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闻马嘶 16-end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836次阅读
(十六)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三井派出的探子回来报说牧、神和俄国人已经距峡谷不到三十里了,他们甚至可以隐隐听到马蹄翻飞的声音。
三井听了这个消息有些心神不宁,他看了一眼流川,流川悄立于萧瑟的晨风中,静静地望着远方。
“枫,他们就要来了。”
流川嗯了一声,仍看向博格多的方向,心想,他和三井就要投入战斗了,仙道这时在哪儿?是否已经知道了他和三井面临的困境?
他相信仙道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不顾一切赶来这里。
其余的事他都不能确定,唯有这个,不作别的猜想。
他一直都明白仙道的心,从小就明白,哪怕分别七年之后,在王府的议事厅里再次见到长大成人的仙道那一刹那,他仍能不动声色地看出来,仙道对他的心一点也没有变。
只是,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明提暗示,那个世间最迟钝的傻瓜,总是懵懂而不自知。
流川当然想到了,牧知道自己看穿了他的意图后,一定会想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他并不怕死,但如果就这样死了,似乎还有很多的遗憾。他甚至来不及再见仙道一面,来不及听仙道对他说喜欢他……他等那个傻瓜说这样的话,已经足足等了一辈子。
到了这种时候,仙道就是再迟钝,也应该能看清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三井这时忍不住又摸了摸胸前的火枪,心想,就要看到神了。
可惜,这并不是他……从和神分别那一刻开始就期盼的重逢。
他本以为,他们或许会在博格多的王府,在翁金河边,在巴彦温都尔的路旁,在本查干湖畔,甚至在辽阔的草原上再次相见,就是没想过他们会在千军万马之中再次见到对方。
然而,除了怪他自己,还能怪谁?八年前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去找神?
不管现在的神的笑容多么令他心醉神迷,也许都太迟了。
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这一点,经过了一个紧张而难熬的漫漫寒夜,他突然领悟了,在去巴彦温都尔的路上,他那些关于过往的轻描淡写的说辞曾怎样地伤害了神。
因此,就算之后他真的会死在神的手上,他不会也不能拿胸前的这支枪对准神。
否则,人生实在是太可悲了。
这时,他已经把对神一味的不理解和埋怨收了起来,开始能设身处地去体会神现在的心情。
神素来和牧、清田他们交好,他选择站在牧那一边也是情理之中。
三井最不能释怀的是,神为什么也会同意和俄国人合作,虽然他这些年来一直待在俄国,对俄国可能会有特别的感情,但他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原人。
整个晚上,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一个问题:当俄国人的炮口对准他时,神是否会难过?
他当然希望神会,但一转念心中又苦涩无比,现在计较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他现在无比怀念那个和神同车去巴彦温都尔的黄昏,怀念那个在路旁恋恋不舍话别的清晨,那不过是数天前的事,却好像有着悠远的历史,甚至连神那温和明朗的笑容都有些模糊了。
怎么会这样?
清晨,仙道已经进入了比格尔的境内,只是草原天辽地阔,他即便是心急如焚,没有人指引,一时还是找不到流川他们所在的峡谷。
这时,牧和流川、赤木的联军已经在峡谷遭遇,双方随即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俄国人的火炮威力奇大,流川和赤木这一边伤亡惨重,但流川他们占着地利,又都持着一定要赶走俄国人的决心,丝毫不肯退让,甚至时时主动出击,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后仍未分出胜负。
又一个回合的厮杀结束,双方退回原处稍作休整,但很快,流川、赤木联军中又有一拔人马冲了出来,杀声震天。
而牧这一边,一尊大炮已经填好弹药,对着他们准备开炮。
神突然看清了领军的人是三井,不由心中一跳,忙用俄语对身边那个俄国军官说:“请等一下。”
俄国军官点了点头,对着那个炮兵大声下了暂停开炮的命令,炮兵便将炮口转移了方向。
与此同时,三井他们越逼越近了。
牧脸色严峻地看着神:“阿神,你想干什么?”
