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动机 1-8

作者: gabi,收录日期:2006-04-04,1234次阅读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情。
换句话说,就是,天底下没有什么不相干的事情。
工业革命和Corfu岛有什么关系?
睿智的哲学家罗素曾经用1+1=2证明了罗素是教皇。不要紧张。做这道推理题还用不着罗素的智慧。
工业革命彻底的为从生活的外在表象上消除贫富差别扫清了障碍,从此可怜的富人们为了把自己和平民区别开来伤透了脑筋。某年某月某日,聪明的绅士们终于发现,可以找到一些平民无法模仿的生活方式来标明自己的身价。从此这个办法广为流传。
所以,21世纪初的某一个夏天,仙道彰在考虑自己的度假地点的时候,根本没去考虑被过多的中产阶级弄的混杂不堪的戛纳和巴登巴登。他随便的在地图上看了两眼——希腊西部的Corfu岛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下一分钟,能干的秘书小姐就开始给相关机构打电话了。
至此,上述命题得证。

9点12分,仙道在Corfu岛上最大的旅馆填写表格。3分钟后,他愉快的从服务台领取了自己的钥匙。机灵的服务生立刻跟上来,拎着行李在他前面引路。
旅馆的老板显然是很会利用希腊文化为自己造势的。建立在悬崖之上的旅馆活像古代希腊英雄的城堡,家具、地板、窗帘、餐具也都有一种手工打磨的原始的美感。穿着希腊衣服的服务生像石头上开出的鲜艳的花,他们或柔软或铿锵的声音很容易的把客人们带入了一个模糊的、瑰丽的时空旋涡里。也许这里的灰尘也比博物馆的双耳瓶要古老吧。仙道微笑着想。
他对自己的房间非常的满意。“你们希腊人,是把海洋女神叫做安弗朵琳蒂么?”他一边往服务生手里塞了一张钞票一边着迷的看着窗外开阔的水域。
“是的,先生。”服务生彬彬有礼的回答,“我小的时候,常常在她绿色的衣裙里嬉戏呢。”他微微弯了一下身子,“谢谢您。祝您愉快。”然后他很轻快的离开了房间。
“真是个风雅的家伙。”仙道笑道。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风景,然后打开行李,找出自己的床单,铺在业已安置得很得体的床面上。蔚蓝的颜色和房间、家具很不般配。但他不以为意。之后他又在床头柜上放上自己喜欢的照片。他的老友越野说这是一种病态的嗜好。可是无论如何,当一种习惯已经形成,病态与否,有几个当事人会去在意?
南欧的天气好的像是一种诱惑。仙道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完全可以先去游游泳、晒晒太阳,然后赶回来吃午饭。他想,也许运气足够好,也可以在这里遇见他的阿娜贝尔。

古代的希腊人认为自然界是水火风土四样元素构成的。藤真认为这个浪漫的不着边际的看法倒是很能说明问题。在这个远离尘嚣的Corfu岛上,他觉着轻松愉快,大概就是因为这里只有水火风土。
海滩那边走过来一个男人。看样子是刚刚从水里出来。他身材挺拔,步态却慵懒。这种挺拔和慵懒在他身上结合得那样巧妙,以至于隔的老远就让人感觉到他的魅力。藤真从鼻腔和口腔之间的某个部位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冷笑,“太漂亮的男人,简直是罪过。”
他实在不该这么说。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过分漂亮的男人。
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要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和灵魂都藏到太阳伞下面。
“You take the fifth……”
与其说是这个声音,不如说是这句话让藤真蓦地睁开了眼睛。
面对他的是一张眉开眼笑的面孔。“健司,好久不见。”
藤真面孔上的表情极为微妙的变了几下。“什么风把仙道彰大少爷吹到这里来了?”他懒洋洋的问道。这个时候他从对方的衣着上发现刚刚在海滩那边被自己认为太漂亮的男人赫然就是眼前这个家伙!
仙道看到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现出一种又像是嘲笑又像是讽刺的表情。这是藤真健司所有的表情中最危险的一种。“你就这样欢迎老朋友?”他叫起来。
“哟哟,”藤真咧嘴笑道,“哪里的话?看到你没有被争风的女人吃掉我很高兴。”
“这话说的。”仙道嗤之以鼻。
“敢情。”藤真坐起身来,“怎么,一个人来的?”
“如果是一个人来的,过来一起吃顿午饭好不好?”仙道问道。
“如果是一个人来的,我不介意奉陪。我住4号。”藤真回答。
“还真是保持你一贯的爱好。”仙道耸耸肩膀。“我在9号。”
“怎么,没有订到7号或者11号嘛。”藤真有点恶劣的笑道,开始收拾东西。
“是啊。”仙道和藤真并排往旅馆走去。“你倒是下手得早。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喜欢的号码都满了。只好随便挑了一个。”
“这就是你我的区别。”藤真笑道。“我呢,是只要我要的。你呢,如果你要的没有了,其他的哪一个对你都一样哦。”
“听起来,像是希腊的风让你成了哲学家了。”仙道淡淡的说。
“哲学家有什么用?”藤真眯起眼睛。“不过是多出了4倍的价钱叫那个原来的房客换了房间而已。用不了浪费哲学家的智慧。”
仙道的反应是轻轻的哦了一声。
“我们待会儿见。”藤真笑眯眯的看了仙道一眼,“说句实话,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很高兴。”
“打一巴掌摸一把——原来藤真是这种人。”仙道失笑。

希腊风味的午饭。也就是美味的葡萄酒,新鲜的鱼类和肉类,可口的面包以及让人叫不上名字的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漂亮的穿着希腊长袍的女服务生显然受过一流的训练。若非她过分的美貌,那两位进餐的先生几乎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这里的一切都说明,付出的昂贵的账单是值得的。
“你怎么会到Corfu岛呢?”
“因为亨伯特先生了不起的故事。”藤真笑道,“我很好奇,想知道阿娜贝尔死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可以看到那小仙女的鬼魂。会非常的有趣,不是吗?”
“我感兴趣的是你的灵魂。”仙道叹了口气,“为什么过去的那个藤真健司不见了呢?这个隐藏自己的感情、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家伙,到底他的灵魂在哪里?”
“哦。”藤真神经质的笑起来,“我不知道。”
“藤真——”仙道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是一个高个子、看起来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倒不是说他有多么的出色,只是那种难以描述的优雅和沉静让人看到他觉着非常的安心。
“他很美。”藤真突然说,“是不是?一种线条而不是色彩的美。即使他老了,他还是很美。一种骨架本身的、和肌肤无关的美。”
他声音里的微微的颤抖让仙道留心的看了他一眼。
阳光下的藤真有着他刚刚提到的,“色彩的美”。他有让人注意而且一再瞩目的特质。可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是一朵不知何时开放、开放之后立刻就要枯萎的花?仙道心惊肉跳的想。
“怎么你认识他?”仙道扯开话题。
“当然。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藤真恢复了平静,“他是个舞台剧演员,非常的出色。我在百老汇看过他的演出。《我的左脚》。”
“很难演的戏。”仙道笑道。
“是啊。”藤真看看他,“我想休息一下。下午不陪你了。自己找乐子去吧。”
“好的。不过我听说这一周还有新的客人要来。如果你喜欢清净,最好趁现在。”

