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闻马嘶 10-15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892次阅读
(十)时光成风,岁月如流,转眼就到了十月,天渐渐凉了下来。
一天黄昏,仙道和流川在城外骑马。
他们纵马到了翁金河边,见今日的河水显得格外明净澄澈,便停下来让马饮水。
这时,玫瑰色的晚霞在天边燃烧着,清爽的晚风从河那边吹过来,在河对岸,对着敖包山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歌声。那歌声乘着潮湿的晚风,带着草原上百里香的芬芳飘过河来,在他们的周围久久地萦绕着。
当歌声止歇,四周安静下来时,仙道叹了口气:“秋天来得真快。我记得我是在二月底的一个风雪之夜回到博格多的。一晃,我回到草原已经有半年多了。”
“你和弥生小姐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我父母希望越快越好,应该就在下个月吧。”仙道似乎不愿多说这件事,岔开了话题,“近一个月来,各部落不断有牧民和牧场主发生冲突的消息传来。流川,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你又是怎么看的?”
“我担心冲突会越来越激烈,到时将不得不诉诸武力,草原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局面,岂不就此毁于一旦?难道说,牧民和牧场主终究是无法和睦共处的?”仙道神情忧虑地看着流川,“流川,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还是你早就猜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事情本来就没这么简单。”
“双方要是能各让一步,使得草原政通人和,再加上天公若肯作美,那就是草原之福了……”仙道说到这里,见流川神色不定地望着来时的路,他的目光不由也被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人一骑远远地飞奔而来,近到跟前,却是王府的一个家兵,家兵跃下马,对他们作了个揖,喘着气说:“世子,仙道大人,王爷请你们快点回王府。”
“发生了什么事?”仙道忙问。
“属下也不知道。”
他们回到了王府议事厅,只见王爷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三井和高头坐在一边也是神情凝重,议事厅里还坐着牧和比格尔部落的首领清田。
流川问:“发生了什么事?”
“世子,事情是这样的,比格尔部落的牧民前天半夜突然聚众叛乱,冲进清田家中,把清田的父母、妻儿都杀了,清田自己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好不容易经巴彦温都尔部落逃到属下那里。”牧说。
清田气愤地说:“那时我就不同意和马贼谈判,刁民的话怎么能相信?我果然没有说错,这次聚众叛乱的带头人全都是当日的马贼。”他对王爷作了个揖,“属下恳请王爷尽快派兵震压反贼,还我死去的家人一个公道。”
“牧大人,你部落的赤木、木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流川问。
“属下一直都有留意他们的举动,但这几天来,他们都不见了踪影。属下以为,他们不仅和这次叛乱有牵连,甚至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这次叛乱的首领。他们如今占领了比格尔部落,应该很快就会以比格尔部落为据点,对其他邻近的部落发起攻击。首当其冲被攻击的,恐怕就是神大人的巴彦温都尔部落了。”
仙道和流川互看了一眼,这几日宫城和樱木也恰好请假回了家,难道和比格尔部落牧民的叛乱有关?但彩子和晴子还在这里。
“未必会演变到这般田地。恐怕是牧场主们又把他们逼得狠了,才会……”仙道说。
清田怒道:“仙道大人的意思是,那些刁民就是要我们的命,我们也要双手把头捧上了?大人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仙道忙说:“清田大人,我并无此意,你误会了。他们会突然造反,想必也是事出有因。为了避免把事情闹大,总要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行。”
“还要弄清什么?再耽搁下去,他们恐怕就要攻进博格多,攻进王府了。我就说了,那些刁民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条心?什么谈判,不过是白费力气,自讨苦吃罢了。”
三井一直沉默不言,这时终于忍不住插了话:“清田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次的谈判可不是仙道一个人鼓吹的,牧大人还毛遂自荐作了当时谈判的负责人。你好像想把今日出现的混乱局面,全都算到仙道的头上,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清田,三井大人说得对,你也不要一气就乱说话。草原会出现如今这种局面,仙道大人也不想的。这也好,至少证明相安无事这条路是行不通的,看来只能对他们动用武力了。”
“现在他们回到了部落,简直是放虎归了山,消灭他们谈何容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清田因为家破人亡了,对那时和马贼的谈判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之至。
王爷这时说:“好啦,你们不要争了,事以至此,无可挽回,只有着手去解决了。寿儿,你派人去比格尔打探军情了么?”
“王爷,人已经派出去了。有新的动静,他们会立刻回来禀告的。”三井说。
王爷点头说:“做得好。枫儿,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在事态没有扩大之前,还是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比较好。”流川说。
“是啊,赤木再怎么说,也是世子的大舅子。”清田颇有深意地说。
“清田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枫会偏袒赤木他们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枫也是为了草原的安宁才和赤木家结亲的。”三井忍无可忍,终于对清田发作了。
清田哼了一声,看了牧一眼,没有接他的话。
“不过,清田大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到了危急时刻,世子妃也是我们手里的一张王牌。”一直没有说话的高头脸上这时露出了喜色。
“我反对拿世子妃作人质。就算她哥哥聚众叛乱,与她何干?她既没参予,也没去通风报信。况且,欺负一介弱质女流,未免胜之不武。”仙道转向王爷,“王爷,我愿意到比格尔部落去和叛军谈判。”
他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齐唰唰地看向他,三井说:“仙道,别再对赤木他们抱有幻想了。今非昔比,你这次去可能会回不来的。”
“只有各种可能都尝试一下,才知道这个争端是不是非得用武力来解决不可。所以,我想去试试。”
清田满脸不信任地看着仙道,心想,又是谈判,书呆子就喜欢逞口舌之能,好像怎么也谈不够似的。
“仙道大人,你的想法我也明白,不过,你恐怕想得太天真了。叛军铁了心要推翻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现在,恐怕也只有和他们动武这条路可以走了。”牧说。
“我不这样认为。事情应该还没到这么糟糕的地步。”仙道显得有些固执。
“我也不同意。”流川开口了,语气毫无犹疑。
“流……世子,为了避免草原血流成河,还是得冒一下险才行。我以为赤木他们本质不恶,应该可以谈得拢的。不如让我试一试吧?”
仙道恳求地看着流川,流川没有理他。
“是啊,我怕有人暗中捣鬼,想让王府和叛军斗得两败俱伤,趁机从中渔翁得利。所以,我觉得仙道的建议仍然可行,不妨一试。”三井转向王爷,“王爷,我也想去巴彦温都尔部落见见神大人,看他那里有什么动静。”
高头这时说:“牧大人,听说神大人的长子近期就要从俄罗斯回来了,有这回事吗?”
牧点了点头:“没错,神大人曾对我说,他年纪渐老,又有病在身,恐怕不能继续胜任部落族长一职,所以才急着把阿神从俄罗斯召回来。我想,在这几天内,阿神应该就会回来了。”
“彰儿,你真的愿意去见叛军?”王爷看着仙道问。
仙道点了点头:“王爷,属下以为,尽快平息干戈,还草原安宁是当务之急。我怕双方一旦大打出手,草原不仅会落得满目疮痍,还会民不聊生。到时,俄国人若趁乱侵入,岂不是雪上加霜,糟糕之极?”
他看了看流川,流川淡淡地说:“你既然这么想去,就去吧,又没人拦着你。”
仙道见他终于松了口,不由暗暗呼了口气。
就在这时,彩子和晴子出现在门口,彩子说:“我们愿意和仙道大人一同前往比格尔。不过,我想王爷肯定是不会放晴子一起走的,就由我为仙道大人带路好了。”
仙道心想,有赤木熟悉的人一同前往,是再好不过了,当下对彩子点了点头,对王爷说:“王爷,你看……”
“好,就这样吧。寿儿和彰儿分头行动,寿儿去巴彦温都尔见神大人,彰儿和彩子一起去比格尔见赤木他们。寿儿,彰儿,你们一定要小心,事情办完就赶快回博格多。彩子,仙道大人要是有什么不测,我们也不会放过世子妃的。”
晴子这时看了流川和仙道一眼:“王爷,你放心,表姐一定会保证仙道大人的安全。再说了,我们也想弄清这件事。”
三井、仙道和彩子告别王爷,沿着长长的回廊向王府外走去。
突然,他们听到流川在身后叫:“三井,仙道。”
三井和仙道停下脚步,等流川走到身边,仙道说:“流川,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
“枫,对我,你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仙道,他现在比刚回来时强多了,不会有事的。”三井也笑着说。
“事情一办完,你们就尽快赶回来。”流川看着仙道,“仙道,记得把火枪带上。”
“我知道了。”仙道连连点头。
三井睁大眼睛,非常不满地说:“枫,你真偏心。我是你的亲表哥,仙道和你可是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怎么你把火枪送给他,却不送给我?”