神沉默着没有说话,牧继续说:“我就觉得你回来后,有些不对劲。你从小就对三井古里古怪的。那时还当着一大堆人的面为他求情。他有什么好,你要这样对他?神,你是不是有点鬼迷心窍了?”
神还是一言不发,但三井他们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够分辨出三井的声音。
牧指着三井他们:“现在是在干什么?现在是两军阵前,三井就要冲过来杀我们了。你不忍心看到他死,但你有没想过,如果今天我们输了,一时又死不了,他会不会对你仁慈?我还以为你真的够聪明够冷静。”他转头用俄语对那个俄国军官说,“请立刻对那个领军的人开炮。”
这时,他感到身边的清田和那个俄国军官都神情怪异地看着自己,他侧过头去,只见神右手持一支火枪,枪口指着自己的头部:“牧,你别逼我。”
“到了这种时候,你才想倒戈到流川那边去,和三井站在一起,会不会太迟了?神,已经死很多人了。”牧冷冷地说。
“牧,没错,我是喜欢三井,但我和你、和清田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就不曾想要站到你们的对立面去。”神大大的眼睛坦然地看着他,“但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争权夺势没有兴趣。我只想我的族人能在草原上安居乐业,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草原上并辔驰骋,直到老得爬不上马。老实说,我既不想站在你这一边,也不想站在流川那一边。当然,如果非得选择一边,我也绝不以牺牲自己喜欢的人为代价。所以,请你不要逼我。”
牧看着神清雅俊秀的脸,他和神认识了一辈子,可以说是非常了解他,知道他虽貌似温和无害,却极有主见;而且,他比谁都清楚,神是草原上能和流川并驾齐躯甚至犹有过之的神射手,他只要一扣动扳机,自己准会没命,但他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即便对着神黑洞洞的枪口,仍是不动声色地说:“神,我没想到,我和清田对你而言,竟然比不上一个自高自大的三井寿。我真是看错了你。”
清田这时忙说:“阿牧,阿神,你们怎么在阵前自己先动起手来了?阿神,你这么顾虑三井的性命,他也许根本就不希罕。你这又何苦?”
神心想,他要是不顾虑他和牧、清田之间多年来兄弟般的交情,他又怎么会甘冒投靠俄国人之骂名,领着自己的族人来这里送死?
牧说得对,已经死很多人了。他不想再继续错下去了。
他经历了一天的血腥战争,看着不断有人死于枪炮和刀箭之下,看着车马来回贱踏他所深爱的草原,这怵目惊心的残酷情景,他看在眼里,实是说不出的厌恶。
他厌恶纷争,可还是被卷入其中。然而,正因如此,看着毫不畏惧地迎着火炮冲过来的三井,他突然醒悟了,心想,只要还没铸成大错,什么时候退出都还是来得及的。
他也承担得起之前所犯的过错。
他看着三井在自己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的英俊的脸,不想看到他死的心情更加迫切,到了这种时候,和牧翻脸又算什么?
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的性命更为重要?