注:1,Corfu岛,希腊西部的岛屿。《洛丽塔》里的男主角亨.亨伯特童年时钟意的女孩阿娜贝尔因病在这里去世。
2,you take the fifth……笑,在这里感谢lilacmoon,她告诉我说,the fifth指美国宪法的第五修正案,即沉默权。

仙道很容易就打听到那个让藤真反应强烈的年轻人叫神宗一郎。虽然他不算是个舞台剧的狂热爱好者,但是听到这个名字他也知道,神是个非常成功的演员。
他突然想起藤真几乎是从来不看舞台剧的。“简直像日本的歌舞伎一样难懂。”藤真如是说。歌舞剧和音乐剧才是藤真的最爱。那他怎么会去百老汇看神宗一郎演什么《我的左脚》——即使这个剧本对演员的挑战多么大?
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话。
可是,藤真是非常固执而且骄傲的人。如果他不肯说,即使巧舌如簧如仙道者,也没有办法叫他开口。所以仙道聪明的选择静观其变。
但事情并没有如仙道的愿——
如果说有人想知道什么叫做“后发制人”,或者更浅显一点说,想知道什么叫“装傻充愣”,那看看此后藤真的表现就不必再有疑问了。除了那天中午神经质的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藤真再没现出一丝和神宗一郎有交集的痕迹。仙道也只得把好奇心暂且埋起来。

这是他们来到Corfu岛的第五天。如仙道所言,岛上来了几个新游客。有天吃中饭的时候藤真示意他看旁边桌上的一个客人。那是个年轻的男人,衣着体面,风度优雅。“干吗?”仙道问眼神问道。
“你不觉的他的眼神很奇怪吗?”藤真轻声说。
仙道转而去看那人的眼神。镜片造成了一定的阻碍,但是仙道还是得出了自己的结论。那就是,藤真说的没错。那人虽然看起来很雅致,那眼睛里却缺乏相应的热情。他看着侍者的时候,仙道都不由得为那个漂亮的希腊姑娘抱屈:哎呀呀,那哪里是在看人,活生生是在看尸体的样子嘛。
“只有屠夫和外科医生才有这样的眼睛。”藤真笑道。
“我看他不可能是屠夫。当然是哪个屠宰企业大王还是有可能的。”仙道打趣道,“难道健司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吗?”
藤真嗤之以鼻,“多无聊。我只是‘感兴趣’罢了。不要把‘想法’这样没意义的词用到这里来。不然我以为你刚刚从非洲回来。”
仙道打个哈哈,“那好吧。感兴趣。可是,健司,”他笑眯眯的看着藤真,“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你最恨戴眼镜的人。‘他们可以把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却被镜片晃花了眼,没法子看清他们可恶的思想。’你是这么说的吧?”
“啊,没错,说过。”藤真毫不脸红的回答,“你记性真好。”然后他站起来,“失陪了。”仙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朝那个男人走去。不到一分钟,藤真健司少爷就在那个疑似屠夫或医生的身边坐下来了。仙道耸耸肩膀,知道自己得一个人对付午餐了——很明显,藤真健司大爷看到了新玩具——他还不至于笨到不晓得“识趣”两个字怎么写。

神宗一郎走进餐厅的时候是1点15分。有点迟了。不过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做演员久了,生物钟已经乱了,并不因为是在度假期间就给面子调节过来。东西总是有的吃的。不过他不喜欢被别人注目。在舞台上看的太多了,谁耐烦这时候还做焦点?他有点懊恼的看着自己平时喜欢的位子都被陌生人占着,不由皱起了漂亮的眉毛。
这时候他看到临窗的桌边有人朝他笑了一下。他见过这个人,印象不坏。于是他走过去,“谢谢您。”他说。侍者拉开了椅子,他舒舒服服的坐下去,显见得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那人笑笑,“仙道彰。”他笑得很好看。神喜欢这样的笑容。
“神宗一郎。”他回答道。
仙道看着他点菜。做演员的,总不自主的做戏。倒不是说他做作——实际上,神宗一郎身上有着少见的干净——不过是职业习惯使然,让他们往往混淆了那个舞台是真的,那个是假的。于是演员的世故只是天真的世故,他们的天真倒是世故的天真。可是仙道还是很喜欢这个演员。他漂亮的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和孩子气的眼睛让他想起一个人。
“您眼睛近视?”神宗一郎看着他。
“瞧您说的。”仙道失笑。“我冒昧了。”
“那就是我很像您的熟人?”神是聪明人。
“是啊。”仙道并不否认,“像。”连这种敏感和聪明也像。他想。
神没有追问。什么时候该接词,什么时候该沉默,是舞台演员的基本功。他是个成功的演员。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精确的控制着话题,倒也愉快。离开之前神随随便便的问道,“您那个朋友呢?怎么今天没看到他?”
“他啊?今天有事,没有过来。”藤真在神来之前和那个戴眼镜的离开了。仙道懒得解释,索性胡乱扯了个借口。
“多可惜。”神笑道,“我还想认识他呢。他真漂亮。我想纳西西斯就是他的模样。”
这个并不吉祥的比喻让仙道微微愣了一下。他不由的就想起了藤真初次看到神的时候奇怪的表现。神不认识藤真,不像是装出来的。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演员——他们两个能有什么关系?

藤真看来还真的是“感兴趣”了。仙道知道他的性子,晓得他是好玩,也懒得管。这一来他倒是和神走得近些。两个人都是很随和的性子,在一起还挺合得来。本来约好今天出海去看看,不巧神的经纪人高野出乎意料的来到岛上。看他的样子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神谈,仙道很识趣的离开了,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熟悉的蓝色的床单和床头柜上的照片让他从心里觉着温暖。果然是病态的嗜好。他暗笑道。
他懒懒的走到阳台上。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见神和高野。看样子神是不太高兴。他傲慢的仰着头的样子让仙道心中一荡。他很快退回到房里。隔的再远,这也是偷窥。他不想弄得大家不痛快。
去哪里消磨时间呢?他不很着急的想着,一边不自主的就到了藤真的房门口。
“闲人免进”!
他不由失笑。这个藤真,也太过火了吧。
“仙道——”
他回过头,看见神走过来。“真抱歉,突然有点事情,我今天去不了了。”后者满脸歉意的说。
“没有关系的。改天吧。”他好脾气的笑道。
“我要去雅典一趟,大概得两三天才回来。”神微笑着,“会给你带礼物回来。”
他微笑的样子像一朵睡莲。仙道感到淡淡的莲花香在空气里弥散,不由有些发怔。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味呢?似乎它留给皮肤的记忆比留给大脑沟回的更深啊。

注:纳西西斯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他因为爱上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而投水而死,化为水仙花。后用他来比喻极度自恋的人。英语中的narcissism就是根据这个他的名字来的,是心理学中的术语,俗称“水仙花情结”。

