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 抉择 18-End

作者: gabi,收录日期:2006-04-04,1220次阅读

十八

流川出现的地方,会有不少年纪合适的贵族小姐出现。这一点不稀奇。同样的现象在美男子吉什伯爵初入社交界的时候也出现过。但是在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可以看到南小姐,可就不得不引人注目了。要知道,虽然巴黎的情人文化一直猖獗,但也自有其规章可循。其中表面上的“客气”是必需的。比如年轻姑娘单独去剧院是不可以的,但是在她母亲和她母亲的情夫的陪同之下却是完全被礼仪接受的。同理可知,就算南小姐怎么钟意流川,也不该那么明显的表现出来、并努力争取和他见面的机会。
南伯爵夫妇两个当然是看到了。可惜南小姐性子极为倔强,毫不为父母的担心所动,照样循流川的行迹而动。而流川却也不避讳表现出对南小姐的好感。甚至彩子也不得不告诫他要收敛一点。
“可是为什么?”流川相当坦率的反问,“我很喜欢她。”
“这是个礼节问题。你以后会娶南小姐吗?”
“我只是喜欢她。”流川吞下了后半句“女人的想象力可真可怕”——他很清楚,如果他当真说出来,彩子铁定要给他颜色看。
“问题就在这里。”彩子站起来。“流川,人们对男人和女人的看法和要求是不同的。男人就算是和最低等酒吧里的女招待调情并被所有人知道,丝毫不会有损他的名声。可是女人就不同了。哪怕是和邮差多说了两句,也会被长舌妇诟病的。南小姐很可爱,妒忌她的女人很多。如果她们能得了机会伤害她,她们不会下不了手。你知道,在贵族女人心里,‘怜悯’这个词是没有地位的。”她微微的、讽刺的苦笑了一下,“你喜欢她没错。可是如果你们太亲近,大家会以为你们有了感情。而如果有了感情你却不娶她,那对南小姐是很大的侮辱。他们会嘲笑她自作多情,你明白吗?”
“我没想过那么多。”流川无辜的看着彩子。
彩子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要命就是要命在这里。
“我该疏远她么?”这句话让彩子笑了笑:这孩子还有希望不是?
“那个嘛,倒也不必太急。”彩子用扇子敲敲流川的肩膀,“交给我好了。你啊,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记得,以后你要出席的场合由我来安排。我会去和南小姐谈谈的。”
流川点头。

如果不是有另一件事情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即使彩子的安排再怎么巧妙,人们只怕也还是免不了要嘲笑南小姐的。这回的焦点是德.伯拉姆伯爵夫人。五年之前她去了帕尔马,现在带着一张漂亮的面孔和富有寡妇的身份回到了巴黎。她对密友说,她是回来结婚的。而她的意中人很快就被全巴黎的贵族知道了。啊,还用说,当然是仙道公爵嘛。
这种事情,女人是不会主动的。既然有这种传闻,当然还是有根据的。何况伯爵夫人当初的确和仙道闹出过绯闻。贵族们传说纷纷,在社交季节结束之前,伯爵夫人的名字上要再加上仙道的姓氏。
暴风眼的中心最安静。同样,男主角的家里倒是平静的一塌糊涂。彩子、牧、泽北在外面装傻,回来决口不提。倒是越野忍不住说道,“仙道那家伙什么时候吃过回头草?八年之前伯爵夫人绮年玉貌尚且不能让仙道娶她,现在倒指望他回头,莫不是疯了?”
其时一边的彩子懒洋洋的摇着扇子,“越野啊,我说你,一点都不长进。你动脑子想想。她哪会轻易这样说?”她笑道,“伯爵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现在风声是已经放出去了。仙道娶她也就算了。要是不娶,嘿嘿,那指责不是明摆着的吗?你难道忘了英国的女王曾经以‘影响不好’为由干涉一位公爵的婚事、逼得那个可怜的男人不得不马上结婚?”
“我才懒得为他担心。”越野嘲笑道,“他如果真的受到教训倒好了。这家伙一直就是太走运了,才这样满不在乎。流川呢?怎么没看到他?”
“泽北和他去博弗尔先生那里了。”牧回答道,“看样子,我们的这位小朋友是要去非洲远征了。”
“我才不想他去!”彩子恨恨的说,“贝里埃尔夫人的弟弟就死在那里。不晓得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想的,倒叫他去那个鬼地方受罪!去哪里不行?难道就是阿拉伯人的脑袋砍下来多些荣誉不成?你们还当是十字军东征啊?”
牧抚摸着妻子的手,“流川那个孩子啊,他只要最难的。你那么了解他,怎么就不明白?”他笑道,“为他好就让他去好了。你看泽北去非洲两次了,不是好好的吗?”
彩子咬着嘴唇猛打扇子,扇得头发乱飞。
“彩,扇子要散架了。”仙道懒懒的提醒道。
“散架?”彩子冷笑道,“你等着看吧。我看伯爵夫人倒是会让你散架。”
“那我倒是要看一看。”越野放声大笑。
“下午小白金汉公爵请客,要一起去吗?”牧问仙道。
“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去了。代我说声抱歉。”仙道回答道。
“那好。”他看向彩子,“亲爱的,我和越野去打猎。大约6点回来。你等我回来一起走好吗?”
“好的。待会见。”
越野和牧道了别,一起离开了。屋里留下兄妹两个。“不去休息一下吗?”仙道看着彩子,“你一直在做女主人,不累吗?”
“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谈谈。”彩子坐下来。“南小姐很喜欢流川的样子。她有问题吗?”
“很难说。不过我倾向于认为她没有恶意。”仙道笑道,“怎么你没有处理好?”
“当然是处理好了。我很奇怪,她怎么和她的叔叔一点都不像。”彩子漂亮的眉毛跳了一下。
“血缘这种东西啊,并不可靠呢。比如我们三个的个性就很不同啊。”仙道回答。
“流川很喜欢她。”彩子笑道,“我看,弄不好他们在谈恋爱。”
“啊!”仙道多少有点夸张的叫了一声,“难道女人这么敏感?我怎么一点没有看出来?”
“你没有爱过谁,当然也就看不出来。”彩子嘲笑道,“怎么,有理由阻止他们么?”
“你是认真的?”仙道脸上显出郑重的表情。
彩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在欺骗你可怜的哥哥。”仙道重新靠回椅子里。
“你很紧张流川。过分了。”彩子漫不经心的说。
“是啊。有时候我几乎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总不希望孩子太早离开。你结婚的时候,泽北和我都很难过。”仙道笑道。
“伪君子。”彩子冷笑起来,“仙道,你怎么不敢说实话呢?哪个父亲是这样看儿子的?你看见过自己看流川的表情吗?”
仙道耸耸肩膀,“愿闻其详。”
“懒得和你兜圈子。”彩子站起来,“我听从你的建议,去休息。再见,哥哥。”
每次彩子叫他哥哥,都意味着她的话是认真的。仙道不得不去考虑,自己看流川到底是怎么样的目光以至于彩子这样的嘲笑自己。

流川在博弗尔先生那里过得很愉快。老亲王发现自己的这位小朋友和自己一样喜欢迦太基的汉尼拔,对自己推崇备至的坎尼之战也是熟悉非常,不由眉飞色舞。这年头将军们难得见到好的苗子。这个流川,有成长为出色指挥官的潜质。他赞许的看着流川,悄声对泽北说,“你给我推荐了多好的一个年轻人。”
“当然。”泽北骄傲的回答说,“您准备带他去非洲吗?”
“如果他的监护人没有意见,我想的。我想他做我的副官。”
“上帝啊,”泽北小小的叫了一声,“您这样器重他么?难道您的教子不出色?当年您都不给我这样的殊荣。”
“得了得了。孩子,你哪里就这样小气?”博弗尔先生放声大笑,“你出色的不需要我的推荐和赏识啊。”
没有人经得住这个大人物这样的夸奖。泽北兴奋的脸都红了。

从博弗尔先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泽北大概还是兴奋着,在半途下了车,只说去要赌钱。流川懒得理他,兀自催着车夫离开。虽然在博弗尔先生那里得到的赏识很受用,但这么晚了,他也困意浓浓。
他看到客厅里的灯光很耀眼,猜想大概是还有客人。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应酬,他决定从花园里的那个偏门直接上到自己的卧室。走了几步,他突然听到悉悉嗦嗦的声音,不由困意顿消。他一面佯装前进,一面判断着声音的方位。之后他故意的绕到树后面,从树丛中径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去。他很轻易的捏住了那个闯入者的脖子,“您是谁?”他冷冷的问道。会是南烈派来的人吗?他想。
“我不是贼。先生。”那人用力的掰着他的手指。
借着月光,流川看出那是个大约二十五六的年轻人,穿着很简朴。现在他满面都是惶恐的颜色,直直的看着流川,呼吸很急促。
“您是谁?”流川再次问道。
“我是宫益。为一家报纸工作。”那人连忙回答道。流川冷冰冰的样子显然让他很紧张。
流川皱起眉毛。报纸?
“您来做什么?”流川扣紧了手指。
“您轻点。”宫益脸涨的通红,使劲给自己挣扎出一点呼吸的空间。“我是,我是被这里的一位夫人请来的。”
“彩子?”流川不由一惊。彩子叫这种人来做什么?还这么神秘?
“不,不是。”宫益本来就心虚,这一下更是什么都说出来了,“是德.伯拉姆夫人。”
“她在这里?!”流川越发吃惊。从仙道兄妹的表现来看,他们都不怎么喜欢这位夫人。今天又没有宴会,更不会主动邀请她过来。怎么她这么晚还没走?
他忽然打了个哆嗦,“她叫你在这里守着、等她出来就做证明吗?”
从宫益的表情来看,他猜对了。那个伯爵夫人是要用舆论来迫使仙道就范呢——一旦她在这里呆过一个晚上,哪怕半个晚上也好,仙道不娶她就是自绝于整个法国的上流社会了!
好阴险的女人!

