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间是夜晚 1-6
作者: 草头,收录日期:2007-04-20,1245次阅读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
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1
接近午夜的地铁车站,空荡荡的,乘客三三两两地坐在站台大厅的塑料椅上。
由于不是市中心的大车站,没有开足的灯光昏黄地照在乳白色的地砖上,深深浅浅的黑影,让人觉得有些肮脏。
不少流浪汉已经占好了座位,就等着营业结束后,可以开始短暂的睡眠时间。
因为下班前忽然到来的急诊,而没有赶上前一班地铁的仙道,正忍受着漫长的候车时光。打了个哈欠,顺势往椅背上靠了靠,他整理了一下不振的精神。
座位靠近3号入口的楼梯,点着的烟随着流动的空气往上飘去。
虽然是公共场合,但没有人会在午夜注意这些或那些细节。仿佛一出蹩脚的舞台剧,终于演到了最后,每个观众都有种好不容易松口气的冲动。
此时从入口下来一批人,可能是附近的工厂放晚工的时间到了。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谈笑间吃着手上的烤肉,撒满胡椒粉的香味窜入每个人的鼻子里。
有些倦倦的困意,人们停止了吵闹,空气一下子沉寂起来。
夹在那些工人中间,有个背着旅行袋的男人。他找了个靠近角落的空位坐下,打开手里的纸条,看了看,塞回口袋里,然后抬眼扫了一遍站台里等车的人群。
无聊的仙道很容易就注意到他了,惊讶于对方明亮而又清澈的眼睛,仿佛地面上皎洁的月光一样,虽然有种漠然的冷,却又蕴着说不出的宁静和温柔。看上去和这个肮脏、破旧的小车站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时间仍然在一分一秒地过着,最后那班地铁还是没有来。
仙道索性颇有兴致地观望起他,像是要发掘什么秘密般,打发无趣的等待。
秋初的天气泛着凉意,夜晚的风不大,却也冷的有些刺骨。
清洁工人从站台的一头扫起地来,值班的保安拿着挂满钥匙的大牌子从另一头的办公室走出。是要关门了吧,流浪汉的鼾声也随之清晰起来。
于是,仙道掐灭了手中的烟蒂,走过去,坐在了那个男人的身边。
一天内做了两个手术,虽然都不是关系到性命的大手术,但因为患者的年龄很小,所以承受的压力并不少。他有些后悔应该叫辆出租车回去。当然,坐出租车就看不到各式各样的人了。
就像现在,那些和他所处的生活环境毫不相干的人们。
他再次转过头去看他,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迎了上来。
“啊。”仙道轻呼了一声,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真是失礼,他想。
然而,那人无视他的友好,仿佛看到的是透明的空气一样,面无表情地又低了下去。
真是个怪人,仙道皱了皱眉,正要起身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女人穿着盛夏时流行的热裤,衣领开得很低,丰满的胸部若隐若现,可能是喝了很多的酒,刺鼻的味道让人作呕。
是找生意的妓女吧,仙道正想着,就看见她晃晃悠悠地朝自己跌了下来。快要碰到的时候,他侧身让开了。然而因为重心不稳,那个女人倒在了椅子上。身体上吃了痛,她看上去清醒了很多,站起身整了整衣服,接着向一个独自在抽烟的中年男人走去。
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真是让人头疼。在当时,脑子里有这种想法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还好明天是休息日,仙道有些庆幸。隐约间听见远处有铁轨震动的声音,但过了一会,也就那么一会又无声无息了。
深夜的乘客不断地从楼梯上下来,原本宽敞的站台有些拥挤起来。
那个女人像花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显然她还没有找到一起打发余下时光的人。她又走了回来,越过仙道身边的时候,她朝他笑了笑,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
仙道别过脸去。
女人站在那里,左右环顾,最后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身边坐了下去。她理了理头发,俯下身去和他说话。那人抬起头看她,依旧是那种视若无物的眼神。
好像是没听明白般,他看似有些诧异地歪了一下头。女人更加口若悬河起来,她毫不掩饰地往他身上靠,而他则不断地躲避。
看到那种尴尬而有趣的场景,仙道不禁笑了出来。听到他的笑声,男人又一次抬头望他。
也许是因为他眼睛里某些细小而又敏锐的波动,仙道有些迟疑,但毅然走了过去,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他们走过3号入口,来到楼梯的另外一面。没有空余的位置了,于是只能靠墙站着。
“真是的,这种时候……”仙道耸了耸肩,说道:“她们也怪可怜的,都已经半夜了,再找不到客人,一个晚上就要浪费掉了。”
仙道觉得那个人好像是点了点头,于是又说:“这种地方管的人少,妓女就会特别多。今天晚上还算好的。”
男人瞪大眼睛看向他。
“天哪,你不知道她是妓女吗?”仙道笑了。
男人轻轻地张了张嘴,然后点了点头。
“你不是这里的人?”指了指他背着的旅行包,仙道问道:“这个地区到了这种时候就是这样的,有名的垃圾区。”
说到这里,他晃了晃头。
“你要去哪里呢?”
