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脉脉系列
作者: gabi,收录日期:2006-04-04,1619次阅读
余晖脉脉之一:君士坦丁堡的花园
仙道光是仙道彰的父亲。
他去土耳其那年,拿破仑不过是陆军的一个炮兵军官。彼时巴黎的大街上旧贵族的血迹还没有沥干,新贵族的与金钱同色的徽章已经开始闪光。离那场完全改变了法国乃至整个世界命运的革命还有大约三四年的样子。
仙道光是旧贵族的出身。但是他比新贵族更能适应新时代的游戏规则。所以在波旁王朝余党、雅各宾党人掀起的多次血雨腥风当中,他依然顺顺当当的做着他的外交官。很多年后流川见到了这个圆滑精明的老人,立刻明白了仙道的手段是哪里学来的。或许说学还不够精确,应该说沿袭。
扯远了,回到开头的那段。
仙道光是去土耳其打探他们对法国政府的态度。似乎从伊凡四世时候起,土耳其和俄国就是敌人。现在法国内部闹的一塌糊涂,外部又有不死心的路易十八和奥国的虎视眈眈——要知道叶卡捷林娜二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如果这时候有机会分一瓢羹,她不会怕烫手的——此时土耳其就是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要是他们肯站在法国一边,俄国顾及土法联盟,自然不敢过分嚣张,法国也不必担心敌人绕道北非偷袭;要是他们认为站在反对法国的一边有利,那么俄国随时可能借道博斯普鲁斯海峡向法国开火,法国的处境将更为危险。不管现在坐在法国宝座上的是谁,这个问题都不能忽视。于是仙道光这个老练的外交官就这么被派了出去。
他去土耳其的时候仙道还只有十一岁,不过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等他回巴黎的时候,看到自家花园里迎面而来的英俊少年居然很错愕了一阵。待到认出儿子来,仙道光就很有点物是人非的慨叹了。当然他慨叹的并不太久。这次回来,除了要给执政官报告土耳其和俄国在第涅伯河上的奥克扎科夫要塞的战况以及土俄战争背后的政治斗争,就是要带妻儿一起去君士坦丁堡。
仙道到底还年轻,压根儿没想到去土耳其会有那么些明的暗的算计。只觉得离开血腥暴乱的巴黎去一个东方的神秘之都旅行是一件神话般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土耳其有比断头台残酷一千倍的钉刑,有比波旁王朝最残暴的君王还要血腥的皇帝——但是他母亲是知道的。这个温柔精明的巴黎女子还知道,自己这回不仅仅是一个外交官夫人,还是一个重要会面的女主人。而这个会面,也许会影响到千万人的命运。
那一年是1789年。土耳其的谢里姆皇帝正在其执政的第一个年头上。典型的多事之秋。
1789年5月14日,谢里姆苏丹在巴格达召开了全国三级会议。这位年轻的皇帝在皇子监狱度过漫长的童年和青年早期的时候,读了不计其数的法国书,对法国革命的那一套很感兴趣。可是土耳其的近卫军和宗教势力是不欢迎这一套的——白痴都知道三级会议之后贵族们的日子有多难过。然而立刻就向谢里姆宣战是不合适的。于是在暗流汹涌之下,土耳其的帝都君士坦丁堡仍然繁花似锦。
仙道一家是在8月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差不多2个月。原因就是那场震惊世界的革命。罗伯斯庇尔虽然手段毒辣倒是并不蠢。他明白这时候杀掉一个仙道光不过是让巴黎的暴民欢呼几个钟点,但是对法国在东欧的斡旋却是很大的损失。于是他充分运用了自己的权力保住了仙道光的性命和职位。因为革命而被迫中断的土耳其之行,就这样,在2个月之后重新继续。
仙道光夫妇开始不厌其烦的出席各种宴会。十五岁的仙道则在仆人的陪伴下开始了在土耳其首都的漫游。在一个东方人看来,这座城市未免太过奢靡了一些,但是仙道喜欢它:他一直都喜欢十分精致华丽又带一点神秘和颓废的东西,而这个城市完全够得上他的标准。大概是为了方便寻欢作乐,他很快就能说很地道的土耳其语了。仙道光夫妇知道了,先是淡淡的笑。末了仙道夫人突然对儿子说,这种话是下等人说的。如果真想学,该学宫廷语言,用处也大些。仙道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哪里就真的有兴趣?当下就要拒绝。没想到一向对儿子无为而治的仙道光这回相当坚决的站到了妻子一边。仙道只好应了。
12月的君士坦丁堡已经很冷了。但土耳其人的血比天气更冷。俄国人攻下了伊斯梅尔堡,君士坦丁堡乃至土耳其岌岌可危。
法国使馆和其他使馆一样忙乱,但是起因却完全不同。仙道跟着母亲在有意造出的混乱的掩护下从后门悄悄的离开。虽然对具体要做什么还一无所知,但他隐约的明白,这次出行是有很重要的目的,而自己,是母亲唯一的护卫和助手。
在离使馆大约10分钟路程的一条小巷里,已经有一辆马车在候着。架车的是个胖大的波斯尼亚人。看到他们,他用马鞭微微的触了一下头巾。仙道夫人回了一个奇怪的礼,然后母子两个上了车。几乎是立刻,马车飞快的离开了那里。
派马车来的人显然是很谨慎的。两边的窗帘都是黑色的,而且边角被小心的钉在车板上。仙道听到自己的牙齿不断碰撞的声音,不由脸颊发烫。他被两种感情折磨的呼吸困难:他为置身于可能改变欧洲格局的秘密中而兴奋,同时为自己不能克制住这种兴奋而羞愧。一边的仙道夫人发现了儿子的异样,轻轻的握住了儿子的手。那只手里满是冷汗。“我很高兴是你和我一起去。”她柔声说,小心的抑止住声音里的笑意——她想,仙道作为一个儿子是太理智太优雅了,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很没有成就感。难得看到他表现的像个小孩子一回,倒是不枉跑这一趟——这个纯粹的母性的念头让她一直不怎么踏实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仙道发现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外的一所普通的民房。仙道夫人显然是认识那个土耳其装束的女仆模样的人,正轻声和她说着什么。仙道也算对土耳其有所了解,立刻就看出在屋里等母亲的那个人身份不低——那个女仆虽然操的是一口地道的土话,但显然是习惯了宫廷语言,发起音来就瞒不得他这样的行家。仆人尚且如此,更别提主人的身份了。这样身份的人,周围居然看不到什么卫士,可见是事关重大、有意掩人耳目。
这会儿他突然听到那女仆说“埃尔韦”。这个词民间虽然也用,但还是后宫用的多些,是“回避”的意思。仙道微微一惊。难道里面的竟会是皇室的后妃?