注:1,博弗尔先生是路易十三的兄弟,因此也是亲王。这里叫他老亲王是与路易十四的弟弟安汝亲王相区别。
2,汉尼拔,迦太基名将,也是出色的政治家。他带领军队打败了罗马人,取得了一系列战争的胜利。但是他的改革触及了学多迦太基贵族的利益,他们试图把他出卖给罗马人。汉尼拔无奈出逃,后于公元183年被迫服毒自杀。
3,坎尼之战。是汉尼拔最得意的一战(个人觉得,笑),也有人翻译为康奈之战。是世界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Gabi实在是很喜欢这个战术,在这里简单的讲一下,大家不要烦哦。
当时罗马人有大约8万步兵和6000骑兵。汉尼拔有4万步兵和1.4万骑兵,处于明显劣势。打仗时,罗马人排成3块方阵,步兵居中,骑兵居于两边。汉尼拔排出的是一个新月形,中间是步兵,骑兵在两侧。开战之后罗马人的步兵很快击溃了迦太基人脆弱的位于新月底部的步兵。但同时迦太基人强大的两侧对罗马人形成合围。陷入包围的罗马人无法击退迦太基人的精锐骑兵,最后战败。坎尼会战中,罗马人死亡5万余人,大约2万余人被俘,几乎全军覆灭。而迦太基人仅仅死伤6千。
我写的这个简介,笑,叫军事学家看了要吐血的。不过印象非常的鲜活,不会有大错。实在是非常的欣赏汉尼拔。Gabi喜欢的很多军事家都是汉尼拔的崇拜者啊。大心ing……

十九

流川认真的盯着宫益。这个人的眼睛不敢与他对视,就像是在决斗中软的那把剑会先败下阵来。但是流川知道他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流川自己是在巴黎的大街上长大的,他现在从宫益的身上闻到同样的、巴黎的街道的味道。从宫益的衣着、说话方式来看,他是刚刚从污水里挣扎出来,看到了更好的生活的希望——流川了解这种人。他们像巴黎街上的老鼠一样,既胆怯又勇敢——这个由德.伯拉姆伯爵夫人提供的希望就是宫益的一切。无论自己怎么样威胁恐吓,这个男人都会坚持完成自己的工作。
已经很晚了。
宫益看着月光透过树影在这年轻人脸上投下的光斑。作为一个认真的“记者”,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流川是谁。这个年轻的几乎还是个孩子的男人的确值得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宫益想。他刚才的表情是如此的凌厉,以至于宫益几乎认为自己没有勇气去拒绝他的命令。这就是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吗?宫益无力的想到。他咬紧牙。不行。他说好了要和杜丽结婚的。他需要这份工作、他需要这笔钱。他不能离开这里。
“伯爵夫人给了您多少钱?”流川冷冷的问道。
宫益畏缩了一下。刚刚这年轻人眼睛一瞟,让他只觉的自己成了透明人似的、被看的一清二楚。
“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宫益涨红了脸。他努力的挺直了背,“我认为,我的工作和您的职位一样高尚。请不要侮辱我。”
“如果我给您提供更好的线索呢?”流川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宫益就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了。刚才流川的问话已经点到他的痛处。他做好了受辱的准备。然而流川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给了他一个机会。“为,为什么?”他结结巴巴的问道。
流川知道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情——他打动宫益了。他微微的苦笑了一下。为什么吗?因为我很了解你的生活。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也需要自尊。我不愿意让你因为自己的工作受到别人的侮辱。心里想着,他嘴上只冷冷的回答道,“不为什么。我高兴。”
不晓得为什么,虽然这个贵族的语气是这样的冷淡而且骄傲,但是宫益就是觉得自己可以相信他。“是什么线索?”
“您知道竖琴街××号吗?”
宫益点点头。
“您马上去那里。只要您有办法让那间屋里的人出来露面,您马上就知道这条新闻是不是比这里的更值得您劳累。”流川淡淡的说。他有意没有把话说完。这是彩子教的:半句话总比一句话有吸引力。
“您能发誓吗?”宫益热切的看着流川。他决定去那边看看。老实说,伯爵夫人的这个新闻他倒真的没多少兴趣。
“我发誓。”流川放开他,“把他们引出来也许需要一些东西。您可以用我的名字去赊账,我不会不认账的。祝您好运,先生。”然后他径直离开了,甚至没有回头看宫益一眼。后者怔了一下,飞快的往竖琴街跑去。
流川从窗帘边走开。宫益的样子让他多少想起了自己的过去。然后他半是恶劣半是心虚的笑了一下,“但愿没有做错。”他喃喃的说。

很快流川就知道自己干的勾当有什么后果了。
第二天,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被一件丑闻闹的沸反营天。原来昨天晚上红磨坊的明星葛莱亚小姐在竖琴街的寓所不晓得怎么着了火,然后一男一女在一片混乱中披着睡衣冲了出来,被看热闹的逮个正着。据当时恰好在场的一个记者说,那男人居然是莫法侯爵!后来那个记者冲上去要和莫法侯爵说话,被后者一把推开。之后莫法侯爵像中了邪一样衣冠不整的跑开了。惊惶失措的葛莱亚小姐举着手傻傻的站在那里,“像是道别又像是悔罪。”那个现在已经很有名的记者,宫益先生在报纸上这样写到。
碍着流川和仙道的关系,自然是没人当面说些什么的。但流川已经学会了从眼神和动作中找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他于是知道这回自己解决事情的方式未必就比让仙道和伯爵夫人结婚好多少。须知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自己的女人背着自己偷情都几乎是一件最耻辱的事情。唯一比这个更糟的就是,那个情夫居然比自己差很远。而在这个丑闻里,仙道是两样都占全了!
甚至连彩子都不敢开玩笑了。流川不大敢去看仙道那张虽然还是笑着,但额头阴沉沉的脸。好像真的是做错了。他懊恼的想。
“流川,”仙道的声音让他迅速的抬起头。他脸上的表情把仙道逗笑了,“不要这么无辜的看着我。我只是很好奇,你用叉子怎么喝汤?”
流川连忙把叉子放到一边,“对不起。”他像个苦恼的中学生那样说道。
“屋里可够沉闷的。大家都不在啊。”仙道笑道,“怎么样,出去兜风吧?就你和我。啊,也看看泽北去不去。”
“好的。我去叫泽北。”流川很快站起来往楼上跑。
仙道看着流川轻快的背影。很好的年轻人。也许是他所见过的所有的年轻人中最好的一个。大概自己是错待了他,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吧。他冷酷的眯起眼睛。今天早上葛莱亚已经从那间寓所里搬出去了。如果必须接受她同时有两个情人的事实,至少他没必要一个人出房租而且负担莫法的酒水费用。葛莱亚是个女人,他当然不能对女人下手。可是莫法最好去教堂为他自己祈祷。等流川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会叫莫法再也笑不出来的。
一会儿泽北和流川一起下来了。“就走吗?”泽北问道。
“嗯哼。你们先去马房等我。我去书房写张便条就去找你们。”仙道回答道。
两个年轻人离开了。
“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恼火呢。”泽北喃喃的说。
流川有点心虚。
这时他们听到鱼柱的声音。扭过头,只见鱼柱带着一个中年的秃头男人过来了。“先生,他说有事找您。”鱼柱对流川说。
流川惊讶的看着那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啊。
“您好,先生。”那人往后退了几步,恭敬的鞠了一躬。“很冒昧来这里找您。可是您看,我们是小买卖,没有现钱就没法子运转。您看看,您的账单……”
“我没有在您那里买过东西。”流川回答道。
那人倒也不着急,“的确不是您买的。是您的朋友买的,他说记在您的账上。这是他的签字。”
流川接过了账单。看到那个名字的一刹那他的脸变得惨白。
宫益义范!
他到自己衣兜里摸了一下,“泽北你手头有钱吗?麻烦你帮我付账好吗?”
流川的表情让泽北好奇心起,“是什么东西啊?”他凑过去看,“烟火?流川你买烟火做什么?”数目倒是不大的。泽北老老实实的从衣兜里掏钱。
“谢谢您,先生。”那人微笑着回答。
“拿了钱您就离开吧。”流川几乎是粗鲁的说道。惹来泽北更为好奇的一眼。流川这是怎么了?
几乎是那人刚刚离开,仙道就过来了。“你真慢。”泽北抱怨道,“要不是……”他感觉到流川偷偷的拉着他的衣袖,眼里的表情都可以让一堵墙开口了——不要说刚才的事情——他不明所以,但还是说下去,“要不是我懒得动,在上去揪你下来。”
“这不是来了吗?”仙道笑道,“好了,小伙子们,我们走吧。”
流川擦过的时候,泽北听到一声极低的“谢谢”。这小子在搞什么鬼?等得了空一定要问的。

仙道并没有错过早上流川的小动作。那孩子似乎和泽北处得相当的好,已经可以分享秘密了。他想。这个想法让他有点轻微的不快。
有人在敲门。
“进来。”
是鱼柱。“爵爷,我想谈一下流川先生的事。”
“出什么事了?”仙道惊讶的问道。
“今天我捡到了这个。”鱼柱把一张纸递给仙道,“我怕他被带坏了,开始挥霍呢。”
似乎是光线过于刺眼,仙道微眯了一下眼睛。“谢谢你,我知道了。你叫流川到我这里来。我亲自和他谈谈。”
鱼柱出去了。
仙道脸上的表情一下失去了控制,现出狰狞。流川枫他怎么敢?!
听到敲门声他背过身去,“请进。”
“你找我?”是流川。
多么平静的声音。仙道冷笑着转过身。流川看到的还是那张温和的微笑着的脸。但是,好像是有点不对头。“我找你,我亲爱的孩子。坐下吧。”
流川依言坐下了。
“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仙道在他对面坐下。流川突然看出仙道眼里的冷冰冰的嘲讽,不由哆嗦了一下。
“你在发抖。很冷吗?”仙道笑眯眯的看着流川,“没关系。我想很快就可以谈完了。事情并不复杂,我猜。”
“什么事情?”流川挺直了背。污水里的老鼠。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扼住宫益的脖子时想到的比喻。现在他好像也是在这个处境。
“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仙道微笑着把鱼柱拿来的那张纸递到流川面前。在看到纸的时候,流川的脸失去了血色。
要命的账单!

注:1,竖琴街,是16世纪或者17世纪巴黎的一条街的名字。我这里用的是意译,不晓得音译是什么样。我记得那里好像住的是小手工业者和小商人。
2,莫法侯爵。天晓得那时有没有这个人。不过在左拉的小说里这个姓氏出现过。我懒得想法国姓氏,就随手拿来用了。如果那时也有某个莫法侯爵,我只能说,此乃雷同,概不负责。

