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那家伙就在那里
作者: 草头,收录日期:2007-04-20,1105次阅读
~ requiem ~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启示录第二十一章四节》
1
沉湎在梦中不愿意醒来。
在这赫伦斯森林的深处,迷雾般环绕着的冷然气息,远处仿佛有不知名的生物用极尽嘶哑的声音吼叫着。想是就此睡去了,它们离得那么远,朦胧间又似乎就在耳边。
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法遏制地颤抖着。只有近处一堆残留的灰烬,证明着存在过的温暖。也许会渡不过去,他这样想到。微微地扭动了身体,牵扯到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提醒着一切苦难的根源就在那并不遥远的过去。
从长身成人的地方逃来这里已有好几日了吧。仙道不能确定时间,就像不能确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一样。抬起头环顾四周,山洞的岩石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植物。向外望去,黑漆漆的,一切都无法洞察。
那些被他舍弃在尘世之外的人们,曾经掌握着他的生死,如今在千里之外依然忐忑不安地四处搜寻着。然而正如他的无惧,那些愚蠢的人类天生害怕黑暗。他这样想着。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的深处,在这分不清晨钟暮鼓的暗域里,他们赖以依存的神的光辉是无法达到的。
仙道不禁嗤笑起来,背部的伤痛仍然刺骨。紧闭着眼,辗转于噩梦中,直到火光的声音把他唤醒。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一个矮小的地精灵蹲在火堆边,看着他说道。
他坐起来,环抱起身子。
“我看你一直在动,很冷吗?”
“有点。”仙道承认道。并不愿意向他述说自己所获得的启示,任何梦幻或是臆想的东西对他们都是无用甚至可笑的。
“嗯,与我是没什么。不过相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环境一定不会习惯的吧?”地精灵用树枝挑动着火苗。
仙道没有答话,气氛沉默起来。
过了一会,忽然又听到对方说道:“河谷那边的红花盛开了,满山遍野的,好像火在烧一样。”
仙道有些无知地望向他。地精灵的思维方式,他至今还摸不着头脑,他们会毫无逻辑地跳跃在不同的事件片断中。
“等你伤好了,带你去看吧。”他回头笑着,“刚才我们去了那里。”
对于这样的“我们”,在不久之前仙道还分不清楚。所有的地精灵都长的一样,看上去像是还未完全长大,模样只有四五岁的孩子般。但实际上,他们要比任何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都要年长几百倍。
一开始他还猜想过他们究竟是如何区分彼此的。他们表面上分不出老幼性别地聚居在一起,看着别人就好像自己一样。据他们自己说是靠气味互相辨认的,这听上去没有任何理性的成分。
“现在是白天吗?”仙道问道。
“嗯,快傍晚了。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山后了。我看见山脚下的村庄有炊烟冒出来。”地精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按照人类的习惯,现在是几点?”
“时间吗?”
“嗯。”他点点头。
“大概是四五点。”仙道确定道。
“那么是到了肚子饿的时候了。”精灵吃吃地笑着,“玛亚那个笨蛋还没有过来。”他边说边朝外张望着。
“堤洛,堤洛!”
不一会,从外面传来女孩子的叫嚷声,“快来帮忙!堤洛,听见没有,快来!”声音从远处越来越近。那个叫堤洛的地精灵朝仙道“嘻嘻”的笑了笑,从他身边飞快地跑了出去。
玛亚是仙道唯一不用考虑就能认出的地精灵。那独特的奶声奶气的嗓音,在这些自诩为有着黄莺般美妙声音的族群中,是和人类最接近的。
她双手捧着各式的蘑菇出现在仙道的面前,“你一定饿坏了吧?”她弯下腰把这些菌类散落在地上。仙道轻摇着头。
“真是慢死了,堤洛,你像个老头一样。”玛亚叉着腰抱怨道。
“我才400岁!”堤洛连忙反驳。他拉着什么东西慢吞吞地出现在后面。
“哼!我看约翰爷爷都比你跑得快!”
“你胡说!”与往常一样,他们俩会在仙道的身边互相追逐着。
“我说……”仙道试图阻止他们,便开口说道,然而却又注意起那个被带回来的什么东西。
停驻在那里,借着昏黄的火光,不知道那突然出现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它站在黑漆漆的阴影里,只有大大的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外界。
兴许是有些不释然的慌张,仙道心头一凛,不禁毛骨悚然起来。与此同时,背后的翅膀完全伸展开来,那巨大的羽翼顷刻充斥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
地精灵们停下了脚步,伫立在那里看着他。从他们惊异的表情里,读出了不可思议。
有些日子没有看到过它们了,哪怕是在拼命逃离那些属于自己的刑罚,却仍然像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用两腿奔跑。
这一如既往的隐忍着罪的黑色羽翼,柔软地在掌下滑过,好像丝一样。追溯时光的流逝,又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是只幼小的公鹿。仙道垂下头,为自己莫名的害怕而感到羞愧。
“它从刚才起就一直跟着我。”玛亚无可奈何地甩了甩头发,“赶也赶不掉!”
“它迷路了吗?”
“也许吧,谁知道呢!到是你……”女性的地精灵朝仙道走去。她伸手触摸他的翅膀,惊呼起来,“天哪,堤洛,是真的!”
仙道的外貌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不会再出现小时候那近似于恶魔的样子。也许是越来越和人类相像起来,所以有的时候连自己都忘了在身体里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血液。除了那黑色的翅膀,只有它们能切实地证明着一切。
“你是天使?”玛亚疑惑着问道。
“胡说八道,天使的翅膀是白色的!”堤洛答道。
“你又没看见过天使。”玛亚不甘示弱地还口。
“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她哑口无言。他们共同看向仙道,眼光灼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
静默了许久,只听见她低声地说道:“原来真的有恶魔呀!”
2
要打发天性好奇的地精灵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仙道奇怪于他们居然没有一丝害怕。也许是因为模样并无变化吧,收起翅膀,他和随便哪个人类没有分别。仙道猜想着,也许血统不纯的自己,即使在恶魔里也只能算是个低等的家伙。其实,无论什么时候,体内的另一半正常基因总占着主导的地位,他从没有做过任何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可人类总会想着与其事后补救,不如防患于未然,所以才会有“猜忌”这样的词语吧。
地精灵们从寄居的洞穴里回去了。一定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的,仙道想着。不知道明天面对自己的会是怎样一种境遇,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连夜出逃。
也许等到了明天他就会被赶出这里了吧。记得小的时候看过的童话书里,恶魔不是大都以吃精灵和人类为生的吗?就算并没有这样的自觉,但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凶性大发。对于那些仅有他三分之一高的小东西来说,留下自己是非常不智的选择。
他抬头看了一下周围,新起的的那堆火还在燃烧着,噼啪作响。要去哪里呢?或者说能去哪里呢?