他又问,但没等到那人的回答,周围就嘈杂起来。
灯光从甬道的一头射了过来,人们开始收拾起东西往前挤去。
忽然间,列车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停了下来。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和男人的惊呼,人们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出了什么事情了?”仙道拍了拍堵在前面的人。
“好像有人掉了下去。”那人连头也没回地说道。
“啊。”周围听话的人全都一愣。
忽然有人叫道:“有没有医生?”
仙道闻言,分开人群挤了过去。
其实这种时候,有没有医生都没有差别。看着躺在铁轨上的人体,长而白皙的大腿横在那里,但她浓妆艳抹的脸已经看不见了。
仙道顿时觉得胃在抽筋。
有人嚷道:“她好像是喝多了,车还没有停下来,她就突然掉了下去。”
说话的人还露着恐惧的眼神,指了指站台下面,“她就这么,从我旁边掉了下去。”
“好像是刚才那个女人。”
“啊,是那个妓女吗?”
“真是讨厌,这么晚了,哪里还有车啊!”
“唉,真是晦气。”
没等警察来疏散,人们就吵嚷着往地面上涌去。
仙道有些颓丧地挤在他们中间,他四处张望着,却已经找不到那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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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地面,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
人们站在马路上招揽出租车,场面非常混乱。
快步穿过马路,刚想伸手叫车,仙道却看见那人站立在对街路口的指示牌下;于是他走了过去。
他在仔细地读着路牌;路灯的光很昏,辨认得有些吃力。
“你要去哪里呢?”仙道探头问道。
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他才转身过来。认出了是刚才答话的人,他于是递上兜里的纸条。
地方很远,就算是坐地铁的话,到了站还要再另外换车的。纸条上清楚地写着如何坐地铁去那里,然而现在这种方法已经行不通了。
“其实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叫辆出租车。”看到那人垂下了眼睛,仙道接着又说道:“如果要坐巴士的话,你得走些路了。”他指了个方向,“从这里直走,然后左拐,那边有个车站,好像有车是往那里去的,不过建议你上去之前再问问驾驶员。”
男人离去前朝他点了点头,像是表示谢意。
再次遇见他,是差不多半小时以后了。仙道从附近的居酒屋吃了碗拉面出来,在路牌下又发现了他。
看见仙道,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仙道觉得他的眼中有着欣喜。
“怎么?没找到车站?”
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不可能啊,”仙道皱了皱眉头,他拉住他,“走,过去看一下。你找错地方了吧?”
感到对方的抗拒,他连忙松开手。
“对不起。”
对方是个男人,一定不喜欢被人这样拉着的。仙道暗自责怪自己的鲁莽。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真抱歉,我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没想到它居然迁走了。”
看着竖在那里的公告牌,仙道唯有连声抱歉。
那个人显得很失望。
“怎么办呢?”仙道看了看周围,心想着反正也没有什么事,“算了,我带你去吧。”
他说着,便伸手叫了辆车。
目的地是幢很老式的公寓。品字型,有七层楼高,窗户像麻将牌一样,密密麻麻地嵌在灰白的墙壁上。
走到三楼顶头的一间,那人掏出钥匙。进屋的时候,摸索着要开灯,好像是绊倒了什么,然后听见女人尖叫的声音。
当他们四人在狭小的屋里坐定时,赤裸着的年轻男女已经穿好了衣服。
女人笑嘻嘻地抽出一支烟递给仙道。仙道摇摇头拒绝了,而和她一起的男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就这样在他们的吵闹声中,等待着房东。
女人开始抽第二支烟的时候,胖乎乎的房东赶了过来。她解释说,因为那个人超过了预定的时间还没有来,她以为他不租了,便给了别人。
“真是对不起,”她挪了挪肥肥的屁股,“要么你们商量一下……”
话还没有讲完,那对男女嘟囔着“搬家很辛苦,他们可不愿意搬走”之类的话。态度有些强硬,完全不给人回旋的余地。
房东偏过头,对那个男人说道:“真对不起,我还是把订金退给你吧。”
仙道看向一直沉默的人,考虑着是不是要帮他说两句,正要开口,却看见他从包里掏出了本子和笔。
他低头认真地书写着,然后把本子递给了房东。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仙道忽然意识到,这一路来,他不是因为戒备而不和陌生人讲话,或是天生傲慢,又或是根本不善言辞。
他只是不能说而已。
那人在房东接过本子后,向仙道望去。
仙道朝他笑了笑。
他的眼睛闪烁着,也没说什么又转了回去。
“这个……”房东为难地皱着眉:“我实在没有空余的房子了。”
闻言,他收起桌上的本子,脸色转为黯淡。
仙道陪着他走出屋子,身后还有那对男女向房东抱怨的声音。
停在路口的时候,房东追了上来,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钱。”说完,她便又跑回了那幢楼里。
此后,两个人便呆呆地在路边伫立着。
“不好意思,你……”那人抬起头看仙道,“啊,我的意思……怎么称呼?”