“这是几?”
藤真不停晃动的手指让仙道回魂了。他笑着推开那磨人精,“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不傻。”藤真笑眯眯的,“正相反,你很聪明。所以犯起傻来尤其可怕。”他用力吸了一口饮料,“看来那位漂亮的演员让我们仙道先生动心了哟。”
“说什么呢?”仙道吃吃笑了,“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样、那么轻易就颠倒众生么?”
藤真不急不怒,“啊。”仿佛丝毫没有听出仙道话里轻微的揶揄之意,“谢谢您阁下的欣赏。就算不是人人如此吧,”他眯起眼睛笑着,“我怎么觉着那个演员不是‘人人’呢?倒像是某个特定的人吧。”
仙道举手做投降状。惨痛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和藤真健司斗嘴皮子,除非你真的无聊到了极点。
“不是人人都如我一样,那么轻易就放弃捉弄人的乐趣。”藤真找到机会,把这句话扔到仙道脸上,“是不是?”
仙道耸耸肩,“是。”
藤真心满意足的闭上嘴。他喜欢开玩笑,但一向分寸把握的很好。不然那么骄傲的仙道哪里会和他这么牙尖嘴利的人做朋友这么多年?
“走了。晚上见。”藤真站起来。
“诶,”仙道叫住他,“不是我多嘴,你也小心一点。那个人……”
“我知道的。”藤真快活的笑道,“谢谢你。”
仙道目送着他离开。藤真有点不对头。他感觉的到。可是他没办法帮他。如果这种情形继续存在下去,他想,终有一天藤真会从他自己的眼睛里消失,就像一条吞吃自己尾巴的蛇,甚至像一道四处飘忽的光线,只有在黑暗的映衬下或者灰尘中才可以显出痕迹。藤真自己也应该知道的。不然按照他的个性,哪里会随便抓一个陌生人凑数、给他自己一点存在的证明呢?

神离开了,藤真忙着开心,仙道就有点寂寞了。他无聊的走出房间,打算去海滩看看。他没有走平时常走的靠近房间的那道楼梯,而是绕远道走了另一边。路过11号房间的时候——他发誓,真的只是随意瞟了一眼——他发现里面好像有人。就是那个害他订不到自己喜欢号码的家伙吧。他恶意的笑笑,敲了敲门。里面有脚步声。该怎么摆这个家伙一道呢?他挑着眉毛想。应该不难的。
门开了。
仙道脸上的笑容却像冰激凌一样融化了。“你,你……”他张口结舌。
“干吗?”11号房的客人不耐烦的问。
仙道有点头晕。做梦中了头彩然后早上起来发现美梦成真,大概就是这样让人幸福的晕晕然不知所以。他咧嘴笑着。没错的,这个语气,这个声音,“好——”
“砰——”房主几乎把门摔倒他脸上。
他站在门前苦笑着摸着鼻子。上午11点27分呢。是个危险的时间——那夜猫子肯定还没睡醒。可是,他喜笑颜开,不是在一个屋檐下面么?
他折身跑回自己的房间忙活开了。

12点半的时候,仙道站在11号房间门口,小心翼翼的敲门。3分钟过去了,屋里毫无动静。他叹了口气,任命的继续敲。路过的客人修养差一点的就禁不住好奇的瞟一眼。他苦笑着低声道,“流川,开开门好不好?”
“对不起,先生。”
他回头,看到一个女服务生微笑着在两步之外看着他,“您是找这间房的客人吗?”
“是的。”他回答道,“怎么了?”
“那位先生出去了。他交代说明天上午才回来。”漂亮的希腊姑娘给出答案。
仙道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那,他有没有说去哪里?”
“我很抱歉。”希腊姑娘甜美的笑道,“那位先生没有说。”
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耳熟。他的能干的女秘书不晓得用这样的借口打发了多少人。现在报应应在他身上了。
仙道只能苦笑着看那能干的女服务生离开。
响亮而奚落的掌声。
他循声看去,可不是藤真健司?后者挂着嘲讽的笑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的满是幸灾乐祸。
“你最好现在不要问任何问题。”仙道没好气的说。
藤真耸耸肩膀,“谁稀罕!”然后仔仔细细的打量他。饶是仙道心不在此,也被看的满身发毛,“干吗?”
藤真笑笑,摸摸他的衣袖,“我听说,今年预科生是流行把开衫衣袖卷三道到肘下半寸,还纳闷是哪里刮来的风。原来是纽约的俱乐部里兴起的。”他松开手,转而去看仙道的头发,“啧啧,要去海滩散步,也要把头发弄的这么结实——怎么今天有台风?”
仙道被他又是打趣又是讽刺的话弄的哭笑不得,“藤真——”他威胁的竖起食指。
藤真吹了声口哨,“啊,生气了。”他笑眯眯的把手插回裤兜里,“好吧好吧。我会走的。”他当真转身走开了。
仙道松了口气。
“那个白瓷娃娃真漂亮呐……”轻浮的风送来了藤真同样漫不经心的话。
“藤真健司!”仙道很想怒吼,喊出来的效果是有气无力。

每天晚上旅店里会有正宗的希腊歌舞表演。藤真每次都是兴致勃勃的看到最后。他新结交的朋友则一直安静的陪伴他。仙道进来的时候,藤真正在和他的朋友说话。看到仙道,他不禁吃吃笑起来。“花形,”他说,“你看,他是不是个幸福的人?”
被叫做花形的人看了仙道一眼,“为什么?”他说,“他看起倒是在等待幸福。”
“因为他在爱着呢。”藤真笑道,“爱着的人都是幸福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面上的微笑并不合拍,引得花形注意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花形觉着藤真微微颤抖的嘴唇曲线,是被尖锐的痛苦描绘出来的。
但痛苦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的那条曲线就因为惊喜弯曲起来。花形寻着藤真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相当年轻的高个儿年轻人走进来。他听到旁边桌上有人喃喃的说“阿多尼斯”。花形并不赞成这个比喻。没错这个年轻人非常的漂亮,可是他显然是不是阿多尼斯那样只是爱情女神的俘虏。他更像是年轻的狄俄尼索斯——聪明、嚣张、任性而且残忍——具有酒神那种未成年的神祗才有的魅力。
台上的音乐突然起了变化,从金属味道的干净变成了掺杂着暧昧的柔和。藤真听出这是土耳其的音乐。那大概是讲到了特洛伊。东方的音乐多少都有些女性色彩在里面的。这时候他看到仙道叫一个服务生过去,轻声交待了什么,然后那个服务生快步的走到乐队那边。而仙道的目光落在流川身上,没有移开。
一会儿一个黑黑眼睛的年轻姑娘上台了。她穿着土耳其女人的长袍,一头长长的黑发绑成辫子,用粗大的镶着绿色石头的链子在发尾打了一个结。在长袍之下、裸露着的雪白的脚踝之上是鲜艳的衬裙。它们和她手腕脚踝上的首饰颜色一致。在19世纪末的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那边,这样打扮的女人是很常见的。这会儿她把发尾拉到胸前,开始唱歌。她是用柔媚的土耳其语唱的。藤真略懂一些,知道她唱的是情歌。
“有一天你会陶醉于我对你的爱情,尽管你现在不屑垂青。你会看到我的爱火多么炽热,我相信,肯定会有这样一天……”
一直没动静的流川忽而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仙道一眼。藤真这下确定,这首歌是仙道的安排。可是,他不认为仙道会有好运——看看流川嘴角边上那个恶劣的笑容吧,简直是恶魔现身呢。
流川示意服务生过去,轻声的说了几句话。一曲终了,服务生走到那姑娘身边,大概是转述流川的话。那歌手笑了一笑,然后再次唱了起来。听曲调,这次唱的应该是刚才那首歌的后半阙。
“不是吗?你背叛我不下千次,在别人那里觅寻快乐!你对你的情人欠下的债,定叫你百倍的偿还!”
难怪那姑娘要笑!
藤真笑得几乎要跌倒椅子下面——好厉害的小孩。
仙道趴在桌上。根据藤真对他的了解,如果不是在偷笑,那就是真的很懊恼了。
流川耸耸肩膀,一口喝干了饮料,懒懒的站起来向外走。仙道跟了上去。藤真微笑着,“花形,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花形点点头,“好的。可是,”他压低声音,“不要管不该管的事情。”
藤真眨眨眼,微笑着回答,“我知道。”