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哪里也不想去。然而想妥协于自己的怯懦,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如果张开翅膀的话,应该哪里都可以去得了吧。拥有飞翔这样遥不可及的能力,有时甚至觉得,也许恶魔是比人类更神圣的存在也说不定。
每次只要为对方设身处地的思考,就会越发觉得人生的无力。如果是个自私,狠毒,凉薄的恶魔,如果还有那么一点恶魔的天性的话,就不会有这样的烦恼了吧。
仙道挣扎着起身,往洞外走去。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耳旁有猛兽的嚣叫声,听来不觉让人感到心惊。想要退回去,却又狠下了心不回头。与其心存幻想然后再被驱赶甚至绞杀,不如找个不讨厌的地方自生自灭也好。
寻了一下方向,便朝另一处走去。也不介意走了多久,反正在这个地方,时间本就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摸索着前进,前方的空间越来越开阔起来。不多时,便出现了一个大湖。完全没有想到林中会有这样的景致,在皎洁的月光下,湖面泛着粼粼的波光,周围的树木好像被涂上一层荧光般,散发着魔性的魅力。
一直以来都被告诫着赫伦斯森林是聚集着魔鬼和脏东西的地方,那里有专吃小孩的怪物,饥饿的时候甚至连大人也不放过。在恐惧与谎言中度过的儿童期,哪怕到了明知道那只是吓唬小孩毫无根据胡诌的成年期,一旦形成了共识和惯例,再无理的事情也会成真。
如果仅是一个普通人类的话,就无法欣赏到这样的美景了吧。晚风吹过湖面,树叶有节奏地沙沙作响,似乎在唱着美妙的歌曲。仙道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放松全身沉浸在其中。静下心来,甚至能明显地感到身上的伤口在愈合。
第二天一早,阳光便暖洋洋地洒在了草地上。仙道睁开眼,有些惬意地扭动了一下被烤得热烘烘的身躯。身边有几只小鸟停在那里,它们仰着头盯着他看。仙道伸手过去,它们也不躲,只是往后退了两步。其中有只胆大的,飞了上来,立在他的手掌上。
那是种从没看到过的鸟,对这类生物没有研究的仙道当然是叫不出名字的。他用另一只手去触摸它,它于是反过来用嘴啄他的手。反正也毫无疼痛的感觉,索性就这样玩了起来。
太阳从东边移过来,晒得越来越猛,鸟儿们终于按耐不住逃离了这片空地。仙道于是起身,蹲在湖边抹了把脸。
因为莫名地多出了大把的时间,反而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他没来由地沮丧起来。没有了下一步的计划,人生就像是刹那停止的弦乐,就算未来的章节再怎么华丽,没有演奏的机会也是枉然。
肚子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处在这个年纪的少年,永远都是一付吃不饱的样子,胃口大的吓人。记得以前总是趁着达伦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厨房找东西吃,哪怕那个时候离上一顿大餐仅仅几十分钟的功夫。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体质与常人不同吧,所以即便是像达伦这样奉信着“过多的欲望便是罪”的教徒,每每撞见了也只是摇摇头轻笑着给自己更多的食物。
是知道自己的来历,所以才会毫不抱怨地接受。那样虔诚的教徒为什么会收留象征着不详和罪恶的自己呢?他们不是应该一生克制,最后得到上帝的宽恕直上天堂的吗?如果仅是因为那个生下自己的女人,那不是更应该充满着憎恨,而非善待吗?
不过,也许他找到了报复自己的手段,仙道有的时候也会这样想。至少给自己起那样配不起的名字,就像是雪地里的黑炭,显而易见地成了一辈子的笑柄。
傻瓜才会相信他的鬼话!仙道拾起脚边的小石子扔在湖里,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忽然之间到也不觉得寂寞了。
随便捕只兔子什么的吃吧,仙道暗暗想着。地精灵是以矮灌生物和菌类为主食的,他们几乎是不吃动物的。所以在受他们照顾的那些日子里,尽是些蘑菇填饱肚子。
然而并不是人类了,又要在这个森林里生存下去,对于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反而没有了咀嚼它们的那份天经地义的感觉,到似乎更为心心相印起来。
“嗨,你在这里?”
正当仙道左右为难的时候,猛然听到有声音在不远处叫他。在森林里会说话的生物不多,除了那些地精灵。
他回过头去,看到堤洛和玛亚站在山榉树下,他们微笑着向他招手。
“你怎么在这里?”玛亚蹙着她的鼻子说道,“我们找了你半天。”
“我只是随便走走。”仙道带着不好意思的口气遮掩道。
“啊,你的伤好了吗?”玛亚跳到他的背后张望着,“真快啊。是不是堤洛?”
“嗯,嗯。”男性精灵忙点头答应着,“嗯,人类恐怕没有这样惊人的恢复力吧。”
这样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表扬自己,仙道有些默然地自嘲起来。
玛亚狠狠地瞪了堤洛一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精灵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辩驳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真是个白痴!”玛亚用指骨敲了敲对方的脑袋。堤洛抬手捂着,哇哇地大叫了起来。
这是事实,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仙道只能尴尬地笑着说道:“这没什么。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小鸟告诉我们的,它们是精灵的伙伴。”
“哦。”那些聒噪的小鸟,仙道不禁要埋怨起它们的多事。
“你在忌恨它们!”玛亚仰着头,淘气地“咯咯”笑着。
就算知道对方只是戏谑地嘲弄自己,但突然被人说中了心事,任谁也不可能自然起来。
“你怎么知道?”仙道反问。
“做为精灵的能力吧。”女性精灵甩了甩她的头发,颇为得意地说。
“你不行吗?”堤洛瞪大了眼睛询问他。
“啊,好像不行。”
“太差劲了!”
“你说什么呢,堤洛?”玛亚扭头警告他,“其实这种能力有的时候也不牢靠。”她又有些遗憾地补充道,“总而言之,是那种到了需要的时候却又起不了作用的东西。”
“华而不实。”仙道接口道。
“那是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啊,那个啊。怎么说呢?…………一种人类的表达方式吧。”要向他们解释清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仙道本就不擅于教导别人。
精灵们对望了一眼,然后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话热切地交流着,似乎是在辨析这个从没听过的词语。他们像是完全忘了身边的第三者般,把仙道摈弃在了话题之外。
实际上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更有趣更实用的能力。如果以这样的状态继承那个恶魔的事实的话,真是不由得让人泄气。脑中一掠过这样想法,仙道呆呆地,转念闭上了双眼。竟然会为此遗憾。他默默地,一边又一边地唱着神的名字,祈求着他们的原谅。
不知道什么时候精灵们的讨论结束了。玛亚上前拉了拉仙道的衣服,“喂,我们走吧。”
“走?”他不解地望着他们。
“长老说想见见你。”
“呃……”有一种要拔腿跑的冲动,仙道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走啦,”堤洛率先往林子里走去,他回头“嘿嘿”地笑着,“你这个胆小的恶魔!”
真是有够讨人厌,仙道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低头咒骂道。
玛亚像似察觉了什么,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唉,仙道叹了口气,不禁感慨起来。遇到可以洞察人心的家伙,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相处啊。
3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从精灵们的聚居地出来,天色已近黄昏了。
精灵们住在靠近湖的一片开阔地带里,相对于原先寄生过的山洞,这里犹如是天堂一般。他们利用石块和木头建造房屋,过着完全世俗式的生活。
最终被允许留下来的仙道并没有显得特别高兴,他当然是无法享受这样美好的地方。那些长老们要求他尽可能远离他们。
森林的另一边靠近村庄,猎人和樵夫会经常出入那里,自然是不能去的。既然这样的话,就只能选择相反的更深的深处了。
“Akira!”想着自己的心事,仙道随口答道。
“哎,”两个游手好闲的跟屁虫赞叹道,“很不错的名字嘛!”