二十

“怎么你脸色这么难看?”仙道的懒懒的带着点嘲讽的声音让流川抬起头。那个没有温度的、像是打量一件物品一样的眼神和仙道第一次看到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流川咬紧了嘴唇:他是什么都知道了。
“我很抱歉。”流川勇敢的看着仙道。虽然不想仙道知道,但是事已至此,不如索性直接承认:他向来都不缺乏勇气。
“甚至连一个借口都不找。”仙道还是那样笑着,“你是天性诚实呢,还是自己觉得错误犯得太大、都没有办法找借口?”他往后一靠,把自己的身体藏进阴影里,“那么,给我理由。你为什么这样做?”
“德.伯拉姆伯爵夫人买通了那个记者,叫他在花园外面的小路那里等着。只要看到她一个人从这里离开,就可以找到借口让你娶她。我没有办法让他离开,就答应他给他更有价值的新闻。”流川简短的给出了解释。
“你精明得可以去给科尔贝先生做助手了。”仙道低声笑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莫法会在葛莱亚那里?”
“我去红磨坊的时候听到莫法侯爵说的。”
仙道没有说话。流川看不清他的对话者的表情。但是他很清楚的感觉到,仙道在生气。而且是,非常的生气。
“有句老话说,‘丈夫为非作歹,妻子最后知晓’。”仙道轻声笑道,慢慢的坐直了身体,“看来不仅仅是适用于夫妻之间。流川,看来这次我成了最后知道真相的人了。”
仙道的眼睛在光线下面呈现出深深的、湖水一般的颜色。彦一一直抱怨说自己的主子不发脾气不像个真正的主子。如果他看到现在的仙道,他一定宁可自己的主子还是成天笑眯眯的和蔼模样——此时的仙道只能用可怕两个字形容。
“流川先生,我是何时允许您插手我的私事呢?”仙道冷冰冰的问道,“我有自己的管家,自己的仆人。如果需要,我会要求他们做。我也不曾记得我或者我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教过您,在没有经过别人允许的情况下就可以去干涉别人的生活。”
流川嘴唇周围细致的皮肤绷紧了。他的胸膛急促的起伏了两下,然后舒缓下来。但是他裤兜里隆起的拳头充分表明,他的心情并不像他的呼吸那样平静。
“我带您来我的家里,不是要给自己再添一个管家婆。您不笨,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仙道冷冷的盯着流川微微垂下的秀美的头颅中间的一个发旋。“先生,您听清楚了吗?”与其说他是在对流川说话,不如说他是在对那个发旋说话更贴切些。
有的时候,话语本身并不能伤害我们人类可怜的但是也同样是坚韧的灵魂,但是说话人的语气却可以把造物最坚强的成品摧毁得粉碎。现在仙道无言的轻慢和命令的语气就具有这样可怕的杀伤力。
按照蒙戴斯潘夫人的说法,流川是具有典型的北欧贵族式的美丽的。也就是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现在那张精致的苍白的脸已经白的近乎透明,而原本泛着淡淡蓝色的眼白已经发红。他蓦地抬头看着仙道,“先生,我已经向您道过歉了。我不认为您有什么理由侮辱我。”
“我侮辱您了吗?”仙道淡淡的反问道,“我真的可以侮辱到您吗?”
这句话让流川腾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足见他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您让我恶心。”他把手套摔到仙道脸上,声音还是奇妙的冷静。而后者不为所动的耸耸肩膀,“我不会和您决斗的。”
流川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然后他飞快的转身离开了书房。不是因为难堪——仙道的话已经让他心里起了热辣辣的杀人的欲望——而是,若是多呆一分钟,他恐怕会立刻刺透对面那个男人的心脏。
仙道冷笑着,“真是该隐的后代呢。”他完全看清了流川那一刹那的杀机。

他已经很久没有步行穿过巴黎的街道了。很久了,久到让他几乎忘了自己原本是属于这里的。路过的市民模样的人恭敬的给他让开路。他忍不住嘲讽的笑起来。好一个命运女神的恶作剧。
“您听清楚了吗……我真的可以侮辱到您吗……我不会和您决斗的……”仙道一直是清醒的。他永远知道他把一个叫做流川的卑贱的贫民带到华丽的枫丹白露的目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贫民的出身。所谓的温情脉脉不过是为了给那个棋子一个美丽的幻象,叫那棋子心甘情愿。而一旦那个棋子胆敢忘却自己的身份,仙道就会冷冰冰的把真相揭开给他看——流川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自己在这整个剧本中的角色,也从未如此真切的痛恨过自己的身世。他宁可他还是那个在巴黎的街道中讨生活的简单的少年,而非某个贵族老爷的不负责任一时风流的衍生品。
“流川先生……”
这个称呼让他不禁微微一颤。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彬彬有礼的面孔。“真巧,居然在这里遇见您。”
“您好。真巧。”他有些机械的重复着那人的话。
“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要和您谈谈呢。不如到红鸽旅店坐一坐好吗?他们的安汝香槟非常的好。”
当危险来临时,身体的本能会唤醒迟钝的精神。现在危险已经快碰到眉毛了,于是那个冷静的聪敏的流川又回来了。“蒙您盛情。”他淡淡的回答说,“现在看到我们的绅士这么多,我看要是以后还有人说我们关系不穆,反对的证人会很多的。”
“瞧您说的。”那人大笑道。可是一个观察力极为敏锐的人一定不会漏过他笑声中有那么一丝矫揉。

泽北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流川。“怎么他还在睡觉?”他随口问道。
“没,没有。”彦一轻声说。
他欲言又止的申请让泽北挑起眉毛,“怎么回事?他惹祸了?”从今天早上接到那张账单开始流川就有点不对劲。泽北不是笨蛋,又兼着看见了宫益的名字,心里多少有了掂量。
“我也不知道。中午爵爷把流川先生叫到书房去了,不晓得说了些什么。我看他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然后没有跟人交代就离开了。”彦一忧心忡忡的说。
泽北已经意识到不妙,“仙道在哪里?”
“还在书房……”
话音未落,彦一就看着泽北直接往书房跑去。“怎么搞的?”他喃喃道,“今个儿这家里的人都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奇怪。”
“仙道!”泽北在门上象征性的敲了一下,然后推开门冲进去。后者还保持着流川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抬起头。“有事?”他淡淡的问道。
“流川在哪里?”
“我不清楚。”仙道回答道。
泽北按捺住焦急,“今天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仙道注意的看了他一眼。饶是泽北也不禁被这眼看的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今天他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似笑非笑的问道。

“他和您说了些什么?”
流川眯着眼睛打量这对面的谈话者,不觉现出嘲笑的样子,“您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被他的平静弄得有些焦躁。他用力抹了一下额头。“您还很年轻很单纯。我恐怕有人利用这一点……”
他下面的话流川没听进去。仙道中午说的那些可怕的话又开始在他脑子里盘恒。这个人虽然讨厌,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啊。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
那个人看着流川一副茫然的样子,心中窃喜,“所以我想……”
流川突然抬起眼睛看他。“我们兜圈子也有快一个小时了。您要说什么不能直接说吗?”
那人微微一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流川又开了口,“您真正想说的,不是关于我的身世问题吗?那就直接说吧。”

二十一

你一直想说的话在被人嘴里先说出来,而且这句话对你的好处比对别人的多,这时候,你若是不尴尬,那么你的修养真的是达到了某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境界。
流川的对话者还远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所以他很尴尬的咳嗽了两声。流川冷冷的看着他,“您不肯告诉我吗?”
“当然不是……”那人精心的考虑着措辞,流川那厢冷笑了一下,“那么,您是不敢说?或者,难以启齿?”
他声音里的那种难以描摹的微妙的讽刺让那人打了个哆嗦。他抬眼看着流川,“您已经有所察觉吗?”他低声说。
流川眯起眼睛,“啊。”他说,“您以为呢?”
他的心里突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还是仙道教他的,“无意义的叹词可以让自己留有余地,同时有效的摸清对方的虚实”。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而当你连思维方式都已经开始习惯性的模拟某一个人,那这个人就很难从你的生活当中离开了。这个道理,流川懂。多奇怪,他要对付的是眼前这个并不是很容易对付的家伙,为什么他心里想到的还是那么不相干的事情?
“也好。”那人微微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看着流川,“孩子,我可以叫您孩子吗?您看,我的年纪都可以做您的父亲了。”
流川耸耸肩膀,“您多客气。但是很抱歉,不行。”
那人还想说什么,冷不防流川突然凑到他跟前,“您没有勇气。那么我来说。何必让您失去尊严,是不是?”他微笑着说。流川很漂亮,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但是这张漂亮的脸带着那样刻毒的笑容凑到跟前,却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南先生,您要告诉我的是,我是令弟南烈先生的私生子,是不是?”
他简直是个鬼!
太过直白的表述自有其让人恐惧的力量。这种力量把南伯爵从椅子上顶了起来,然后他慢慢的坐下去。
“那么,我的猜测是对的。”流川坐回原位,淡淡的说道。
“您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南伯爵客气的说,“您自己也知道,有人要利用您的身份。南家亏欠您的。您的父亲……”
“瞧您说的。”流川低声笑起来,“我是没有父亲的。我只有一个爸爸。他宁可自己不吃饭也会不会让我饿着。我的爸爸是朱步耐。我和您的弟弟没有关系。我差不多不认识他。”
南伯爵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您叫我来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流川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开口。“您的可怜的兄弟叫您代为出面,一定是他自己感到无法解决我这个麻烦了,是吗?”

“我并没有叫他给我解决麻烦。”仙道冷冰冰的说道。
“他只是个孩子。”泽北恼火的叫道,他被哥哥不动声色的冷酷惹火了。“况且他干得并不过火。仙道我知道你很恼火,可是你弄清楚,让你窝火的根源不是流川,是葛莱亚和莫法那混蛋老头。我没有看到你羞辱葛莱亚和莫法,那是你的风度。可是你为什么要羞辱流川?你的风度到哪里去了?难道就因为你捡了他回来你就是他的上帝他的一切、就有随意对待他的权利?难道他不是血统贵族他就比你低一等?那么骄傲的小白金汉,明明对流川的身份有怀疑,可是他知道他的灵魂多高贵,他就毫不犹豫的帮他撒谎!他认识流川才几天,你认识了他多久?”
“您说完了吗?”仙道淡淡的问道。
泽北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激励的措辞只换来哥哥如此冷淡的反应,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完了,那么,您可以离开了。我还有事情要处理。麻烦您出去的时候关上门。”仙道心平气和的说。
泽北气的直咬牙。他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了书房。厚重的橡木门狠狠的合到门框里,震的整个屋子都有些发颤。仙道知道,这回泽北是真的火了。
流川还真是魅力无穷。他对着自己冷笑了一下。踏实的越野、稳重的牧、难讨好的彩、骄傲的小白金汉公爵、躁烈的泽北甚至挑剔的蒙戴斯潘夫人、任性的王妃都愿意无条件的帮助他。原来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呢,一旦和流川反目,怎么反倒个个都说没有理由的那个是自己?
法兰西学院的老学究说,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可是这一回,仙道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掌握着的是“合理”了。也许,真的是太过分了一点吧。他想起刚刚流川没有血色的脸、倔强傲慢的表情、杀气一现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有点心虚。
“给我准备马。”泽北吩咐着仆人,抿紧了嘴唇克制自己的怒气。“彦一,流川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他问道。
“好像是往东面。我猜是要从圣日尔曼区出去。流川先生没有骑马,我看他大概会到新桥一带去。那里的路很好走。”彦一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仆人把爱喜儿牵来了。泽北接过缰绳,就听到马车的声音。原来是彩子回来了。“这个时候,准备去哪里呢?”彩子笑眯眯的看着他,突然觉出不对劲,不由敛了笑容。
“我出去办点事情。”泽北并不想在下人面前露出异样,“不用等我吃晚饭了。”
彩子何等精明。她找个借口把仆人支开,“到底怎么了?”
“流川走了。”泽北阴沉着脸说。
“什么?”彩子叫起来,“怎么会?”
“德.伯拉姆夫人想赖在我们家,买通了记者在外面守着。流川没办法,叫记者去竖琴街去逮莫法和葛莱亚。仙道不晓得怎么知道了,说了好些难听的话。你知道那孩子的脾气,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我刚刚看他的手套在仙道桌上,只怕是他扔到仙道脸上要决斗的。不晓得他气成什么样才会干出这种事情。”泽北三言两语让彩子明白了情况。“我这就去找他。彩,如果找到了他,我就带他先去我那里。如果找不到……”泽北仰头看了看天,“如果找不到的话……”
“瞎说什么。”彩子怒道,“有这功夫还不快走?”
“好的。”泽北抬手撸了一下帽子,借机掩饰发红的眼睛,“我走了。”
“一定要找到流川。你听到了?”彩子低声说。
“一定。”