“我是无路可退了,只能继续下去。也没办法保证让你的三井活着。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听天由命了。你看着办吧。”牧看着神,沉稳地说。
牧这么说,等于是宣布和神正式决裂,不再当他是兄弟了。
神握着火枪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
牧这时向前驰开了几步,对那个俄国军官说:“请你们的火炮队作好掩护。”他转过马头,对着众部下右手一挥,“塔什部落和比格尔部落的勇士们,到关键时候了,和我一起冲啊。”
他说着带头纵马奔了出去,清田看了神一眼,也跟了出去。
在俄罗斯火炮的轰隆隆声中,塔什部落的人和清田的残兵迎向了三路正向他们冲撞过来的流川和赤木的联军,只有神和巴彦温都尔部落的人留在了当地。
这一天最后一轮的惨烈大厮杀开始了。
这场大厮杀持续到了下午,战况激烈之至,双方都有极大的伤亡。
三井在阵前和流川失散了,后来被火炮轰到,跌下了马。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走到了他身边,蹲在他面前,从尸堆中扶抱起了他,伸手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污物。
某个时刻,他勉强睁开了眼睛,但因四肢乏力,周身无处不痛,又立刻闭上了。然而,他毕竟看清了眼前的人,看清了神温和明亮的大眼里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情。
他心中一松,很放心地把头靠在了那个人并不算结实的臂腕里。
黄昏时分,仙道终于接近了峡谷,也终于又看到了人。连日来的战乱,草原上已经很少见到人烟了。
他看到的是领着自己的族人回巴彦温都尔的神。
神看到他,先是一怔,随即说:“仙道,你也来了。”
“神,流川他们……”
“我也不知道。你到峡谷去看看吧。”
“那么……”
“仙道,发生过什么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仙道虽然有些莫明其妙,还是点了点头。
他正要走开,神突然说:“如果你遇到了流川,就说别找三井了。三井在这里。”
他掀开一辆马车的车帘,仙道看了进去,只见三井双目紧闭地躺在里面。
“三井他……”
“他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你们这是……”
“我们在最后时刻退出了战争,决定回部落去。”神淡淡地说。
仙道点了点头,心想,至少三井是没事了。
看着神,他还是有些欣慰,毕竟,在这片草原上,还是有清醒的人存在的。虽然,这样的人也许改变不了草原的政治格局。
当仙道到了峡谷时,看到的是一场激战后尸体横陈、硝烟未散的残破黯淡的画面。
一些侥幸没有受伤的王府兵将们正在清理战场。
他还是来得太迟了。
仙道下得马来,向他们走去,他此时的心情和这触目惊心的战后惨状一样灰败。
一个王府的家兵认出了他:“仙道大人。”
仙道上前便问:“世子呢?”
那家兵摇头说:“我们也在找他。”
仙道松了口气,心想,谢天谢地,实在太好了。
仙道又问:“这场战究竟是……”
一个家将过来,对他说:“三方都伤亡惨重。塔什部落的人和俄国人已经走了。义军中剩余的人也离开了。”
“尸首里有牧大人或赤木、木暮、宫城、彩子他们么?”
家将摇了摇头:“义军中战死的人已经被他们的人抬走了。至于牧大人,他并没有死,倒是比格尔部落的清田大人死了。我们清理完尸体,留一部分人继续找世子和三井大人,其余的人会尽快赶回博格多。如今牧大人和高头大人已经投靠了俄国人,我们要赶回去保护王爷。”
“三井大人已经被人救走,不用找他了。至于世子,我也会去找的。你们要尽早赶回博格多。”
“是,大人。”
仙道骑马离开了峡谷,一眼也不愿回头望,他不敢想,赤木、木暮、宫城和彩子他们是不是也做了俄罗斯火炮的炮灰。
但现在,他必须去找流川,不能再耽搁了。
他顶着寒风在将暮未暮的草原上纵横奔驰,他知道早一刻找到流川,流川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就在他筋疲力竭,快要绝望时,在一个湖边,看到了流川的马。
仙道又跑近了一些,看到流川仰躺在草地上,紧闭着双眼,那匹马正从湖里汲水喷到他的脸上。
仙道惊喜交加,跃下马来,抱起了流川,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流川还有微弱的呼吸,看来他并没有被俄罗斯火炮正面击中,只是被火药伤到了后便被马载着冲出了战场,但也已是神智昏迷,伤势看来不轻。
仙道小心地把流川扶上了马背,自己也纵身上了马,让他靠在自己胸前,揽着他在草原上缓缓而行。
天就要黑了,而且越来越冷,他要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为流川疗伤。
流川的马慢慢地跟着他向前走。
这时,一队人马远远而来,走近了一些,竟然是彩子和宫城他们。
宫城看到他和依偎在他胸前昏迷不醒的流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叫了一声:“仙道。”
仙道看到他们完好无损地活着,心中由衷地欢喜:“宫城,彩子,你们没事,实在是太好了。赤木和木暮他们呢?”