“呃?”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好,被称赞得莫名其妙的仙道心想着,如果叫米加勒的话,这两个家伙是不是会晕倒。
“你们要一直跟着我吗?”
“啊,不是。”女性精灵连忙摇头否定。
“我现在要去找个地方住下来。”仙道抬头看了看,天黑压压得被众多大型乔木遮盖着,“天快要黑了呢。”
“嗯,Akira。”堤洛说道。
“哎?怎么?”
“我们到有个地方,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什么?”还没有回过神来,便被拖着往前走了。
穿过大片的树丛,感觉走了很多路,但天似乎没有暗下来的意思,就好像在魔幻世界里一样,时间被停止了。
“河谷那边的红花盛开了,满山遍野的,好像火在烧一样”,那时堤洛说过的话,想来也就是指这里了吧。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那也不能算是河谷,因为水流只是狭窄地从石缝间淌过而已。在谷底确实有大片的红色花朵开放着。这种在秋季还开得如此艳丽的花朵,对于仙道这样的种花老手来说,也一下子叫不出名字。
越是艳丽的花朵,颓败的速度就越快。记得以前达伦就这样抱怨过。它们好像就是为了赴死,所以才出生一般。
“怎么样?”精灵们焦急地催促着他的回复。
“很漂亮。”仙道说道。
“你看,你看,我就说他会喜欢的吧?”他们似乎很高兴,在原地转着圈圈,到最后又开始为了“是谁先提出来”的问题争吵了起来。
真是永远不知道疲倦的种族。仙道无奈地摇了摇头,独自勘查起地形来。
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红色。然而,也许是因为骨子里不可避免地带着人类的狡诡,所以也说不出直截了当拒绝的话。
以前总被人说“笑的像个傻瓜一样”,那时申辩“是因为要跟你完全不一样”。这样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实际上有多少能立住脚的成分,自己也没有把握。
因为一个人孤独惯了或者异于常人,所以不能随心所欲的支配喜好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不被人讨厌,不正是所有人都希望的吗?
不过,也许有着“怪物思考模式”的人是自己也说不定,总是会先入为主地把“异于常人”的想法强加给自己。想来,那家伙也最讨厌自己这样了吧。一想到他板着脸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的识别能力”,或者干脆骂一句“白痴”了事,就会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居然还和自己成为朋友的他真是太可怜了。
“你决定了?”地精灵问道。
“嗯,我想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地方了。”
“啊。”他们相视而笑,好像完成了一件多大的事情一般,互相紧握住手。
看着他们如此的高兴,仙道也莫名地感动起来。
他们是因为太蠢了,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还是因为与生俱来的悲悯天性,不晓得如何去怀疑?只具有些低级魔力的地精灵们,或许是一贯生活太过无聊了,在这个森林里也没有什么实质性能伤害到他们的东西。他们或许把自己当作个新鲜玩具来对待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仙道不禁觉得好笑。
“你要建房子吗?”
“嗯,今天看来太晚了。”
天上已经有两三颗星星出来了。
“等明天一早吧。”
“那么,我们明天来帮你好不好?”地精灵们看上去非常兴奋。
果然是以一种办家家酒的心态来对待的。承受着他们热切的目光,想说不好都难吧。目送着他们远去,仙道忽然有种选择留在这里也好不到哪去的预感。
夜晚独自躺在空地上,没有屋顶的遮盖,天是无尽的开阔。伸手摸到开在身边的花,便折了下来,拿在手上把玩。那家伙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虽然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会接受这样的事实。伤心总是有尽头的。
依稀还记得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在达伦的葬礼上,根本还不懂世事的年纪,却谁也没有懵懂天真的心。那个时候会注意他,也许就是因为那种相似的寂寞味道。说来,人类也算是会通过气味分辨的种族呢。
非理性的判断到底有多少准确性着实难说,但有的时候却又会由于它的神秘而让人向往不已。从讨厌到接受,甚至成为朋友,这样一个不算短的过程,因为“除了对方没有别人了”,所以才会让人倍感珍惜吧。
总的来说,这世上确实有叫作“缘份”的东西。
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的仙道,没多想就悄悄地往村子里去了。就算是白天也不会有热闹喧哗出现的村子,到了半夜里更是寂静的可怕,平素里“汪汪”乱叫的狗大概也在做着好梦。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看到有好多人家都把十字架挂在门口。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或者也可说是积怨已久的报复,仙道一家家地拿下了那些东西。想到第二天他们惊惶失措的表情,就偷笑起来。
他最后走到那栋熟悉的房屋前,二楼的窗户开着,风吹散了窗帘直落到外面来。仙道踮起脚把手里的花放在窗台上,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走上回去的路,隐没在森林里。
4
在森林里的日子并不像原先所料的那么枯燥。
虽然有很多的生存问题要去考虑,但从某种角度上说食物并不缺少。要开始学会如何与其他生物相处,不过所幸的是河谷这块地方也不太有大型动物出现。那两个地精灵们会每日定时拜访,时间长了,就好像回自己家一样。
无所事事的仙道,在住所边另辟了块地,重新种起了花卉。
森林里到处都有开花植物,然而要说好看的话,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精心培育出来的。或者应该说,要靠精心培育出来的东西,一般都是没法自然生长的比较正确吧。
花籽是托地精灵搞来的。他们虽然大都是些乡下土包子,也没什么上水准的鉴赏眼光,不过总有些人远游在外,去过的地方够多,所以时间一长,到有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品种。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偶尔的时候,仙道也会在晚上回去山下的村子。每次都会带上新开出的花朵,每次都只是放在窗台上,然后直接踏上归途。
渐渐地已经不用再踮起脚尖了,相较于一成不变的地精灵,明显长高的仙道开始担当起适合的角色,帮他们做些够不着的事情。长老们也不再对他有所顾忌,年轻的则早就混在一处了。
差不多到秋末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为了渡过漫长的冬天,精灵们都要储存足够的食物和木材。即使并不害怕寒冬,仙道也还是像他们一样为自己做了必要的准备。
“Akira,你准备怎么过冬?”
“哎?这个嘛……”
“我们到了冬天就不会经常出来了。”玛亚站在屋前的树桩上,看着仙道为花圃搭上暖棚。
“精灵也要冬眠吗?”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个么……只能算减少外出吧。”
以前,特别是遇上下雪的天气,往往会有在外的地精灵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虽然他们是长寿的种族,但并不是不老不死。天寒地冻的日子,晓是健壮的也不会好受。
“我大概会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吧。”
“也不去村子里了吗?”
“呃?”仙道抬起头,吃惊地望向她。
玛亚朝他眨眨眼,开心地笑着:“知道我们怎么晓得的吗?”
才不想增加她的得意劲呢。仙道无奈地应声道。“嗯,嗯,你们是无所不能的精灵嘛!”
女性精灵“呵呵”地笑了起来,“森林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伙伴。”
嗯,说来,地精灵的某些能力,即使不强,但也很实用。比如说他们能和任何一种生物交谈,包括植物。光这一点的话,就让人很羡慕了。
如果人类也有能和其他生物交流的能力,那么难以启齿的话就不用藏在心里了,反正随便找到个媒介,就能顺利的完成心愿。可是还是有很多话是想当面说的,就算再难堪,只要能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会有表达的勇气吧。
“村子里有你的朋友吗?”精灵继续问道。
“啊,是的。”
“女孩子吗?”