南伯爵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安的。南烈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自己,实在是有欠考虑。那个流着南家血液的孩子让他心里酸酸的。说起来,他比朱丽亚小一岁,还是个孩子呢。虽说是为了维护南家的名誉,可是,这样对待他,说出那样残酷的“希望你离开巴黎”的话,还是太过分了。那个仙道还真是可怕,居然能够找到这个孩子还把他带到巴黎来。南烈有这样一个敌人,实在是让人头疼的事情。好在那孩子同意离开巴黎。不然还不晓得多麻烦。南伯爵想,应该尽自己所能的给流川一些补偿,不然他怕是一辈子都要内疚的。

泽北的心情随着慢慢暗下来的天色也一点点阴暗起来。无法阻止的黑夜的来临,似乎预示着他并不想面对的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失去流川了。否则,以现在流川的名声和他难以掩饰的出色外表,要不引起人注意是不可能的。
行人车马在他身边擦过。流川也许就在某一辆刚刚离开的马车里,又或者在他路过的某一个拐角处,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离开。泽北觉着眼睛发潮。那样骄傲的流川,如果他打定主意不再和那个羞辱了他的人再有任何关系,他会这样做的。
“泽北先生?”
他听到女人的轻柔的声音,“是泽北先生吗?”
在他身边停下了一辆马车,车窗里现出一张蒙着面纱的脸。他带着一种迷信的恐惧看着那张神秘的脸,本能的觉出这个女人和流川的离开有着某种奇妙的关系。
“是我,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吗?”虽然神志有些混乱,但是良好的教养还是使他表现出温文尔雅的风度。
“您可以跟我到街角吗?”年轻女人的声音显出不自觉的优越感,和粗糙的出租马车并不相配。“我有些话要和您说。关于流川先生的。很急。”
这个名字的魔力让泽北立刻点了头,然后他跟着这位神秘的女士来到街角。

二十二

那位年轻的女士给了车夫三个埃居,“请您去帮先生看着马好吗?”
车夫现出老到的巴黎佬的微笑,微微的弯了弯身子,利索的跳下了马,牵着爱喜儿拐到不可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您可以进来吗?”她轻声问道。
泽北犹豫了一下。年轻女人郑重的样子说服了他。他很快进了马车。
神秘的女人利索的撩起面纱。昏暗的光线照在她脸上。或许是因为头发和眼睛都过分的乌黑了,她的面孔苍白的怕人。泽北不由叫了起来,“南小姐?”
“是我。”朱丽亚轻声说。事实上她今天一直声音很轻,仿佛害怕自己的话被谁听到一样。泽北注意到她的嘴唇颤抖的很厉害,眼睛里有慌乱和恐惧的神色。
出什么事情了?他想,但是并没有问。
“您是流川的朋友吗?”她抬起大大的、乌黑的眼睛看着泽北,“是好朋友,是吧?”虽然是询问,但是她的语气更像是肯定。泽北觉得她需要的只是自己的一个表态而非对“是”或者“不是”做出选择。而且,她只用姓氏称呼流川,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密切。
“是的。很好的朋友。”泽北回答道。
“那就好。”朱丽亚抿着惨白的嘴唇微微一笑,她握住泽北的手,“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去救救他吧。我恳求您。”
“出什么事了?”泽北不由提高了声音,“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今天偷听到父亲和叔叔说话。叔叔说流川是,是他的,……儿子。”绯红色飞上她的脸颊。对着外人说出自己家庭的隐私,而且是丢人的隐私,没办法不羞愧。但是她是个勇敢的姑娘,于是她红着脸继续说下去,但再也不抬头看泽北。“他说仙道先生带流川到巴黎来是为了出他的丑,他没有办法了,希望父亲能帮助他、要流川离开巴黎。父亲很生气,但还是同意了。”血色慢慢褪了下去,朱丽亚现出恐怖的神情,“他们说话的时候,叔叔面对着门,我正好看见他的脸。”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个表情……”年轻姑娘还搭在泽北胳膊上的手无意识的抓紧了,泽北只觉得那块被抓住的肌肉生疼。“他会杀死流川的。我知道。那是魔王的脸。他恨流川,恨他自己的儿子啊。我的上帝。”她捂住嘴巴,无力的靠在车板上,“真是太可怕了。”
“的确可怕。”泽北阴沉着脸。那个南烈,简直是又卑劣又阴险。“南小姐,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会保密的。”
这会儿朱丽亚已经恢复了勇气。“谢谢您。可是,我恐怕叔叔已经有所行动了。这是我从书桌上拿到的。”她递给泽北一张纸,“他在便条上写了字,在下面的纸簿上留下了痕迹。我用铅笔拓下来了。您自己看吧。”
泽北接过去。朱丽亚没有去看他,只是低下头,脸色变得惨白。她是有理由这样的——看完便条后泽北的脸色比她还要惨白。“谢谢您。”他从马车里跳下去,“我这就去。”
“泽北先生——”
“什么?”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朱丽亚看着他。
“您可以把您刚才告诉我的,都转告彩子吗?剩下的,她会处理。”
朱丽亚的脸色由白变红,然后再度惨白,“好的。那么,再见了。”她声音虽低,但语气很坚决。
“谢谢您。”泽北真心实意的说道。他知道朱丽亚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但现在他顾不得想这些了。最重要的是流川的安全问题。

泽北赶到朱丽亚提供的地点时,天已经擦黑了。好在他在路上买了个灯笼,倒还看的清楚。没有人,但地上有清楚的马蹄印。他蹲下来仔细观察。
是两匹马的踢印,非常规则的形成弧线。可见是由高明的骑手驾驭的受过训练的马。很明显的看的出来是走了两趟的,而且时间隔的还有点久——前阵子下过雨,而两次的踢印深浅显然不同,可见一次是在雨前,一次是在雨后。从朱丽亚提供的情况看,这前一次的应该是踩点,后一次是实施了。
让泽北揪心的是两道雨后的踢印中更深的那道。他是个高明的骑手,很了解什么样的重量才能让踢印深到这个程度——两个人的体重。也就是说,流川可能也在那匹马上。依着流川的个性,他是怎么都不会和陌生人骑一匹马的。如果是被强迫拉上马——姑且不论那些人有没有这个能耐——那踢印不会还那么规则。所以,他要么是失去了反抗能力,要么……泽北甩甩头,竭力驱除心中不断扩大的不安。毕竟没有看到血迹,不是吗?
他顺着马蹄的痕迹前进。地上有两个人的脚印和一条奇怪的痕迹,像是被尖头的东西划出来的。那三条痕迹一直向赛纳河延伸。泽北握紧了拳头。他仿佛亲眼看到失去知觉的流川被两个人架着拖到河边,脚尖在地上耕出一道浅浅的沟。不行!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警告自己,然后小心的往河边走,心里又是恐惧又是急切。
看样子那两个是上马然后离开了。但是,没有那道奇怪的痕迹了!
他茫然的看着伸向大道的马蹄印。到了大道上,一切的线索就断掉了啊。
河水特有的微淡的腥味冲到鼻子里,他突然鼻酸眼热。流川你到底在哪里?你安全吗?我答应彩子把你带回去的,你叫我怎么办呢?
牧和仙道赶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泽北茫然呆滞的样子。牧小心的叫了一声,“泽北。”
泽北没有回话。
牧还待再叫,仙道拦住他,轻轻的摇摇头。他走到泽北身边,“流川活着呢。”
泽北惊的一跳,“你说什么?”
“他那样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就死掉了。”仙道慢慢的笑道。“况且好歹他都是南烈的儿子。南小姐也许是过分敏感了一点。你看我让父亲气的吐血,他也从来没真的要杀掉我,是不是?”
他笑得不合时宜。但不知怎的,看到他懒懒的笑容泽北就安下心来。
“好吧。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泽北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发现说了。
“牧,你怎么看?”
这当儿牧早去把周围检查了一圈。“我看泽北说的没错。不过,仙道,我看这回南烈就算不打算除掉流川,也决不会让他回来的。你看,很多人看到了流川和南伯爵进了红鸽客栈,然后他今天失踪了。如果有问题,大家怀疑的只会是南伯爵而不是他。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不利用?”不是不知道这样说太直接,可是牧是那样一种人:他宁可先看到想到最坏的结果,也断断不肯造个假相让自己开心。
泽北咬紧了嘴唇。“仙道,如果我要去杀南烈,你不许拦着我。”他凶狠的说道。
“如果流川真的出事,你尽管去杀他好了,我决不拦你。”仙道冷笑道,“可现在他生死未明,你着急找死吗?”
“我看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抛尸。”牧皱着眉毛摸了摸马蹄印,“八成是故弄玄虚。在那么个时间赛纳河人不少,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没错。而且,在黄昏的时候,马上托着一个不能动弹的人在这条路上走,只怕也太引人注目了。”仙道看了看踢印延伸的方向。“泽北,你看不看的出来那马是什么品种的?”
“从步伐的大小看,是阿拉伯马。”泽北回答道。勇气和希望慢慢回到他身上。
仙道想了想,“巴黎的阿拉伯马不多,是不是?”
“我可以查到。”泽北叫道。有博弗尔先生的关系在,查这点东西不成问题。
“不需要查马车吗?”牧问道。
“不用。两匹马跟在马车后面,岂不是太乱来?”仙道摇头。
“可也未必啊……”泽北嘟囔着。他是唯恐漏掉一丝的可能。
“你是……”仙道忽然变了脸色,“对啊!”他跳起来,“牧,你记不记得,我们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一辆马车停在树林里,但是没有套马?”
“你是说,那两匹马就是这里的两匹?”牧和泽北都不是傻子,一下子明白过来。
“我马上去查那两匹马。”泽北跳起来。
“那,我去打听那辆马车。”牧也站起来。
“马车还是让我去打听吧。你回家去,别让彩子担心了。”仙道拦着牧,“她现在可不搭理我。”
牧没有和他争辩。仙道的办事能力他很放心。“那,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编个流川不在的理由搪塞大家。然后,麻烦你帮我接受当佐公爵夫人的邀请,说一周后的晚会我们都去。你,彩子,泽北,越野,都去。如果可以,请叫上小白金汉公爵。谢谢你。”
“好的。我会处理。”
牧离开了。
泽北看了他一会。仙道笑起来,“怎么,现在还要骂我一顿?”
“不。”泽北摇摇头,“我有点替你难过。我以为你是自私抹不开面子才羞辱流川。可是,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你很难过。”
“瞧你说的。”仙道失笑,“亲爱的兄弟,等有了好消息我们再来谈这个问题,如何?现在一秒钟可是三个人的命。”
泽北一言不发,上马就走。
现在仙道一个人坐在潮湿的河岸上。泽北留下的灯笼好刺眼。他想。笑容慢慢的从他脸上退去。他把脸埋在双手中。镇静和笑容都是装出来让他们安心的。他根本不能肯定流川还活着;他恐惧得全身发抖。流川流川,你可千万别死,不要不给我补偿的机会……