他于是又拿出笔和纸,写到:[流川枫]。
“真好听。”仙道指了指自己,“我叫仙道彰。”
然后在本子上恭恭敬敬地写下这三个字。他们的名字就这样并排在一起。
房东回来后,给了流川一个信封,并且再三道歉。看着她的背影没入楼道里,仙道问道:“那么,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对方默然。
“你看这样吧,要不要先跟我回家?然后再想办法……”
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说出口,连仙道自己都觉得异常唐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仰头看向东方,“天快要亮了呢。”
2
昏天黑地地一阵猛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夜晚了。
太阳早已落山。
因为周围都是平房,所以窗外的视野非常宽阔。从居住的20层公寓向外望去,天空中繁星点点,楼下也尽是灯火通明。而如果是在天气好的白天,还能看到远处的沙滩碧浪。
这便是当初执意要购买的原因。
没有比现在这套公寓更适合极目远眺的地方了。客厅,卧室,哪怕是厨房厕所,都有很好的视野。
一度被认为土地毫无价值的东区,由于近年来飞速地建设发展,周围早已布满了新兴的住宅区和商业观光场所。然而就算如此,这栋公寓的地理位置仍然是极佳的。
这恐怕是对那些极力反对的人一个不小的打击。
仙道那家伙也不是有卓越的眼光或者优秀的商业头脑。他总说这是一种天生的动物本能。当然,这多少只是说笑罢了。
仙道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地走进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忽然又从里面冲了出来。
毯子整齐地叠放在沙发上。
[谢谢您的好意,我走了。]茶几上的字条是这么写的。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谈不上好看,字迹只是一般的端正。可能是因为要通过写字来和人交流,越没有个性就越容易被人看懂吧。
仙道正想着,忽然“啊”的一声往卧室跑去。
钱包还安静地躺在长裤的口袋里,手机、钥匙、香烟、打火机……什么都在。
他把东西随手往床上一扔,忽然间,倒有些懊恼起居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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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随便带人回家。”
在稍后时间的寿司店里,越野宏明用指节敲打着桌面,一付语重心长的表情。
此时,店堂里面挤满了吃晚饭的客人。他的声音不大,一会儿就淹没在吵闹的人群中了。
“你说了很多次啦。我知道,我知道。”仙道满口食物,含含糊糊地应道。
“知道了你还不改掉!”越野举起杯子追问道:“你没少什么东西吧?”
“嗯。”
“检查过了?”
“嗯。”
“仔细检查过了?”
“嗯。”
“嗯嗯嗯,你除了'嗯‘不会有别的话啊!”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搞不好引起消化不良,最后会得胃病的。昨天外科那个胃癌晚期的你看到了没?拿出来的东西都是……”
“闭——嘴!”
“……明明是你要我说话的……”仙道嘀咕着一脸不满。
“不过说来,是个美人吧?”越野托着下巴试探道。
“嗯。”
“狗屎运。”他撇了撇嘴。 “越野宏明。”仙道郑重其事地叫出好友的全名。
“哎?”对方为之一愣。
“就算你常年混在妇产科,遇到美人的概率还是不会比我高。喂,你应该好好做一下自我反省吧。”
“就算有,我也不会向大肚婆出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下半身没节操?”真是混蛋加三级的家伙,越野张牙舞爪地骂道。
“哗啦”,他说着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动静太大,周围的客人都抬头看他。
“哎哎,”朝着向外走的越野,仙道拼命叫他。
“我值夜班。”走到转角的时候,越野回过头来,“这顿饭你请!”