凌晨一点多钟藤真才折回房间。他走的那条离4号房间远一点的楼梯。在拐角的地方,他从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影。那人大概是刚从某个房间里出来的。只见他小心的掩上房门,走了两步,然后突然转身,继续向前走了。藤真冷冷的笑了一下。这种把戏也敢拿出来献丑——当他藤真健司是傻瓜么!
他不声不响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进到卫生间里,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藤真十一点多一点就到了餐厅。出乎他意料的,那个据说很贪睡的小孩正坐在靠窗的地方,十分受用的吃着东西。他笑了笑,径直走过去,“嗨。”他说,然后拉开椅子,“可以坐下吗?”
“已经坐下了。”流川嘀咕着,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藤真看看流川的午餐,笑眯眯的示意服务生过来,“麻烦你,来一份一样的。”然后他彬彬有礼的向流川介绍自己,“我是藤真健司。昨天晚上没来得及介绍自己。”
流川点点头。意思很明显:只要你不打搅我吃饭,你就是叫土鳖我也没意见。藤真失笑。
不多时,Savatiano白葡萄酒,the Marouli沙拉,以及鲑鱼窜烧肉就摆到了藤真面前。他看看粉红色的沙拉,扁扁嘴,“这个是什么?”他用叉子按住一片他没见过的蔬菜。
“罗门西生菜。”流川把刀叉搁下,“你想说什么?”
藤真眉开眼笑的放下叉子。“和聪明人说话真愉快。”他拖了一下椅子,“那个,仙道昨天还好吗?”
“不知道。”
“你好像,不怎么想见到他?”藤真像个好奇宝宝。
换个人,流川大概早就一句“关你什么事”扔过去了。可是这个藤真,他暗忖道,没这么容易打发的。于是他往后一靠,继续开始切盘子里的鱼肉。藤真开始想别的招逗他开口,不料那小孩突然说话了,“漂亮的男人大多不是好男人。”
“哦?”藤真挑起眉毛,半是怀疑半是好笑的看着那个漂亮的不象话的说话人。他肯定是有下文的。而且,是非常有意思的下文。
“又漂亮又好的男人是同性恋。”
藤真忍住笑,“那个,你的意思是指,仙道?”
“当然不是。”流川懒懒的去拿杯子。Savatiano在杯子造出绚烂的光晕,让他的手仿佛透明了一样。
藤真很有诚意的看着他。或者不如说,看着正向这边走过来的仙道。那位先生看起来还是风度翩翩的,可是他右手抓着的那张起皱的报纸说明他的心思颇不平静。
见藤真还在看着自己,流川有点不耐烦的给出了答案,“那家伙男女通吃。”
藤真健司维持了快27年的光辉优雅的形象终于毁于一旦——他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藤真忙着拯救形象的时候,仙道已经走过来了。“中午好。”他说。看样子他大概并不十分清楚的听到他们的谈话。藤真好笑的看着流川懒懒的、仿佛更像是对着盘子里的鲑鱼打的招呼,不由同情的看了仙道一眼。后者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流川快吃完了,心情不错,对仙道不征求一下意见就坐下也没有反应。仙道看看流川面前的食物。莫非他也要一份一样的?藤真咬着被流川给出名字的那道沙拉,默默的看着好戏。末了仙道笑起来,“怎么你还记得这个啊?”他的目光落在罗门西生菜上,有着守财奴看到失而复得的钱币的兴奋。流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叫一个暧昧!藤真想。
    仙道开始点菜。
    没人搭理藤真。于是他咳嗽了一声,“仙道,那个,报纸给我看看好吗?”
    后者乖乖的把报纸递过去。藤真扯报纸过来的时候花了一点力道。他知道那是仙道无声的要求。他可不打算成全他。Corfu岛上太无聊呢。
    “诶,雅典附近的水域上翻了船呢。”藤真叫起来。
    没人理他。
    藤真自顾自念起来,“……据称,2天前失事的船只,由于船体直接倒扣入水,形成气垫层,尚在水底的乘客仍可能获救……”
    “骗人的。”流川突然说。
    不只藤真,仙道也抬头看着流川。看后者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藤真叫起来,“不要吊人胃口么。说吧说吧。”
    流川撇撇嘴,扭过头去。
    好任性!
    藤真笑得越发灿烂了。他放下刀叉,往后靠到椅子里。
    仙道看着发毛。他知道这是藤真健司要发飙的前兆。于是他连忙开了口,“那个,流川,你怎么知道不能?”
    流川注意的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藤真,眯起了眼睛,“我就是知道。”然后闭口不言。言下之意是也不打算给仙道面子。
    藤真嘿嘿笑,“仙道你也真不识趣。人家本来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干吗寻根究底的?好没意思。”
    仙道只觉得头大如斗。一个古灵精怪的藤真健司就够难应付了,现在又加上一个超级任性的流川枫,饶是所罗门王在世只怕也没法子对付这两个的。
    只听流川哼了一声,“多大了还玩激将法?无聊。”
    藤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嚣张的小孩,不由来了兴致,“你——”
    “想要知道,直接说‘请’好了。绕那么大弯子。”流川就这么兜头一盆子冷水把个杀气正浓的藤真打个气焰立消。
    如果不是碍着情面,仙道真的就要大笑起来。流川还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呢。
    “世界海难救助史记载,在深水蒙难3天的,救上岸来也无一生存。”流川看着藤真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暗自发笑,“即使死不了,由于精神的崩溃,也会成为精神分裂患者。就算不精神失常,呆在水下太长,血液含氮严重超标,也会高位截瘫成为残疾。”
    “都差不多三天了,怎么潜水员不能早些救他们出来吗?”仙道看着藤真脸色不善,开口打圆场。
    流川翻个白眼,“一个潜水员24小时内只能下潜一次。20米的深处一次下潜不能超过90分钟。不然自己就可能瘫痪。幸运一点的,也不能从事剧烈运动了。”
    藤真哼了一声,无聊的看着报纸,却突然变了脸色,“老天——”
    他声音里的惊恐让仙道和流川都转眼看过去。藤真面孔煞白,“出事的船,戈尔工号。”他抬头看着仙道。两人眼里满满的都是惊恐。
    “神——”
    仙道伸手去拿报纸。
    但有人比他还快。流川把报纸抢在手里,几乎要把每个字吃进肚里的模样。他的神情让仙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似乎,他现在更应该为自己担心呢。
    “你说的神,可是神宗一郎?”流川的声音明明是从报纸背后传过来,却仿佛是从天外传过来似的遥远而模糊。
    “是。”
    “失陪。”流川把报纸搁在桌上,转身去了服务台。他转身的动作不甚连贯,是以藤真和仙道都看到了他惨白的脸。
    仙道的脸色不比流川好看多少。
    “要是想去,一起去雅典好了。”藤真轻声说。他对自己的轻率有点后悔。
 