宫城和彩子摇了摇头,均是黯然神伤。
仙道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三人立在寒风中相顾无言。
宫城看了流川一眼:“他还活着么?”因为曾联手对抗牧和俄国人,他对流川的印象有了改观。
仙道点了点头:“嗯,幸好没被俄罗斯火炮击中。”他想到了樱木和晴子,顿时满脸痛楚和歉意,“对不起,我没能救出晴子,她和樱木都遭了高头的毒手。牧利用俄国人对付流川和你们的消息,也是樱木和晴子用性命换来的。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彩子难过地摇了摇头:“老天爷硬要这样安排,也没办法。晴子和樱木他们……”
“你们放心,弥生会好好安葬他们的。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仙道,你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吧?今后的草原恐怕要乱成一团了。”宫城说。
仙道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经过今天这场战争,牧肯定会脱离王府,和俄国人站在一起。也就是说,草原从此将进入分崩离析的战国时代。
“我们这次损伤很大,根本无法在草原立足,只好撤到沙漠去。”宫城继续说。
仙道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做新一代的马贼。
他没想到,他满心期望的改革,半年之后,却换来草原上的一场血腥厮杀和之后四分五裂的政局。
而经此一役,王府这边已元气大伤,他们今后能否守得住这片草原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让牧民们安居乐业了。
所以,宫城他们还是选择了去做马贼。
不要想了,仙道摇了摇头。
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想,他只要流川活着,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
现在的他们,不过是一场政治纷争之后的幸存者罢了。
“那么,保重。”他心中难过,不知说什么才好。
“仙道,我们虽然可以和流川一起对付俄国人和牧,但真的没办法一起生活在草原上。”彩子说。
“我现在也明白了。”仙道苦涩地点了点头。
彩子把两袋马奶、两袋水和一些牛肉干搁在流川的马上留给了仙道。
他们三个人在暮色渐重的草原上分了手,仙道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墨色的秋夜里,心中十分不舍,亦无可奈何。
他酸楚地想,从今而后,也许都不会再有夏天那达慕大会时那些同欢共喜的时光了。
(十七)
仙道来到了草原和绿洲的交界处,看到了一幢石屋。
他在石屋外下了马,站在门前问候了几声,四周静寂之极,只有他自己说话的声音,无人应答,于是便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他从怀中取出蜡烛和火折子,点亮了蜡烛,一眼看进去,但见石屋里的用具还算齐全,像是不久前还有人住过,屋主也许是为了逃避近日的战乱才丢弃这里的。
仙道把流川抱进石屋,让他躺在最近的一间房间的床上,盖好了被子。
他撕下一幅衣袍,就水弄湿了,替流川擦了把脸,流川的前额触手滚烫,他一直都在发烧,且始终昏迷不醒。
仙道略通医理,知道过了今晚,流川的烧若是退了,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虽然他想尽快回博格多,让相田大夫或弥生替流川看看,但这里离博格多还有好几天的路程,流川这个样子也不宜长途跋涉,所以,还是等明天流川烧退了再做打算。
万籁俱寂中,仙道突然听到一阵突兀的“咕咕”声,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才发觉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仙道抱起流川,艰难地喂了几口马奶进他的嘴里,让他躺下后,自己也就着马奶啃了几块牛肉干。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流川苍白而俊美的脸,在他的记忆里,流川一直是强悍而战无不胜的,可是今天,他却差点死在了战场上。
仙道心想,当流川醒过来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要如何面对牧和高头的所作所为,以及草原今后分裂割据的政局?
因为流川是王府下一任的继承人,所以,无论之后的政局如何混乱不堪,他都无从回避。
仙道不由叹了口气,他自己的确可以平静地接受政治里最丑陋、最倾轧的那一面,但心高气傲的流川可以么?