“开玩笑的嘛,真是比女人还难伺候。”一口吞下剩的鱼丸,仙道自言自语道,“我又不是外科大夫,赚得和你一样多啊!”
过去经常有带女人回家的经历。
有些是当时交往的对象,还有些则是pub或者别的什么场所随便认识的。
当然,也有过第二天宿醉刚醒,就发现钱包已经被掏得空空如也的事情。如果早说是出来卖的,那么大家讲好价钱,你情我愿的也不用偷偷摸摸不辞而别。那种一大早醒来,看到证件零钱扔了一地的场面,倒好像是自己吃完了耍赖不付账似的。
就这一点来说,真是让人很不爽。
所以仙道一直觉得,女人都是些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动物。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和她们接触的多了,反而会越讨厌。因此,假如自己完全没有女人缘的话,说不定倒是能活得更自由自在。不过这种纯粹酸葡萄心理的假设,因为其恰恰相反的事实,而使人每想一次反而就得意一次。
这种想法一旦被越野知道的话,肯定会骂自己“心理阴暗”的。仙道把盘子叠在一起,拿过纸巾抹了抹嘴,不禁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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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夜间急诊,正坐在科室里无所事事的某人,被叫去了妇产科。
“那个女人快要生了,但是出了点事故,她刚被人送来。”越野的白大褂上沾满了血,“等会儿孩子一出来,你帮忙检查一下吧。希望不要有什么问题。”
“啊,好的。”仙道应道,“她怎么了?”
“被车撞了,还蛮严重的。”
“都这时候了还到处乱跑!”
“喂,不要说这种没人性的话。”
在进入手术室前,越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仙道一脸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毛,“真是伤脑筋啊。”
恐怕是要剖腹产,那最起码得要几个小时,再加上又出了车祸,手术的时间会更长。仙道看了看墙壁上的钟,在休息室里找了张靠窗的椅子坐了下来。
终于是到了秋天了,从灯火通明的室内望去,窗外乱风飞舞树叶,不多会便掉了一地。
草木生长的速度,永远都比不上它们凋零的快。
一年四季的更替,也只有在这时候最为明显了。
走廊里三三两两经过的护士,有时会跑进来和他说几句话,一时间倒也不觉得等待是漫长的。
“医生,医生。”
过了许久,忽然有人跑进来叫他。
“手术结束了?”
仙道诧异地看了看墙上的钟,微笑着询问年轻的女护士。
不知是因为奔跑的关系,抑或是直面的羞怯,女孩两颊绯红。
“医生,你能不能过来帮帮忙?这时候找不到别人。”她说完,拽了一下仙道。不明所以的人只得跟了出去。
不是朝向手术室的右边。
越过长长的走廊,在急诊大厅里围了一群人。像是这样偏远的小医院,到了夜晚还真是很少能见到那么多人。有些病人看到仙道,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怎么了?”
人群中,一个男人正扯着另一个的领子,气势汹汹的,好像要打人的样子。
“医生,那人怎么也劝不动。”护士们挤过来,说着话都好像要哭了一样。
这确实是年纪尚轻的女孩们无法应付的场面。仙道一边想着,一边上前拉开了僵持着的两人。
“喂,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
他正想要说些什么,扭头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流川君?”
被叫到名字的人明显愣住了。在确认了对方之后,仿佛看到了救星般,他朝仙道点了点头。
“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夹杂着简单的手语,仙道问道。
流川挥舞着双手,向他表达着。
只懂些皮毛的仙道,完全看不懂太过复杂的示意。他只得握住对方的手,让他停下来,继而转头看向护士。
女孩们这才说道:“刚才那个孕妇,是这个人送来的。”
“这样啊……”
“可是,这个人说是他撞的。”
“哎?他是……”
“孕妇的丈夫。”
“原来如此。”
心想着那家伙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倒有些忐忑。
他看向另外一个人,问道:“你看见他撞人的?”