仙道夫人示意他服从。女仆做了个手势,立刻有另一个女仆带着仙道离开。他没有回头。从那个女仆看到他的反应以及说“埃尔韦”直截了当的语气来看,他们相当的诚恳。这时候表现出不信任倒是徒增麻烦。“我们去哪儿?”走了几步之后他主动开了口。
“去花园。”女仆回答道,“那里有一间避风的小屋。您可以在那里等您的母亲。”
可以看出房子的主人是精心布置过花园的。但是在12月,这里仍然显着凋零,让仙道那见惯了精致景物的眼睛感到难受。扑面的寒风让他顺势闭上了眼睛。等到再开眼的时候,仿佛是变魔术似的,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站在他身前。而一路引着他的那个女仆已经伏地行礼了。
很漂亮的少年。他想。而且,清贵逼人。
“下去吧。”少年用土耳其语对女仆说。女仆很快下去了。不晓得在这样开阔的花园里,那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会躲到哪里避风?仙道很不合时宜的想着这个问题。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少年。少年的绸缎长袍、外面罩着的无袖镶毛皮的皮袍以及头巾上用金质别针别的的羽毛质地虽好却不难得,不能用来判断他的身份——这次的对手真的很谨慎——可是他发号施令的态度却说明他身份尊贵。联想到刚才对那个神秘的主人身份的判断,仙道不由自主的把记得的那几个显赫的名字飞快的过了一边。毫无头绪。
真的很冷。仙道看着不远处的小屋,觉着寒风越发的刺骨。
“法国人都这么怕冷么?”少年乌黑的眼睛里现出嘲笑的神色。
仙道差一点就趴到地上。并不是因为少年说的话,而是,少年居然是用纯粹的普罗旺斯地方的法语说的这句话。
“您是法国人?”仙道脱口问道。问完了就恨不得咬断舌头。看到那少年眼睛里越发明显的嘲笑之色就真的纯属意外的狠狠咬了舌头。
“我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一世苏丹的儿子,现在的谢里姆苏丹的堂弟。”少年这次倒是相当的坦白,向他伸出手去,“我代表我的堂兄向您和您的母亲表示欢迎。”
仙道觉着自己开始犯晕,“您的意思是,在屋里的那个是苏丹本人?”其实让他犯晕的还有一个理由:在今天的主人这样谨慎的情形下,这个少年怎么如此直白而且详尽的表明他的身份呢?他一时还想不清其中的缘由。
少年的手悬在空中,“当然不是。”他很有耐心的说,“是我母亲。她会说法语。阁下,您要我的手一直等着您么?”
对方是土耳其皇室成员的话,要过去吻衣摆?不对,那是本国人行的礼。可是他伸了手。仙道犯难,有这样的礼节么?
少年挑挑眉毛,“您是法国人么?”然后主动握了他的手,满脸都是一副在看白痴的表情。“陛下说他不适合出面,所以由我母亲和我来转达他的问候。这样对双方都好。”然后用眼睛加上一句,“您听懂了么?知道该向您父亲转达什么吧?”
之后很多年仙道都可以清楚的在脑子里描绘出初次见面时那个叫流川枫的皇子的恶劣表情和仔细想起来实在是滴水不漏又可以说是毫无价值的说辞。每次回顾都不由得他不感叹,都是普罗旺斯母亲养大的孩子,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1789年12月25日,也就是仙道见到土耳其皇子的大约半个月之后,谢里姆苏丹处死对对俄作战失败负有责任的首相谢莱比,同意与俄国媾和。土耳其上层议论纷纷,说旧皇宫的某位王妃以生病为由不让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奉命入宫参见陛下,是对陛下向俄国妥协不满。后来当英国大使在招待会上说起这件事并询问仙道光的看法时,后者付之一笑。在之后发往巴黎的报告中,仙道光第一次提到了流川枫的名字。
1792年,土俄谈判,签订了雅西条约,双方同意两国恢复到战前的状况。签约的那一天仙道启程起了巴黎。他将作为驻俄大使的秘书去圣彼得堡上任。同一天,流川第一次见到了叫土耳其海军几乎全军覆没的俄国佬苏瓦罗夫。那条能征善战的汉子引起了他对波将金将军的兴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叫苏瓦罗夫俯首帖耳呢?