他本来相信流川也可以。但在这几天之内,流川失去太多东西了。
而且,从此以后,他的草原不仅有马贼,还有站到明处的反对者和与之勾结的俄国人……
也许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
这些残忍而难堪的事实,流川醒来后,能接受么?
他唯有希望流川能尽快看开这一切,不管怎么样,只要活着,总还会有希望,至少,他会永远待在流川身边,不管他是世子还是普通的牧民,不管有没有牧他们在一边虎视眈眈,不管流川将来还能不能顺利地成为草原的统治者……
流川在他心中,始终是小时候的玩伴,三艺赛的竞争对手以及长大后并肩在草原上看日出日落、星辰明月的不二人选。
这个晚上,仙道片刻不离地守在流川身边,不时地探他的额,并用冷水浸湿那幅衣袍敷在他的额上。
其余的时间则握着流川的手,他想,流川要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定会快一些好起来的。
但这些天来,他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当仙道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床上的流川不见了,他吓了一跳,边走出房间,边叫着流川的名字。
在石屋门口的木墩上,流川坐在那儿,仰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秋阳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更显得肌理晶莹,透明如玉。
仙道松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探了探他的额,笑着说:“谢天谢地,总算退烧了。”
“太阳升起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是啊。流川,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回博格多吧,找相田大夫看看。”
流川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用了,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仙道认真地看着他的脸:“真的没事?真的可以?”
“当然。我有骗过你么?”
仙道心想,流川真的没有骗过他?他不自禁地有些怀疑。
“我不会死的。”
仙道有些明白了,比起肉体上的受伤,流川受到的精神上的打击恐怕要大得多,他可能一直都自信这片草原完全在他父亲和他的掌控之下,但事实远非如此,如今更是离他的预想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虽然牧和高头的野心由来已久,但让他们有机可乘的,不正是流川为了救他,而乱了分寸么?
“对不起,因为我,你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你想太多了,绝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其实,就算不是因为这件事,也会因为另外一件事,这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早一点发生了也好。”
仙道叹了口气:“草原现在演变成你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塔什部落脱离了王府的控制,以牧的能力,说不定还会带动其他部落也分裂出去。俄国人更深入地进来了。而经过这场战争,王府已元气大伤,流川,你将来要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不过你放心,我无论如何都会在你身边帮你的。”
“也许牧比我更适合做草原的管理者。”流川突然说。
“我不这么认为。流川,你先别急,我可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说的。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泄气了,这不是我所喜欢的流川。汉人有句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意思大概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都不怕失败,你怎么能怕?”
流川摇了摇头:“不是怕,是突然想通了。一直以来,我太自信了。其实,我凭什么自信?因为我是世子么?我对这片草原又比别人多了解多少?”
“不是这样的。我不认为牧就能管好这片草原。”仙道头一次看到他这么沮丧的表情,有些急了。
“我也不认为。虽然他在部落首领中是最出众的一个。但仙道,你说实话,而不因为我是流川你迁就我……你说,现在的我是否真能让这片草原平安富足?”
仙道没有说话,如果抛开私心,流川的确也还不能,他和牧顶多能以各自的方式治理这片草原,却未必能让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们都过上平安富足的生活。
他们总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去成全另一部分人,那的确不是仙道心目中向往的大同之治。
然而,这世上是否真有能让所有人都拥护和满意的统治?
“流川,你别太苛求了,没有人能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我就更不用说了。我也曾想当然地以为,我学的那些东西可以在草原上很快地开花结果,可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仙道有些茫然地说。
“你不是说过,一直往南是大海,海的另一边有一些先进的国家么?也许那里就有答案。”
“我也很想出去看看。流川,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草原,到外面去寻找我们想要的答案吧。既然我们自己不可能想得出来。”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到京师学了七年,所学的还不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更何况是其他国家的东西。”流川侧过头,近距离地看着他,“仙道,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难过么?”