“不是。”
“真的?”她再次确认。
“嗯,真的。”
“哦……”
带着狡猾的笑容,玛亚刚要接着说话,就看到近处的树林里,鸟儿们“轰”的一声四散飞了开去。
“怎么回事?”
“不知道。”停下手里的活,两人向那个方向张望。
“喂,不会是狗熊吧?”
“开玩笑。”
“嗯,说的也是。在这块地方,还真没见过比你大的动物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仙道摇摇头一付欲哭无泪的样子。
“不对,”忽然,玛亚从树桩上跳了下来,“我闻到人的味道了。”
“喂,等等我。”毫无头绪的恶魔紧跟着追了出去。
有人坐在树丛里,正在努力地站起来。为了捕食猎物,仙道在这一带周围挖了很多陷阱,因为缺乏必要的方向感,有的坑连挖的人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看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转过身来,想要叫却叫不出口的名字,即便只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却也好似千山万水一般。
“Akira,你们认识?”可能缺少某种感性触角,地精灵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打破了沉寂。
“嗯。”
“这个人类真奇怪,居然能跑到这里来。”
“啊,说的是。”仙道依然盯着那人,笑着说道:“那家伙本来就是个怪人。”
“哎?怪人?”玛亚也看向他,愈发地好奇起来。
那人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可能是刚才跌伤了,所以在玛亚看来,脚步有些不稳。
他在仙道面前停了下来,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仙道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
“喂,你干吗!”
“白痴。”
一扫久别重逢的惊喜,玛亚觉得这两人好像仇人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流川就会窝上一肚子的火。为什么他总喜欢做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呢?
那日在窗台上看见花的同时,村子里像是炸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早上起床的人们发现挂在屋外的十字架都不见了。一定是原本以为已经离开或者死去的恶魔又回来了,所有的人都这样想,男人们更是拿起了家伙叫嚷着要去把他找出来。
难道这家伙想被吊在广场上烧死吗?因为怕被人先发觉窗台上的秘密,总是提早起床消灭证据,因为不知道哪天会有,这半年来几乎没有睡过懒觉,害得自己永远都是一付睡不醒的样子。真是做事不经过大脑,看着他高高壮壮的健康模样,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重新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这种时节的雨总是带来阵阵凉意,直往身体里钻。虽然还未到傍晚,天却已全黑了。
玛亚看着那个陌生人坐在床边,上下打量着居所。他好像刚刚注意到她般,指着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喂,谁才是东西啊!心里轻声嘀咕着,地精灵青着脸,一付愤懑的表情看向他。
“她叫玛亚,是森林里的地精灵。”
“地精灵?”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着玛亚。
“嗯,很奇妙吧?反正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有,仔细想想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对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也不搭话。仙道正想再说什么,就看见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玛亚的头。
“流川……”还未来得及阻止,却又见他火烧似地把手抽了回来。
居然是活的。他的手上还留着软软的感觉,甚至有温度。实际上,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去衡量,那个所谓的地精灵确实和小孩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尽管如此,却也直觉里没有把她当作人类来看待。在这森林的深处,是不应该也不会有人类这样的生物存在的。
不久前,村子里的人终于放弃捕捉仙道了。大半年的平安无事和一无所获,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紧张的气氛消失后,他就想着,这里附近,除了森林,不可能再有其他地方供他躲藏了。抱着极大的勇气,相信一定会找到,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往里走来。
那个叫流川的家伙转过头看向仙道。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头暗自感谢神。那个笨蛋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了。
5
冬日的森林,到处充满了萧瑟的景象,然而在河谷边却是荡漾的暖春。
地精灵们很快发现,那个恶魔已经不需要他们了。他的朋友几乎每日都会来,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别的事物。
“要去那上面看看吗?”仙道指了指眼前一棵高大的树木,它挺拔的树干直冲云霄,树枝上还留有些尚未掉尽的枯叶在风中飘荡着。
从那上面一定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放眼望去,会是一片辽阔的世界。又离天那么近,伸出手去也许就能触摸到了。
可是,要爬上去吗?流川犹豫着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早就不能做爬树这样的事情了,因为从高处落下而弄伤的腿,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也足以影响日常的生活。实际上,他就是一般人眼中的跛子。
“啊,不用爬上去。”像是察觉了他的忧虑,仙道微笑着说:“我带你上去。”
很久没有见过的翅膀再次出现在流川的面前,它们看上去比上一次见到的更大,更有力了。乌黑的羽毛闪着明亮的光泽,抬手抚摸它们,颤动着,好像连带了心跳一般,在掌下涌起一股挥不去的暖意。
夕阳穿透薄雾从赫伦斯山的一头照过来。由于角度已经很低了,被山脊遮挡的部分折射出眩目的光晕来。
“可惜不是清晨。”坐在高处的枝干上,仙道叹息道。
“嗯。”
“如果你能早点爬起来的话,”恶魔揶揄着身边的人,“清晨的景色会更美。”
“白痴,谁会为了这种事情早起床。”
“少睡一会又没关系。”
“哼,那是谁害的?”流川狠狠地瞪他,“我要补眠。”
仙道“嘻嘻”一笑,从对方眼里看不出生气。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刚会飞行,于是便拖着他去试验。也许是因为没有经验的缘故,那双翅膀也根本不能支撑住两个人的体重。事后欺骗所有的人说是因为不小心从山上滑落了下来。虽然没有得到过多的责备,但是流川的腿因此留下了残疾也是不争的事实。
“为什么不抱紧我?”想到这里,仙道低声问道。
难道想一起摔下去吗?那时早就吓坏了的两个人,看着不断沉下去的自己,除了放开手还有什么更有用的办法吗?
“笨蛋,”晃动着双脚,流川静静地说道,“没抱紧我的人是你吧!”
远处的山下升起了阵阵白烟,当风吹过,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伴随着落日,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一朵一朵,好像撒下的花一样,停在衣服和头发上。
“下雪了!”伸手接住它们,冰冰冷的,瞬间化为一滩水。
“嗯,冬天到了呢。”
如果不是因为把自己弄伤了,那家伙也不会冒着危险,拼命地练习飞行吧。不是不了解他内心的自责,正因为是如此地了解,所以才会放任他,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甚至说要比正常人更像地生活。
说来,这世上的事有千千万万种,究竟是谁害了谁真的很难讲。
转过身,流川看着对方一付怡然自得的样子,忽然间百感交集。他用力抱住他,用上了全部的勇气。眼泪不争气地滴落下来,渐渐地转为低沉的呜咽声。
“嗨,怎么了?”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顺着衣领滑落在头颈上,仙道拍拍怀中人的背脊。“嗨,嗨,”他摸了摸那人柔软的黑发,“傻瓜,不要哭了。”
“你才是傻瓜。”埋在颈项中的声音闷闷地驳道。
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吃亏的家伙,仙道晃晃脑袋,不禁莞尔。
雪越下越大了,望着骤然恶劣起来的天气,甚至也没有了原先想要赏雪景的兴致。
坐在树上的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浑身沾满了雪花。仙道伸手拍去流川衣服上的积雪,打趣道:“如果是新年的时候,你到可以做圣诞老爷爷了。”
“哼。”
“真的真的。”
“罗嗦。”
“喂,圣诞老人,我要礼物!”