    费了好大的周折仙道才打听到神所在的休养所。等他驱车赶到、问明了病房,却正赶上看一场戏。
    如果男主角换成他,他就要额手称快,给这部戏一个奥斯卡奖什么的。可现在他只想把那个挨千刀的主角从床上拖下来再踩上几十脚,管他人道不人道。
    不要觉得仙道君过分。真的。若是有了嫉妒,连天使都可以立马变身做魔鬼的。何况仙道君只是动了动坏念头,还是非常有教养的站在门外等着。换作个修养差一点的、听到自己心仪的男人揪着另一个男人的衣领子叫,“你的命是我的!你敢死给我看看!”,只怕早就抡着拳头进去了。饶是如此,他手上那本《国家地理》也是被揉的腌菜一般。
    这会儿听到极低的啜泣声。是神的声音。从仙道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半截雪白的胳膊。手腕上缠着纱布,透着红色。割腕么?他心惊的想。那神宗一郎看起来秀气,个性却也是坚韧的。难道伤到了要自杀的境地?
    神仿佛在说话。流川默默的站在一边,看样子是在听。仙道离开了几步。让流川或者神在门口看到他是不明智的。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流川出来了。他站起来,“嗨。”
    流川没有现出惊讶的神情。“我要去见神的医生。”
    “那,我在这里等你?”
    流川看看他,“开车来的?”
    仙道点头。
    “你在这里等我好了。”流川调头就走。仙道苦笑。怎么觉得自己就是和汽车等量齐观的用具呢?当然,雅典附近的交通情况很糟,一辆车是不很好找。
    他看到高野站在一个办公室门口,对流川说了些什么。然后流川进去了。看样子流川要见的人在里面。高野现出不快的样子,转了身在一边坐下。仙道突然想到,到这种私人的休养所应该是高野的主意——显然这次出事对神的演艺事业会有很大的影响。在这种私人的休养所自然是比大医院好保密一些的。而越是没有确切的消息,越是可以拖延危机的到来。这个高野,看起来只是忠厚而已,没想到心思倒是很缜密的。
 

5

等仙道打理好一切回到休养所的时候,只看到神和高野在那里。看到他神微微的笑了一下,“流川出去办事去了,很快会回来。你若是不着急,不如在这里等他?”
他没有拒绝这个友好的要求,拉了一张椅子坐到神的床边。
神转头去看高野,“你也忙了很久了。回去休息吧。”
高野显出不怎么高兴的神色。神皱了一下眉毛,“剧院那边的事情需要赶快打理呢。我可不想我的能够经纪人太过于劳累。”明明是皱着眉毛下的逐客令,偏生他还满脸都是温和优雅的微笑,而且并不让听话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他真的是个好演员。只是高野的日子恐怕不那么好过啊——仙道这么想。
高野再没说话,站起身来走人。仙道注意到他穿了一条非常花哨的裤子。当然料子和牌子是极好的,可是明快的绿色和蓝色的保守的上衣搭配起来要命的刺眼。简直就像是暴发户的穿法。
“其实高野是个内向的老实人。”神笑道。
内向还可能。老实?仙道微微的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好奇他的裤子。”神吃吃的笑起来,“可是,如果你有我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合作者,而且还像他一样内向,可能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情绪的办法了。”
仙道耸耸肩膀,“上帝保佑他。你今天感觉怎么样?”神看起来很不错。所以他想,问这个问题不算唐突。
“很好。”神眯起眼睛看着他,狡黠的掀起嘴唇,“可是呢,仙道君你就不那么好了——明明你是想知道流川他好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拐弯抹角呢?”他手上那本《国家地理》封面上正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那模样和他像极了。
仙道凝视着那只漂亮的有点妖气的豹子,“流川,他是你,什么人?”
神把那本杂志卷起来,支着下巴,“很重要的人。”他微笑道,“非常、非常的重要。我的命都是他的。他要,我就给。他不许,我就不能死。”
仙道相信他没说假话。于是他抬起眼睛与神的视线平视。神轻声笑着。仙道也笑。末了病人笑倒在枕头上,“仙道君,你真的很厉害。你怎么看出来的?”
“嗯,我自信还分得出想起爱人和想起朋友的表情。”仙道微笑着回答。
神拿手腕支着下巴。雪白的纱布里隐隐的透着鲜红色。仙道忍不住提醒他,“你的手腕才受过伤。”
“没关系的。这里,”他指指心口,“已经不想求死。所以伤口死了。不必担心。”他笑一笑,“继续刚才的话题。流川他,救过我的命。我几年前遇到事故,落到海里。当时流川在附近潜水,他救了我。而他自己因为在水下呆的时间太长内脏受了伤,以后都不能长时间从事剧烈运动了。”
仙道怔住。当年风头十足、被给予厚望的流川突然退出高中篮球队就是因为如此?
“仙道君,是不是在责怪我?”神低声问道。显然他对流川当时的情况很了解。
仙道想了想,摇摇头,“流川决定去做,肯定是考虑到后果的。他都没有怪你,我为什么要?那个,你为什么现在老叫我‘仙道君’?我有那么老么?”他笑盈盈的看着神。
神居然显出失望的样子,“就是这样讨厌。你也好,流川也好,都不肯给我一点机会、让我能够减少一点罪恶感啊。”他很清楚,仙道后一句纯粹是要转移他对那个问题的注意。然后他笑起来,“好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真会讨人喜欢。”仙道耸肩,“那个,流川这些年在干什么?四年前分开之后我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
神翻开了杂志,然后递到仙道面前。
仙道看了一会儿,突然瞪大了眼睛,一幅见鬼的表情。
“你没看错。”神轻声说,“他就是拍这些照片的人。”
仙道呻吟了一声,往后倒在椅背上。
轻浮的海风掀动了杂志。那一页上满是非洲豹的图片。拍的非常的棒,甚至可以看到那种猛兽金色的瞳孔……

菲涅斯符合规矩的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虽然是意料之中——他看见房间的主人出了海——可到底是要按照旅馆的规矩来的,他再次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么?我是来打扫房间的。”
没有回应。
他开了门。“我进来了。”
他符合身份的四下看了看。确实是没人。然后他开始有条不紊的清理房间。窗帘上的滑条似乎是有点问题。他试着拉了一下。用力过猛,把窗帘拉上了。
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他敏捷的溜到衣柜跟前,轻巧的打开了柜门,默默记了一下东西摆放的顺序,然后很老练的翻找起来。
“找到了么?”一个笑眯眯的声音柔和的问道。
他惊得立刻站起来。“您好,我是来打扫客房的服务员。对不起,您的柜门突然开了,我正在帮您收拾。如果……”
“啧,啧,啧,”那个声音的主人笑道,“您可真镇静。可是,您是哪里知道,我是这屋子的房客?好了,我们不提这个。可敬的先生,麻烦您回过身来看着我好么?我实在是不习惯对着一个呆板的背影说话那。我保证,我的面孔并不招人厌。”
菲涅斯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回过身来。
那个人没有说谎。他的面孔不止不招人厌,甚至相当的漂亮。菲涅斯记得这张脸。它属于这个房间的客人,藤真健司。此刻藤真正笑容可掬的看着菲涅斯,丝毫没有普通房客在这种情况下的不快或者愤怒。“可以告诉我,您在找什么?”
菲涅斯涨红了脸,“我没有。先生您误会了。我是在帮您……”
这会儿藤真已经从头到脚打量了菲涅斯。他只是个棋子。藤真断定。可是榨一榨,还是有货的。
“您的雇主,这么说合适么?给你编的这个借口实在不怎么样。您这是存心要我送你去你们头儿那里吧。想必他是给了您不少的钱。可是,”他伸手卡住了菲涅斯的脖子,“难道他忘了告诉您,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么?”声音还是温柔的,笑容仍然是漂亮的,可是那股子杀气已经逼得菲涅斯脸色发青。“我可以在这里扭断您的脖子,然后告诉大家,是您试图盗窃被我发现、逼急了要攻击我。您放心,我的律师很能干,绝对不会让我坐牢的。可是您呢?死人要钱有什么用?”他看着菲涅斯的眼光确实是像看一个死人。
大股的冷汗从菲涅斯额头上淌下来。“先生,先生……”他结结巴巴的说,“我,请您相信我,我不是……”
藤真一直盯着他的脸。这个样子,他暗忖,不对!
压在他脖子上那只毒蛇一样的手突然松开。蓦然进入的空气让菲涅斯咳嗽的厉害。“您走吧。”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就这么放了他了?
“离开这里吧。不然您会没命的。”藤真淡淡的说。
菲涅斯目瞪口呆。
“您在等我叫你们经理过来么?”藤真又开始笑了。
菲涅斯用不着第二次提醒,飞快的离开了。
藤真拉开了窗帘,带着一点疲倦和嘲讽笑了起来,“当是什么呢,真没劲。没劲……”他把手上的东西扔出窗外——那是刚刚从菲涅斯领结上弄下来的窃听装置。可惜发现的晚了一点,不然让他们听听也没什么不好。他恶劣的扮了个鬼脸。