“何止是难过,昨天到了你们和牧交战过的峡谷,看到满地都是尸体,我简直脚都迈不动了,生怕其中会有你。我甚至想,如果你死了,我也干脆一起死掉算了。所以,昨天傍晚在湖边找到你时,我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
仙道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来回摩挲着,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我喜欢你,流川。我一直都喜欢你。哪怕在京师时,只要一看到草地,我就会想,这时的流川在干什么?是不是也想到了我?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的每时每刻,我都想早一天回到草原,想早一点见到你。可我是个迟钝的人,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流川心想,何止是迟钝,简直就是个傻瓜。
他看着仙道近在咫尺的清俊的脸,心里开始有了一种平安喜乐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来不曾有过。
虽然在这几天里,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但这时,他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对自己说:流川,从今而后,你再也不孤单了。
这个人不会再离开你,也不会再猜不到你想要什么了。
毕竟,他也知道,人可以生而为王卿贵族,但没有人可以生而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
“流川,你是不是常常在背后骂我是傻瓜?我觉得,我好像是被你骂傻的。”仙道微微一笑,语气中有些调笑的意味。
流川看着他这时比他们身后的秋阳还更灿烂的笑容,心想,这个傻瓜总算变得聪明起来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活着,还不算太晚。
老天毕竟是眷顾他们的。
“不说这个了,流川,你既然不愿即刻回博格多,我们就在这儿多住几天,等你的伤养好后再回去。我现在要去打猎,你才刚退烧,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仙道说着站起身来。
“不。我想出去走走。我没那么娇气。”流川摇了摇头。
仙道当然更不想离开他,笑着说:“那好吧。我们一起去。你等一下,我进去拿弓箭。”
他们牵着马离开了石屋,离石屋不远,有一座山,仙道在山脚下射中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这时,一对白雕飞到崖壁上空,在那儿低低地盘旋着,流川说:“仙道,你把雕射下来吧。古人不是有一箭双雕之说么?”
“一箭双雕?你的箭法还有可能。我可不能。”仙道苦笑了一下。
流川仰着头看那两只白雕:“你现在至少可以一只一只地射下来了。试试吧,遇到白雕是很难得的。”
仙道张弓瞄准了一会儿,突然之间,他想到了金人元好问那首著名的《迈陂塘》的上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触景生情,心中感慨,不由慢慢放下了弓箭。
“为什么不射?”流川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们双栖双飞,何等逍遥自在,我们为什么要射杀它们?再说了,要是只射死了其中的一只,另一只落得形单影只,岂不是更加得可怜?”
流川听了,默然不语,那对白雕清啸了几声,终于飞向了远方。
“走吧。”流川开口说。
(十八/终章)
他们到了湖边,仙道掬了把水洗脸,但见湖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不由笑着说:“流川,做一只鱼也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仙道,三井他……”流川看着他映在湖水中的倒影,突然问道。
仙道心想,流川一定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却一直不敢开口。
“三井受了重伤,不过没有死,被神救走了。”仙道黯然地站起身来,“昨天傍晚找到你后,我遇到了宫城和彩子,他们说赤木和木暮都死了,他们自己则要离开草原去沙漠做马贼。”
“三井没事就好。”虽然立场极端不同,但流川心里其实一直都很佩服赤木,“赤木……我曾答应过晴子不杀她哥哥的。”
“晴子不会怪你的。你也不想弄成这样。牧和高头要借俄国人之手除掉你们的消息,还是晴子告诉我的。”仙道微微叹息了一声,“还有,晴子和樱木都被高头杀了。”
流川侧开头好一会儿:“都死了……”
“流川,别难过了。彩子说得对,老天爷硬要这样安排,我们也没办法。”
“我不是难过……走吧,天不早了。”
傍晚,他们回到了石屋,仙道在屋前起火烤猎物吃。
月亮出来的时候,他们并肩坐看天上那轮缺月,如弓如钩,流川说:“仙道,你会为我好好活下去么?”
“当然会!我想一辈子和你这样看草原的美景。那么流川,你会不会?”
“我会。”流川仰望着夜空,“仙道,你说,是不是走到哪里,看到的其实都是同一个月亮?”