“没有。”
“喂喂,人家要礼物么。”仙道装得像个天真小孩一样,扯着流川的衣服。互相嬉闹间,树枝吃不了力,从中间“哗”地裂了开来。
白痴。虽然在半空中被对方接住,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灾难,不过虚惊一场,至此还有些后怕。回想起刚才的情景,流川在心里忍不住骂道。此刻的两人正躲在屋子里,刚刚燃起的炉火温暖着整个房间。
“天色不早了,要回去了吗?”
倚在桌边,看着窗外的飞雪,流川摇摇头,接过递来的茶杯。
“你母亲会着急的。”
“她才不会管我。”
“哎?怎么了?”
“她在9月的时候再婚了。”
“是吗?”
“嗯。”听上去有些掩不住的落寞。
“那你还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当然,我才不愿意过去呢。”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仙道笑着抚乱了对方的头发。
“嘁,要你管!”流川不高兴地撇过嘴去,再也不吱声了。
在冥冥之中,也许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或者是宿世的因缘羁绊也好,但是基本上,和一个纯真直率的人相处并不困难。不用费心去猜忌对方的想法,也不用刻意去制造些什么,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东西越会让人心动。也正因为如此的难得,所以才会保留着一颗不能失去的心。
两人挤在狭小的木板床上,翻个身就会“咯吱”响个不停。外面还在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越过窗子看出去,在黑夜中,所有的一切都泛着惨淡的光。
仙道把头枕在手臂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身边的人也不理睬他,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不知道是说什么起的头,想到这里,仙道兴奋地抬起身子,“喂,你说呢?喂……”
“吵死了,”被搅得不耐烦的家伙连头也不回,径自卷缩起身子,捂紧了毛毯嚷道:“一辈子才那么短。”
6
好几个月的肆意玩闹,也许是因为懒洋洋的冬日,总让人提不起思考的劲来。然而再怎样不受重视,一到了开春,大人们好像是突然想起了这个人般,流川再也不能随意地往森林里去了。
生命中仿佛一下子缺少了什么,仙道有着整日整日的无聊。不过幸好的是,精灵们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春日的暖风,适宜的气候,再加上百花盛开的景色。玛亚和堤洛恢复了以往的例行拜访,别的精灵们有时也会拉家带口的在树荫下野餐。
“Akira,”堤洛提着一篮子蘑菇走到仙道的面前,“喏,给你。”他手一伸,把篮子递了过去。
地精灵有时会带些菌类上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生相息的关系,他们找到的菌类总是那么鲜嫩、好吃。刚开始的时候仙道还会推托,后来吃上瘾了,也就不客气地接受了。
接过篮子,把新鲜的蘑菇倒在盆子里,“想要喝茶吗?”
“好。”堤洛爬上椅子坐好,“那是蜂蜜吗?”他指着橱柜上的瓶子。
“嗯,是的。”仙道把它拿了下来,“要吗?”
“嗯,”堤洛拼命地点头,“要多点。”
看着他急不可待的表情,仙道有些好笑地帮他放了很多。基本上,地精灵是个热情而单纯的种族,他们讨厌虚伪的客套,这点和流川到有些像。仙道有时想,可能自己真是个笨蛋吧,所以不用搞脑子的交际方式是最喜欢的了。
“你的朋友,今天也不来吗?”喝了鼓鼓一肚子水,小精灵打了个饱嗝。
“不,他今天会来。”
“哦……”
“怎么?”看着笑得神经兮兮的堤洛,仙道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听说那个家伙很漂亮哦。”
“哎?”
虽然说,以前也一直听到村里人有“流川太太生了个漂亮儿子”这样的说法,不过对同性没有什么鉴赏能力的仙道来说,只是觉得那家伙看上去很舒服。在他看来,有些苍白的肤色,消瘦的身形,再加上差强人意的秉性,除了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外,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刚过水准线而已。
“嗯,玛亚上次回来后,就直嚷嚷。”堤洛好像很不平的样子,“我也要看看。”
又不是什么展览品,仙道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有什么好看的!”听上去一肚子怒气。
“不是……那个……”会错意的地精灵连忙结结巴巴说道:“Akira也很帅。”
“…………”
“真的真的。”以为对方不相信,堤洛再次肯定。
看着他一脸诚恳的样子,仙道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玛亚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堤洛,提洛。”她边推门边叫着。
“来啦。”男性精灵跳下椅子,跑了过去,“什么事啊?”
“就知道你躲在这里偷懒。”
“哪有,我才刚来。”
“快点跟我回去,”似乎并不想和堤洛胡搅蛮缠,玛亚拉着他就往外走。
“怎么了?”看着她慌慌张张的样子,仙道有些诧异,“出了什么事?”
对于生活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精灵族来说,没有什么会紧张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总是一付慢吞吞很笃定的样子。
“快。”什么也没有解释,玛亚先跑了回去。其余两人也容不得细想,紧跟在了后面。
此时的精灵王国一片忙碌的景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到底有多久甚至年长的也说不清楚。地精灵是个长寿的种族,但并不是不会死。
“他有三千岁了,差不多也是到了年龄的上限了。”
听到身边有人这样说,仙道隔着窗子仔细打量躺在那里的地精灵。从衣着上看,好像是去年见他的几个长老之一。那时候的他还很健康,一点也没有感觉出死气来。
地精灵的亡故都是那么突如其来的吗?他不禁想到。
“Akira。”
“嗯?”仙道看向一个叫他的地精灵。
“帮个忙好吗?”
“哦,好的。”
他于是跑过去帮他们拿笨重的树干,“这是要干什么的?”
“让他睡在里面,”那个精灵说道,“你们人类不也有吗?”
“啊,是这个呀。那也要埋起来吗?”
“不用。地精灵死了以后只要放在树木里,然后就会重新融入大自然中。”
“就这样消失了?”真是奇怪的经历,仙道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也不是……”说到一半,外面忽然一阵吵闹声。
“Akira,他说是找你的。”有个地精灵叫道,“是你朋友吗?”
“啊,是的。”仙道朝那人招了招手。
没有见过仙道之外的第二个人了,地精灵们都放下手里的活望着流川。流川也好奇地望着他们,脑子里只有上次摸过头的那个所谓地精灵,现在居然一下子看到了那么多一模一样的。好像是了解了他的不知所措,仙道悄悄地对他说:“我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他们在干吗?”
“有人去世了。”
“啊?”流川有些不解地反问,“精灵也会死吗?”
“嗯,好像是的。”
一直觉得人类才是最脆弱的生命,或者是因为小时候童话书看太多了,那里面总是说精灵是美丽,优雅,永生的族群。地精灵也该算是精灵的一种吧?流川心里想着,就算他们再不美丽、优雅,但至少也应该得到永生才对。
“据说那个精灵已经活了三千岁了。”两人看着精灵们把他抬到树干上挖好的洞里。
“嘁,”流川撇了撇嘴。活长也好,活短也好,反正还是一样都要死。
他们好像并不难过。两个异族惊奇地发现,一切仿佛是生命中注定的步骤一样,犹如出生时的喜悦,死亡带给他们的似乎也不是任何痛楚。
地精灵们随后在树干的四周围成一个圆圈,他们闭上眼睛,手牵着手,唱起了挽歌。歌声像极了温柔拂面的春风,又好似绵绵润物的夏雨,和着蓝天白云,和着大自然的万千生灵。
仙道默默拉起流川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安静地陶醉在其中。
简朴的仪式结束以后,装有遗体的树干被带往了森林深处。当仪仗的队伍消失在树丛中时,聚集在一起的地精灵们四处分散开去。
“不需要帮忙吗?”仙道指着林子问道。
玛亚摇了摇头,“那是圣地,就算你想帮忙,也不能进去哦。”
“死去的精灵都在那里吗?”