二十三
当佐公爵夫人是个相当有品味的女人,所以她发出去的请柬很少有人会拒绝。甚至傲慢的王妃今天也屈尊到了她府上参加晚会。说公爵夫人不得意那是骗人的。不过她还是保持了风度,丝毫不显出过分兴奋的样子,称职的担任着她女主人的角色。
宽敞的屋子里到处都生着火。精心挑选过的木材使得馥郁的花香完全没有被燃着的木头的味道冲淡。训练有素的仆人在客人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把一切的需要都予以满足——目力所及的各处都是那样和谐。是的,和谐而不是华丽。对于中下等的贵族来说,看出和谐和华丽的区别就像要一个农家姑娘去分辨蒙戴斯潘夫人的衣服上用的是猫眼石还是翡翠一样困难。但是对于经常出入枫丹白露的宫廷贵族来说,这两者就像铠甲和面包皮一样、是绝对不会混淆的。
仙道一家人都过来了。当公爵夫人知道流川不能来之后,不由遗憾的耸耸了雪白的肩膀,“多可惜。我本来准备把他介绍给一位意大利亲王呢。亲爱的,”她看着仙道,“您得答应我,下次一定要把那个出色的阿多尼斯带过来。”
“当然,夫人。”仙道温和的笑道,恭敬的吻了吻公爵夫人的手背。
彩子机灵的接过了话头,拉着牧和公爵夫人寒暄起来。仙道和泽北进到大厅里。两个人打量了一下,立刻发现了南伯爵一家也在。朱丽亚姑娘看到他们就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从脖子上泛起的可疑的红晕迅速布满脸颊。南伯爵多少也有点不自在。唯有南烈彬彬有礼的冲着他们欠欠身子。仙道兄弟俩连本带利的还了礼,然后分开了。南烈注意到仙道径直走向越野,而泽北则到了小白金汉公爵身边。大概是谈论流川的情况。
他没能看到更多——王爷挽着王妃进了大厅。王妃是不经常到宫外做客的,于是大家都忙着看那英法两国公认的第一美人,一时很是拥挤,仙道兄弟的身影就在人潮中隐没了。但是南烈并不在意。他最担心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公爵夫人有一种本事是叫路易十四都羡慕不已的:她可以按照各人家族的渊源,或者祖先的关系来安排坐次,让人人都满意。现在大家就按照这个坐次落座了。仙道还是坐在公爵夫人的右手边上。
“夫人,请您替我称赞您的厨子。”亲王显然对食物很满意——波旁家族的人饕餮无度,厨子很难得到他们的称赞。但是被他们称赞一次,却是无上的光荣——“您知道,这样的话不该由一位亲王说出来。但我请求您。他很出色。”
“那是我的荣幸。”公爵夫人微笑着回答道。
“他完全担的起这份荣宠。”王妃冷冰冰的说。她正在为吉什伯爵的事情和王爷闹别扭,很乐意不给他面子。“夫人您有个好厨子。只可惜,王爷的胃口不是一个好厨子可以满足的。”她尖刻的看了王爷一眼。后者的面皮涨的通红。
在气氛变得尴尬之前,王妃忽然笑起来。她扭头看向小白金汉公爵,棕色的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往上瞅,现出调皮的模样——那是王妃所有的表情里最危险的一种——“维利埃,”她说,她高兴的时候这样叫她哥哥的宠臣,“维利埃,你有什么可爱的故事可以讲给大家听听,顺便满足王爷的好奇心?”
远离王妃、坐在桌子那边的人已经吃吃的笑了起来。王爷妒忌吉什伯爵,打发他到自己的庄园休息,让王妃勃然大怒——这件事情人人都知道。王妃可不是只有一张漂亮面孔的可怜公主。她利用一切机会让自己的已经戴上绿帽子的丈夫不痛快。她刚嫁到法国的时候,王爷也吃过小白金汉公爵的醋。她对此心知肚明,索性现在让王爷再妒忌一次——俗话说,谁要同时妒忌两个人,他就一个也妒忌不了,不是吗?
小白金汉不是傻子。王妃要干什么他清楚的很。他对菲利普王爷也没什么好印象。但到底他是代表英王过来法国的,有的事情不能做的太过分。正在他思量怎么开口,仙道已经笑眯眯的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殿下是想听故事吗?我看小白金汉公爵这几天一直很忙,只怕没有心情。还是让我这个闲人来讲吧。”
王妃要的是让王爷不痛快。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真正谁来讲这个故事一点都不重要。于是她点点头,“您讲当然也好。劳您大驾了。”
仙道微笑了一下,看向当佐公爵夫人,“夫人您在春天的时候刚搬到这里,也请大家来过。那时候我给您讲了一个故事,您还记得吗?”
那时吓得面孔发白、活像绪任克斯的公爵夫人点头,“当然记得。您吓坏我了。”
“您介意我讲给大家听吗?”不待公爵夫人反对他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知道了那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呢。”
“那就讲吧。”王妃嚷道,“我们这些人,成天在宫室里无所事事,正需要刺激的故事呢。”
公爵夫人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扫了仙道一眼。后者温和的看着她,“我保证,不会给您惹麻烦的。”他轻声说。
“既然殿下有兴趣,公爵先生,您就讲吧。”夫人回答道。
“那好。”仙道笑吟吟的看看南烈,“我要开始咯。”
南烈的脸色一连变了几下。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准备起身的样子。但看到仙道的目光,他却又坐好,现出镇静的模样。仙道不由心中冷笑。
“各位,这个故事是从20年以前开始的。不过为了让各位听得更清楚,我分成两个部分讲。第一个部分是故事原来的样子。第二个部分,就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了。请大家先笑一笑,”他微笑着看看众人,“因为我恐怕这是个非常悲惨也非常残酷的故事,听完之后也许有人很难笑出来了。南小姐——”他突然转向年轻姑娘,“您的笑容非常的甜美。能否赏脸笑一笑,让我这个可怜的、要讲述一个悲惨故事的人,先看看人间的美好呢?”他微笑着说。
年轻姑娘一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会儿仙道让她成了众人的焦点,让她又惊又怕,苍白的活像教堂的雕像。“笑一笑吧。”仙道温和的看着她。她却不过,勉强微笑了一下。“这就对了。”仙道笑道。
整个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比南小姐的脸色更难看。仙道看到了,但并不去理会。“谢谢您。好了,现在,我要开始讲了。”
“这座宅子,据说是亨利老王的一个宠臣的产业。不过后来那位大臣失了国王的宠幸,这座宅子也就像主人一样,渐渐失去了自己的魅力。到了20年前,这里简直就是破败了。”仙道讲故事的时候往后靠到了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柔软低沉的声音让他在暗处的面孔浮上了诡异的阴影。听过这个故事的公爵夫人在这光线和声音双重作用下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其他人也感觉到一丝阴森,不由自主的往前坐,绷紧了身上的肌肉。
“大概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一个年轻人租下了这里。很奇怪,他的衣着举止都表明他是个贵族,但是他来这里却没带上一个仆人。可是看房子的老头急着要他的租金,什么都没问就让他住进来了。
年轻的贵族带了一个木箱进来。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仍然带着木箱。看门的老人上了年纪但是并不瞎。他发现那个木箱好像比来的时候轻了很多。他很好奇,但是老人的好奇心是有限的。到了第三天他就什么都忘了。”
公爵夫人捂住嘴巴,脸色惨白。“先生,先生,难道那个就是……”
“没错。”仙道微笑道,“可是,为了让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的女士和先生尽兴,我恐怕不能不讲下去。”