“你想要,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送给我。身为表哥的,向自己的表弟讨要东西,很有面子吗?”三井一脸不快,仍然不依不饶。
仙道笑看着三井,心想,三井还是老样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明明很想要别人手上的东西,又死要面子不肯说出来,眼巴巴地等着别人揣摩到他的心思,真是又可笑又可爱。
“那么,算我不对,我把另一支送给你,总可以了吧?”流川沉默半晌,终于向这个孩子气的表哥投降了。
“算了,我又没要你忍痛割爱,反正我对火枪也没什么兴趣。再说了,我去巴彦温都尔又没有仙道去比格尔危险。走吧,仙道。”三井说着大步走出了王府。
仙道应声走到门口,神使鬼差地回过身去,看到流川仍悄然挺立在回廊尽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对着流川微微一笑,以示宽慰。
彩子看到了这一幕,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
是夜,三井、仙道、彩子和彦一餐风露宿地向西赶路,天蒙蒙亮时,三井和仙道他们在本查干湖附近分了手,独自一个人继续向南赶路。
正午时分,三井停下来,在路边的树林里歇脚。
吃过干粮之后,他坐在一棵树边小憩,也许是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太累了,他坐着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天已向晚,徘徊在他附近吃草的坐骑也没了踪影。
三井暗叫糟糕,忙站起身来,在树林里四处寻觅,但怎么也找不到。那匹马好像从世间蒸发了一样,全然无声无息,也许已经跑得远了。
他心里连骂“畜生”,颓然走到树林外的路边,心想,要是因此没能及时赶到巴彦温都尔,耽误了正事可就惨了。
可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除了自己的两只脚可以依靠,还能有什么念头?
这时,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三井听着车轮滚动的辘辘声越来越响亮,看着驭手频频抖动缰绳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不由心花怒放,心想,总算老天有眼,让他遇到了同路人。
他快步走到路中央,张开双臂拦住了马车。
马车在他面前急促地停了下来,驭手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样貌颇有几分像赤木,他勒紧缰绳,对三井大声怒道:“你想干什么?不要命吗?”
“我是王府的三井寿,要去巴彦温都尔部落找神大人。我已经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刚才不小心弄丢了坐骑。你看,天就要黑了,能不能让我乘你的马车……”
“不行!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不行!王府的人就了不起了?”驭手说话的语气极为粗暴,似乎对他刚才不知死活的拦车举动仍然余怒未消。
他话音刚落,只听马车里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高砂。”
随即,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掀帘而出,很快便挺立在了三井面前。
青年和三井年纪相若,可能小着一两岁,身材比三井还要高一些,长得极是清秀,双眼大而有神,举止温文都雅,显非草原上的寻常牧民。
三井不由一怔:“阁下是 ……”
青年微微一笑:“三井大人,若不嫌弃车厢拥挤,就请大人和在下同乘一车去巴彦温都尔,大人意下如何?”
三井大喜过望:“再好不过了。我正担心天黑之前到不了巴彦温都尔。”
“那么,请上车吧。”
“多谢了。”
三井迅速上了马车,青年很快坐到了他身边,扬声对驭手高砂说:“高砂,可以启程了。”
当马车向前行驶时,在有些颠簸的车厢里,三井望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轮廓清秀的侧脸,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眉目似曾相识,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忍不住问道:“阁下到底是谁?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青年侧过脸,大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他对三井微微一笑:“我叫宗一郎。很多年前曾经和大人有过数面之缘,只是大人贵人多忘事,不记得罢了。”
“是吗?”虽然对方目光温和,并无咄咄逼人之意,但三井在他大而明亮的双眸的直接注视下,开始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侧头盯着车帘发呆。
因为对方认得自己,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三井不免有些郁闷,又不好意思继续再追问下去。
然而,草原上会有几个这样出众的人?
他的记性真的差到这种地步了?
他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沮丧地暗暗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他是真的疑惑了。
(十一)
天地之间,除了车轮滚动的辘辘声,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寂静得有些异样。
三井很想打破这沉闷的局面,于是问:“你应该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吧?”
“是啊。不过,我离开草原很多年了。”
三井笑了笑:“和仙道一样啊……他也是二月底刚从京师回来的。”
“哦,仙道已经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三井听宗一郎说话的口气,好像和仙道自小就相熟似的。
按理说,他和仙道从小一起长大,仙道熟悉的人,他没可能不认识的。然而他知道,现在的他就是当场撞坏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井开始有些头痛起来。
这时,一件和巴彦温都尔部落有关的陈年往事,突然没有征兆地钻进了三井的意识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既然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一定认识族长的儿子吧?”
宗一郎听了他的话,蓦地向他侧过了头,大大的眼睛凝视着他,三井觉得他的反应强烈得有些突兀,不由一怔。
但很快,对方就露出了招牌式的淡淡笑容:“族长有好几个儿子,三井大人要打听的,是哪一位?”
三井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又想起了点什么:“仙道好像说他是神大人的长子……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听说他七八年前去了俄罗斯。因为昨天高头大人和牧说到了他,我才想起了这么一个人。”
“三井大人和他曾经很熟么?”
“不。好像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三井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宗一郎没有再说什么,缓缓侧开了头。
此后,宗一郎就像石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使得三井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就在三井因正襟危坐累得腰也酸了,背也痛了时,听到高砂在车头大声说:“少爷,到家了。”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三井这时终于听到宗一郎轻轻嗯了一声,他好像又活了过来,但语气中并没有特别的喜悦或兴奋。
真是个不露声色的人,三井心想,和他自己恰好相反。
马车一停,三井倏地起身下了车。像是车厢椅子上的羊毛软垫长有无数钢针,刺得他不得不跳起来似的。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三井在晚风中舒展了一下手臂,立刻,他听到前方蹄声杂沓,忙向火光冲天处望去,只见许多人马向他们这边冲过来。
三井不由暗暗叫苦,心想,不会吧,叛军这么快就打到巴彦温都尔来了?
他望了悄然站在自己身边的宗一郎一眼,心想这个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肯定是不能自保的,看在他是仙道朋友的份上,只能拼死呵护他的安全了。
他一边想,一边伸手悄悄握住了刀柄。
然而,宗一郎神情镇定地看向火光处,毫无惧怕之意。
三井定下心来,他这时也发觉了,眼前不像是出征打战的军队,更像是出迎贵宾的队伍。
他不由暗觉奇怪,自己来巴彦温都尔的事并没有通知过神大人,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来了?
这时,只听有人欢呼道:“少爷回来了!”
接着,好些人举着火把向他们快步走过来,火光映照着他们满是喜悦的脸。
三井认得走在最前面的那对老夫妇,正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族长神大人和他的夫人。
刹那间,三井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青年是谁了,他就是自己已经七八年没见过的那个人;也是昨天在博格多的王府里,高头和牧说到的那个人;更是刚才在路上,自己向他打听过的那个人。
或者说,他就是神大人的长子,巴彦温都尔部落的继承人神宗一郎。
三井顿时大骂自己愚蠢迟钝,在神面前,他好像变成了毫无判断力的傻瓜。
神大人和神夫人走到他们面前,在火光下看清了三井,不由一怔。
“三井大人,你怎么会和小儿在一起?”神大人惊讶地问。
“我是在半路上遇到令公子的。”三井看了看神,微微一笑,“不过,昨天在博格多已经听说了令公子要从俄罗斯回来的消息。”
“三井大人亲自来这里,想必是为了比格尔部落叛军的事。”
“没错。我奉了王爷之命,来和大人相商对付叛军之事。”
神夫人这时插话说:“老爷,回去再说吧。三井大人和宗儿都累了。”
神大人点了点头:“也对,天冷了,先进屋吧。”
神侧头对三井笑了笑:“三井大人,请。”
火光下,三井看着神俊秀的脸,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件糗事。
也就是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在那达慕大会三艺赛的摔交比赛中,他差点没被牧摔死。不过,会出现这种状况,应该追溯到在那之前的某一天,他无意中当着牧的面说牧少年老成。他自己大大咧咧,说过就忘了,然而,牧却一直记在心里,在那次摔交比赛中,连本带利全都报复了回来。
那时,流川和仙道在一边替他干着急,却又不能上前相助。流川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仙道则是手足无措地叫着他的名字:“三井,你没事吧?”现在想来,那时的仙道,好像就显出了一点书呆子气。
当时,是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为牧连声喝彩的清田身旁,一脸不忍地说:“牧,算了吧。”
那个为他求情的少年,就是神了。
在那之前,在草原每年的各种节日聚会中,三井其实都有见到过他。
然而,他素来心高气傲,在草原的同龄人中,又有着仅次于流川的高贵身份,从来就没有主动和别人结交的念头,当然,也就从来没有把什么人放在心上。
但那天,当他被牧摔得七荤八素,以为自己快要死掉时,无意中看到了神明亮的大眼中流露出的关切担忧的神色,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颤。
后来,他拐弯抹角地向仙道打听神的事,他可真是问对了人,仙道不仅认识神,他们俩还有着相当不错的交情。
三井这时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叫牧住手的少年,就是巴彦温都尔部落族长的长子神。
他也曾想通过仙道向神表示自己的谢意,但那以后不久,仙道就去了京师,而他也无意中听人说起神去了俄罗斯的事。
在此之后的七八年里,三井再也没有听人说起过他,于是便渐渐地忘记了这个人。
他现在开始一点一点把记忆中的神和眼前这个人对应了起来。
怪不得一见到神时,他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少年时代,他们的确是有过数面之缘的。
三井想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心想,不管怎么样,他的记性还不至于差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一个七八年不见,已经长大了的人,他不能立刻辨认出来,也是可以原谅的。
神也许只是记得他的名字罢了。
然而,神刚才明明知道自己打听的是他本人,却故意装作不识,这件事多少令三井觉得有些郁闷。
他想,对方也许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话又说回来,神为什么要对那件事念念不忘?