仙道点了点头:“是啊,因为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在京师时,每当月圆之夜,我就想,流川这时是不是也在看同一轮明月?虽然我知道,你觉得看花赏月这样的事很无聊。”
“那就好。”
仙道一怔:“什么?”
“我是说,以前我的确对风花雪月的东西没有兴趣。”
仙道笑了:“流川,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开始觉得即便是看惯了的清风明月,其实也是美的?”
流川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觉得好,总有些道理吧。”
仙道暗暗苦笑,他又白白高兴了一场,流川并没因他有什么改变,仍然是个没有情趣的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相信总有一天,流川也能真正体会到山川风物之美。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进去吧。你昨天发了一个晚上的烧,可别又着凉了。”仙道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流川,明天我们去骑马吧。”
流川点头走进石屋,听到仙道在身后又加了一句:“流川,我就在你隔壁,你觉得不舒服,记得叫我。随时都可以。”
流川听了他的话,停在了门口,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
仙道觉得他今天的言行举止有些异样,比往日平和了许多,难道是因为自己向他表白了的缘故?还是因为近日来迭遭大变,流川的性情也跟着变了?
仙道站起身来,不放心地问:“流川,真的不要紧么?”
“我的伤,真的没事。”
“我是说,这些日来发生的事,你真的能全然不在意,从头再来?”
“你是担心我受了诸多打击会一撅不振?仙道,你太小看我了。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仙道彰能在所有理想都破灭了之后,还笑得出来。”
仙道点头说:“我当然相信你。但流川,我们毕竟只是普通人,遇到不开心的事,会失望,会难过,也会有些事情承受不起。所以,你心里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我们一起分担。”
“我知道了。”
“流川,虽然你说看不出日出日落有什么美,不过,明天天亮时,我们还是一起骑马去看日出吧,怎么样?”
流川点了点头,他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仙道,我以前说过的话,你都能记得么?”
仙道一怔,微微一笑:“能。就是记不太清了,想一想也还能想得起来。”
“那就好。”
流川回到屋里,坐在床边,侧头看着窗外的月色,俊美的脸在淡淡的烛光下明灭未定。
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从头再来?
真的在什么地方看日出日落,心情都能一样?
明天……如果明天来临,他和仙道会怎么样?
深夜,仙道睡在流川隔壁的房间,他这些日来心悬一线,一沾上床,又想到流川近在咫尺,心情松驰了许多,很快就睡着了。
依稀仿佛有人进来,手持蜡烛站在他跟前,在烛光下注视着他,还轻轻地触摸他的脸,好冰凉的手……
那个人极像是流川,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仙道以为自己做了个美梦,不由在睡梦中露出了微笑。
突然之间,他隐隐觉得不安,猛然醒了过来,快步走到流川房前敲门:“流川。”
屋内悄无声息。
仙道呼了口气,轻轻推开了门,看到点在窗台上的蜡烛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截。
流川不在房里。
仙道心中怦怦乱跳,但转念一想,流川也许是觉得屋里太闷了,到外面去透透气。
他暗暗责怪自己实在是太患得患失了。
他这样想,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但转身之际,转眼之间,抖然看到了墙上用刀刻的几行字,不由呆住了。
他好一会儿才定住心神,仔细地读墙上的字--那是流川写给他的一封信。
仙道:
经过一番思量,我决定离开草原,一直往南,飘洋过海去寻找治理草原的方法。
我走了,也许会走得很久,很远。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走之后,这片草原的安危就交托给你和三井了。
我不会忘记草原,更不会忘记草原上有一颗时时唤我归来的心。如果有一天我真正成为草原上的乌兰巴特尔,如果你那时仍然等着我,那么就请你记住今天的日子。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过得怎么样,我都会记着这一天。也许某年后的这一天,我会回到这里。希望那时,我能在这里遇到你,而且……而且从此我们不再做各自孤独的人……
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流川匆就 即日午夜
仙道从头到尾又看了三遍,仍然不相信这是真的,当他要看第四遍时,窗台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灯芯一闪,终于灭了,屋里漆黑一片。
流川走了。好像他就是今天早晨才从昏迷中醒来,而晚上就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
仙道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中一片空白,几乎不能呼吸。
他耳听窗外风声呼啸,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石墙上的字,突然醒了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石屋。
门外的石桩上拴着流川的马,仙道心痛如绞,他这时知道,这不是恶梦,流川是真的走了。
他解开缰绳,骑上马在深夜寂静而辽阔的草原上不顾一切地驰骋,大声叫着流川的名字。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似乎也被狂风给吞噬了。
仙道这时已经可以肯定,流川临走前曾到过他的房间。
他想,流川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离开草原?为什么不让自己和他一起走?
