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LO

作者: 草头,收录日期:2007-04-20,927次阅读

  我时常会想起以前住在孤儿院的日子。虽然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可又觉得是拥有了全世界的。
  孤儿院坐落在这个城市海边的悬崖上,推开窗,就可以看到一望无垠的大海,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每当夏天,有时会遇上台风,海浪起了一丈多高,轰隆隆的,非常吓人。院里的嬷嬷说,那是因为上帝发怒了,他用尽了力气在惩罚做错事的人。
  于是,我们会挤在一起,努力地祷告,希望上帝的怒气快点平息。

  我和MAKI,彰还有枫住在一起。枫是我的弟弟,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开了我们。那时,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死亡,我只记得邻居的大婶用怜惜地眼光看着我们,她说:你们的父母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没想到,原来永远需要那么长的时间。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所有的希望都消失。
  父母死后的第二年,我们进了这所孤儿院。我们学会要在每餐之前感谢上帝赐我们食物。可我只希望能出现奇迹,在今后的某一天,有人会带我们走。


  枫7岁的夏天,突然得了高烧。那天夜里,10年难遇的大台风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们没办法到城里去,当然医生也没办法过来。我跪在祈祷室里,在上帝的面前,我恳求能给他生命。枫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清晨,他醒来,然后把所有的记忆都留在了7岁的那年。
  嬷嬷们要把他送走,我抱着他站在院长室的外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什么错事都没有做过,然而上帝却惩罚了我们。MAKI和彰在里面说着请求的话,我只是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
  院长最后同意我们可以把枫留下,她说:只能由你们自己去照顾他,院里没有多余的人手。我们欣喜地拥抱在一起。
  照顾枫的工作并不好做,他的智力永远都停留在了7岁的水平,我们得要教会他很多东西。可是,我想,只要我们还都在一起,那就值得满足了。


  我在孤儿院里学习拉小提琴。
  母亲在世的时候,非常喜欢这样乐器。父亲就送我去音乐老师那里学习。那个时候,每个周末,我们一家就坐在客厅里,他们听我拉琴,枫会在母亲的怀里手舞足蹈。
  枫出事了之后,我又重新拾起了琴继续学习。我想让时间能回到以前。
  每年夏天刮台风的时候,枫会因为恐惧而歇斯底里。我们把他关在房里,任由他吼叫着乱扔东西。我会在那个时候,站在走廊里拉琴,我想他能听见我心里面的声音。
  疲累了后,枫会躲在房里暗暗地啜泣,彰就过去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他被利器划破的手,紧紧地抓着彰,血弄湿了彰的衣袖。
  狂风敲打着玻璃窗,嗡嗡地发出哀鸣。

  我们有时会在一天的功课后,带着枫去学校边的悬崖上看风景。天气好的时候,远处的天边会有美丽的彩虹。等到了夜幕降临,太阳会落在海天相连的地方。于是,MAKI就低低地哼起他家乡的歌。枫会靠在彰的肩上睡着。

  满了16岁,我们都要出去工作了。
  为了能照顾枫,院长特许我留在了孤儿院里。我帮助那些嬷嬷照顾孩子,也给他们上音乐课。
  每年都会有很多的孩子被送到这里来。很多孩子就像当初我和枫来的时候一样,他们睁大着明亮的眼睛期待着。我试想着要告诉他们,那都是些无法实现的愿望。
  可是,我却无法先说服自己。

  枫有时会到我上课的地方旁听。他静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着窗外飞来飞去地小鸟,高兴的时候,就探出头去,试图抓住它们。
  有一次,因为伸得太厉害了,差点掉了下去。我只能关上窗。他就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直到呼出的气把玻璃弄花,看不清为止。

  彰和MAKI每个星期都会回来。他们会带外面的小东西给枫。然后彰拉着枫去悬崖边玩。
  他们在那里互相追逐着,我和MAKI就在后面的岩石上坐着。MAKI笑着谈论他在外面的见闻,然后他说:KENJI,出去看看吧。那太阳落下的地方,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遥远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我看见枫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好长好长。


