一样,因为你有机会做个成功的正常人,你有在有阳光的地方生存的能力。再说了,这世上,除了为岸本报仇,难道就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留念的?”



当然是有的。

南烈脑中顿时浮现出了藤真俊美的脸。他想到那晚在那家便利店外,藤真微笑着问他喜欢雨天还是晴天。他那时说他喜欢晴天。他的确是喜欢晴天的,因为如果是在白天,晴天的日子通常都会有阳光。

可那又怎么样呢?

藤真可以坦然而自由地生活在白天的阳光里,他却只能在漆黑的夜里才能出没于人群。

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只有在黎明混着夜色时,才可能有浅浅重叠的片刻。

他的痛苦和挣扎,藤真也许永远都不会明了,甚至于,不再会有兴趣去探究。

就像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没错,藤真被他伤到仍是他心口的痛,但岸本为他而死又何尝不是?

同时背负着这两个伤口他怎么做个正常人?他做不了。

所以,虽然他不太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的公正,但对于该讨回来的公道,他还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那时,他也许可以离藤真近一点;当然,也可能会离藤真更远了;或者,就这样和藤真彻底站成两个世界。

谁知道呢?他早已不太敢去想将来会怎么样了。

他只是没得选择。



“果然,你也不会听我的劝……所以,你也不用再劝我了。南,我们各走各路吧。”板仓说着走开了。走了几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跟踪福田吉兆?”

“你听说过暗黑公正吗?”

“听说过。好像有很多人想要他们的命。南,难道你现在和他们联手了?”

“没错。”南烈点了点头。



“你有同伴我会更放心一点。南,我帮不了你什么,我只能告诉你,那个雇我跟踪福田吉兆的人叫一之仓。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只是无意中听说过他。我想他应该是个非常可怕的人,而且,更可怕的是,他还只是个棋子,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所以,你和你的那些同伴最好小心一点。”

“一之仓……板仓,谢谢你。还有,你自己要小心。”

“我知道。我不是第一天入这一行。”

板仓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了夜色里。



“仙道吗?我是南烈。麻烦你查一个人,那个人叫一之仓,就是他安排人跟踪福田吉兆的。有消息请尽快通知我。”

“刚才发生的事我已经听流川说了。果然是机关算尽,毫不含糊。一之仓吗?我会尽快去查的。对了,南烈,那个机车杀手呢?”

“他……仙道,你别问他了。他知道的很有限。”

仙道这时有些明白了,那个杀手是南烈认识的人。反正,那个人也只不过是个棋子,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知不知道他,对于他们要做的事,也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于是没有再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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