难道他还要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神还在等着接受他那迟到的谢意?
根本就不可能。
三井暗暗叹了口气。
神大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为爱子接风洗尘,三井因此也沾了神的光。
他实在是饿得很了,坐下后,立刻便开始埋头大吃起来。
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都在为神的归来激动兴奋着,当然,不可避免地便冷落了他。
三井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也明白,对于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而言,他只是个外人,和就要继任族长之位的神可以说是亲疏有分。
然而,他连夜赶来巴彦温都尔,并不是为了迎接远道归来的神,更不是为了蹭饭喝酒,他几次想开口说比格尔部落叛军的事,话一到嘴边,又觉得会破坏这时宴席上的欢乐气氛,便决定等宴席结束后再找神大人好好谈一谈。
他在默默吃东西时,当然也没让耳朵闲着,从神他们的谈话中,他知道神这些年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大学读什么园艺学,他是不太懂大学是什么概念,更不知道园艺学是什么学问,但也明白,现在的神是个喝了洋墨水的人,和他,甚至和去京师读维新学堂的仙道都是不一样的。
宴席快结束时,神突然侧头对他说:“三井大人,你不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我父亲商量么?”
三井忙点了点头:“是啊。不过,我看神大人和神夫人因为你回来这么高兴,实在不好在这里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那么等宴席撤了之后再谈吧。我从开始就想,你不会无缘无故来巴彦温都尔的。”神说完微微一笑。
三井看着他温和的笑容,一时语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晚宴后,大厅里只剩下神大人、三井和神。
“我想,叛军拿下比格尔部落的事,神大人应该比我更早就知道了。对于这件事,大人是怎么看的?”三井开门见山地问。
神大人叹了口气:“我也猜到,他们下个目标应该就是我们巴彦温都尔了。这几天我已经加强了戒备,现在宗儿回来,我就更安心了。对了,三井大人,王爷的意思是……”
“王爷已经派仙道去和叛军谈判,所以,对叛军是战还是和,要看这次谈判的结果。不过,晚辈以为,大人还是先做好应战准备更为妥当。毕竟,万一叛军突然来袭,从博格多派兵到这里总还需耽搁些时日。”
“和叛军谈判?还谈什么?就是因为上次的谈判才弄成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我看仙道大人实在是太热衷于谈判了。”神大人大摇其头,对仙道的只身冒险颇不以为然。
神这时开口说:“能化干戈为玉帛,当然最好不过。打起仗来,损伤总是在所难免。”
三井听他这么说,不由心花怒放。也不知为什么,他一听到神的见解和自己明显是同一路的,就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开始担心,喜形于色的自己,脸上已经流露出了这种喜悦之情。
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神,对于草原现在的局面,你是怎么看的?”
神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也听说了那次的谈判。你们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将马贼消灭于无形,这本来的确是上上之策。但现在看来,马贼和牧民打成了一片,要消灭他们恐怕更难了。不过,所谓擒贼先擒王,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三井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连连点头,心想,不愧是喝了洋墨水的人,不仅眼界开阔,还很有见地。
“宗儿,你的意思是说,先捉住赤木和木暮他们再说?这谈何容易。他们在牧民中很有威望,维护他们的人多不胜数,捉拿他们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们如今不是还在比格尔么?叛军现在还未扎稳根基,只要王府能尽快派兵进攻,或邻近的各部落能尽快联合出兵,应该能办得到。”神肯定地说。
“王府的兵力不足,说服邻近各部落联合出兵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三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神大人和神听了他的话,没有再说什么。
还是三井自己打破了沉默:“神大人,我明天就回博格多。比格尔的叛军若有什么动静,希望大人能及时派人到王府禀告,也好令王爷能及早行事。”
“三井大人,你尽管放心,这件事我会派最好的家兵去做的。”神大人对着三井点了点头,“大人也累了一天,先去休息吧。明天我会为大人准备一匹好马。”
“如此多谢了。”
三井由一个下人领着到了休息的地方,他也实在是太累了,一躺下便一觉睡到了天亮。
三井走后,神大人沉吟了一会儿:“宗儿,此事事关重大,还是等牧大人从博格多回来后,再作商量。”
神点了点头:“是,孩儿明白。”
塔什部落是草原上最大、最有权势的部落之一,邻近的部落都唯其马首是瞻,巴彦温都尔部落当然也不例外。
而神这次其实也是应牧之邀提前回到草原的。
他虽然远离草原多年,但也许是出身的关系,一回到草原,他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气味,知道这时正值草原的多事之秋,是各种势力重新洗牌的时候。
他从来都清楚,牧的野心不小,也清楚地知道牧希望他在这场政治角逐中扮演什么角色。
然而,他这时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他是不是非得卷入这场纷争中,非得站在哪一边不可?
凌晨时分,仙道他们到了比格尔部落的境内。
仙道本来不想让彦一跟着自己涉险,但彦一坚持要陪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也实在说服不了固执的彦一,只能让他一起来了。
这时,在他们前面出现了几骑人马,因为雾很大,看不清是什么人,彦一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边也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王府派来和义军谈判的。”
那些人不再说话,但很快,几支箭向他们射了过来,仙道、彩子和彦一忙举刀格开,接着又是数箭齐发,顿时险象环生,彦一“啊”的叫了一声,在马背上身子一晃,落下了马。
仙道吃了一惊,彩子忙跃下马,抚起彦一,对仙道说:“他中箭了。”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仙道又听到了数箭破空而来的声音,似乎非置他们于死地不可,仙道不由怒气顿生,举刀格开后,扬声道:“你们到底是谁?再不停手,我就开枪了。”
对方没有应声,马骑得更近了,仙道只好拔出火枪,凝神瞄准最靠近他们的那个身影,那人应声落马,仙道又开了一枪,紧随其后的另一人也栽下马来。其余的人这才纵马仓狂逃开了。
仙道和彩子把中箭的彦一抚上了马背,走到那俩个中枪身亡的人面前,彩子看了看:“是清田的家兵。我就猜不是表哥的人。”
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仙道明白彩子是在嘲笑他们这些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和内讧,他也没太在意,只是踌躇地道:“怎么办?彦一伤得不轻,箭上可能有毒。”
“就要到了。到表哥那里,就可以为彦一疗伤了。”
仙道忧心忡忡地看着彦一,点了点头。
这时,天渐渐亮了,他们又遇到了两骑牧民,一人问道:“你们是……”
“我是彩子,另一位是王府的仙道大人,是来见我表哥赤木的。”彩子大声说。
“是彩子姑娘啊,过来吧。”
那两个牧民引着仙道和彩子来到一幢石屋前,宫城和樱木正好站在石屋门口,看到了他们,都是又惊又喜。
宫城喜出望外地说:“彩子……”
“宫城,樱木,什么都别说了,先把彦一抬进去,他被清田的家兵射中了。”
宫城和樱木把彦一扶下马,樱木一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这时终于忍不住问:“彩子,晴子呢?”
“他们怎么可能会让晴子一起来?我表哥呢?”
“在屋里和木暮商量事情。”宫城朝大门方向呶了呶嘴。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走了出来,仙道看到她,不由怔住了:“弥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弥生看到宫城和樱木抬着的彦一,脸色一变:“彦一怎么了?”
“他受了箭伤。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彦一对仙道而言,就像是弟弟,彦一受伤昏迷不醒后,他也有点六神无主了。这时看到弥生,就像是遇到了救星。
“先抬进去再说。”弥生凝视着彦一的脸,不假思索地说。
(十二)
宫城和樱木抬着彦一进了一间屋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让他平躺着。
彦一依然紧闭着双目,一动也不动,样子实在让人担心。
弥生仔细地查看他肩上中箭的伤口,然后转头对宫城和樱木说:“能不能烧点热水?”
“我这就去烧。”宫城边说边往外走。
樱木也跟了出去。
“弥生,彦一他……不会有事吧?”仙道看着彦一,不无担忧地问。
“伤得很重。因为箭上有毒。”弥生转头看着他,“不过,仙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彦一不会死的。”
仙道长长地吁了口气:“对不起,弥生,我不该让彦一来这里的。我要是再坚持一点就好了。”
“仙道,你也别太自责了。我是彦一的姐姐,会不了解他么?他比牛还倔,想做什么事,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对了,弥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些年来,弥生一直都在草原上行医,免费为穷人治病。为了救治这次在战乱中受伤的牧民,她几天前就离开博格多到了这里。仙道,你竟全然不知……你们不是就要成亲了么,怎么会……”
彩子有些吃惊地看着仙道和弥生,她觉得,眼前这俩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即将成亲的未婚夫妻。
不过,现在的她其实已经猜到个中的缘由了。那天在王府的回廊里,看着临别前恋恋不舍的仙道和流川,她就知道了,无论是晴子,还是弥生,不管她们被草原上多少姑娘艳羡和妒嫉着,她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仙道见弥生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头,也觉得有些尴尬和愧疚。
毕竟,不管怎么样,弥生的确是他的未婚妻,而他也的确对弥生的事不闻不问,乃至一无所知。
或者说,他从来就不认为,弥生在做什么,是他必须知道的。
原来,没有放在心上的事,真的就不会觉得有多重要。
对于终身大事,亦是如此。虽然婚期越来越近,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像那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必严阵以待,更无须觉得如临大敌,所以,他既没有不安,也没什么期待。
突然之间,他想到那次他曾对流川说,只要两不相厌,他就可以和弥生在一起过一辈子。
然而,真的可以么?