  我满22岁的那年,孤儿院里来了一群捐款者参观,进进出出地还有很多记者。院长让我上了堂音乐课给他们听。她说:希望你能给孤儿院带来好运。
  我非常用心地上好这堂课。那是为了枫。不论怎样,他需要一个像家的地方,哪怕这个地方是那么的不堪。
  那节课结束后,我拉了段曲子给他们,作为谢礼。
  音符飘过走廊,在走廊的尽头,我隐约地听见枫在哼唱着。窗外有很多的小鸟,门被打开了,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了床头的十字架上。

  演奏非常地成功。
  有位捐款人激动地走上前来抱住我。他对着那些记者说:没想到在这里有这么一位天才。于是那些记者拼命地给我照像。我看着院长的脸渐渐模糊在了笑容后面,人们涌上前来,我无措地看着他们。
  第二天,报纸上报道了我的消息。彰和MAKI打了电话回来,MAKI说:KENJI,你看,上帝打开了门了。

  那位捐款人推荐我去了乐团。指挥和团长听完了我的演奏后,他们兴奋地喜形于色。
  于是,我在那年的冬天,第一次登台表演。
  彰和MAKI带着枫来听音乐会。我站在后台,偷偷地看见枫坐在那里别扭地扯着黑色的领结,彰宠溺地帮他又拉好。
  我们演奏了TCHAIKOVSKY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俄罗斯民族的悲怆,在几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他们看着上帝来了又走了。
  从那以后,我与乐团签了合约。


  和院长告别之后,枫坐在孤儿院门口的台阶上等我。
  我看着他,他对着我笑了。
  我说:枫,我们就要有自己的家了,真正的家。


  我用签约金在城里买了所房子。彰和MAKI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很多年后,我们又住在了一起。就像小的时候,挤在孤儿院狭小的房间里。夏天,我们听着咆哮的海浪入睡。睡不着的时候,MAKI会像个大哥哥一样给我们讲故事。
  那个时候,我们总期望明天会是个新的开始。

  突然之间的改变,枫显得很高兴。他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礼拜天,我们会一起去教堂,然后就到临近的公园里。枫迷恋上了摩天轮。他喜欢坐在里面,转啊转的。
  彰陪着他疯的时候,我和MAKI就坐在边上看着。我们买大家喜欢吃的桔子糖,枫会把它们分成四份,不多也不少。


  可幸福总是不长久的。有时,上帝也会妒忌的。

  第二年的春天,MAKI工作的时候出了事故。他从30多米高的鹰架上跌落了下来。
  送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们等在手术室外的走廊里,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枫突然拉着我说,要吃糖。他吵着找MAKI。我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楞楞地看着我,转身抱着彰,哭了。

  MAKI的手术很顺利。他暂时挽回了性命,当然付出的代价是永远地无法行走了。
  上帝给予人们一样的东西的时候,总会要拿走你另一样作为补偿。人生,有的时候就是一场残酷的交易,成功不成功,只在于你是不是会聪明地拿价值小的去换取价值大的。
  我们在病房外等着他醒来。
  MAKI接受了命运之神对他的安排。在我和彰工作的时候,枫就会陪着他。枫学会推着他去花园里走走。他有时教枫下棋,寂寞的时候,这是他们俩互相安慰的最好方式。


  MAKI开始对我变得苛刻。他会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一遍一遍地放我演奏的唱片,然而在我回家以后,又对我不理不睬。
  终于有次他对我发了火。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他对着我吼道:KENJI,你的手不是用来洗碗的。枫被吓坏了,碗从他的手上落在了地上。
  我听见了破碎的声音。
  我走过去,抱住他。他说着:对不起。我摇摇头,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我知道MAKI一直希望我能有机会开独奏音乐会。我有时也梦想能够这样。可这又谈何容易,就算我是一个天才,可是现实的壁垒不是用一个所谓的天才就能够打破的。
  我曾问过乐团的指挥,他笑着对我说:年轻人,要有耐心呀。在这个世界上,我其实一无所有。   时间有时也是苛刻的,它会不允许人们有耐心。
  入秋之后,MAKI的身体突然之间不行了。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医生说那是因为手术后的并发症,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我想着他说过想看到我登台独奏的情景。我疯一样的四处寻找能开独奏音乐会的机会。那位推荐我的捐款人这时候出现了。他请我吃饭,问我是否有这方面的愿望,他说他可以帮我。