注释:
土耳其皇室的规则是,按照年龄长幼依次继位。阿卜杜勒哈米德一世苏丹死后,皇室中最年长的是他的侄子谢里姆,所以后者,而非哈米德之子,成为继位者。历史上谢里姆之后皇室最年长的是哈米德一世的长子穆斯塔法,后者于1807年发动政变当上了苏丹。但1808年谢里姆的拥戴者进军君士坦丁堡,逼迫穆斯塔法退位。由于谢里姆在此前已被穆斯塔法秘密杀死,就由穆斯塔法的弟弟、当时皇室中的最年长者马赫穆德继位。
为了不过分违背史实,本文设定流川为皇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即在穆斯塔法之后而在马赫穆德之前。但为了保证人物行为符合年龄,实际上文中流川的年纪至少也和穆斯塔法相当,也许还要稍稍大一些。请自行忽略。
余晖脉脉系列之二:圣彼得堡的冬天
·大使
所谓时势造英雄。依着仙道的个性,如果是还在波旁王朝当政的时候,铁定是满足于做一个懒散优雅的廷臣了。可惜他晚生了几年。如今当政的拿破仑是个讲求实际的统治者。在这样一位铁碗人物的麾下做个廷臣,那还真不如去到别的国家做个动动嘴皮子的外交官——至少仙道是那样想。于是仗着父亲做外交官积累下来的资历,仙道少爷如愿以偿的拿到了科西嘉人的委任状。不过对于仙道自请外放的行径,后来被人称为陛下的那个人大约还是有点不满的。证据是他以有经验为由径直把仙道打发到寒冷的俄国、去和难缠的叶卡捷林娜二世打交道——天知道当年他仙道彰跑到圣彼得堡绝对只是去捞个资历、为日后去英国做外交官打的伏笔啊。
在去往圣彼得堡的路上,已经二十二岁的油滑的青年外交官仙道很恶毒的想着,要是拿破仑将军知道他心爱的妻子约瑟芬乘着他不在巴黎的当儿和英俊倜傥的伊波利特•夏尔搞走私,只怕就没有心情关心俄国的死活了吧。
想是这样想,他还是用手上的文件敲了敲车板,叫车夫赶的再快一点。然后他把那本文件扔到离自己尽量远的地方。阿里•德特伯朗,讨厌的阿里•德特伯朗。远在埃及的同僚们居然叫那个土匪和法国结盟、背叛土耳其的谢里姆苏丹。就凭钱和地盘吗?天晓得只要出钱够多,那家伙连自己的老子都可以出卖的。他今天背叛的是土耳其,明天背叛的就可能是法国。况且真的惹毛了土耳其、让它拼了命的宣战,对法国可是极大的不利。还有俄国女皇——仙道揉了揉额头,真是伤脑筋了。
坦白说吧,这时候让他伤脑筋的不是嚣张贪婪的叶卡捷林娜二世,而是土耳其的皇子流川枫殿下。
从初次见到谢里姆苏丹的时候,仙道就很是疑惑。不错谢里姆是个有志向的开明皇帝,可是从他的面貌神态言行举止来看,怎么也不像是做出突然和俄国议和这种举动的人。在那种决定的背后,起作用的是豁出去的勇气和决断到近乎残忍的个性——这些品性在谢里姆苏丹身上都没有踪影。直到在1792年俄国谈判代表的招待会上看到流川的时候,他才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父亲会在报告里提到那个当时不过是十七岁的皇子的名字——那些个个性,都在那双幼兽一样的眼睛里昭然若揭呢。
在这回土耳其新军悍然出兵、并和朝三暮四的阿里•德特伯朗合作对付卡拉•穆罕默德的行动中,仙道再次嗅到了那个强硬的个性。那么聪明的流川,不会看不出法国唆使德特伯朗背叛的真实意图——况且据称这个消息已经由俄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告知了土耳其外交大臣拉伊斯,明摆着就是要坐山观虎斗——这回流川会出一张什么牌呢?
仙道看着窗外广袤的俄罗斯平原——自从和母亲那次秘密会见王妃之后,他一直不喜欢拉上马车的窗帘——以彼得大帝的名字来命名的那座城市已经依稀可见了。
1798年7月的一天,一艘船从君士坦丁堡开往圣彼得堡。
博斯普鲁斯海峡这边的天气一向算不得温和。7月的阳光已经非常的耀眼。加上这会儿离港不久风平浪静的,是以甲板上几乎没有人。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个高个儿年轻人独自站在船首,默不做声的看着皇宫的方向。从开阔的海面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支舰队从土耳其奢靡华丽的皇宫高墙之下经过,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驶向埃及。那是一支很嚣张的舰队。华丽的旌旗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士兵们手里的武器傲慢的闪光,系着皮带的军官们大声嚷嚷,因为得意和兴奋而满脸红光。如果这是土耳其的舰队,青年甚至是很乐意看到这些的。可惜这支舰队的名字是,黑海舰队。
土耳其为了对付一个敌人,终于对另一个世仇让了步——俄国的舰队借道博斯普鲁斯海峡对法国开战了。
“殿下——”
“改了你的称呼。”青年冷冰冰的打断了仆人的话,“一个小时内不许来打扰我。”
什么殿下?他轻蔑的想,不过是苏丹手里的棋子。这回叫自己去俄国负责谈判,明摆着是不信任。哪个听说过土耳其的皇子、皇位的第二继承人跑到俄国去做大使的?况且现在是刚刚结盟,纵使是有问题,原来的外交官也可以处理的。白眉赤眼的倒是叫他去做什么?干脆是担心自己有俄国和法国的血统、又太接近权力中心罢了。胡森巴夏那只老狐狸倒是会想办法呢。想到这里他带着点嘲讽和嚣张的笑起来。去就去吧,那结果也许要叫你们都大吃一惊呢。
即便是西伯利亚的寒流,在这样温暖的季节里也失去了威力,整个圣彼得堡温暖湿润得有如地中海沿岸的旅游城市。出生在科西嘉的拿破仑似乎对这里的湿度尤嫌不够,很有诗意的选择这个时候在北非掀起了轩然大波,着实在圣彼得堡的宫廷和大使馆里浇了好些冰水。
受灾最明显的当然是法国大使馆。荷枪实弹的俄国近卫军木桩子一样钉在门口,生生打下了“闲人毋近”的牌子。
照说这种情况下,外交官即使不撤走也该安分守己的呆在使馆里深居简出。我们的仙道大爷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照样兴致勃勃的参加各国使馆举办的宴会。俄国人倒也有骑士风度,充分的给其自由。甚至土耳其大使此等人物开的招待会也让法国大使随便出入。所以仙道先生有幸成为被流川殿下吓倒的第一人。
土耳其皇室发生政变了?