二十四 上

“再后来,那老人去世了,这件事也就没人提及了。”
“可是,如果这样,那公爵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呢?”一个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被野狼养大的孩子是怎样成了罗马的主宰呢?古罗马的暴君又是怎么变成一个小学教员的?这不都是命运女神给我们开的玩笑吗?”仙道笑眯眯的回答道,“她可不是贞洁的历史女神,免不了总是要给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开开玩笑的。”他说完了就继续退回到阴影中,“好了,为了不给各位的理解造成困扰,我还是先把那个箱子放到一边,来讲一讲我自己亲身参与的那个部分。可是,我请求各位,在听这个部分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刚刚中断的、那个神秘的故事。这两个部分就像纺车和纺线一样不可分离。大家小心了。”
“法拉西学院的先生们告诉我,在没有征得别人的同意之前就把他们的经历公知于众,是不地道的。所以,请各位允许,我在这里给我故事里的主人公,一些个称呼。叫什么好呢?”他微笑着第三次看向南烈,“人类被万能的上帝创造的第一对兄弟就是该隐和亚伯。碰巧我的故事里也有一对兄弟。那就姑且也叫他们该隐和亚伯吧。而且,为了和故事里人物的性格相符,我想,那个哥哥是该叫做亚伯,而弟弟倒是配的上‘该隐’这个名字的。”
“像圣经里那兄弟俩一样,我所知道的那兄弟俩也并不相亲相爱。但是,在法国这样一个天主教的国家里,兄弟相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虽然那个弟弟恨他的哥哥恨的要死,却也只能在自己的偏厅里咬牙切齿、图唤奈何。他祈求上帝要他的哥哥早点死掉。在这个希望看样子无法达成的时候,他就转为祈求他的哥哥不要有男嗣。大家知道,如果没有男嗣,爵位和财产的很大部分,就会落到次子手里。您得承认,这种制度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人道。”
“可是,那位该隐先生就为此诅咒自己的亲哥哥,也太残忍了。”王妃插嘴道,“就算我有做英国女王的机会,我也愿意用它来换我亲爱的哥哥身体安康。”
“说得太好了。”仙道微微欠欠身子,“殿下您和您的哥哥,尊敬的查理陛下,感情深厚,是我们都知道的。”
王爷哼了一声——如果仙道说的那句恭维话可以被大家接受,那么说“王爷和他亲爱的哥哥,路易十四陛下,关系恶劣,也是我们都知道”而被大家拒绝承认,可也就太没天理了——他本来是想讽刺王妃的,但是他并不长于言词,是以白白放任这个机会跑掉。
“兄友弟谦是法国贵族必备的品质。南烈先生,您说是吗?”泽北凉凉的问。
“当然。”南烈回答道,嘴唇微微颤抖。
南小姐不自在的和身边的人说话,不往仙道一家人那边看。
“也许上帝也觉得这个该隐太过分了。不久之后,他的哥哥,我们的亚伯先生,就有了孩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该隐庆幸之余也更加担心了。他的嫂子是个健康的年轻女人。既然生下女孩,日后也很有可能会生下男孩的。如果那样,他就毫无机会了。”
“就在该隐焦躁不安的时候,家里又有人怀孕了。庆幸或者不幸的是,这是个不该出现的男孩子。知道这个小生命存在的并不多。但是必须除掉他的理由倒是充分的很。于是,20年前的一天晚上,一个年轻贵族提着一个箱子来到了这个当时还是很破败的地方。”
不少女人面色惨白。南小姐更是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好怕人。”王妃嚷道,不由抓紧了身边的小白金汉公爵的胳膊,“先生,您讲的不可能是真的。哪里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
“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是,殿下,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呢。”仙道叹气道。
“那个孩子,他是被人杀死的吗?”牧突然问道。
“我不确定。”仙道耸耸肩膀。
“如果是被人杀死的,”牧冷冷的说,“在英国,这个凶手是要判绞刑的。”
不只一个人激灵灵的打了寒颤。屋里的火似乎是烧过心了,不那么温暖。公爵夫人吩咐仆人往壁炉里加木头。
“真的吗?那,科尔贝先生,在法国,杀孩子是怎么判呢?”小白金汉公爵好奇的问道。
“我想法国的律法不比英国的宽松呢。”廷臣彬彬有礼的回答道。
“啊。”小白金汉叫了一声,不再说话。
“如果所有这些当事人都保密,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公爵夫人缓过来,接着追问,“也许命运女神垂青您,给了您了解人间秘密的钥匙?”好奇心杀死一只猫。如果女人的好奇心真的和猫科动物的性命息息相关,恐怕世界上早就没有猫咪了。
“不过是,巧合罢了。”仙道笑道。“我的一个朋友,他在英国旅行的时候到了柴郡,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妇人。那本是亚伯夫人很喜欢的侍女,也是认得他的。可那时候看到他就慌慌张张的离开了。他觉着奇怪,就派了人去打听。这一打听就更奇怪了。原来那个妇人居然携家连夜搬走了。他亲自去看,在暗处发现了绣着该隐族徽的亚麻织品。要知道,巴黎的街道可不是亚麻布铺成的。那个家那么拮据,哪有有亚麻织品的财力?若是主人给的,断不至于放在暗处。我那朋友就多了个心眼,着力打听起来。可惜的是一直没有消息。”
“这一晃就是快20年了。机缘巧合,他有天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少年。我那朋友一眼看出那少年的体貌很有该隐那家人的特征。于是他收留了那个少年。要知道,一个人就像植物一样,看到了他,再去挖他的根基是很容易的。所以我那个朋友很快也就摸清了少年的底细。原来他就是20年前那个箱子里的婴儿!”
“他没死?!”蒙戴斯潘夫人叫起来。她和王妃不穆,是以一直很低调没怎么说话。到这时候她实在忍不住,才不由惊叫起来。
“对,夫人,那孩子没死。”仙道嘴角上勾起一个冷淡的笑容,“他命大的很,活下来了。也许他还是死了的好。这是个生而不幸的孩子。才出生,没有母亲的爱抚和父亲的兴奋,而是血肉亲人的仇恨。我不知道他被自己的亲人活埋是什么感觉。如果我那个朋友预先知道他之后的遭遇,我恐怕他也会后悔当初收留他呢。”
“活埋?”夫人惊呼起来。
“是的。那个贵族带着箱子进到宅子里的时候,大概是知道孩子还是活的。毕竟是他的血亲,不能叫血污了他自己的手。所以他把孩子活埋了。”仙道冷冰冰的不动声色的语气仿佛把那个血腥可怕的黑夜和罪恶带到了众人面前。甚至王妃也忘记了自己要听故事的初衷,完全的故事吸引了。太太小姐们抓住了邻座的客人不敢放手,胆小的更是一手抓人一手拿着嗅盐瓶。男宾们也是呼吸急促。但是没人愿意不听。
“各位记得亚伯夫人的侍女吧?是那个女人救了孩子。她是知情者。她离开女主人就是为了让那孩子远离危险。虽然她只是个乡下女人,我得说,她比该隐先生高贵多了。”

注:嗅盐瓶,是一种装有刺激性气体的容器,可以使昏厥的人受到刺激从而恢复意识。那时的贵妇多随身带有。

二十四 下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个故事。聪明的会意者们相互交换着眼色,揣测怎么样对号入座的找出故事里的主人公。
“现在我们来讲讲那个孩子。命运虽然剥夺了他享受父母关爱的权利,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补偿。那个被他叫做‘妈妈’的人非常的爱他,这使他能够快乐的成长。而他的资质甚至配的上一位国王。”彩子被仙道突然柔软的声音打动了,不由扭头去看他。烛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让隐在睫毛下的蓝色的眼珠子变幻不定。那是天使的目光。彩子想。一个即将飞离人间的天使的目光。只要烛光再亮一点,或者使得烛光摇曳的风再大一点,那个天使的目光就要从仙道的眼睛里消失。然后,什么会出现?彩子不知道。
“他的天赋是那样的出色,以至于我的那个朋友不能不去想到要给他提供一个机会,让他身上埋藏的种子可以好好发育。而那个孩子证明了他配的上这个机会。他是如此的夺目,以至于有些不想认出,或者说早已认出却竭力表现出没有认出的人终于开始恐慌了。”
仙道的眼睛现在是深黑色的。像他那天从赛纳河回来的样子。很怕人。彩子不由握紧双手。他要毁灭什么。他一定会的。
“没错,那个怯懦的家伙是该隐。他一直坐在火山口上,现在他坐不住了。就算是老鼠,在感到自己要覆灭的时候也会和野猪一样野蛮凶残的。他想法设法的给那孩子设置障碍,想把他赶走。但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们毕竟在文明的世界里,而那孩子也不再是无法反抗的婴儿,所以该隐一直没有得逞。他看着那孩子越来越耀眼,恐惧在他心里也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办法了,于是这时候他记起来他还是有个哥哥的。他谦卑的伏在亚伯的脚下,请求哥哥看在家族名誉的分上,要那孩子离开。做哥哥的非常的恼火,但还是答应了该隐的要求。”
宫廷里供职的人必须学会的东西有两样。一是不动声色,一是如大理石像一样不被察觉的交谈。现在这两样功夫都被拿出来运用了,而且用的还相当的好。至少南家人,除了太过于年轻的南小姐以外,在表面上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是南小姐,因为在座的大部分女宾都是脸色惨白、神色紧张,也并不现出特别的异样。但在惯于从人们面孔上细微的变化中发现秘密的观察家眼里,哪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已经慢慢清晰了。
“亚伯去找了那个孩子。遗憾的是,没有人在场,因此,我们不晓得亚伯对那个南家的孩子说了什么。我们唯一清楚的是,孩子答应离开。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亚伯先生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我们早就说过,亚伯先生比他兄弟的心肠好些。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双他们家族特有的闪着奇异光彩的黑色眼睛也许打动了他并且让他为自己兄弟的所为觉着羞耻。”仙道没有漏掉南伯爵眼里一晃而过的惊恐。他不由微笑起来。“多么动人的一个讽刺哟。”
有个仆人俯身在越野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后者站起来,微微欠欠身子,跟着那仆人离开了大厅。
“那个孩子离开了?”几个年轻的贵族着急的问道。
“我的朋友没有告诉我,先生们。”仙道彬彬有礼的回答道,“但仿佛自从亚伯先生和他谈话以来,他就失踪了。我没再见到过他。”
“好怕人!”几个声音一起嚷道。
南伯爵在这声音里扭头看了他兄弟一眼,隐现怒色——他显然是已经意识到南烈叫他去找流川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南烈没有抬眼睛。
“难道您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吗?”王妃叫道,“这可不成。”
“当然没有结束。”仙道微笑道,“您真是太聪敏了。故事不会在这种时候结束的。我接下来就要讲到那个孩子了。不过,我得劳烦各位先和我一起回到20年的世界里。”
“想必大家还记得,亚伯夫人的侍女救了那孩子。要知道,一个女人总是守不住秘密的。何况为了救那个孩子,她总得要个帮手——一个女人半夜去翻墙挖土是不可能的。她的帮手是她的丈夫。他们救了孩子以后就离开了法国,到了英国的柴郡。后来因为碰到了我的朋友,他们害怕事情败露,举家搬到了肯特郡。”
“那个男人是个好人。可惜喜欢喝酒。而人一旦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虽然没有多少人把他的话当真,到底后来还是让我那个朋友打听出端倪来。现在各位听到的故事,一多半就是我那个朋友从那男人的话里知道的。他是个爱动脑子的人,不由得就想,固然那夫妇两个是有害怕的理由,可是该隐不是更该害怕的那一个吗?为什么他们会不近情理的怕到那个地步、甚至于看到一个过去的熟人活像见了鬼?他决心继续查下去。二十年很长。但是,有些东西还不足以被这段时间淹没。比如,一个人的记忆,写给一个知情者的信件,或者一张做诱饵的写给勒索者的支票……”
南烈挪了一下凳子。“南先生要出去透透气么?”坐在他对面的泽北突然问道。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突兀。一时众人都看过来——现在没听懂这个故事的人只是少数了。
“不。只是想坐得舒服点。”南烈回答道。他清楚的看出了不少人眼里的怀疑,明白自己现在出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您不必劳神。故事很快就完了。”仙道笑眯眯的说道。
“公爵先生,您就快点讲下去吧。”蒙戴斯潘夫人笑道。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但却让她更加漂亮了。
“听您的吩咐,夫人。”仙道坐到光线下。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微笑。“我的朋友在这些东西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他去拜访那个名字的主人。可惜的是,那人已经去世多年了。据说是突然脑充血发作死去的。但是他的孩子还记得,他们的父亲在临死前可怕的大叫‘我从母亲手里夺走了孩子!现在是我的报应!’于是他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当年把孩子交给该隐的医生。原谅我不说出那个医生的名字。毕竟死去的人是没有罪过的。”
“您的朋友没有找到别的线索吗?”小白金汉公爵叫道,“要收买一个能够为贵族服务的医生犯下这样的罪过是要花不少钱的。该隐先生是次子,这样大一个数目,不会不留下漏洞。”
“您说得没错,先生。”仙道回答道。“有漏洞的。而且是,非常大的一个漏洞。他没有注意到。可是,那不代表就没有人注意到。”他换了一种让亏心汉听来会心寒的语气,“所以,该隐先生是被断送了,他必须付出代价。”
泽北看到南烈眼仁充血、无法控制的抽搐着。
“那个医生,他是正常死亡吗?”科尔贝先生显出深思的模样,“请原谅。但是我觉得确实可疑。”
“这个我的朋友大概是没有考证的。不过如果您想要知道,是不难找到证据的。人虽然死了,可是,尸体总在那里的。”仙道可怕的笑了一下。
“哦,不要中断。请您继续讲下去吧。”王妃恳求道,“我实在对这故事好奇极了。请您讲下去吧。”王妃虽然聪明,但毕竟来法国不久,对贵族之间的仇怨不是很清楚,是以不管不顾的兀自要求听下去。知道来由、看出端倪的人一样急着知道结果,也附和着王妃的要求。所谓怜悯心这种东西,在贵族身上,真的是找不到的呢——流川看事情从来都一针见血。仙道这样想,不由心里一酸。
“好吧。我继续。”他笑道。“一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该隐先生。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杀害了,注意,先生们,我用‘杀害了’而非‘试图杀害’也许是有道理的,”他嘴唇上闪过一个惨淡的笑容。“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的私生子’。可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一个父亲,真的为了这样的理由就要杀掉自己的孩子?在座的有不少母亲和父亲。我冒昧的问一句,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有哪个觉得这个孩子是非杀不可、不除掉就不后快呢?”
“只有野兽才会这样残忍。”亲王叫道。他自小很受王太后的喜欢,个性不免像女儿一样,在这种时候就显现出来。
“您说的没错。”王妃难得的站在他这边。
“不错。没有哪个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仙道冷笑道,“但如果是别人的孩子呢?”
一片惊呼。
南小姐几乎要晕过去了。之后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南烈。泽北几乎清楚的听见她眼里乱蹦的火苗子。他想,南小姐对流川的身份大概是早有怀疑的。
“您说什么?”不只一个人这样嚷道。
“想想我说的故事,先生们。该隐先生恨他的哥哥。为了拿到爵位和财产的继承权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比杀死亚伯先生的儿子需要更合理的动机呢?”
“您是说那孩子是亚伯先生的私生子?”小白金汉声音都变了。
“先生,您还没有弄明白吗?没有私生子。看看南伯爵夫人的脸色。夫人,您为什么这样恐惧?您怕知道您那一出生就死去的儿子原来根本没有死,而是被您丈夫最可怕的敌人带走活埋了吗?”仙道突然提高了声音。
南伯爵夫人尖叫一声,突然向后倒在椅子上。过分强烈的刺激让她晕死过去。她周围的人过于震惊,居然没有人过去救护。
“您,您有什么证据他是我的儿子?”南伯爵几乎语无伦次。“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他已经顾不上去说“您的那个朋友”如何如何了,更顾不得去看看昏倒的妻子。
“证据吗?”仙道微笑道,“您看看您女儿吧。她的脸和那孩子的脸,无论是肤色还是轮廓,都是多么的相似啊。男人是没有眼力的。一点不错。”
“他在哪里?”南小姐叫道。她的眼睛是干的,冷冷的语气和流川非常的相似。“我弟弟他在哪里?”这充分证明她对流川真实身份的接受比她父亲要透彻的多。
“这个,您似乎要问您的叔叔。”仙道冷冷的回答道。
南烈在仙道说出“如果是别人的孩子”造成全场震惊的时候就偷偷起身离开了。但他并没能离开大厅。他看到越野懒懒的坐在一张椅子上守在门口。往回看,牧守住了窗户,泽北在另一侧的出口等着他,小白金汉公爵有意无意的看着他——他如果想从花园离开,是必须得绕过小白金汉的。
“南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流川他在哪里?”仙道客客气气的问道。