“仙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弥生率先打破了难堪的寂静,她真的不想看到仙道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是应王爷之命,来和赤木谈判的。”仙道叹了口气,“本来一切不是很好么?为什么又要大动干戈?”
“就是因为并不如你想像的好,所以才会风波又起。仙道,我读的书比你少,懂得的道理也比你少。不过,我却从小就知道,穷人和富人之间的矛盾,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化解的。以部落族长为首的那些牧场主们,根本就不想把牧场和牛羊分给牧民。”
“这我也知道。不过,我真的不想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谁想呢?每次战争总是死伤无数,我们也不想。”彩子说。
屋里又变得安静了。
这时,宫城端着盆热水进来,看到他们三个静默不言,怔了一下,开口说:“仙道,彩子,赤木在外面等着你们。”
“你们都出去吧。我要为彦一疗伤了。”弥生说。
仙道嗯了一声,走了出去。
仙道、彩子和宫城沿着走廊向大厅走去,赤木和木暮这时已经坐在大厅那张圆桌旁边,一路注视着他们走过来。
仙道回望着他们平静的目光,突然想到了夏天的那达慕大会,在篝火旁,他们也曾像兄弟一样坐在一起喝酒,一起开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些言笑宴宴的往事这时从他心头掠过,使得他一时心痛难忍,心想,怎么会这样?这么快就退回到了从前?他们又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了?
不,没这么简单啊,仙道彰。
仙道闭了一下眼睛,对自己说。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现在的状况只有比过去更糟,甚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改善和修补的可能了。
“赤木,木暮。”仙道终于走到了他们跟前。
赤木仍然直视着他:“仙道,你这次来,不会又想对我说和平共处那一套大道理吧?你觉得有用么?”
“我本来以为上次谈判成功,草原从此可以长治久安,牧民可以安居乐业,没想到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唉,可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仙道,你的本意是好的。可是,这几个月来,真实情况却是,那些大牧场主们使出浑身解数把分给牧民的牧场和牛羊又夺了回去,很多牧民又被逼着回到他们家作奴仆,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们的境遇只有比从前更惨。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木暮说完,叹了口气。
“对付俄国流匪的事却一点风声也没有。这几个月来,在沙漠、草原抢夺过往路人的都是那些无法无天的红毛鬼,他们凶残成性,连孤寡老人唯一的一只羊都不放过。你们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这些事情,你们一点都听不到,也看不到么?”赤木逼问仙道。
仙道惭愧地想,王府也曾多次商议过对付俄国流匪的事,但因这件事牵涉太多,王爷觉得非常棘手,于是便一拖再拖,直到现在也没付诸行动,实在是对不住那些以为从此能过上安宁日子的牧民们。
“赤木,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我早就看透了,不把那些贪婪成性的的牧场主们赶出草原,穷人根本就不可能过上好日子。仙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是真心想让草原上的人都平安喜乐地活着。不过,你一个人能力有限,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想,也只有通过一场战争,才能改变草原的政治格局和穷人的生活境遇。总之,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大道理了。我只要你选择,要么站在我们这一边,要么站在王府那一边。怎么样,仙道?”赤木认真地看着他。
“你们以为推翻了王府和牧场主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样想,也还是太简单了。朝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派兵来镇压你们的。”
“反正左右都是死,只有搏一搏了。”
“那么,晴子怎么办?”仙道看着赤木问。
赤木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顾不了她了。嫁给流川是她自己选的,没有人勉强她。”
话虽如此,然而,晴子毕竟是他最心爱的妹妹,想到她可能会因自己的关系饱受敌人的折辱,甚至性命难保,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仙道看着眼前的赤木、木暮,以及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彩子、宫城和樱木他们,心想,他们这些人,真的只剩下你死我活这条路可以走了?
那么,盛夏时那达慕大会上如兄弟姐妹般亲近欢乐的场面,只能是一场梦了。
“我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我也不认为王爷做的事都是对的,但我还是不能站在你们这一边。我答应过流川,要始终和他站在一起。赤木,流川若继承了王位,也许会好起来的。”
“我不勉强你,也一直很欣赏流川。但我们不是同道中人,只能分道扬镳了。听说相田大夫的弟弟受了伤,等他伤好一些,你们三个赶快离开这里回博格多。”
赤木站起身来,“布查干部落的人和清田那些散兵游勇很快就会攻过来了。而且,我们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说塔什部落和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不日也会来围剿我们。因此,这里也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我们很快就会撤离这里。”
樱木突然开口了:“真的不管晴子了?他们会杀了她的。”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赤木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我会想办法救出晴子的。”仙道转向樱木,认真地说。
“你?”樱木怀疑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自身难保,又怎能救得了晴子?
“我们一起想个办法把晴子救出来。”彩子看着仙道,“仙道,你一定要帮我们。”
仙道点了点头,他是真的不想看到晴子成为这场政治纷争的牺牲品。
赤木这时已经走到了门口,猛地回过身来,神色严峻地瞪着木暮他们:“谁也不许去博格多救晴子。我不能让其他人为我妹妹丢了性命。晴子的命运,现在就系在流川身上了。这样也好,让晴子自己看清楚,她有没有喜欢错人。”
“那家伙才不会把晴子放在心上呢。再说了,我又不是因为晴子是你妹妹才喜欢她的。”樱木大声说。
“木暮,把樱木看起来。不许他离开队伍半步。我不想看这个傻瓜去送死。”
“大猩猩,你可以不在乎晴子,但我不可以!我真的不可以……”樱木这么说时,满脸是泪,大眼中都是求恳之意。
彩子看在眼里于心不忍:“赤木,让我们去救晴子吧。晴子要是出了事,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彩子,你怎么变得和樱木一样头脑简单?也不想一想,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去博格多,等于是自投罗网。晴子总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的。”
“你们都错了。”仙道突然开口了。
赤木他们疑惑地看着他。
“你们小看流川了。他绝不会放任晴子不管的。”
“这我也相信。可是,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还是要照王爷的意思办事。而王爷又那么听信高头。”彩子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樱木问。
“我很快就要回博格多了。让我来想办法吧。”仙道说。
赤木他们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吃过早饭后,三井向神大人夫妇告辞,启程回博格多。
三井和神骑马到了路的尽头,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了。
“就送到这儿吧。”三井开口说。他虽然很想和神在草原上并辔驰骋,但所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神也不可能一路送他到博格多。
神嗯了一声,下得马来,三井也纵身下了马。
这时,明媚的阳光温柔地照射着草原,轻风无声地在他们身边穿过。在低矮的草丛间,艾蒿骄傲地挺直着身体,随着轻风很舒服地摇摆着。一切都显得安宁而静谧。
神悄立于马旁,一阵轻风吹过,他的袍角纷纷欲飞,说不出的清雅飘逸,三井一时看得呆了,直到神向他看过来,他才连忙收回目光,胡乱说了一句:“昨天真是谢谢你。”
“那只是举手之劳罢了。”神微微一笑。
“也谢谢你们一家的盛情款待。”
“那也是应该的。”神沉默了一会儿,促狭地笑了笑,“三井大人,这次可别再把马弄丢了。我不可能会出现在去博格多的路上。”
三井想到昨天的狼狈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会再在路上睡着的。”
神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愕然一笑:“原来你的马是这样弄丢的。”
三井素来极爱面子,这样的糗事向来是绝不会对外人说的,不知为什么,对着神他却很顺口地说了出来。
但在这临别时刻,他其实有更重要的事要说,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神见他神情有异,问:“三井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们巴彦温都尔部落和塔什部落素来交好,”三井低头拍了拍马的颈脖,“你即将成为一族之长,干系重大,在这种时候,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审时度势,不要做出轻率的决定。”
神静静地站在秋风里。
一直以来,在牧和清田他们心目中,三井只是个任性而坏脾气的公子哥。他们甚至觉得,三井要不是身为王族,世代荫袭,实在是不值一提。
然而,神自己从没这样认为过。他既看得出三井那隐藏在骄傲外表下的易怒和脆弱;同样也看得出,三井那隐藏在鲁莽外表下的聪明和敏锐。
现在,他在三井说话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特别的意味,他知道三井希望自己能站在他那一边,就像牧希望他能站在他那一边一样。
果然,他最终还是一定要选择一个立场的。神苦笑着想。
然而,他这时什么也不想说,只是笑了笑:“谢谢三井大人的提醒。我会考虑周详后再作决定的。”
三井点了点头,正要上马,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还有一件事……那年的摔交比赛中,谢谢你为我说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时,我是真的以为自己会被牧摔死。”
神淡淡地笑着,没有说话。
他当然还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在那达慕大会的三艺赛上,看着被牧摔得浑身是伤的三井,起初他也曾幸灾乐祸地想,让这个拽得要命的家伙吃点苦头也好。
但他终于还是不忍心,可能是不忍心看着这个倔强好胜的人咬着牙继续比赛,他甚至觉得,再比赛下去,三井可能会死。
虽然三井对谁也不理不睬的样子很讨人厌,但神从来没想过要亲眼看着这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于是,一向不爱说话的他,竟然会当众开口为他向牧求情。
牧也的确是因为他的求情而罢了手,不再修理三井的。
事后,牧也曾疑惑地问过他,为什么要替自以为是的三井求情,他当时什么也没说。
那时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
他想,三井终于记起这件事了。
他一直以为,三井早就忘记了他。
所以,昨天,在回巴彦温都尔部落的路上,当三井向他打听他自己时,他虽然早已修练得不动声色,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震。
然而,他很快就听出来了,三井对他的印象可以说是模糊之至。这对他当然是个打击,而且不小。
他甚至想,他又何苦一直记着三井?为什么不忘掉他?