“嗯,等我们死了也要去那里的吧。”
“你们吗?”仙道淡淡地笑了,“那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Akira又不会死,当然能看到喽。”堤洛虽然说着话,但总是偷偷摸摸地看着流川。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他的意图,流川狠狠瞪回他,小精灵讪讪地退回到了同伴的身后。“Akira会一直活下去吧?”他胡乱地扯着话题。
“不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
“应该会吧,你又不像人类,他们才短命呢!”
“那个……”
“堤洛!”
玛亚和仙道同时开了口。
意识到身边还有个活不过百年的人类,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堤洛吐了吐舌头,朝着流川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总是要人处理棘手又尴尬的善后工作,女性精灵头痛地晃着脑袋,尖尖的耳朵从垂下的乱发中冒了出来。流川好奇地盯着她的脑袋,还是第一次看到尖耳朵呢。于是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耳朵。
“啊。”玛亚不顾形象地惨叫了一声,惹得周围的地精灵都瞅了过来。
连声说抱歉,仙道心里哀号不已,那两个家伙还真是有得拼。只见流川还望着扯耳朵的那只手,干净的眉毛蹙在一起,呆呆的,一付认真而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抬头看向仙道,刚想说什么,就被一把抱住。仙道嘻嘻地笑,咬着他的耳朵说道:“还真是个可爱的家伙。”
“…………”
流川愣愣地僵在那里,像是才回味出话里的意思,唬着脸把对方推了开去。
“……人类死了以后会去哪里?”玛亚离得流川远远的,故作镇定地时刻防范着他的偷袭。
“阴间?”仙道看向身边的人。
被询问的人歪过脸去,似乎还在为刚才的话生气。
“据说人死了以后会去阴间。”
“是灵魂栖息的地方吗?”
“嗯,是吧。”
“啊,那也是圣地喽?”
“这个么……是个可怕的地方吧。会有火海、冰河、各式各样的猛兽和危险,它们试图阻止灵魂的穿越……”仙道挠挠头,不知该如何瞎掰下去。他用手肘捅了捅流川,期望对方能够给点启示。谁知流川两手插在裤袋里像是在看他的好戏。
“圣地有很多美丽的花,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哦。”玛亚说道:“我也只是偷偷地去看过一次,那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是吗?”
“嗯,亡故者的灵魂在那里得到安息,他选择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等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次化身奇迹降临在我们中间。”
“怪不得你们看上去一点不悲伤。”仙道恍然大悟。
“当然,”玛亚笑着,“对于我们来说,死亡只是永恒的生的一部分而已。你不相信再生吗,Akira?”说完,她轻轻地哼唱起了另一首安魂曲。不一会儿,有其他的精灵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的歌声再次飘荡在森林里,纤细纯净,没有任何悲哀疼痛,只有虔诚祈祷的心。
“人类也会有再生的事情吧?”
地精灵们只唱了一半便嘎然停止了,完全沉浸在其中的仙流二人,似乎还未解脱出来。
“嗯,人死了以后好像会有投胎那样的事情。”
“那不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
“当然。”仙道点点头。
“真遗憾。”围在他们身边的一个地精灵感叹道,“地精灵生来的一切都是可以得到延续继承的。”
“哎?是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永生吧。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想来,人类的常识也是没有说错的。但是,对于人类来说,悲惨的是,不管前世的记忆如何深刻,终究会在死的那一瞬间泯灭消亡的吧。
“我听说有人可以带着前世的记忆再生。”
“那个,我也有听说哦。”有位地精灵走过来说道,“好像有些生前有修行的人会在死后把前一世的记忆带到下一生去。”可能这是位年长有地位的精灵,原本围着说话的人,都退后为他让开了道。
“哎?”闻所未闻的两人听得目瞪口呆的。
“不过,据说如果不是以正常方式死亡的话,人的前世记忆也会保留下来哦。”那位精灵补充道。
“哦……”地精灵们互相点着头,拖着长音应声。
如果是那样的话,保留下来的只会是无尽的痛苦吧。听着他们胡说八道,唯一在场的人类不屑一顾地暗暗骂道:“一群白痴。”
精灵们刷地全都竖起了耳朵,满面通红地瞪着他,在他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仙道已经拉着他逃离了一片责难声中。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在回去的路上,不远处便能看见河谷里盛放的红色花朵。似乎从没有凋零的季节,那些花朵大片大片地映照在天空上,衬着晚霞,像火烧一样。
“喂,我们比赛谁先跑回去好不好?”
未等到答复的家伙,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腿脚不方便的另一个人,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慢慢地拖在后面,往家的方向而去。
7
转眼间,又一年的夏天到来了。在空旷的河谷,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万里青空。白云好像是作画的点缀一般,三三两两地随风飘过。
树木旺盛地成长着,茂密的树冠充斥着上方的空间,不同种类的枝叶交叉在一起,分不出彼此。虽然是如此生机盎然的景色,却给人带来了不小的无趣。原本宽敞无垠的天空被遮盖了起来,有时想要撒野地凌空翱翔,降落时就会磕磕碰碰地让人扫兴。
“你们在那上面看什么?”堤洛在树下叫着,“嗨!”他尽量大声,好让那两个家伙听到。
“啊,没什么。”仙道低下头。
“哦。”堤洛侧头看向玛亚,似乎颇为失望。地精灵的力量只能存在于靠近地面的地方,像是这样站在高处的远眺,对他们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们两人站立在树下,也不离开,只是仰头张望着。
也许能体会他们这样的心情,仙道纵身飞了下来,他向他们俩伸出手。他们犹豫了一下,互相牵起手迎了上去。
忽然之间离开地面的恐惧包围着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借助仙道的力量向更高的空间上升。身后的植物,那些花丛、灌木逐渐地缩小下去。
消除了忐忑的心情,地精灵们开始打量起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预知的领域。在宽大的树冠上,一望无垠的是大片的绿色的海洋,有风吹过,便如海浪一般波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玛亚牢牢地抓住堤洛的衣摆,衣服在疾风中飘动着。
流川伸展开双臂,有鸟儿停下来驻足在上面。它们有些诧异地望向不应该在空中出现的地精灵们,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玛亚朝它们笑了笑,探出手,它们也跳了上去。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强烈了,它们直穿透地精灵的身体。不多一会儿,那种灼热的感受,像似火焚般,让人疼痛难耐。也许是不习惯这样曝晒在太阳下吧,他们俩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你们怎么了?”察觉到不一样的气氛,仙道问。
“我想我们大概不适合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嗯嗯,阳光好猛哦。身上感觉好像要烧起来了一样。”
“不要紧吧?”
“啊,或许过一会儿就会好的。”
“是啊,适应了也许就会好的。”
“那个,Akira……”
“什么?”
“你们不觉得不舒服吗?”