——这就是他看到流川的第一个念头。
他不知道的是,流川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也没有多么高尚:他是等着做人质还是得罪了拿破仑?皇子这么想。
等到有机会寒暄的时候,仙道嬉皮笑脸的对流川坦白了自己刚刚那一闪念。流川淡淡的提醒他,“俄国人还不知道,土耳其的新军是法国人帮忙训练的吧。啊,那教官还是某个在土耳其供过职的外交官推荐的呢。”那意思很明显——你敢揭我的老底,我就敢让你穿帮。仙道此等老练,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当下心照不宣的成交。
为了给这样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默契做一点交代,不得不提一点往事了。
流川在土耳其皇室里也算一个异类。谢里姆苏丹非常的喜欢他,因此不顾历代的规矩,允许他定期出宫。而在1789年12月之后,仙道就成了流川每次出宫必找的人。原因很简单:仙道是流川认识的第一个非皇室成员、非奴隶的同龄人。此外,按照流川的说法,长的还算过眼,性格也算可以,打架可以帮忙,出了事还可以顶包——这样的好伙伴哪里去找?所以,就是你了。流川殿下做出结论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仙道那实在值得大看特看的脸色。顺便说一句,在1789年到1792年之间,流川殿下因为看到了太多次这样的脸色而对之彻底免疫。
“还是老样子,这么冷淡呀……”仙道真真假假的抱怨,一边侧过身子、笑容可掬的向路过的一位美貌的贵妇致意。“阿里·埃塞德大使怎么也在这里?我以为他直接从巴黎回君士坦丁堡了。”他挺直身子、目不斜视。那笑容叫贵妇心花怒放。隔的稍微远一点的人从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来判断、只会觉着这青年的呼吸稍稍重了一点。
初来乍到的人一开始是不会具备这样高超的本领的。要学会这种声东击西、头不摆动、活像几尊石像一般交谈的本领,必须经过长期的练习。
“皮埃尔·吕凡先生在做什么,他就在做什么。”流川回答得漫不经心,足以证明他对此早已精通。
仙道哈哈大笑,引得那位曾经的土耳其驻巴黎大使看了过来。埃塞德大使不满的皱起了浓眉。7月里法国人刚刚在开罗罕见的暴雨中进行了一场长达15个小时的大屠杀。整个土耳其上下正对法国恨之入骨,流川却在沙皇的宫殿里和仇敌的外交官把酒言欢,未免太罔顾国体。
英国人和俄国人都在不动声色的往这边看。流川面无表情的转过身,用背部对着大使。后者气的胡子尖儿都在发颤了。
啧,有个性。
仙道微笑着晃起了酒杯。
其他人开始琢磨:这位新任大使的态度,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君士坦丁堡的政治动向。
这时候响起了一个嘶哑的、明显是被酒精浸泡烂了的声音,“这一路可把我累坏了。真抱歉,大使先生,我迟到了——哟,那是什么?”