三井远没出众到可以让人念念不忘的地步。
但……这种事是不能斤斤计较的。
在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瞬间,神还是释怀想通了。
他并不是因为三井十全十美,才忘不了他的。
“牧只是一时冲动,他不可能会摔死你的。”神这时心中翻江倒海,却表情淡漠地说。
三井心想,谁知道呢?
那时的他的确以为自己会死掉。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牧是个很狠的角色,虽然从没怕过他,却从此开始留心他。
他心里隐隐希望,眼前这个丰神俊秀的青年不要和牧站在同一阵线上。
说白一点,他希望神能站在他这一边。
但神凭什么站在他这一边?
因为他代表的是王府的势力?
然而,在这多事之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王府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事重重地上了马。
神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他:“请等一下。”
三井在马上侧头疑惑地看着他,神从衣袋里取出一件黑黝黝的东西,三井看在眼里,怔了一下:“是俄罗斯火枪?”
神点了点头:“没错。我听说本查干湖附近不太平,这支火枪就送给你防身。这比弓箭什么的要好用得多。”
三井想到了出发前流川那支说要送给他、但被他拒绝了的火枪,心中不自禁的有些得意,心想,谁说非得要向别人讨,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且,还不是别人,是神主动送给他的。
他俯身接过火枪,心里高兴得要命,却又非常有礼貌地推委着:“这怎么好意思?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受之有愧。”
神见他几乎没有犹豫就伸手接过了,却又装模作样地说客套话,不由暗暗好笑:“这是我从俄国带回来的。火枪在俄国,也算不上是什么贵重东西。”
三井听他说到俄国,不由问道:“神,你对俄国是怎么看的?”
“比我们先进,但我不喜欢俄国人。他们把入侵其他国家,扩张自己的领土看作是理所当然之事。”
三井笑着点头,心想,太好了,对于这件事,他们的观点又是一致的。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了:“我该走了。多保重。要是有什么动静,请尽快通知王府,我好前来援助你们。”
他故意把“我”字说得很重,神点了点头:“保重。”
三井策马走了一会儿,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折了回来,踌躇了一会儿,对神说:“那时,我是想通过仙道向你表示谢意的。但仙道很快就去了京师,而你也去了俄罗斯……我这么说,不是想请你原谅我的失礼。而是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件事……”
三井很想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向他道谢,但似乎有些辞不达意,越说越不知所云。
不通过仙道,三井就不敢来找他了?神心里这样想,但还是微笑着:“你刚才已经谢过我了,我也已经接受了。”
三井笑了笑:“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三井看了神一会儿,一提缰绳,便不再回头了,纵马向前奔行。
神看着他的身影在绿海中渐渐成了一个黑点,最后终于不见,才牵马往回走。
这天傍晚,牧和清田他们来到了巴彦温都尔部落和神会面。
也是黄昏时分,布查干部落的人和清田的家兵很快就攻到了赤木他们驻扎的地方,一场混战后,双方各有损伤。
因为彦一还在昏迷中,仙道、弥生只好带着他和赤木他们一起撤退到了草原的深处。
(十三)
到了第四天傍晚,一直久等仙道未归的流川收到了比格尔那边传来的最新军情,说仙道被赤木挟持为人质撤退到了草原深处。
流川听到这个消息,起初不太相信,但三井派去的探子也带回了相同的情报,他便不再犹豫了,决定亲自带兵去比格尔攻打叛军,把仙道救出来。
他一提出要亲自出征,王爷以及刚回到博格多的三井都极力反对,三井说:“就算仙道真的被赤木他们挟持了,也不能由你带兵去救人,你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还是让我去吧。”
“自古以来,还有皇帝亲自出征的。我身为世子,大敌当前,为什么不能带兵打仗?我已经决定了。”
王爷知道流川素来倔强,决定了的事很难更改,他既不愿看到爱子去冒险,又不能不管仙道的死活,一时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王爷,世子乃千金之体,由他一个人带兵出征确实不太稳妥。不过,三井大人若能一同前往,情况就不同了。”高头开口了。
王爷犹豫地看着三井和流川,没有说话。
“王爷,我愿和枫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三井不放心流川一个人去,一时也没细心去想,为什么一向对流川阳奉阴违的高头会献上这个计策。
王爷心想,他们表兄弟联袂出征,应该没有问题,当下只好答应了。
流川回到自己的书房,从抽屉里取出那支火枪,藏在怀中,这时晴子走进来,凝视着他:“世子,仙道大人还没回来么?”
“仙道已经被你哥哥扣为人质,怎么能回得来?”
“不会的。哥哥不会伤害仙道大人的,一定是弄错了。”晴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依然望着他,“世子,你是不是要去比格尔攻打哥哥他们?”她实是不愿看到流川和哥哥兵戎相见,但好像已经不可避免了。
晴子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不会杀你哥哥的。”流川看着她,“你和我一起走。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晴子惊恐地看着他:“世子,你要把我送回哥哥那里去吗?”
“你以为这件事后,你还能在王府待得下去?我也不想继续耽误你了。”流川犹豫了一下,“晴子,你不要再对我抱有幻想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晴子听他袒诚直言,顿时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是,我……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就是做侍女也好。这也不行么?”
流川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后痛楚难当,心中不忍:“那又何必?只是耽误你自己罢了。”
晴子苦涩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她一直都知道,流川从没喜欢过她,但至少这一刻,流川是关心她的。
她想,这就够了吧,至少,她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成了流川的妻子,这是她一直藏在心底的夙愿,既已得偿,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流川见她站在那里发呆,蓦地握住了她的右手:“走吧。”
他现在念兹在兹的,只是仙道的安危,别的什么也不想。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即便是披星戴月地赶去比格尔,也未必能救得了仙道。
他只是不想放弃任何一点的希望。只是不愿去想,如果仙道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其实,从仙道走出王府那一刻,他就开始后悔了。
他甚至想,那时他怎么会鬼迷心窍地同意,让仙道一个人去比格尔?
可能是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仙道的维新理想这么快就被现实击得粉碎,所以,他宁可悬着一颗心看着仙道只身去涉险,也不愿嘲笑或打击他。
那个总叫他担心的书呆子啊……
当然,他也不能把晴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是不喜欢晴子,但也不愿看到她身陷困境,甚至死于非命。
晴子被他拉着出了书房,他们刚走到门口,便看见高头带着数名王府家兵拦在回廊前:“世子,王爷吩咐下官看着世子妃,不能让她离开王府半步。”
流川冷冷地说:“你管不着。”
“世子,王爷已经下了死命令,请您别为难下官了。”
流川见他毫无退缩之意,知道父亲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意图,但他怎能就此不管晴子的安危了?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这时,晴子挣脱了他的手,微笑着说:“世子,你放心走吧。我会在王府等你回来的。”她想,流川这么关心她,她不能再叫他为难了。而她自己,就算真的会死,也死而无憾了。
“好,我不为难你。不过,世子妃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回来一样不会放过你。”
“是,世子。”高头恭敬地说。
流川走了出去,在王府门口和三井会合,他们并骑出了城门,领着王府兵马数千往比格尔方向驰去。
当流川转身离开时,晴子看到高头脸上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她心中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隐隐觉得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就在流川、三井带兵匆匆赶往比格尔部落的同时,仙道、弥生驾着马车载着受伤未愈的彦一回博格多。
他们在辽阔的草原上远远地交叉错过,没能见到对方。
三天后的夜里,仙道回到了博格多,他把弥生和彦一送回家后,就直接赶到了王府。
他在王府的回廊里遇到了晴子,晴子看到他,不由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世子妃,世子呢?”仙道看到她劈头便问。
晴子终于艰难地说:“世子他……他和三井大人带兵去救你了。”
仙道吃惊地说:“救我?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三天前,打探军情的人回来,说你被我哥哥挟持做了人质,世子便决定带兵去救你。”晴子看着他,“仙道大人,你没在路上遇到他们么?”