二十五

一只猛兽被困住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不会是恐惧。因为它知道在绝境里已经没有去恐惧的必要了。而且过分的恐惧会降低反应能力。
也不会是愤怒。因为这时候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从而使得愤怒感失去了清晰。
所以此刻南烈的面孔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略带迷惑的看着仙道,好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这不是伪装。各位如果不信,不妨把自己置之死地看看。
仙道看着他,“南先生,流川在哪里?”
南烈像是微微一怔。刹那间他的表情变了好几次——仙道知道他要和正牌的南烈交手了——然后他笑起来,“您在说什么?流川先生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天上是有个上帝看着的。先生。”仙道笑眯眯的说,“不然,哪里会有死而复生的事情给您看到?”
南伯爵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父亲的柔情和家长的职责在他脑子里混绕着,让他只是怒视着自己唯一的兄弟,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南小姐就没那么多顾虑了。她直勾勾的看着叔叔。很多年以前墨伦尼斯神看着阿伽曼农的儿子俄瑞斯特斯的时候,大概就是用这种恶毒的、急于嗜血的眼神。泽北暗想,这就是南家人的个性吧。无论它是以冷酷表现在南烈身上,或者是以暴怒表现在南小姐身上,或者是以倔烈表现在流川身上,它都拥有着南家独有的、那种血气分明的特质。
此刻南烈的表情极为古怪。他生性强硬而且固执,然而“死而复生”这几个字仍然让他感觉到一种迷信的恐惧。麦克白可以用足够的勇气和残忍杀害自己的君主和班科,但不能指望他也有同样多的勇气在余生中毫无惧意。南烈也是这样——事实上,从那个可怕的晚上之后,他再也没有好好睡过觉。那个孩子的样貌一直顽固的在他梦里出现,以至于在看到成年后的流川的一刹那他就认出他来——现在烛光的影子在仙道脸上奇妙的跳动着,让那张英俊的脸现出异教徒那样邪恶和残酷,就使得南烈突然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断送了。而这个仙道,就是上帝派来惩罚他的。
“坦白的说出来吧。这样可以减少您的罪恶。”仙道微笑着说。
“罪恶?”南烈哈哈笑起来,“难道每个人生来不就是有罪的吗?”他看着自己的哥哥,两眼冒火,“罪恶?如果惩罚自己所痛恨的人就是罪恶,那就让我做个罪人好了。看看这个人。我的哥哥。他因为比我早出生,就有权利断送我的生活吗?我恨不得他死!可是我不能杀他。多么遗憾那。”他咯咯的笑着,带着啜泣的声音,疯狂的叫道,“可是看看啊,上帝把他的儿子送到我的手里、让我为自己报仇了!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待他呢!既然这个父亲不让我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活埋他的孩子、而让他尝到骨肉分离的痛苦?!”
大厅里可怕的安静着。
南伯爵脸色惨白。有人记起来,二十多年以前,南家的次子确实曾经想要和一个女戏子结婚,但在南伯爵的干涉下无果而终,而后那个漂亮的女戏子也无影无踪。看来这就是南烈设下如此歹毒的计划的导火索。
“您呢,仙道先生,您就没有罪过吗?”南烈转脸看着仙道。“您有,我知道。可是您不怕看着我。我不知道您是习惯了,或者是比我哥哥坦白、已经在神父那里得到了宽恕。您对我亲爱的侄儿打的是什么主意啊?”他笑得发抖,“我那漂亮的侄儿,是如此的得到了您的欢心。可您是个从来不吃亏的绅士。您在他身上的投资,只是为了毁灭我吗?”
“当然不是。”仙道淡淡的回答道。“我只是对艾琳.包法勒小姐的下落有兴趣。而不巧,流川在肯特郡的时候和她当过几天的邻居。据说那位好心的小姐极为喜欢流川,在她离开肯特郡之后唯独还和他有书信往来呢。”
南烈活像看到了美杜沙的脑袋一样,石化了。
仙道冷冰冰的笑着。在二十多年前,这个名字的主人让南烈几乎与南伯爵反目。二十多年后,这个名字的魔力看起来也没有消退呢。
南烈颓然的靠在墙上。这个打击简直是以火枪手瞄准的精确度来进行的——他的模样,便是老虎看了也要怜悯了。生性敏感的贵妇们有的已经捂住了嘴巴,用精致的亚麻手绢擦着因为恐惧或者感动而落下的眼泪。
一阵寒气突然漫过泽北的眼睛。南烈有点不对头。他在非洲的时候曾经和一个阿拉伯人对峙,那个人的眼神就是南烈现在的这个样子。而那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如果不是那阿拉伯人先前受过伤,只怕他的脑袋就要留在北非的大沙漠里。
“老天,”搂着母亲的南小姐也低低的叫起来,“他要干什么?”她声音里满是恐惧。
“仙道——”泽北不由叫起来。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南烈举起了手。接着是枪栓被拨动的声音。
此起彼伏的尖叫。
泽北、牧以及小白金汉公爵一边厉声命令身边的人贴近地面,一边向那边冲过来。越野试图从后面夺过南烈的枪,但没能成功。
“不要过来。”南烈厉声叫道。
“您要干什么?”仙道漫不经心的笑道,示意其他人不用担心。“要杀我吗?那么,别忘了瞄准一点。如果不能一枪打中心脏,我会死得很痛苦的。还有,请您务必避开肺部。我可不想在临死的时候出丑,喘得像牛一样。”
“仙道你疯了?!”彩子又惊又怕,尖声叫起来。
南烈阴郁的笑起来,“我干吗要杀您?”他说,“您活着才是痛苦呢。我看得见您要经受的折磨。我不会给您这个机会。还有您,我的哥哥。”他看着南伯爵,“您也一样。我会在地狱里看着您终生背负着我的十字架。”
他整了整领结,“您不是问我流川在哪里吗?我现在就告诉您。”他停顿了一下,“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你们却还要等很久呢。”
只听得“砰”的一声,一蓬血花在南烈左边太阳穴出绽开。
他死了。

注:1,麦克白,是苏格兰大将。他在妻子的唆使下杀害了邓肯国王和同为苏格兰大将的班科,随后以自身的王族血统当上了国王。但是在负罪感的折磨下神经失常,十分暴虐,从而失去了人心。在妻子自杀后,他精神完全崩溃,后战败而死。参见威廉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一译《麦克佩斯》。
2,阿伽曼农是希腊一个城邦的国王。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带着普里安王的女儿、预言家卡珊德拉回到家中。而此时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不满他为了当上希腊联军的首领牺牲女儿伊菲格涅(?好久没翻希腊神话了,这个名字不是很有把握。^_^),和他的兄弟埃葵斯托斯私通,密谋害死他。卡珊德拉预感到阴谋,但是为了给特洛伊报仇,隐而不报。后来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埃葵斯托斯设计杀死了阿伽曼农和卡珊德拉。若干年后,阿伽曼农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子俄瑞斯特斯杀掉母亲和叔父为父亲报仇。但是代表母系权力的复仇女神墨伦尼斯不肯放过他,一直追逐他、要他为弑母付出代价。直到得到太阳神和雅典娜的帮助,俄瑞斯特斯才最后解脱。

二十六

按照荷马史诗里老套的说法,曙光女神的红色指甲开始抚摸天空。贵族们这时候才三三两两的从当佐公爵府上离开。熬夜和惊恐使得他们脸色苍白。只要看看一直和王爷闹别扭、不肯让王爷近身的王妃都软软的扶着王爷的手臂离开,就可以知道,这种惊恐到了怎样的程度。
仙道一家人是在南伯爵一家离开之后才动身的。自从南烈开枪之后,南伯爵就一言不发,也避免和仙道家的人有任何接触。南夫人的精神还在溃散中,尚未有思考能力。唯有南小姐在离开前得了空拉住了彩子,“夫人,请您告诉我,我弟弟,他真的……不,他还活着,是吗?您一定知道的。求您了,告诉我,他活着!”
年轻姑娘深深的痛苦和几乎绝望的期待打动了彩子。她在朱丽亚的脸上看到了流川的痕迹——这刚刚知情的姐姐是这样的爱着弟弟——而她也是非常喜欢流川的,不由得就把那样一种喜欢转嫁到南小姐身上。因此她温柔的拥抱了伤心的姑娘,“我亲爱的,我很希望我可以告诉你,流川活着。可是我不能骗你。”她握住南小姐的手。那双手白的像云母石,温度也像。“可是不要放弃希望。没有看到他,或者他的……之前,我相信他还活着。”她微笑着说。
南小姐贪婪的看着那张美丽的苍白的脸,想从中找到一些让自己安心的暗示。但是没有。“啊,夫人!”她激烈的叫道,“您不信任我吗?我爱他,我深深的爱着我的弟弟。您却要剥夺我见到他的希望。您真是太残忍了!您有兄弟,如果泽北先生或是仙道先生生死未卜而我知道情况的话,我是不会这样亏待您的!”
彩子的脸色越发苍白,“南小姐,您来向我询问流川的下落,我当您知道我有多么的爱他。因此他,我不会怪罪您失礼。我也希望我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在哪里,可是我不知道。我很抱歉。”
南小姐做了一个手势,显出绝望又愤怒的样子。这个时候她的样子和流川像极了。“对不起。我打扰您了。再见。”她克制住自己,迅速的离开了。
“我的天。”彩子松了口气。
“她吓着你了?”泽北不晓得从什么地方转出来,淡淡的问。
“该死的像流川。”彩子答非所问,“真是像极了。”
“南家人的特质。”泽北答道,“回家吧。”