刚刚发出声音的来客脑满肠肥,活像个中风病人。他头发蓬乱,还瞎了一只眼。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显出俄罗斯人特有的狡黠,正贪婪的盯着侍者端着的美酒。漂亮宽大的俄国军装对这肥壮臃肿的身躯也无可奈何,只能对胡乱扣上的纽扣听之任之,勉强维持着体面。在满屋子衣冠楚楚的贵人面前,他毫不在乎的喘着粗气,活脱脱就是一只老海豹。“我可以要杯酒吗?大使先生。我闻出来了,那是上好的伏特加。”
“当然可以,库图佐夫将军。”流川回答道。“您能来这里,倍感荣幸。”
叶卡捷林娜二世的悍将举着大号酒杯一饮而尽,笑了起来,“真有您的。我的主子那里也找不到这样的美酒。先生,我,代表我的陛下,欢迎您来俄罗斯。”他伸出双手拥抱了流川,带着粗鲁的亲热劲儿对后者行了吻面礼。
仙道恰巧站在将军身后。流川微眯起眼睛看着他,慢慢咧开了嘴巴。后者盯着年轻的几乎还是个孩子的皇子,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膀。呐,还是被利用了。本来还以为那小子是为了给胡森巴夏的亲信埃塞德难堪才和自己言谈甚欢,原来,却是为了让俄国人担心土法背地里有停战的打算、不得不出来表态才有意为之。
是谢里姆苏丹的意思,还是流川他自己的意思?仙道彰还在因为流川的奸猾叫好,仙道大使却不得不摸起了鼻子。
·女皇
圣彼得堡的秋天来的很早。
习惯了地中海气候的仙道还没来得及叫仆人整理好夏装,满眼里看到的都是厚重起来的装束了。
土耳其的秋装是很雅致的。仙道还记得,在那次神秘会面后,流川第一次跑来找他正是在1790年的秋天。因为打算要去海峡对面的于斯居达尔逛集市,那小孩穿戴的像个富裕市民的孩子:海蓝色的长衬衣外披着一件浅色里子的锦缎无袖皮袍,头上缠着蓝色头巾。固定住漂亮羽饰的并不是平时见惯了的亮闪闪的钻石,只是普通的金别针。皇室常用的鲜艳的金色红色青绿色完全不见踪影。仙道觉着这个素素净净的流川就像在巴黎自己家花园里的风信子。
可惜这样子的流川难得一见了。俄国人布在土、法两国使馆里的间谍人脉兴旺。他们要见个面不知道要计划多久。而在欧式服装风行的圣彼得堡,土耳其人飘飘欲仙的长袍未免太过显眼。
俄国近卫军还在使馆外面站岗。仙道耸了耸肩膀,把鹅毛笔伸到墨水台里蘸了蘸。这其中有间谍也说不定。他对自己和流川暗中往来会被女沙皇发现毫无顾虑。或者流川根本也就这么希望着。没错,现在土耳其是俄国的盟国、双方一齐对法宣战。可是条约签订了不就是为了撕毁么?谁都不会不为自己留退路。如果说法国是土耳其的退路,那么俄国何尝又不是法国的退路?
叶卡捷林娜是老了,可她不蠢——不然不会还让法国使馆安安稳稳留在圣彼得堡。土耳其的外交官更是以经验丰富和狡诈闻名欧洲。
这场连环计,期待的,是最先沉不住气的一方。
仙道忍不住去想上次见面的时候流川有意无意的提起,谢里姆苏丹个人是欣赏拿破仑的。相当晦涩而且靠不住的暗示。土耳其人是担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才转而向法国示好、借以遏制俄国?或者,仅仅是烟雾弹?
仅仅十四岁的时候,流川就能够不动声色的欺骗土耳其国务会议中的老手了。仙道喜欢他,却从来不敢相信他。
门外有焦躁的踱步声。那是巴黎的信使。
仙道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加上一笔。“沙皇很可能恃功自傲,对土耳其提出其无法接受的条件。土俄联盟并非牢不可摧。”
7月里就被流川和仙道预料到的一切变成了现实。
俄国人把意图表达得很堂皇:为了保护盟友奥斯曼帝国,他们愿意派一支强大的军队长期驻守巴尔干半岛。
谁不知道,俄国人有鸠占鹊巢的习惯?
对巴尔干垂涎已久的俄国人步步进逼,而君士坦丁堡的决定却迟迟不来。流川耐着性子磨了好久,末了等到的通知简直让他肺都要气炸:在不激怒俄国人的前提下,拒绝他们的要求。
谢里姆堂兄难道没有常识吗?
宫廷内侍就是在此时送来的消息,说女皇打算接见他。
和一切上了年纪而有身份的女人一样,叶卡捷林娜二世如今很难得在公开场合露面。传说就连昔日很得她欢心的情夫波将金将军也多年求不到觐见的机会。唯一的例外者大概只有她的新宠朱斯廷。
流川不得不按捺住火气琢磨,这次接见是出于什么目的?
叶卡捷林娜二世这年六十九岁。
她比同龄的俄罗斯妇人要苗条许多——这大概要归功于她的普鲁士血统——但却并不因此让她看起来更年轻。杀伐谋略、与先后两位沙皇的宫廷斗争以及中年以后的纵欲无度让她肌肉松弛。皱纹、扑得太厚得脂粉和夸张的假发把那张曾十分秀丽的脸孔上残存的美啃食得荡然无存。但那双眼睛是属于沙皇的。它们专横冷酷,盯着人的时候蓝莹莹的颜色显出普鲁士的威严和诺曼诺夫王朝的傲慢。
她让流川想起了一匹老马。纯种的老马。
“大使先生,我听人说你有俄国血统。”女沙皇盯了流川好一会儿,慢慢开了口。
“是的,陛下。”
“有多少?”
“我外祖父是俄罗斯人。”
“那么,有四分之一。”女皇微微笑起来,“再加上法国,四分之一。你的土耳其血统顶多只有一半,却为了它如此的卖命。”
“陛下是纯粹的普鲁士人。却不止一次的为了俄罗斯和母国大动干戈。”流川的语气恭敬却不畏惧。
女皇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好多年没有人敢这么和我说话了——您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波将金将军。那时候他无法无天,为了……连沙皇都敢背叛。您是有勇气的。那么,好吧,年轻人,直截了当告诉我,土耳其,或者说,谢里姆苏丹,到底答应不答应把巴尔干交给我们来护卫呢?”