“没有。”仙道摇了摇头。
他和晴子相对而立,都是心急如焚,中心粟六。
这时,高头走出来看到他,满脸喜色地说:“仙道大人,真的是你。王爷听说你回来了,让你赶快去议事厅,有要事相商。”
仙道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向议事厅走去。
晴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安的感觉又加深了。
仙道走进议事厅,王爷、牧,还有一些部落的首领也在里面。
牧看到他,笑着说:“仙道大人安然归来,实在是太好了。我们正在商量对付叛军的事。”
在牧身畔,除了坐着清田,还有一个长相俊秀的青年,仙道虽然有七八年没见过他了,但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下一任族长神。
他这时虽然心绪很乱,陡遇故友,还是微笑着向神点头示意。
神对着他微微一笑。
“彰儿,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被赤木挟持做了人质。”
“根本没有的事。因为彦一受了伤,我在路上耽搁了几天。”
“赤木他们这回是什么态度?”
仙道只能照实说:“赤木他说,只想和官府决一死战,不再谈议和的事了。”他只要一想到,赤木和流川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交上了手,就觉得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王爷,世子和三井带了多少人去比格尔?”仙道问。
“王府兵力不足,一时只调到六千人。”
“六千?”
他更为流川和三井担心了。
同样的,他也为赤木他们担心。
谁死了他都会难过,只不过,流川若是出了事,就不只是难过这么简单了。
“是啊,世子所带的兵力实是不足,但应该可以和赤木他们周旋一阵。我们连夜聚在一起,就是想找个既可消灭叛军,又不会伤到世子和三井大人的万全之策。”
仙道心乱如麻:“牧大人有何高见?”
牧看着他:“我和神将各出兵三千,另外,还请了海尔汗都兰的俄国人相助。他们现在已经在赶往比格尔的路上。我们很快就会出发去和他们会合。”
“请俄国人打自己的牧民?这合适吗?”
“有何不可?叛军要置我们于死地,还算是自己的牧民么?”高头不以为然地说。
“俗语有云,请神容易送神难,向俄国人求救,将来他们若恃功而骄,得寸进尺怎么办?世子和三井大人想必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王爷,我坚决反对。”仙道没有松口。
“仙道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所谓一物降一物,等镇压了叛军,草原太平后,我们尽可想个办法把俄国人驱逐出草原。这是我们自己的草原,怎么能容外国人在此作威作福?”牧看了看神,“神这些年都在俄国,对俄国人非常了解,他会懂得怎么对付俄国人的。仙道大人,你难道不想早一点救出世子和三井大人?”
仙道看了神一眼,神只是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这时也在记挂着三井的安危,心想,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俄国人是很强硬也很凶悍,但这是他们自己的草原,外人不足为惧,更不会对付不了。
所以,他对请俄国人相助之事并无异议。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什么都有代价,更知道成大事总会有得必有失。
仙道当然希望能早一点看到流川和三井安全回到博格多,但大是大非的事情他还是丝毫不愿让步:“王爷,我还是不同意让俄国人插手这件事,我愿意带兵去救世子和三井大人。”
“彰儿,你不要再固执己见了。我觉得高头大人和牧大人的话有道理,等镇压了叛军,我们就着手对付俄国流匪,打压俄国人的嚣张气焰。”
仙道心想,低头之后,还怎么打压俄国人日渐滋长的嚣张气焰?
然而,他听得出来,王爷已经决定了,现在的他人单力孤,再说什么恐怕也无济于事。
他比谁都想救流川,但总觉得十分郁闷不安。
“牧大人,神大人,你们尽快出发吧。消灭叛军还在其次,兀必要让世子和三井大人平安回来。”
牧和神应了声是。
在王府的庭院里,神对仙道说:“仙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世子领兵六千,就算打不赢叛军,也不至于全军覆没。何况,我们这就赶去比格尔支援他们。”
“但阵前刀箭无眼……”仙道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果然是关心则乱,神看着他清俊的脸,不自禁地喟然轻叹。
流川是谁?他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金鹰,许多人甚至认为,他已得天神庇佑,就是只身闯入千军万马之中,也不会被刀箭所伤。
然而,在仙道眼里,他也只是流川。
话说回来,他也没资格取笑仙道,他何尝不是为了三井的安危焦急逾恒,想立刻就飞到比格尔去。
对于他和仙道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活在这世上更重要了。
三天前,当流川和三井动身去比格尔时,牧和清田还在巴彦温都尔部落。
牧一听到探子来报,说流川和三井带兵急匆匆赶往比格尔救仙道时,简直是喜出望外,连声说:“天助我也!”
神当然也看出来了,局势正向着有利于牧的方向发展,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了牧的眼前。
牧甚至可以趁机干脆利落地把防碍他成就野心的王府继承人流川和马贼首领赤木一同解决掉。
他和牧自小就是好友,虽然性格千差万别,但他始终对牧的雄才大略颇为敬服,所以,他当然也由衷地为牧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而高兴。
毕竟,对他而言,流川和赤木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然而,牵扯到了三井,就不同了。
他是选择了牧这一边,这样的选择也并不是权宜之计,但即便是猜到了牧打算将赤木、流川和三井一网打尽的意图后,他也仍然没有不顾三井死活的念头。
他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但在这瞬息万变的多事之秋,在夹缝中生存着,也只能选择走一步算一步的中间路线。
毕竟,他和牧、流川不同,他不是掌控局势的人。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仙道,突然觉得很悲哀,心想,他们这些人,在七八年以前,应该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会走到互相算计、你死我活的这一步。
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
是因为他们已经长大了,还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身处政治漩涡之中,这是他们迟早要接受的宿命?
他能感同身受仙道的焦急和痛苦,但在这种时候,他连救三井都没有把握,实在是帮不了仙道。
甚至于,局势会怎么演变,他们这些人会有什么将来,他一点都猜不到。
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被时间鞭策着向前,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未知的结局。
(十四)
深夜,仙道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他挂念着流川,心情焦燥忧虑之至,根本无法入眠。
虽然人们都说流川是草原上的金鹰,虽然他怎么都不愿相信危险会降临到流川身上,然而,初回草原和流川去打猎那次,马贼围追他们的惊险场面犹在眼前,他实在找不出能让自己盲目乐观的理由,毕竟,血肉之躯怎能敌得过刀锋箭簇?
因为赤木并没对他怎么样,仙道只能心存侥幸地想,知道他已经平安回到博格多后,流川也许能平心静气地和赤木沟通,不至于一照面,二话不说就和义军动起手来。
然而,就算流川和赤木他们还没开战,等牧、神和俄国人到了比格尔,一场大战想必还是难以避免。
三四方兵马聚在了同一个地方,怎么可能什么事都不发生?
没错,他最关心的是流川的安危,但三井、赤木他们的生死,以及俄国人在草原上的一举一动,也不是他能轻易放得下的。
不过是匆匆数日时间,草原的形势突然急转直下,有如一辆脱了缰的马车,朝着万丈悬崖狂奔而去,一发不可收拾。
仙道隐隐觉得,即便是经验再丰富、骑术再高明的驭手,也很难驾驭如今这样混乱的局势了。
他该怎么办?再赶去比格尔试着化解战事?
然而,他如今也明白,这已非他力所能及。
他只要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混战局面,就觉得头痛欲裂。
他正出神,听到有人在外面叫他:“少爷,有人找你。”
仙道一怔,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来找他?
不会是彦一的伤势又恶化了吧?
他连忙下了楼,但见客厅里站着一个王府侍女打扮的少女,少女一看到他,便急冲冲地说:“仙道大人,我是世子妃的侍女,世子妃希望你能到王府一趟,她说有很重要的事相商。”
仙道这才想起,晴子如今等于是被软禁在了王府,失去了自由。
几天前他还大言不惭地在赤木他们面前说会想方设法救出晴子,但回到博格多后,他就为了流川把晴子的安危忘得一干二净,这时不由暗觉惭愧,当下说:“我这就跟你去。”
仙道和侍女进了王府,因为仙道向来可以在王府自由出入,别人也没怎么在意他。
他们来到流川和晴子的寝室外,侍女叫了一声“世子妃”,没有人应声,她走了进去,很快便神色惶急地出来:“不在里面。一会儿功夫,世子妃会去了哪里?”
仙道隐隐觉得不安:“我们快去找找。”
他们在寝室附近一间一间地找,来到了流川的书房前,屋里亮着灯,侍女推开了门,他们往里一看,不由呆住了。
只见一男一女躺在血泊之中,那个男的脸孔朝外,虽然双目紧闭,但仙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竟然是樱木。
为了救晴子,樱木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回到了博格多。
仙道愣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认识相田大夫的家么?”仙道回过神来,侧头问那侍女。
侍女点了点头。
“麻烦你把相田小姐叫来。一定要快。”
侍女看了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晴子,咬了咬牙,向门外走去。
仙道上前抱起樱木,低声叫他:“樱木。”樱木没有应声。
他看了看樱木胸前汨汨流血的创口,撕下一块袍角,替他捂着伤口,鲜血慢慢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樱木这时已是奄奄一息,显然是不行了。
四月上旬那个春天的夜晚,樱木和他并肩坐在草原上喝酒看星空的情景恍如昨日,然而,如今的他们却很快就要面临着阴阳相隔,仙道不由心中一酸,落下泪来:“樱木……怎么会这样?”