“晒太阳?”
“嗯,那样难受的事情,你们怎么还能呆那么长时间。”
“如果不能见太阳的话,那就不是人类这种生物了吧。”
“说的也是。”地精灵们有些丧气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们尽可能地坐在另两个人的阴影里,时间一长到也渐渐不觉得难耐了。
“说起来,Akira的名字不就是光明的意思吗?”
“嗯,是的。”仙道点点头。
达伦说,因为发现婴儿的时候,正好第一缕的晨曦照在门口的庭院里。所以,这样的名字会预示着熠熠发光的人生。
人生是否有光彩,太阳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预言家,仙道想着。不过无论怎样,至少没有受到什么暴力行为导致夭折,达伦对自己的爱护也是能深深体会到的。总的来说,能平安地活到现在亦是一种幸运了。
“Akira也有股太阳的味道哦。”
“嗯?”
“好像衣服晒干了后香香的味道。”
“不对不对,是早餐冲荞麦粉的味道。”
“哎?”那是什么怪味道?
“不是。堤洛,你是个馋鬼,只知道吃!”
“是的!……不不不,不是的……”
地精灵争辩着,他们在相悖的问题上,总喜欢争论到面红耳赤才肯罢休。现在的仙道终于能真正理解他们是如何靠气味分辨彼此了。如此“可怕”的嗅觉通感,就算是再细微的差别也能一闻无疑吧。
他看向流川。对方丢给他一个白眼,扭过头去,像是在说“你得意吧”。仙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摸着头,然后“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流川有些愠怒地回头看他,心想着这家伙又要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
“啊,那个……”
“……”
“头发好像太长了。”
流川闻言,移动了一下身子,坐近比划。头发确实够长了,乱糟糟地披在颈后,仔细看起来,真是很不成样子。
反正一个人住在森林里,所以也没有什么形象要求,地精灵们跟本不会在意,流川也是个对外表抱无所谓态度的人。仙道想来,这头发从离开村子后就再也没有打理过了。
“有剪刀吗?”
“有。”
“我帮你剪吧。”
从树上下来后,两人找了椅子坐在屋前,地精灵好奇地围在旁边,显然他们好像对剪头发这样的事情很陌生。
“嘿,那个……你手下留情。”
“罗嗦。”
看到地上散落下来的头发,仙道有些后悔起如此快速地答应了。“你不要这样乱剪啊。”嘴里讨饶着,心下越发不安起来。
“真罗嗦。”
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却看见对面两个精灵的嘴越张越大看着他。如此“丰富”的表情,十足让仙道的心理负担又加重了一层。
“好了。”
地精灵们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流川则一脸理所当然。
蹲在小溪边,站不起来的家伙满脸郁卒的神情。为什么要是这么副古怪的形状?又不是替花草修剪枝叶。尖尖的头发翘在头顶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恶魔的标准样子。
“喂。”仙道指了指头,“太随便了吧?”
“不是挺好。”肇事者走到仙道旁边,一副一点也不知道悔改的态度。他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在上面,伸过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在哪里,都能一眼看到。”
“话是这样讲,不过……”
流川把脸凑过去,在仙道的颈边深深地吸了口气。
“真的有太阳的味道。”他轻轻地说道。
8
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如果不是再三重复的话,就会有遗忘的危险。可是无论怎样,确实也有那种绝对不可以忘记的存在。
一年又一年,时光飞驰如电。逐渐步入老年的流川,终于拒绝再和仙道见面了。当自己青春已逝,无力挽回的时候,不能说会毫无妒忌坦然地面对。仙道依然年轻英俊。他永远不会衰老的容颜,仿佛证明着这沧海桑田的尘世确实有亘古不变的永恒。
河谷的红花从一边的山坡蔓延开去,它们惊人的繁衍能力,好像要吞噬整个生气勃勃的绿色森林一样。
“不用去管它们吗?”堤洛喝了一口茶,指了指窗外,有些忧虑地问道,“它们都快要把这里占满了。”
“啊,随它们去吧。”
“……Akira现在说话就像个老头。”
“我本来就是个老头了。”
如果按照人类的岁数,这样的自己早就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了。仙道想着,因为享受着永生,所以光阴岁月也失去了意义,生命反而成了无限漫长的等待。
“反正不管怎样讲,这才只是刚刚开始呢。”男性精灵感叹着命运的安排,“也许当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Akira也还会存在着吧。”
“哎?是这样的吗?”忽然被人提起从没有仔细思考过的问题,“那个……那样的话,不会就我一个人了吧?”
“你以为有谁会陪你?”
“……”
“就算有人想陪你,也做不到啊。”
“……说的是。”
“啊,不过说起来,也许这世上有别的恶魔存在也说不定。喂,你从没有想过要去找寻一下同伴吗?”
“同伴?”
“是啊,就是那种可以和你在一起直到……直到那个……”堤洛打了个手势,“喂,怎么说来着?天什么地什么的……”
“天荒地老。”
“啊,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地精灵有些抱歉地挠了挠头,“人类稀奇古怪的词汇真多,我老是记不住。”
“那样的同伴我不需要。”
“为什么?一个人会很寂寞的,我和玛亚可不会永远都陪在你的身边。”
“……堤洛……”
“哎?”地精灵看向郑重其事叫他名字的恶魔。
“你真是一点都不善解人意。”仙道苦笑。
“……对不起……”
也许地精灵真是种比较单细胞的生物。就好像为什么总想不明白那个叫流川的家伙再也不出现了,要他们去理解复杂多变的人心还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堤洛茫然地看向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纯净的,近乎透明的蓝。“如果有机会的话,真想去大海边看看。”
“嗯,不知道大陆的边上是什么样的。”
“也许住在岛上也很好。听说,有些海上的岛屿也有人住的。”
“是吗?”
“是。不过也许会很远。”
“一定是很远的。从这里,光要去海边就已经很远了。”
“那样的话,我还是不去了。”堤洛想了想。
“为什么?”
“那不安全。听说有些人类会把精灵捉到马戏团去。”
“开玩笑。”仙道不禁哑然失笑
“真的!”堤洛气愤地嚷道,“上次瑞尔就差点被抓去了。”
“瑞尔回来了吗?”仙道知道那是堤洛的表兄,一个富有冒险精神的地精灵。
“我没跟你说吗?”堤洛说,“不过这样也好,我妈妈说,至少一段时间内,那个家伙再也不会到处乱跑了。”
仙道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所以说,人类真是很坏。我不喜欢他们。”
“你太绝对了。”
“哼。反正你又不会被抓去马戏团。”
堤洛说完,气鼓鼓地往门外走去。他一脚踏出门槛,回头说道:“不过说来,Akira还真是个幸运的笨蛋。”他皱起眉,嘟哝着走掉了。
独自一人的生活,其实也就如现在这样,所以没什么不能习惯的。去海边看看确实是个好主意,仙道想,然后再去世界各地。有的是时间,这一点不用担心。也不是钱的问题,也许恶魔跟本不需要有什么钱。如果硬要说不能成行的原因,只是还未到分别的时候吧。
这年的冬天和记忆中的没有任何分别,在大雪和冷风中缓慢渡过。当来年枝头抽出第一根新芽时,好几个月未见的地精灵们再次出现了。
“今年冬天雪下的真少。”
“我觉得够多了。”仙道修理着暖棚破损的一角,“你看,都被打坏了。”
“还是少。对吗,堤洛?”