流川垂下了眼皮。女皇的接见来得太突然,他根本没机会再征询苏丹或者埃塞德的意见。现在土耳其的命运也许就在他一念之间。
权力在握、任凭他去操纵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欧洲——流川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目睹着宫廷斗争长大——面对这样的诱惑他唯有握紧了拳头来控制不断颤抖的手指。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土耳其的信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女皇着迷的盯着年轻的土耳其大使。几个民族的混血造就了这个美丽的孩子。现在他正被翻腾的傲气逼得抬起了眼睛。野心和欲望几乎难以掩饰。那双美丽的乌黑的眼睛却因为这种出自本能的贪婪越发的漂亮。
“陛下,”那孩子开了口。女皇意外的发现他的声音纯净得像是水晶,冷静而无情,“我们土耳其人,喜欢在自己的家里自己做主。对我们来说,巴尔干就像是进入卧室的那块小地毯。我们习惯让那里空无一物。”
“我们俄国人,”女皇冷冰冰的还击,“却像好的出纳:收了钱不退,付了钱不回收的。而我听说,为了你们卧室的安全,我们已经付了一大笔钱了。”
“您说的没错。”流川坦率的回应让女皇睁大了眼睛,“可是您要知道,目前争着付账的不只一家。用英国人的话说,‘选择权’却在我们手里。”
“您是在威胁我!”女皇勃然变色,袒露在深色礼服外面的胸膛急剧的起伏。
“不,陛下。”流川仍然保持着礼貌。“是作为同伴的土耳其在提醒俄罗斯,‘盟友’不是挂在嘴边上就算尽了义务。”
盯着他的那双老眼锐利的像碎玻璃,杀气隐现。但女皇的声音是温和的。“我是吃了好些苦头才明白这个道理的:国王和将军们一事无成。谢里姆苏丹却是个聪明人……他挑对了大使。我累了。很高兴见到您,流川先生。”
觐见结束。
·九柱戏
仙道往指路的小孩子手上塞了一块金币,不慌不忙的往一家不起眼的小杂货店过去了。阿里·埃塞德真的挺能干,他想,居然找到这么个地方会面。
对在各种场合从不吝于对法国人极尽嘲讽之能的埃塞德一反常态主动相约,他倒是不很吃惊。来之前他刚刚听说女皇接见了流川。大概那就是这次会面的导火线了。
难道说,土耳其和俄国,已经决裂了?
仙道一时不知道流川和谢里姆苏丹到底哪个更值得同情。
或者,最值得同情的还是夹在他们中间的埃塞德吧。
可怜的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满面憔悴。与私心里对拿破仑欣赏有嘉的谢里姆和拥有法国血统的流川不同,埃塞德压根儿对法国深恶痛绝。显然,对仇敌的让步让这位高傲巴夏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但他仍然保持了极好的风度。“我想您一定已经听说了,女皇召见了流川大使。”
“是的,先生。”法国人客气的回答道。
“那么,我想您对下面的消息并不会十分吃惊。”仙道莞尔一笑。很清楚,大使是在隐射流川的身份及其与仙道在君士坦丁堡的交往。这说明他什么都知道了。“我并不是泄漏秘密。不出一天,整个欧洲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流川殿下断然拒绝俄军进驻巴尔干半岛。和谈即将破裂。”
“我为您感到遗憾。”仙道温和的报以一笑。在未有弄清楚埃塞德的用意之前,他不打算对这件事多置一词。
“我不打算和您兜圈子,先生。虽然流川殿下很得器重,但我恐怕这次他却并不能代表谢里姆陛下的意志。然而在女皇面前的决定是无可悔改的。我们必须做些事情来改变现在的局面。”埃塞德目光灼灼。
“我们?”仙道轻声重复了这个词,嘴巴上显出模糊的笑纹。“听起来,您对我的职位似乎是有点误解……”一向优柔寡断的土耳其外交官突然如此坦白,诚意应该相当可观。但仙道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对此做出回应。
“我在巴黎呆得足够久了。”埃塞德借了这个机会巧妙的揶揄了一下狡猾的对手。仙道轻轻的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不妨坦白说,我认为流川殿下把希望寄托在英国人身上是个错误。他们一向都是站在哪里就不肯走的。比俄国人更糟。”
这倒是和他预料的差的不远。如果土耳其不想引狼入室,那么就得在英俄矛盾上做文章。依着流川的性子,倒向英国人那边毫不奇怪。谢里姆苏丹,或者说,胡森巴夏也许也并不排斥这种选择。他们把埃塞德安排在流川身边大概也有为了避免出现直接和俄国人撕破脸的状况的意思。可惜他们都低估了流川的大胆。
“我听说谢里姆苏丹赌咒发誓,说只要我们不撤出埃及、他就拒绝和我们谈判。”
埃塞德盯着微笑的法国外交官,“陛下会谈判的。”
“您是想说,您会谈判?”
“我若越过陛下的圣旨,一定会失宠。但是,为了土耳其,不管它。如果必要,咱们签咱们的和约。”
仙道终于敛去了笑容。“我钦佩您对土耳其的忠诚。但是,我不得不提醒您,土耳其没有谈判的底牌。法国对土耳其一无所求。您没有必要拿全部的荣誉和性命冒险。”
“您太自信了,仙道先生。”埃塞德大使轻声的笑起来。“土耳其会完蛋。但在那之前,法国也会遭受重创。你们在埃及的暴行激起了众怒。我们将以无情的全面战争报复拿破仑的背信弃义。”
“谢里姆苏丹做不出这种事情。”仙道盯着前驻巴黎大使黯淡的褐色眼睛。
“那么,接任的苏丹会的。”
埃塞德的语气斩钉截铁,叫仙道不得不很留意的看了他一眼。父亲只对他提过,埃塞德大使言词尖刻、诡计多端。这种性情底下,也会有此等血气么?