6

起飞前轻微的不适还没有完全过去,雅典就已经成为一个模糊的轮廓。
流川和仙道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前排的高野倒是说了许多,可是他的说话对象一直只用各种各样的笑来回应他,弄的他也怪没趣的。不多时连高野也住了口。
这时候从雅典去Corfu岛的旅客本来也就不多。他们再一沉默,头等舱更是安静到有些诡异。
“Corfu岛的礼炮响了。”神突然说。
这时候飞机离地面已经相当的近,可以从舷窗看到Corfu岛的悬崖上有一缕白烟。在岛上呆过的几位都知道,这是到了正午了——每天正午十二点,岛上都会鸣炮,据说是为了纪念大英雄忒修斯(忒修斯确有其人,但是为他鸣炮纯属GABI的胡诌)。
“好像我的人缘还不错。”神吃吃的笑道。
流川冷冷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神立刻转了头很无辜的看着他,“做什么老是泼我冷水?”
“我高兴。你管不着。”
神复又可怜巴巴的看着仙道。仙道耸耸肩膀,意思是“我也没办法”。他不是白痴。流川这会儿在生气,他不想出头当炮灰。
当然流川生气还是有理由的,不然神不会装模作样的扮小丑——这个状况算不上太好的病人居然置医生的警告于不顾、执意出院并打算回Corfu岛——可是这情景落在高野眼里却是火上浇油。凭什么流川不高兴了就可以摆脸色、他这个正牌的经纪人只有看脸色的份儿?
“其实留下去也没用。”神没奈何的笑起来,“流川你最清楚我是没法子再站起来了。”高野的脸色一连变了好几次,总算忍住了没有发作。“不如回这里散散心也好啊。”
流川翻了个白眼。神求助的看向仙道。后者的视线立刻转向窗外。神咬牙切齿。
“诶,那两个,好像是藤真和花形啊?”仙道开了口。
神立刻心领神会的接上,“就是那个纳西西斯么?”说完了很热切的贴到窗上。
“配合的真好。”流川暗自嘀咕道,心想那么远鬼才信他们能分清楚那到底是人还是熊,但表情还是松弛下来。
那两个窃笑。
高野满头黑线。

仙道是纯属随口乱说,但那两个确实是藤真和花形。
把悬崖选作约会地点,不用想,肯定是藤真的主意。
正午的阳光好的仿佛可以催眠。藤真就在这样的阳光下懒懒的窝着,慢吞吞的说着话,模样很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儿。“昨天我逮着了一个贼。”
花形微微侧过脸,以示注意。
“然后我放他走了。”
某种直觉使得花形注意的去看藤真。那张及其富于色彩之美的脸皮肤光滑,很干脆的对阳光形成了完全反射,因而让面孔有点模糊。
他有点儿不对劲。花形想。
“那么紧张做什么?”藤真的声音柔软温和,带着语焉不详的暧昧。“或者我该为你担心我感谢你。”
藤真的呼吸喷到他脖子上。“或者么,你可以告诉我,那个笨贼后面的那只手姓甚名谁?”
身体骤然绷紧——近在眼前的那张面孔笑容可掬,但是那笑容轻薄的像高空的浮云,随时会被眼里的冷酷精明刮走——花形没有动作,还是相当镇静的坐在原地。但藤真知道,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已经蓄势待发。
沉重冰冷的静默在两个老手钢丝一样坚韧的神经上搅着磨盘,等待着其中的一个在重压之下先败下阵去。
可是藤真噗哧笑了起来。
不只是笑笑而已。他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躺倒在地上,乐不可支。“跟你开玩笑呢。”他说,声音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花形的表情略现僵硬,然后勉强笑了一笑。他很清楚刚才那并不是玩笑——藤真的杀机他感觉的很清楚——可是既然已经失了先机,他只能相机而动。
这会儿藤真已经站起来了,“回去吧。”他说。
花形跟上去。
“我是说你。”藤真笑眯眯的看着他,“你一个人。我还要待一会儿。”
花形变了脸色。这一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多一些还是担心这个性情多变的男人多一些。
“Auf Wiedersehen。”藤真轻声说。
这个单词叫花形血都凉了。原来藤真早就知道他是谁!
“回家去吧。”藤真微笑道,“‘再见’先生。”
“为什么?”花形忍不住叫起来。
“这个啊,”藤真眯着眼睛摸了摸头发,“因为我还没想清楚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对我下手啊。”
在远处监视的某个人无力的叹了口气。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啊。

Corfu岛机场的服务人员殷勤的帮他们拿着一切可以拿的东西。仙道注意到神捧着的一个胡桃木匣子。看样子神非常的宝贝它。
“那是什么?”他好奇的问流川。
“匣子。”流川回答。
仙道苦笑起来,知道流川是报复他刚刚帮神转移视线。
“里面是情书。”神回过头笑道,“我的情人写给我的,最后几封情书。”
仙道抿紧嘴唇,“对不起。”他知道神的情人刚刚过世,而神正是因为那个缘故才自杀。
“没有关系。”神淡淡的回答,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高野瞪了他一眼。流川毫不客气的替那可怜的经纪人说出了想说的话,“大白痴。”
一点没错。高野愤愤的暗忖。


7

藤真慢腾腾的回到旅馆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仙道。他咧嘴笑了。在刚刚干了一仗之后,看到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实在是愉快啊。
“白瓷娃娃呢?”他笑道。
“在神那里。”仙道安分的接受了这个称呼,还是忍不住提醒不怕死的藤真,“那个,你最好不要在他跟前这么叫他。”
藤真怔了一下才回答,“啊,知道了。”
仙道敏感的意识到藤真刚才看到了什么。但是他并没有顺着后者的眼光去找出原因。这是起码的尊重。
“神怎么样?”藤真转了话题。
“不太好。他再不能走路了。”仙道回答道。
“多可惜。”藤真低声说,然后抬起脸笑起来,“诶,有空么?”仙道肯定他低下头的时候脸上肯定有过感情的波动——他此刻笑的未免太鲜艳了一些。还是和神有关系么?他暗自思量着,一边回道,“有空的。”
“那一起去游泳吧。”藤真伸伸懒腰。
“花形呢?”仙道笑笑的问道,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藤真嗅出味道来,飞快的瞟了他一眼,“你刚才看到他了吧?”
仙道不置可否。
藤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事那么聪明干什么?好奇心杀死一只猫——你以为你九条命啊?”
“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不可以客气一点么?”仙道抱怨着。
藤真淡淡的回答道,“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然后目不斜视的离开。
仙道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气急败坏的追上去,“藤真健司,你给我站住……”