  我兴奋地赶往医院,我告诉清醒着的MAKI,我可以像他愿望的那样,开独奏音乐会了。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我说吧,KENJI,太阳落下的地方,其实离得真的不远呢。
  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再次地入睡。
  彰比划着告诉枫关于我的事,枫跑过来抱住我,他亲了亲我的脸颊。

  我没有告诉他们,所谓的慈善事业,也还是要收取利息的。
  那位捐款人并不是无条件地帮我。

  音乐会在圣诞节的前夜举行了。枫和彰都在医院里守着MAKI,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
  演奏的时候我很用心。
  我知道MAKI在听着;这个夜晚,我只为他一个人拉琴。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捐款人的别墅。
  整个城市里弥漫着新年的气息。昨晚的烟花到处散落在街道上,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吱呀呀的,留下长长的脚印。
  MAKI在昨天晚上很安静地走了。彰说,他找了我一个晚上。他揪着我的衣领说:你究竟去了哪里?

  葬礼后,我们火化了MAKI的尸体。然后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悬崖下的海里。
  枫在一边把兜里的桔子糖拿出来,他仔细地把糖分成了四份,然后把其中的一份也撒进了海里。
  我听见他问彰,MAKI去了哪里。彰说:他回家了。


  独奏音乐会开的很成功。
  我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对我来说,这和过去没有任何的分别。
  我参加一场又一场的音乐会,我拉给一群又一群人听。MAKI不在了,拉给谁听都一样的,不是吗?
  记得MAKI说,最美的音乐是用灵魂拉的。是的,我拉过最美的音乐了,在一个逝去的夜晚。
  所以,我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家里附近开始有很多的记者出现,他们挖掘我的过去和现在。枫会经常受到陌生人的骚扰,他有时只能很无措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彰说:不如我们搬家吧。
  我摇摇头,拒绝道:我要和MAKI在一起。
  他说:那他死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在呢?

  彰的话虽然说得很平静,但却像锥子一样刺痛我的心。
  我笑了笑说: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是不得已的。
  彰看着我,继而是漫长的沉默。
  走的时候,他说:MAKI死得时候笑了,他似乎很满足呢。

  我让彰带着枫搬了出去。
  他们住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头,那里靠近海。彰在每天工作后,就带着枫去海边。夕阳照在金黄的沙滩上,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们笑闹着,像往常一样。
  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那年的夏天,8月的时候,又开始刮台风了。
  夜里,我被铃声惊醒。
  枫因为台风而受了惊吓,他睡不着,吵着要吃桔子糖。彰冒着大风大雨出去给他买。在商店街的路口,一辆小轿车在行驶中打滑,连带着他一起撞在了路边的花坛上。
  我带着枫去警察局认领尸体。
  签完字,我拉着枫走出警局。在门口,枫突然说:彰呢?彰呢?我对他说:彰已经回家了。他不相信,拼命地摇头。他发了疯一样地冲进警局,那些警察拉住他,他跪在停尸房的门口,他哭着对我说:彰呢?彰呢?他哀求着我把彰找回来,他说他不要吃桔子糖了,一边又一边地说着他不要吃桔子糖了。   走过路口的时候,大雨已经把路口冲洗地很干净。花坛边散落着孤零零的一个又一个桔子糖。我走上前去,一颗一颗把它们捡起来。枫问我:彰是不是去找MAKI了?我说是的。他又问:我们什么时候会再看到他们?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小枫,会很快。
  他笑了,蹲下来帮我一起捡。
  孩子不会离家很久的。时间到了,我们自然会回家的。


  秋天的时候,我对外宣布今后不再拉小提琴了。在一片惋惜声中,我举行了场告别音乐会。枫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听我拉琴。在黑暗中,我能清楚地看见他微笑的脸。
  第二天傍晚,我开车带着他来到孤儿院旁的悬崖边。一路上,他安静地坐在旁边吃我买给他的桔子糖。他认真地剥开每一颗糖,然后认真地吃完它。
  深秋的海边,刮着凛冽的风。我们依偎在一起,我拿出最后一颗糖,对他说:枫,来,我们分了他。他咬了一半,随后递给我。他睁大了眼睛问我:KENJI,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我点了点头。他显得那么的高兴。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落在了地平线的后面。
  枫在我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他的眼睛,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散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想,太阳落下的地方真的不远。
  在这个时候,我伸出手,就能触摸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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