不得不防。可是,机会摆在那里让人心烦意乱。
末了他微微的笑起来,“您会拯救您的国家的,埃塞德大人。”
他想,土耳其使馆里的耳目干的不错。昨天流川和埃塞德单独相处时毫不留情的轻蔑无视显然让老臣怒不可遏了。
再次接到女皇召见的消息是在一大早。
那时候已经是初冬了。
流川穿着配有红色肋形胸饰、衣边镶有鼬皮的白色无袖长袍。袍子边角上绣着红色的大石竹花,花上缀有青绿色的斑点。腰带上则绣着金色的石竹花和郁金香。固定羽饰的别针封口处的钻石形成了雅致的叶形图案。仙道在君士坦丁堡住了多年,一眼就看出这身衣服上的颜色图案都为土耳其皇室所偏爱。
“我正要去女皇那里。”流川淡淡的说,甚至没让一边的等着他的女皇的信使离开。
“可见我那个不喜欢提前投递名片的习惯实在是太坏了。”仙道笑道。他眯着眼睛看了看一身贵气的青年,压低了声音,“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侧脸很像年轻时候的波将金将军?”
“唔,我只听人说我的眼睛很秀美。而波将金将军却瞎了一只眼。”流川板着脸。
仙道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将军当年可当真是个美男子。”
“敢情!”流川对他不着调的讨好嗤之以鼻。“有事?”
“嗯。使馆的跳舞会。”他把邀请函递到流川手里,“我就要去伦敦了。”
乌黑眼睛的皇子眉眼弯弯,嘴角上翘,笑得宛若春雪初融。仙道心肠突然软了下来。他忘不了九年前在于斯居达尔疯跑的少年。
“恭喜你。”流川半偏着头,模样一如当年,“我一定去。”他握住了仙道的双手,“那个,有人说过我像波将金将军——是女皇。”
最后三个字几乎轻不可闻。仙道只觉着自己手指上压力突然增加。然后流川松开了手,“回见。”他低声说。
醒悟过来的仙道瞳孔收缩。
接见是在女皇私人的起居室。
黄门官通报的时候,叶卡捷林娜正沉浸在回忆中,刚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看到流川她一连眨了好几下眼儿,嘴唇神经质的颤抖起来。她仿佛在轻声的念某个人的名字,而那个名字让尊贵的女沙皇暂时抛去了身份加诸的冷酷。
“请坐,大使先生。”她指了指身前的椅子,笑得很和善。
流川欠欠身子表示感谢。
“英国大使来过这里。我得说,您干的漂亮。”流川知道,现在和自己打交道的已经是正牌的叶卡捷林娜二世了。“我有问题想问您。希望您能坦白回答我。”
“尽我所能,陛下。”
“那天您给我的答复,是您本人而非谢里姆苏丹的意思,可对?”
“我是苏丹的代表,陛下。”流川答的很机灵。
“我了解您的陛下,就像您了解我。”女皇狡猾的看了看流川,“他没那种勇气。”
很难说流川是不是赞同女皇近乎无礼的评价。垂着的眼皮表明他十分恭顺,可半弯起的嘴角却显出嘲笑的意味。
“如您的意,巴尔干还会是土耳其的‘地毯’。可是,年轻人,记住我的话,这张毯子并不长命。”女皇的目光转到左边墙壁上的画像。“我的孙子,亚历山大,会吃掉它的。您会活得足够长,来验证我的预言。”
“陛下可曾听说?说出了口的预言,可是会失灵的。”
回答他的是女皇毫不掩饰的大笑。“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您坦诚得近乎粗鲁无礼——相信我,我一生中下令砍掉过无数个此等人物的脑袋——可是,您赢了。我会在和约上签字的。”
“您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就女皇的期待来看,流川的反应未免过于冷淡了。他甚至都没有显出一丝笑容,仿佛俄国人答应缔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波将金将军见着您,他会很兴奋,先生。您真该早来几年,见见俄罗斯真正的英雄。”房间的女主人离开了座位,拖着长长的裙裾向土耳其的使者走去。流川依照礼仪站起身。她在离年轻人一臂的距离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端详他的面孔。“可真像啊。您和波将金。三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比您大不了几岁……我仿佛还能看到他举着剑护卫我去收服近卫军。他领头带着他的伙伴叫我‘叶卡捷林娜小母亲’……可惜他死了。我身边再也没有那样的人……”流川不由得倒退了半步——女皇的手搁在他胳膊上。隔着几层绸缎,还可以感到那皮肤冷冰冰的,带着老年人无力的温度。他抿紧的嘴唇越发惨白。“直到那天我在皇宫见到您。我想,难道我的波将金回来了么?”
然而谈情说爱对这个年龄的女皇已经不再适宜了。即便是满怀温情,那张专横冷酷多年的脸孔还是现着凛凛的威气;厚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她深深的皱纹,眼睑脱了睫毛的眼睛和稀疏的牙齿。流川到底还年轻:他下意识的甩了一下手臂——迷信的恐惧在这尊贵的皇子心里升腾。他觉着自己正对着的是一具尸体——而女皇并没有放开手。“……奇妙的是,与此同时我却像是听到他在我耳边说,亲爱的,杀掉他!不能让他回到土耳其!”
“我想他说得没错。如果明智,我应该为了亚历山大,为了我,杀掉您。”她松开了手指,“您的堂兄再愤怒也不见得为此和我开战,可对?”女皇没有刻意去掩饰毫不留情的揭开了流川身份的秘密带来的邪恶的乐趣。此刻她是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女人。
“您说的很对。无论在哪种处境下,谢里姆苏丹都不会为了哪一个人和俄国开战。”年轻人优美清冷的声音让女皇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对此我要道谢。可是,请您赏脸告诉我,该得到谢意的那个,是尊贵睿智的俄国女皇,或者,仅仅是一位圣彼得堡的贵妇人?”