“我讨厌下雪,怪冷的。”
“不下雪也一样冷。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确实特别冷,Akira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仙道朝女性精灵笑了笑,“我说,反正冬天已经过去了,不用再考虑那么多了吧。”
“话是这样讲没错,但是……”
“帮我一下。”仙道打断了她的话。
玛亚走上前去帮忙固定支架,暖棚里稀稀拉拉地种着些花,全都精神不佳的耷拉着。虽然知道冬天的话,花朵本就不容易生长,但如此差的情景,往年似乎也没有过。
“死了好多,以前都没有这样过。”
“嗯,是我没用心吧。”也没有把玛亚当作说话的对象,仙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般,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
“已经有很久没见过流川了。”低头忙着做事,玛亚忽然说道。
“啊?”仙道猛得愣住了。
“有多久了?”
“记不清了,好像很久。”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大概躺在摇椅里,在给小孩子讲故事吧。”
“哎?那会不会讲到我?”堤洛兴奋地指了指自己。
“嗯。从前哪,在遥远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贪吃的精灵……”
“什么嘛,什么嘛!”男性精灵摆着手,焦急地反驳,“Akira最讨厌了,总喜欢拿我开玩笑。”
“啊,那这样吧。从前哪,在遥远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英俊的恶魔……”
“嘁……”两个精灵同时发出嘲笑的声音,“从前哪……”他们学着仙道的口气,“在遥远的森林里,住着两个可爱的精灵和一个丑八怪恶魔。”
“不不不,一个英俊的恶魔就够了。”
“两个可爱的精灵一定要加。”
“一定吗?”
“当然。”精灵们叉着腰。
“好吧。”仙道假装很为难的样子,“那么,可爱的精灵,能不能帮我去找些石块过来?我要把这边上都压住。”
精灵们连声说好,飞一样跑进了林子里。
总算把他们给打发走了,仙道长长舒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心中隐隐的不安。风从衣服缝里钻入,像小刀一样刺到皮肤里,有种阴森森的冷。春寒料峭,似乎要比严冬更让人觉得无味。
地精灵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风的速度越来越大了,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仙道在附近的林子里徘徊着,寻找两个不知所踪的小家伙。
“玛亚!”
“堤洛!”
他叫着他们的名字,却始终没有人回答。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仙道想,可能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时忘了回来。他一边叫着,一边在路上拣了些石块。当他把一切安顿妥当,不知道何时,屋外飘起了大雪。
“真伤脑筋啊。”仙道看着窗外,不禁担心起来。地精灵在下雪天最容易迷失方向了。往年的初春也有降雪,但像今天那样大的还是少数。把炉子里的明火用灰盖上薄薄的一层,仙道拿上斗蓬,推门走了出去。
鹅毛般的雪花不一会儿就在地面上积了起来,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沿着刚才的路线,仙道又走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他们。林子的深处,在这种时节他们是不会去的。看来只有往更外面了。
一路上都是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一定是突如其来的大雪,让那些原本在外觅食的动物们四下逃窜。
“堤洛,玛亚!”仙道喊着他们的名字。
“Akira,我们在这里。”远远地听见他们叫嚷的声音。
循着声音跑去,只看见他们好似两个小雪人,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天呐,你们两个小笨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仙道把身上的斗蓬脱了下来,披在他们身上。
“Akira,”玛亚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以为我们要死掉了。”
“别傻了,”仙道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精灵是长生不死的。”
“好冷啊。”
“快走吧。雪好像一下子也停不了。”
“那他怎么办?”
“什么?”仙道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昏迷着的一个人类。
“要不是为了他,我们才不会这样呢。”
“是啊是啊,我们想把他拖回去,可是他好重哦。”
仙道把那个小孩抱了起来,这才看清他的脸。好像十三四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一个男孩子。大概是忽然下起了雪,所以在森林里迷路了吧。应该是附近村庄里的小孩,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附近的村庄也只有以前居住过的那个了。仔细端详着他的相貌,有些熟悉,仙道的心徒然沉重起来。
玛亚和堤洛挤在一起睡着了。屋里的暖气在窗上结成水珠,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仙道却站在旁边往外瞧着。
躺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男孩醒了过来。他扭头看着四周的环境,直到看到仙道,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Akira?”他闪烁着眼睛,轻声问道。
“嗯。”仙道点点头。
“啊,爷爷说您很容易认出来。”男孩露出天真的笑容。
“是嘛。”
“嗯。”男孩点点头,“他让我来找您。我没想到会下雪。”
“是啊,这雪下得很突然。”仙道走上前去,“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您。”男孩拉开毯子下了床,“爷爷说他想见您。您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这个……”
“啊,如果您现在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替他送个信。”
“小孩子不应该独自到森林里来,很危险的。”仙道拿过外衣递给他,“我送你出去吧。”
地精灵们还在熟睡着。男孩走之前,惊讶地瞅着他们。他似乎有些犹豫着想上前,最后又放弃了。仙道望着他,忽然间想起了过去发生的好多事情。
“我不能再往外去了。你沿着这条路的话,就能顺利出森林了。”
“好的,再见。”男孩朝前奔了两步,回过头来,“无论如何,请您尽快来见他吧。”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仙道微笑着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男孩朝他挥挥手,慢慢消失在长路的尽头。
尾声
“好久不见了。”
他撇过头,把半边脸贴在枕头上,朝着窗边的阴影说话。有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来到他的床边,单膝跪下。
“好久不见了。”他说。
黑暗中,隐约的雪光从外面反射进来,洒落在他的脸上。他认真地注视着他的脸,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缓缓伸出手抚上那人的脸颊,突兀的指骨划过冰冷的肌肤,让人心里一阵颤栗。
“嗯。”仙道点点头。
“比想象中要长很多。”
“是的。”
“Akira……”
“嗯?”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手肘支起自己,好像拼足了劲。他靠近仙道,默默地把吻印在对方的额头上,“这是礼物。”
“傻瓜,新年早就过去了。”仙道起身抱起他的头,把他轻轻放回在枕头上。
“你会找我吗?”
“嗯。”
“也许找到我的时候,我又快要死了。”
“那就再找下一个。”
“也许我会不记得你了。”
“怎么会,我就这么没有魅力吗?”仙道垂下头亲吻他。
“笨蛋。”小小的怨怼消失在唇齿间。他浅浅地展开容颜,恍惚间,似乎把岁月留下的伤痕都一一抚平了。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像是从昏睡中醒来,他扯了扯仙道的袖口。
“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杀了我。”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
仙道呆住了。
“杀了我。”他看向他,重复道。
他们安静地相对着,过了许久,也许有几百甚至几千年那么久。
“……我明白了。”仙道好像完全理解了,点了点头。
他再次俯首亲吻那苍白干枯的嘴唇,眼泪滑落下来滴在对方的手背上。在他闭上双眼的刹那,伸手穿过他的胸口直达三途河的彼岸。那里有绯红的花朵盛开着,如火如荼,仿佛要烧尽整个世界一样。
你看 那伤痕 永不痊愈了
一一成为胎记 在往生的路上
如花开落 使你可以 辨认
——蒋勋
**********************
此文谨纪念一位阴阳相隔的朋友,为那些永远失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