流川难道不明白,现在的他有多害怕离别。
凌晨时穿过草原的寒风极凛极冽,割在仙道的脸上隐隐生疼,但比不上他这时的心痛欲裂。
仙道纵马向南一直跑着,然而,偌大的草原,好像只有天上如弓如钩的缺月和草地上孑孑独行的他,流川却在哪里?
他终于心力交瘁,掉下马来,伏在草地上失声痛哭,泪水和草地上的露水混合在了一处。
这时的他已经彻底明白了流川出走时的心情。流川是要去远方寻找草原的未来和他自己的信心,有些事就是最亲的人也帮不了,需要独自一个人去探求。
而流川也并没有舍弃他,他甚至把草原的现在交托给了他。他们虽然分别了,却是在一个新的起点共同谋求幸福的出路。而且,不仅是他们自己的,也是草原上千千万万其他人的。
仙道想到这里,坐起身来,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明天也许更加艰难的黎明。
这时天已破晓,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终于过去,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仙道屏住呼吸,以朝圣般虔诚静谧的心情欣赏着这一难画难描的自然景致。
他想,流川这时一定也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和他一起看着这壮丽的草原日出。
过了许久,他站起身来,朝阳映红了他清俊的脸,他抱住了流川的马,把脸贴在马颈上,轻轻地蹭了蹭:“我们……我们一起等你的主人回来。”
那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轻轻地嘶叫了一声。
一年过去了。
又过去了一年。
一个天高气爽、风和日丽的秋日清晨,仙道骑马回到了石屋。
到这一天为止,流川离开草原已经有三年了。
从那以后,他一有空,就会来这里看看。
虽然无迹可循,但他总觉得,流川也许曾回到过这里。
仙道推开石屋的门,阳光立刻奔涌了进去,好像同时溢进了仙道尘封的心里。
他沿着光线暗淡的走廊走进流川曾住过的那个房间,窗台上也撒进了浅浅而斑驳的秋阳。
站在流川刻了字的墙前,他伸手抚摸着上面的字,心想,他总算不辱使命,这三年来,在他和三井的精诚合作下,草原上的局势虽然没能回到以前,但也没有变得更糟。
他的手指这时停在“善自珍重,勿以为念”这八个字上,不由心中一颤。
好像时光突然倒转,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苦追流川未得而折回这里的清晨,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虽然在岁月里淡化了,风干了,却仍脆弱得不可碰触。
他不由有些恍惚起来,就好像流川只是离开了几个时辰,而不是已经整整三年了。
然而别后经年,物是人非,那个浪迹天涯的人是否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今天会不会回到草原来?
如果回来了,他们会不会因彼此风尘满面而认不出对方?
如果见了面,他们会不会从今天开始,不必再做各自孤独的人了?
这时,门外远远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每一下都踏在了仙道的心上。
接着,是马停下来时长长的嘶声,他听到拴在门外的流川的马也跟着仰颈高歌起来,那声音像是欢嘶,又似悲鸣。
仿如一个人骤然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至爱亲朋,一时喜不自胜,又突然悲从中来。
仙道听了心中不由一酸,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
他连忙伸手擦去泪水,脸上露出了微笑,离开房间,向阳光灿烂的大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