“他们是什么关系?”神像个好奇宝宝一样不耻下问。
“我和你什么关系,他和他就什么关系。”流川淡淡的说。
“你就不担心?”看这句话对流川没有什么作用,他不死心的又说了下去,“仙道很喜欢他啊。”
背后没有回答。
神转过脸,正看到流川奇奇怪怪的看着自己。他被看的不自在起来,“干吗啊?我又不是野生动物。”
“当然不是。”流川干脆的说,“野生动物才不会两边传话、挑拨离间。它们比你强多了。”
神不好意思的摸着鼻子,知道自己被戳穿了,嘿嘿的笑起来,“那个,那个,流川啊,我想喝水呢。”
“这个轮椅是我买的。凭着它你都可以爬山。”流川冷冰冰的说。
神挫败的低头。这个小子,压根软硬不吃么。
“我去休息了。”流川站起来,“晚饭之前不要来烦我。”
“可以,等一会儿么?”神拉住他,“给我,读点东西吧。”
流川很清楚这个外貌清秀的男人内心有多么骄傲和刚强。现在神用这么依恋请求的表情拉住他,那就是神确实非常的需要一个朋友的陪伴。他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所以他坐下来,“读什么?”
神把那个桃木匣子打开。流川看到里面有几封没有信封的信。信纸简单而讲究,但纸边卷起,可见一定是经常被翻看的。应该就是神的情人写给他的最后几封信了。
读这个?流川有点无措。
神把其中的一封递给他。“拜托。”他用很轻柔的调子说,活像他在舞台上扮演《第十二夜》里面男装的奥维拉看着公爵的模样。
流川接过信,“神,”他有点犹豫的说。
“你和他都是澳洲过来的。发音很像呢。”神轻声说,撇开眼睛。“拜托。”
流川展开了信纸。写信的人字迹略向右倾,线条粗厚。看起来是个个性果断的人。这么粗的线条,不像是一般的笔写出的,倒像是签字笔的杰作——和考究简洁的信纸倒是很一致。信虽然短,但是从他最后一段时间还能写这么些信来看,他对神是很上心的。难怪神要为了他自杀。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晃过不过是一瞬,流川慢慢的念起信来。
“……这样的情形叫人厌恶……我讨厌东躲西藏,我知道你同意痛恨谎言和隐瞒。但你知道,在目前的处境下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我所需要的一切只是两个月的时间。请你相信我……”
两个月?流川瞅了一眼日期。那么,就是今天了。
神一直垂着头听着。流川念道“一切快结束”的时候他把脸藏进双手里。这会儿他似乎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的肩膀还是笔直的,但是流川看见眼泪从他指缝里滴下来。
今天大概是那个人允诺要给他一个结果的日子吧。
流川轻轻的离开了房间,把门外的牌子翻到“请勿打扰”的一边。他没有直接回房间。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适于睡觉。他想,还是去弄点喝的好了。
大堂很安静。这个时候来这里的人很少。事实上除了服务生就只有花形和流川两个。花形神色木然,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那只香烟已经快烧到手指了,而他毫无察觉。搁在左手边上的咖啡只是半残,已是毫无热气——唯一比心情不好更糟糕的事情就是坐在一个心情不好的人身边——流川对中午在悬崖那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这些细节足以告诉他花形的心情很不好。所以他很利索的改成要客房服务,然后离开了大堂。

吃晚饭的时候流川和神坐在一起。看到仙道下来的时候神使了个颜色,后者心领神会的走了过来。流川也不做声,安分守己的吃着自己的那分饭菜。
“晚上有舞会。”神笑眯眯的看着仙道,“一定很热闹的。”
“我想是的。”仙道回答道。
“啊,你的朋友看样子找不到合意的桌子。不如叫他过来吧。”神热心的说。这种热心在流川看起来却未免过分了一点。
“好啊。”仙道显然没发现流川的不满,立刻叫服务生引藤真过来。
“还没正式给你们介绍呢。神,这个是藤真健司,我的朋友。藤真,这个是神。”仙道做着介绍。
两边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各自坐下。藤真不怎么看神,倒是兴趣十足的看着流川。流川哼了一声,立刻换来藤真的取笑,“又没要螃蟹,谁摆了醋在这里?”
“我要了螃蟹。可惜菜没上来,醋先摆上了。”流川凉凉的回答。
神天真无邪的看着他们两个。可是仙道笃定那个天真背后是狐狸一样的奸笑。老天,这两个不咬弦的就够要命了,现在还加上一个存心看戏的神!
藤真耸耸肩膀,“敢情。”一边叫服务生过来点菜。
看流川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仙道总算是松了口气。
那边神开始和藤真聊天了。两个人都是长于辞令的,一时倒是聊的很起劲。
一会儿流川吃完了,“我先走了。你早点回去休息。”他对着神说。
“吃完了就睡啊?”神笑道,“仙道你和流川出去走走吧。他忙着照顾我,只怕还没去海边看看呢。”他转头对着仙道说。
这样明显的暗示叫藤真发笑、仙道苦笑、流川瞪眼。末了流川还是给了面子,不声不响的抬脚走人。仙道冲神摇摇头,跟了上去。
“你真的和仙道没有仇?”藤真闲闲的问。
“啊,我只是,小小的整治他一下。”神笑道。“对仇人我可没那个耐心。”

流川懒懒的站在沙滩上。缠绵的海浪不时的舔到他脚边,弄的鞋底有些发潮。他不舒服的动了动脚,“有什么快说。我要回去了。”他淡淡的说。
仙道着迷的看着他在月光下有些慵懒的身影。就像那时候不清楚为什么分开一样,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还是对他着迷。“流川,”他轻声问道,“我们那时候为什么分的手?”
流川回答的很快而且很干脆,“不记得了。”
正牌的流川的回答。
仙道失笑。看来任性的不只自己一个。
“这样的啊。”他笑道,“那不如我们重新开始、至少弄清楚理由?”
说得很轻松。然而他满手冷汗。
“切。”流川冷笑道,转过身来,“你说开始就开始么?你以为你是谁?”他的眼里有凌厉的光,使得那种慵懒仿佛只是仙道花了眼才看到的幻象——仙道觉着自己这次的示好可能是选错了时间地点:希腊神话里的夜神可不是爱神的朋友。
流川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
他苦笑着摸着鼻子。怎么办?这回好像惹毛他了。
“明天晚上六点。以我的手表为准。你晚到一秒钟就死定了。”和这句话一起被扔过来的正是流川的手表。
等仙道回过神来,流川早走得没影儿了。 “他为什么不去演戏?”他喃喃的说着,把手表装进口袋。一个意识慢慢的在他迷糊的脑子里清晰起来:原来流川才是能说开始就开始的那个。

流川走的很快。快到旅馆的时候他看到藤真从花园的方向出来,背后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难道花形找到了治心情不好的药?他咧嘴笑起来。