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女皇凝视着蓝色的火苗,心里突然感到疲惫不堪。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比亚历山大还要年幼的男孩子身上可怕的冷静和潜伏的野心。他让她着迷也让她恐惧——但她恐怕没有机会毁灭他了。
流川在阳台上找到的仙道。
“今天早上,还顺利么?”仙道没有回头。
“还算不错。”流川掩上门。
“恭喜你。”仙道回答道。
连接阳台和大厅的那扇门很厚。掩上之后他们便单独处在俄罗斯著名的冬夜里了。寒冷在夜色中水一般浸染过来,让人担心出口的话都会结成冰棱摔个粉碎。
“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冬天。”仙道转过身面对着流川。然而夜色太暗。即便仅在咫尺,他也根本无法看清流川脸上的表情。
“唔。”一秒钟的静默。然后,微淡的一点热气喷到脸上。
就这么一刹那的迟疑,仙道心知肚明。他微微的苦笑起来。
“笑得真难看。”流川似乎是也笑了一笑,“不是已经明白了么?兜圈子做什么呢,仙道?”
“我想知道,埃塞德大使的免职令是什么时候签发的。”
“我离开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找苏丹要的。当时我只是怕他碍事,想拿在手里威慑他。没想到他倒会配合。”流川语气平和,答的十分详尽。
仙道默不做声,卡在胸前花边里的手指已经把皮肉抠的血迹斑斑。让他惊痛的并非流川的欺骗——彼此各为其主,那算不了什么——而是真相揭露之后流川居然还可以如此平静的面对他。“就算你知道我欺骗了你你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这个事实就这么满不在乎的被摆到台面上。那么流川不是冷淡,而是无情。
“在恨我?”那纯银似的声音听起来讽刺无比。
“不。事实上,钦佩你。”仙道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涌进肺部。他猝不及防,一时咳嗽得眼睛酸涨。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密切和英国人的关系以恫吓和威胁俄国人。让一个已经没有签约权的大使假意和我谈判,来恫吓和控制英国人;同时以全面战争威胁法国——这场九柱戏你指挥得高明得很呐。”
“‘帝国衰落了,计谋就成了它所偏爱的武器’。”流川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笑意。
这是他们那年在于斯居达尔的集市上晃荡时听托钵僧念叨的句子。还是仙道一字一句给听不懂平民语言的流川翻译过去的。
“你这临别赠言还真是……”绸缎摩擦的唏嗦打断了已经顶到舌尖的刻薄话。落到他嘴唇上吓人的冰冷让他一哆嗦。他本能的握住了那只被可怕的寒气浸得凉透了手。
“撇开我和埃塞德谈判的时候你犹豫过么?”
“没有。”仙道不能否认。他那时候压根儿就没去考虑被搁到一边的流川处境会有多么尴尬和危险。
流川轻轻的笑了起来。
没人说得准这是清醒还是残忍。
仙道一点点低下头去吻握在自己掌心里的那只左手。流川没有抵抗,甚至挑逗似的动了动指尖。凉凉的指甲在肉掌上划过勾起奇妙的痒麻。嘴唇触到凉的像水似的绸缎,尤自可以感觉到皮肤的温热。寻着热源而上,最后触到的便是白瓷般的脸颊。那个一直任他动作的家伙突然足以令人窒息的、紧紧的抱住了他。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仙道无法应对。
流川开了口。“我在女皇那里等你。一直等……”那声音里带着过分的冷静,没有温度。“可是你没有来。带来朱斯廷解围的是库图佐夫将军……你比我更坏。”这时候他才慢慢的推开仙道。
这是蔑视,也是报复。
流川在圣彼得堡真正的严寒到来之前离开了那个城市。
他走的那天正赶上纳尔逊勋爵献上的厚礼开花结果——勋爵的海军截获了驻埃及法军的信(其中就有拿破仑写给约瑟芬的信),并将之公布于众——拿破仑拙劣的文笔笑坏了欧洲。幸灾乐祸的俄国百姓,也许还有些不那么厚道的别国官员,学着那征服者的口吻威胁哀求,在法国使馆门外尽情嘲弄那个受到侮辱的丈夫。
法国使馆大门紧闭。想来他们对拿破仑的无可奈何和狂怒也很是难堪——那天晚上仙道最后若无其事笑嘻嘻的说“算扯平了么”的模样突兀的浮现在土耳其皇子眼前。流川把身体更深的缩到轻暖的皮裘里,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人比那家伙更具有自嘲精神了。他想。这回倒算是清干净旧账了。
车窗外圣彼得堡的第一场雪正无声无息的落下。
注释:
1,历史上的叶卡捷林娜二世在1796年就已经去世了。GABI在这里修改一下历史——为了让GABI中意的人能来场对手戏,叫女皇再多活两年吧^_^
2,阿里·埃塞德于1795年左右被派往巴黎,任土耳其驻法国大使。皮埃尔·吕凡是同一时期法国驻土耳其使馆人员,曾斡旋使土耳其承认当时摆脱波旁王朝统治的法国,并使得谢里姆苏丹成为承认法国革命政府的第一位君主。
PS:系列之二中,“大使”部分直到“‘还是老样子,这么冷淡呀……’仙道真真假假的抱怨”之前为Tulip所写。特此鸣谢。
feel that I am getting old before my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