一路上没人说话。
仙道府上早有仆人迎候。彦一凑到仙道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仙道就跟着他去了。泽北彩子他们冷眼看着,心照不宣的对了个眼色,各自散去。
仙道知道,自己是到了一个漫长的旅途的尽头了。那天晚上泽北搀着受伤的流川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流川是要离开他了。从巴黎街上开始的那个旅途已经到了终点。他一直以为那是他开始报复南烈的旅途,却不知只是成全了流川找回自己的机会。那个即使伤的狼狈不堪也可以冷静的做出“暂时不露面也不做任何解释”的决定的年轻人已经不是流川枫了,他是南伯爵的儿子,日后南府的合法继承人,甚或是法国的元帅。他可以的。而成就这一切的前提,是仙道必须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痛心彻骨。但更可怕的是在这样的痛苦中发现的事实:对他而言,流川早已不是一个可资利用的工具。他爱上了他了。无可抵赖。
他在流川的卧室门口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敲门。
“请进。”
他推门进去。
壁炉烧的很旺。流川只穿了一件衬衣,微敞的领口里露出雪白的皮肤。在火光的映衬下,他漂亮的轮廓模糊得几乎要和雪白的卧室墙壁融到一起。他看起来活像一个从天国逃到人间、现在准备飞升的天使的模样。
“请坐。”流川说。
仙道微笑了一下,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来。
“他,死了吗?”流川问道。
“死了。”仙道回答。
一丝黯然在流川面孔上闪过。他转了头去看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仙道知道他心里还是不平静的。说到底南烈还是他的血亲,而他几乎是等于默许了南烈的死亡。流川虽然有决断,毕竟也还是个不到20的孩子,哪里就真修炼到心如止水的地步?
“还是要谢谢您,仙道先生。”流川淡淡的说。他的眼睛已经平静下来,了无感情的痕迹。
这话却听得仙道心里发凉。
“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您。可是我给您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是时候离开了。”流川微笑着说。笑的少的人一笑起来让人觉着惊艳。可是这种艳丽并不让人安心。相反的,太过于强烈的色彩往往预示着,接下来的是可怕的冷淡。
仙道只是“啊”了一声,甚至没有现出吃惊的样子。流川想这是个聪明人,早早料到了结局呢。
“做好决定了?”仙道还是保持着漫不经心的老样子。
“是的。”流川慢慢的说,“我决定了,我会回到南家。欠您的人情,我会还给您。”从那天仙道讲出那么可怕的话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用表示随便和亲昵的“你”称呼过面前的这个男人了。而就在那一天,流川一直还不是那么明晰的认识一下子清楚起来:身份这个东西不是想不去在乎就真的也不被在乎的。如果他想要独立、想要在路易十四建立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位子,他就必须找回他的身份。这些话他是很想告诉对面的仙道的。然而一种本能使他保持了沉默。
“人情就不必了。”仙道笑道,“若是要还,也是我欠你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叫流川注意的看了他一眼。还是笑笑的老样子,但仿佛并不是开玩笑。流川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倒也没多想。
“那么,流川叫我来,就是把这个消息通知我吧。”仙道还是微笑着。
“是。”流川毫不迟疑的回答道。
仙道耸耸肩膀,“你这孩子,还真是无情啊。我怎么觉着我像个被丢弃的工具呢。那么,好吧。我会通知南伯爵的。”
“不,我会自己去。”流川不动声色的说,“您帮我够多了,我以后,要自己处理这些事情了。谢谢您。”
“也好。那么,我先告辞了。”
流川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仙道从来不会犯这种低级的措辞错误。这是怎么回事?
关上门的时候,好像也是断绝了一切的希望。仙道苦笑着。他宁可流川恨他怨他。可是不是。那个漂亮的残忍的青年只是不爱他。单纯的对他没有任何过分的、不合适的感情。只是不爱他而已。这就没有办法了。好像一个等待决斗的剑客突然发现决斗场上只有自己一个——找不到对手的决斗,怎么可以开始?
原来他们之间从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二十七

南伯爵家里像个大蜂窝,来来往往的贵族说是探望南夫人的病,其实都是冲着刚刚回来的流川。这个年轻人的经历太富有戏剧色彩了,不由得人不好奇。南伯爵对这种好奇很是恼火,但又不便阻拦,只得听之任之。但这种恼人的情绪多少延伸到他对待流川的态度上。
诚如仙道他们所预料的,南伯爵对流川并不好,总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疏远着。也难怪。他最是讲究面子光鲜。这回流川这么一闹,倒叫南家面子里子丢个干净。这叫南家的主人相当的不悦。况且到底是丢了二十年的感情,哪里是说捡就捡的起来的?而南夫人大概是受到刺激太大,看到流川就哭哭啼啼,也算不得安慰。唯有朱丽亚真心喜欢这个弟弟,和他很是亲近。好在流川回来也并不是要寻求什么亲情,又向来不怎么把别人的反应往心里去,日子也并不很难过。
说起来这个“不难过”倒是还要感谢仙道的。多亏他当日设计流川先在英国露面,结交了好些有声望的人物,今日算是帮上了忙。对流川印象很好的斯图亚特小姐成功的让查理陛下承认了流川的合法地位。而不打不相识的小白金汉公爵更是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地位以及和王妃的交情,扫除了流川进入法国上流社会的障碍。彩子的闺中密友蒙戴斯潘夫人则在路易十四那里拿到了流川前程的准许证。当然闲话是免不了的。可是要忽视一个支持者中包括这些贵人的人是不明智的。相形之下,一点闲话算得了什么?
转眼间就开春了。博弗尔先生的军队马上要开拔。流川被正式任命为博弗尔先生的副官,不久就要启程去吉德日里。南家却不过众人的要求,决定在家里开宴会给流川送行。南伯爵并不怎么上心,没呆多久就借故和自己的几个至交到一边赌钱去了。南夫人身体不适,并没有露面。这一来南小姐倒成了实际上的女主人。她有意把流川安排到仙道一家人附近,从而把弟弟和那些多少有些恶意的眼光隔开了。
这是仙道在流川回家之后第一次见到他。不过是一个月的光景,流川和离开时已经全然不同。他的眼睛里看起来还是冷淡的,但是其中有警惕和专注的光。他时时在为自己算计。现在不要任何人的帮助,他也可以把自己照顾的妥妥帖贴。这本是仙道一直试图教给他的。然而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仙道却无比怀念当初野性凶狠毫无心机的那个平民少年。似乎自己毁掉了流川身上某些非常可贵的东西。他悲哀的想到。
彩子和流川说话的当儿,仙道离开了大厅,进到花园里。这时一个人几乎撞到他身上。“对不起——啊,仙道!”
原来那冒失鬼赫然是泽北。
“干什么呢?”仙道皱皱眉毛。
“很抱歉。”泽北眉开眼笑,毫无诚意的说,“我刚刚从博弗尔先生那里回来。我迟到了吗?”
“不算太迟。”仙道回答道。他心里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博弗尔先生不是说要过来吗?怎么还专门去一趟?”
泽北忍不住笑,又现出一点赧颜。他看着哥哥,“那个,仙道,博弗尔先生答应我,暂时停止监造战船的任务,和他一起去北非。”
有什么堵在胸口,让他呼吸困难。他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思考那个“他”到底指代是谁,纯粹是靠平素的套话溜倒嘴边、应付着泽北。后者满心欢喜的说了几句话,匆匆忙忙的进屋去了。他迟钝的看着弟弟的背影没入人群中。
泽北在和流川讲话。应该是在告诉流川这个消息。他看见流川微微的笑了一下。仙道从来没有这样鲜明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老的不足以有力气把年轻的流川留在自己的生活里。他一直在用中年的诡计心机来斩落流川身上青春的枝条。这使得流川有了超出年龄的洞察力和智慧,但这也使得他失去了流川。终归怨不得别人的。
彩子看到了他。她是如此的了解她哥哥以至于她立刻挑起眉毛准备出来。仙道微微摇摇头,背过身走到暗处。彩子于是止住了脚步。仙道的悲哀是这样深切的,甚至她这样友好的眼睛也看不得。主说,“你必不能如爱女子一个爱一个男子”。难道这样的结局就是主的降罪吗?

流川老早看到仙道出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和仙道,他终究还是有一笔账未了的。流川不是喜欢逃避的人,所以他开口叫了起来,“仙道——”
他很久没有这样叫仙道了。
仙道回过头来。流川看到他面孔上懒洋洋的笑容,“您好啊,流川。”称呼是没变的,但是换了敬称。听起来,是那么的奇怪。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仙道的措辞错误。“恭喜您了。”仙道说。
春天的夜是有魔力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情境让流川恍恍惚惚的记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春夜。如果那时候预感到这个男人会对自己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会不会跟他走呢?那时候,自己对他,到底是不一样的吧?
“那天的事,我也有错。对不起。”流川突兀的说。
仙道不由苦笑起来。还真是那个孩子的个性。他难道不知道,他做好人的时候更伤人?这明摆着是要和他撇清关系啊。“不必在意。”他咧咧嘴,“比较没有风度的,是我。不该对小孩子发火的。”
流川眨眨眼睛。“你的好处,我都记得。”
这一下仙道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流川,”他轻声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喜欢我。”流川微微皱起眉毛,“我知道。”
仙道没有说话。
“我很感激你从来没有说出来。可是仙道,我不能回报你。”流川正视着仙道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的美,一种清澈到残酷的美丽。因为无情,所以完美,所以已经不是人间的滋味了。“忘记我吧。”他说。
对着这样的流川,仙道感到,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好的。”他回答,“我会的。”
流川对他肃然起敬。能够这样接受痛苦的人是可敬的。
“在说再见之前,可以吗?”仙道伸出双手。
流川毫不犹豫的向他走去,让他拥抱自己。“Je t’aime,Je t'adore.”仙道轻声说道。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再见。”那个漂亮的青年这样说,然后离开了。
抉择已经做出。大幕落下。

END

评论

还有两篇番外啊

zhy--2011-04-11 19: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