樱木艰难地看了他一眼,侧头望向晴子:“仙……仙道,你……去看……看看晴子……”
仙道点了点头,轻轻放下了他,走到晴子面前,但见晴子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看来也是不行了。
他这时悲愤填膺,怒不可抑,心想,谁这么歹毒,竟然在王府里枪杀了他们,还就此扬长而去,放任他们不管?
因为晴子还有作为人质的价值,王爷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杀了她,更不会让他们就这样躺在流川的书房里。那么会是谁?
仙道抹了抹泪水,回到樱木面前,问:“樱木,是谁干的?”
樱木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晴子……”
仙道再次抱起了他,让他可以多看几眼晴子,他亲眼目睹这等生离死别的惨状,不由痛楚难当。
樱木看着晴子,他虽然最终没能救得了她,但他总算在晴子最危急的时刻赶到了她面前。
当意识就要彻底模糊的时候,他想,既然没可能一起活下去,能死在一起,也仍是好的。
他握住仙道的手一松,就此停止了呼吸。
晴子的伤没有樱木这么重,这时终于睁开了眼睛。
樱木曾是草原上最有生气的小伙子,天生神力,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可这样的樱木,也还是会死的。
晴子想到他们从小青梅竹马的时光,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而他却为自己而死,顿觉伤痛难禁。
“仙……仙道大人……”
仙道这才想起了自己来王府的目的,他小心地把樱木放在地上平躺着,走到晴子跟前:“晴子,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偷听了高头大人和牧大人的谈话,俄国人有火炮和火枪,他们想依靠俄国人对付世子和三井大人,当然,他们也不会放过我哥哥……牧大人……他想做草原上最有权势的人。”
“什么?他们竟然连流川也不放过……”仙道惊呆了。他早就猜到牧的野心不小,但还是没想到他会借俄国人之手铲除异己。他这时痛悔不已,心想,他如果能早一点赶回来,流川、三井和赤木他们就不会一同涉险了。
要是流川他们因此出了事,他将情何以堪?
“那么,也是他们下的毒手?”
晴子的目光渐渐涣散:“牧大人走后,高头大人又折了回来,发现我躲在书架后,要开枪杀我……樱木刚好赶来替我挡了一枪,他接着又开了一枪……樱木……我从来没有好好待过他……我现在要和他一起去了。”
仙道看着她苍白的脸,想到她对流川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因为流川,她也许就不会死,不自禁地为她难过。
“可我还是喜欢世子……仙道大人,你快去救世子吧。”
晴子说到流川,伸手紧紧握住了仙道的双臂,两眼放光,仙道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流川死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未必救得了流川,但他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他不能让就要离开人世的晴子留有遗憾。
晴子听了,放心地松开了手,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的,不枉世子这么为你。我知道世子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直就猜,世子喜欢的会是个怎样的人……那天,我看到世子为了你六神无主……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
仙道这时心中百味杂呈,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
他实是痛恨自己迟钝,有多少事情可以证明流川喜欢自己,自己也同样喜欢流川,然而,他总是浑浑噩噩、不求甚解,总是不紧不慢地以为,任何事情都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然而,不是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的。
如果他能早一点明白自己和流川的心思,也许就不会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要是流川真的遭遇了不测,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一个人活下去么?
“晴子,对不起,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世子。我也不怪世子,他也是关心我的……”
晴子说到这里,痛苦地皱了皱眉,仙道这才手忙脚乱地想扯下一块衣袍去捂她伤口上还在外涌的鲜血,晴子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行了……仙道大人,请你不要放弃世子……他实在是太孤单了。”
仙道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心想,真是可笑,竟然要晴子来提醒他。但他笑不出来。
晴子低声说:“流川……樱木……”她用最后一点的力气想,她今生至死仍是流川的妻子,所以,她始终是欠着樱木的,不过,也只能等到下一辈子再偿还了。
她的声音渐不可闻,终于没了气息。
仙道抱起晴子渐渐冰冷的身体,把她放在樱木身边,心想,晴子直到临死前那一刻仍记挂着她喜欢的和喜欢她的人。
不幸的是,她喜欢和喜欢她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而他喜欢的和喜欢他的人,刚好是同一个人,这是何等的幸运,可悲的是,他却一直没能好好珍惜这样难得的幸福。
他真是个傻瓜。
现在开始珍惜,还来不来得及?
他这样想,泪水沿着两颊落到了地上。
仙道站起身来,伸手擦去了泪水。
这时,侍女领着弥生匆匆进来,看着躺在地上的樱木和晴子,弥生吃惊地说:“是樱木和晴子,仙道,他们……”
“高头和牧密谋,要借俄国人的火炮和火枪对付流川、三井和赤木他们,被晴子偷听到了,高头想杀人灭口,樱木刚好赶到这里……”仙道看着弥生,“那天,我还当着赤木他们的面说会想办法救出晴子……弥生,我现在要赶去比格尔,向流川、三井和赤木他们示警,但樱木和晴子……我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你快去吧。我会好好安葬他们的。”
“弥生,谢谢你。”他想到晴子刚才说过的话,迟疑了一下,“有一件事,我想说对不起。”
“你想说你不喜欢我,很抱歉对不对?仙道,算了,你不喜欢我,从小我就知道了。是我一心以为,只要我喜欢你就行了。”弥生凝视着他,“现在看着樱木和晴子他们,我想通了……这不是你的错,快去救人吧。别辜负了晴子他们用宝贵的生命换来的重要情报。”
仙道点了点头:“是。我走了。”
“兀必要小心。”
弥生当然知道仙道这时只身去比格尔会有什么危险,但她能阻拦他吗?她不能。
仙道现在如果不去,将来一定会后悔。
她想,什么时候,他们走到了这一步,有心无力,什么也捉不住,什么也控制不了?
“弥生,彦一他……”
“已经好多了,你放心去吧。”
仙道转身走了出去。
弥生看着仙道长身玉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双眼一闭,泪水便落了下来。
她一向以刚强示人,但自小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怎能真的不难过?
她也曾想过,就算仙道不能同等地喜欢她,但成婚后,相依相伴,嘘寒问暖,未始不能白头偕老。
然而,于她而言,这也仍是镜花水月,只能想想而已。
这也许就是天命吧。
她蹲下身,伸手轻轻地拨开了晴子垂到额前的乱发,看着她清丽的脸,不自禁地为她难过,为樱木难过,更为自己难过。
当然,也为此去生死未卜的仙道难过。
(十五)
仙道纵马在深秋的草原月夜里狂奔,寒风凛冽地从他身边穿过,割得他脸颊生疼。
他这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死也要赶在牧和俄国人之前到达比格尔,向流川、三井和赤木他们示警。樱木和晴子已经死了,他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离开人世了。
饿的时候,他就取出干粮就着草原上的河湖水吃,即便是困得要闭上了眼睛,也还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有时他想,高头也就罢了,但牧和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为什么也非要置流川他们于死地不可?
做草原上最有权势的人,真的那么重要?
牧或许认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只有把所有障碍一扫而光了,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一直以来,牧雄心勃勃,肯定不想只做一族之长,一辈子屈居于流川之下。他甚至可能还觉得,他比流川更适合做这片草原的主人。
也许自始至终,他都懵懵懂懂地被牧用作为对付流川的棋子,却一点也没觉察,真是迟钝和愚蠢之至。
他甚至沮丧地想,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地回到草原迫不及待地参予政事,也许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很快,一个白天过去了,夜幕再一次降临,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淡黄色的月亮,透过薄云把光亮撒向了整个草原。
仙道突然想到了那达慕大会后和流川相依偎着看星空的那个夜晚,那晚也许是喝多了,倦意突然重重袭来,就在他要睡着时,曾隐隐约约听到流川骂了他一句“傻瓜”。
他那时为什么会喝闷酒到烂醉如泥?
他一直没有弄明白,现在终于清楚地知道了个中的缘由。
望着满天的星斗,仙道心想,流川没有骂错,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当稀疏的晨星刚刚从铅灰色的天空隐去,有一股风轻轻地从那黛色的云彩里钻了出来。晨风牵着从本查干湖上升腾起来的薄雾在四周铺开,把草原笼罩在一片片淡淡的雾气之中。
这是仙道连夜离开博格多以来,在草原上迎接的第二个黎明。
这两天在草原上风餐露宿,风雨兼程中,仙道把前尘往事细细思量了一遍。他想的最多的不是草原乱作一团的政局,而是他和流川长久以来的一点一滴。
他一直想当然地喜欢着流川,以为这样于他、于流川而言就够了。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发现,他不只是想一辈子都待在流川身边,他还想要更多,他想要参予流川所有的喜怒哀乐,他想把他们因离别而空白的七年时光补回来……
然而,事到如今,他甚至可能没有机会向流川表白,一念及此,仙道就心痛得不能呼吸。
就在仙道到了本查干湖的当天的黄昏,流川和三井好不容易找到了赤木他们。
赤木看到流川领着大队人马赶来,便停在前方严阵以待。
三井策马向前跑了几步,迎风大声喊道:“赤木,你把仙道怎么样了?”