8

神醒来的时候已经10点多了。虽然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都没能影响到多年养成的根深蒂固的作息习惯。他往窗外看了看,一句亚洲诗人的诗句突然就跳到了脑子里——这里的天空很雅典。在这种天气困在屋里发霉简直是罪过。还是出去走走好了。他这么想。
流川实在是很细心的人。虽说凭着这个轮椅能上山是夸张了一点,但是凭着它做些日常起居活动还是绰绰有余的。况且他原来演《我的左脚》的时候也算体验过下肢残疾的人的生活,多少有点经验。所以他很利索的收拾好自己出了门。
他径直往高野的房间去。后者不在那里。他向服务生打听。笑容灿烂的希腊姑娘告诉他说,高野一早就走了,说是去附近的镇上买些东西,大概三点钟回来。神心想,啊,这下他是真的火了呢。火了就火了吧。神很不善良的想,可是要出去玩可就少了个随从、好不方便呢。
他笑着问那服务生,“我想出海看看,不知道方不方便呢?”
舞台剧演员主要就是靠表情和对白吃饭的。神的对白在业内深受好评,但是和他演过对手戏的人却都说他的表情比对白更迷人。希腊姑娘在这个温和有礼的笑容面前乐陶陶的昏了头、浑然忘记了让一个下肢瘫痪且不久之前才经受过海难的人出海实在不合适的事实,“方便的。当然方便。您可以和加歇医生他们一起出海。他们要了船,再过一会儿就出发。他们是很和气的人,我想会答应您的要求的。而且有加歇医生在,您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体。”
“多谢你。你真是太周到了。”神笑眯眯的往希腊姑娘手里塞了一张钞票,“可以麻烦你带我去加歇医生那里么?”
“当然可以的。谢谢先生。”希腊姑娘步履轻松的推着神去了。

加歇医生只是个外科医生,不是圣人。所以他在神的笑脸面前也败下阵来。当他推着神上到船上的时候禁不住同情起高野来:有这么个任性的委托人,这份工作一定很辛苦吧。神倒是毫无自觉,自在的和加歇夫人聊起天来。
爱琴海的波浪没有大西洋的狂野,也没有地中海的那么柔媚。甚至那个颜色也蓝的有点暧昧。如果不是有希腊文化罩着,船上的这几位恐怕都不会觉出它有多么美丽。船长是个满脸荷马胡子的希腊汉子,样子粗豪,心思倒是细腻。他看出乘客的不以为然,立刻开了口。“各位可看到那边的小岛么?”他用蹩脚的英语问。
乘客们向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大约有半小时船程的地方有个小岛。这会儿看去轮廓很模糊。说得上清秀,却也未见什么奇妙之处。
“据说阿娜贝尔姑娘就是在这里咽气的。”
神吃吃笑起来。亨博特本身就是个虚构的人物了,更别提由亨博特嘴里引出的阿娜贝尔姑娘。倒不如说奥德休斯在回希腊的途中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迷恋他的海上仙女,那样好歹也算本土气息浓一点。心里这么想,他倒是什么都没说。这年头谁挣口饭吃都不容易,他何必给船长找麻烦呢?说到底,神宗一郎还算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加歇医生的儿子只有十几岁,正是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和《洛丽塔》的年纪。听到这么一说倒是兴趣浓浓,嚷着要过去看看。神几乎是嫉妒的看着那个褐色头发的孩子。他比他稍大一点的时候已经在外面闯世界、没有这种单纯的快乐和激动了。
“皮埃尔实在很孩子气。”雍容的加歇夫人把神的神情错认作不满,不动声色的转圜。
神哪有听不出的道理。他笑道,“我是在羡慕他呢。他让我想起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的很多事情。那个鸭舌帽,”他皱皱鼻子,“我记得那时候班上的男孩子几乎人人都有的。”
加歇夫人笑起来,“怎么您也喜欢道尔顿?皮埃尔为他着了迷。我的女儿康司坦斯也是,还学着菲比穿蓝色的大衣。”
“孩子都喜欢他们。”神耸耸肩膀。
这会儿离那小岛已经很近了。皮埃尔突然兴奋的叫起来,“那里有艘小船呢。”这个十年级的男孩满脑子幻想,成天指望着能发现海盗船什么的。
船长看了看,“那是旅馆的小船,租给客人们自己出海玩的。”
皮埃尔泄了气。可看到船长的单筒望远镜他又来了兴致,“您能够借我看看么?我想知道那里的是谁。可以么?”
“当然可以,年轻的先生。”船长把望远镜给他。
小孩高兴的看了起来,“是个亚洲人。好像是常常和藤真先生在一起的高个子戴眼镜的先生。”他回过头对神说。藤真常常逗他玩,是以这孩子很喜欢藤真,名字记得也很清楚。“他朝我们这边招手呢。”说完他就拿着望远镜招起手来,“嗨,嗨,先生您好。”他叫道。
神微笑起来,“船长,您不如开快点。我看我们这位小朋友很着急上岸寻宝呢。”
“那个先生下水了。”皮埃尔又开了口,“朝我们这儿游呢。他动作真好看。”
“我猜他是要感谢你回应他的招手。”神笑道。
加歇夫人被儿子吵的有点头晕,“皮埃尔亲爱的,你可以安静的坐一会儿么?”她抱怨着,“你这么跳个没完,我的头都晕了。”
“对不起,妈妈。”小孩还挺懂事,乖乖的交还了望远镜、在妈妈身边坐下了,一双眼睛却可怜巴巴的看着海里。
三四分钟后他坐不住了。“那个先生在哪里?”他问道。“我怎么还没有看到他呢?”
加歇夫人皱了皱眉毛。
那边船长开了口,“我恐怕你担心的有道理呢,孩子。”他用希腊话说了些什么,几个水手立刻忙活开了。
神是遇过海难的人。这一看之下,脸色就苍白起来。
“各位不必担心。”船长经验很老到,恰到好处的安抚着乘客,“这里很安全。我们只是要确保那位先生的安全。请各位放心。”
加歇夫人和神还能坐在原处。其他人都站到靠近小岛那边的甲板上。
“您还好么?”加歇夫人很体贴的看着神。
“还不错。谢谢您。”神勉强笑着,嘴唇有些发白。
那边突然起了喧哗。加歇夫人和神看着皮埃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回来,“妈妈,妈妈,他们找到那个先生了。”他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恐惧,“爸爸被船长叫去了。”
加歇夫人的脸色变了。“我的上帝。”她喃喃的说。
“要我去看看么?”皮埃尔很急切的看着母亲。
“不。”加歇夫人厉声道,“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呆在这里。”
皮埃尔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疾言厉色,一时有些发蒙有些委屈。神温和的拉住他,“皮埃尔,听你母亲的。我发誓,她这样做是有她的道理的。”
不知道是被母亲吓到了还是被神安抚到了,皮埃尔到底是老实的坐了下来。
“谢谢您。”加歇夫人轻声说,“麻烦您照看一下这孩子。我去去就来。”她很快的往船长室走去。
神心下了然,不由叹了口气。

五六分钟以后船长再次出现。他面色阴沉,“女士们先生们,我很抱歉的通知大家,我们必须马上返航。”
少数不明就里的旅客追问着为什么。船长叹了口气,看看加歇医生。后者面色惨白的握着妻子的手,还是沉着的点了点头。于是船长慢慢开了口,“刚刚被我们救上来的那位先生,已经溺水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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