赤木他们听了都是一怔,莫明其妙地看着三井和流川。
终于,宫城大声回答说:“仙道三天前就和相田姐弟俩回博格多去了,我们哪里拿他怎么样了?”
三井和流川对视了一眼,均是半信半疑,三井说:“此话当真?”
彩子纵马跑到三井跟前:“当然是真的。我说过会保证仙道的安全。仙道既然是来谈判的,我们为什么要杀他?晴子呢?”
“她还在王府,我没办法带她出来。”流川这时开口了。他一听说仙道没事,心中一宽,多日来阴郁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可是樱木已经一个人跑去博格多了。”宫城不无担忧地说。
流川听了没有说话。他能感同身受樱木冒着生命危险去找晴子的心情。他自己也正做着同样的事。
这时,一个牧民纵马到了赤木他们跟前,神色紧张地说:“大哥,不好了。从巴彦温都尔部落方向来了一大队的人马,很快就要到这里了。其中还有俄国人,他们的马车上载着俄罗斯火炮。”
“从巴彦温都尔部落过来的?由谁领的兵?”木暮问。
“是塔什部落的族长牧和巴彦温都尔部落的新任族长神。”
三井这时纵马又向前跑了几步,流川也跟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三井问。
宫城冷笑了一声:“牧和神带着俄国人和俄国大炮来对付我们了。”
“应该不只是对付我们吧?我看他们是想一箭双雕。”彩子插话了。
“什么?牧和神?还有俄国人?”三井惊愕地重复道。
流川心想,牧究竟是怎样说服父亲同意和俄国人联手的?他长期处于政治漩涡之中,关键时刻尤其敏感,这时已经猜到了牧的意图。
三井这时也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情,比流川更多了几分苦涩的意味。
他想到了在去巴彦温都尔的路上,无意中和阔别多年的神重逢;想到了离别的时候,神送了他一支火枪,那时他想,他们也许很快就能再见面了。果然是很快。
他这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放在胸前的火枪,触手冰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楚难当的感觉不可抑制地在他心底漫延开来。
三井心想,为什么神还是站到了牧那一边?
难道是那天他把自己的期望说得太含蓄了?不,神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不可能听不出来自己是怎么想的。
又或者是,神对自己八年前没有及时致谢仍耿耿于怀?不,他看来也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人。
他这时有些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不把话说得直接一些。也许是因为那时的他心情太好了,总以为自己将来会有足够的时间说服神站到自己这一边来。
然而,再次见面时,竟然已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他咬了咬牙,对流川说:“枫,看来牧要把我们和赤木一网打尽,他的野心真是不小,怎么办?”
流川黑亮的双眸在暮色中闪了一下,他朗声对赤木说:“赤木,一起对付他们吧。”
赤木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帮你排除异己?”
三井这时说:“赤木,你小看枫了。若是为了排除异己,他才不屑于开口求人呢。但牧如今已经投靠了俄国人,如果他今天所谋得逞,俄国人今后就会在草原上更加的肆意妄为。身为草原儿女,就是拼了性命也要阻止这种状况发生。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等把俄国人赶走再说吧。”
赤木沉吟着没有说话,木暮说:“三井的话有道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草原儿女。”
“好。就这么办。”赤木转向身后的牧民,朗声说道:“兄弟姐妹们,我们现在要和世子联手对付俄国红毛鬼和投靠俄国人的叛徒,你们说好不好?”
在场的大多数牧民都大声叫好起来,响声直震云霄。草原人把忠义二字看得很重,对投靠异族的人素来深恶痛绝,所以,在这种时候,饱受牧场主盘剥之苦的牧民们反而能和代表王府的流川他们尽释前嫌,结成短暂的攻守联盟。
赤木转向流川:“世子,我们一起往峡谷方向撤吧。那里易守难攻,正好可以以逸代劳,伏击他们。”
流川点了点头,他和三井回到了王府的兵马前,三井扬声说:“弟兄们,塔什部落和巴彦温都尔部落已经投靠了俄国人。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让俄国人来贱踏我们的草原,比马贼还要可恶数十倍。你们说对不对?”
一些王府家兵大声应道:“三井大人说得对,草原是我们自己的。绝不能让俄国红毛鬼进来!”
三井继续说:“那么,我们现在和赤木的军队联手对付俄国人和叛徒,你们说好不好?”
“好!自己人不打自己人!”王府家兵齐声应道。
三井点了点头,神情激愤地说:“好,不愧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都是血性汉子。那么,我们便追随世子,一起消灭那些红毛鬼和假洋鬼子吧。”
他一说完,连赤木那边的人也叫起好来。
三井说到“假洋鬼子”时没来由的心中一痛,觉得夜越来越黑,风也越来越冷了。
赤木这时手臂一挥:“大伙一齐往峡谷方向撤,没有时间了,动作一定要快。”
“是!”
当赤木、流川他们往峡谷方向撤时,牧、神和清田以及俄国人正向他们这边逼近。
半夜时分,他们来到了先前流川和赤木相遇的地方。
一个探子来报:“牧大人,世子的军队和赤木的叛军已经向峡谷方向撤去了。”
牧一怔,问:“他们是一起撤的?”他借着火把的光,仔细地看了看当地的地形,觉得这里不像有战斗过的痕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那探子迟疑了一下:“小人看来,应该是的。”
牧点了点头:“很好。继续前去打探军情,一有情况及时来报。”
那探子应声策马驰开,消失在夜色中。
“阿牧,流川和赤木好像要联手对付我们。看来不好办哪。”清田说。
他们本来想趁流川和赤木打到两败俱伤时,再渔翁得利,没想到还是被流川他们看出了破绽,这回要想轻松干净地消灭流川他们,看来是没那么容易了。
既然流川已经看穿了他的意图,他唯有破釜沉舟,按原计划继续行动,不作他想。牧沉吟半晌,对神说:“如果在前方的峡谷和他们碰面,我们有多少胜算?”
“世子有六千人马,赤木应该也有三四千,也就是说,他们有一万左右的人马。而我们加上俄国人也只有七千,人数上处于劣势。再者,他们已经先埋伏在了峡谷周围,肯定是想伏击我们。不过,我们有火枪和火炮,以杀伤力来说,弓箭难以望其颈背。这样看的话,双方胜算各持一半。”
“只有对半开么?那也只能博一博了。”牧笑了笑,“阿神,看来,我那时向你父亲建议,让你去俄国学习是有道理的。你现在是我们的军师了。”
神笑了笑,心想,可惜,他去俄国学的不是军事学,而是园艺学。他只想让这片草原的水草更加丰美,而不是把自己推到政治的风口浪尖上去。
这时晚风很大,吹得他袍角纷飞,他想,三井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站在了牧这一边,也猜到他们来比格尔想干什么了。
三井会怎么想他呢?
他很清楚地知道三井是希望自己站在他那一边的。
“牧,一定要这么做么?”神忍不住问。
“是啊,一不做二不休,把流川、三井和赤木他们一起解决掉,那个书呆子仙道也就没辙了。王爷已经老了,这片草原的将来应该交托给一个更能干的人。我一直就觉得,牧最能胜任王爷一职。流川……整天板着一张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清田说。
“若是我们这边失败了,流川也一样不会放过我们的。”
“所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神,你到底有什么顾虑?这么心事重重的,好像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
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颇有深意地说。
神心想,他在顾虑着什么呢?顾虑那个自小骄傲自大,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三井的安危么?
三井也许并不值得他这么劳心费神。
这八年来,三井可以说是完全把他给忘记了。
然而,就如同十三岁时不想看到三井被牧摔死,现在的他更不想看到三井真的死于牧之手。
何况,他们已经是大人了,这不是在夏天的那达慕大会上举行的摔交比赛,这是残酷的政治游戏,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稍有差池就会悔恨终生。
但现在的他们,的的确确是立场鲜明地站在了两个阵营里。
其实,那天,在回巴彦温都尔的路上,听到长大后的三井说话的声音,掀帘而出看到长大后的三井那一刻,那种彷徨矛盾的感觉就左右了他。
他对政治实在是不感兴趣,但他始终要成为一族之长,终究还是要为自己选择一个立场,所以,他还是决定站在牧这一边。
他选择站在牧这一边,不是因为觉得牧的前途大为可观,仅仅是因为,他对牧和清田的感情要比对流川的深得多。
但那个迟钝的、自以为是的三井,那个在他面前甚至会有些害羞的三井,他只要想到那天在路边分手时三井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就万分的不想三井死,不想那次分别成为他们的永别。
三井好像还有很多话没对他说,他们好像还没真正地开始,怎么就要永别了?
可是,不管他多么不想,他也知道,他和三井很快就要在战场上重逢了。
怎么办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时的牧没有摔死三井,这回不至于就能杀死他吧。
神不动声色地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