“不是他还会有谁?”男人肯定道,“他有骑车。”
“骑车?”虽然不合时宜,不过仙道忽然轻笑起来,“那个——据我所知,你太太的伤,可不是自行车能够造成的,你一定是误会了。”
男人依旧恶狠狠地看着仙道,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建议你还是报警吧。”仙道大大松了口气,“你太太正在动手术呢。”
一提到躺在那里的人,男人好像斗败的公鸡,萎缩下来。他妻妻艾艾地开口问道:“那我太太和小孩呢?”
“啊,孕妇的话,可能会比较危险吧。你还是静一静,先等手术结束吧。”
护士们轰散了围观的人群。仙道拉过流川,走到一边。
“你还真是会找麻烦的人。”
他把对方按在椅子上。
“不用感激我了,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吧,我还有事,你等我一下。”
不等流川回答,便又走了回去。
“是你救了她吧?”递过一罐咖啡。
手术结束以后,仙道张开双腿,很不雅观地瘫在流川身边。
“还以为你又会不告而别呢。”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仙道揶揄道:“当当当,十二点的钟声刚敲过,老鼠吱吱乱窜,灰姑娘带着变回南瓜的马车逃跑了。”
流川低下头更窘了。
“啊,说太快了你会不明白吧?对不起,我忘记了。”
[没关系,我能听明白。]流川掏出纸笔。
“太好了。”仙道笑了笑,“你找到住的地方了?”
对方摇了摇头。
“那你这几日住哪里呢?”
不会是睡公园吧?心里暗暗嘀咕,可他的自行车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仙道想不通地挠了挠头。
[图书馆。]“图书馆?”吃惊地看着他。
[我在那里工作。]“那自行车?”
[新买的,方便。]看他一笔一划地写字,还真是不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
[你懂手语?]他接着写道。
“嗯,以前有个病人是聋哑人,当时学了一点,不过都是些简单的会话。”仙道指了指胸口的铭牌,“我在这个医院做小儿科大夫,就是帮小孩子看病的。”
流川点点头,抬手看了看表。
[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仙道想了想,拉住要起身的他,“这样吧,反正我的公寓里有个房间空着,里面只是堆着些杂物。不如借给你住吧,反正我好人做到底了。”
看着他有些迟疑的表情,仙道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道,“事先说明哦,可不是白借给你的,你要付房租的。”
气氛徒然缓和起来。
这家伙,果然是不知所措呢。仙道笑了起来,虽然看上去有些不能亲近,不过实际上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别人的好意吧。所以这样看似公平的交易,倒反而让他更能接受,感觉更安全些。
“怎么样?价钱的话,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数目。我知道这时候要急着找房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事实确实如此。
就这点流川也不得不承认。原本就难找,更何况他和人交流又很困难。初来乍到,也没有别的什么朋友可以帮忙代理。虽然和自己的个性有很大的差异,饶是再熟的人也不会如他一般这么多话,不过却也是给自己行了一个很大的方便。
最后,仙道“硬”是顺顺利利地把自己的房子给借了出去。
******************************
“我还真不知道你有那么好心。”越野从角落里闪出来。
“哇,”被吓了一大跳的人嚷道:“偷听别人讲话,你真是卑鄙无耻啊!”
“我可不是存心要听你的,碰巧碰巧。”
“卑鄙卑鄙。”
“碰巧。”
“卑鄙。”
“……懒得理你。”看到流川消失在大门外,越野走过来坐下,“他是谁啊?”
“路上拣的小孩。”
“你干吗不拣钱?”越野撇嘴道。
“钱和我没缘分。”仙道耸耸肩,“想拣也没有。”
“不是上次说的美人吧?”
“嗯,就是。”
“说是美人的话,倒还尚可。”越野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可问题在于,难道你改变性向了?”
“……”
“啊,太不幸了。”他假装哭丧着脸,“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你还宣誓说要为女性服务终身呢。”
“铭记在心。”
“哎,趁机会,放兄弟一条生路吧。”他拍了拍仙道的肩膀。
“那不行,便宜了你小子多没趣。”
值夜班的时候,如果正好碰到两人同时,便会在空闲的时候互相拌嘴,以打发时光。从大学毕业一起来到这家医院开始,就已经养成习惯了吧。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冷场的时候,仙道突然说了起来,“你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认识了很久却好像陌生人一样。”
“嗯?”越野不解地看他。
“有些人刚认识却又好像已经很久了一般。”
“这么老土的说法你也用?”
“那个家伙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好像很熟悉了一样。也许在什么地方碰到过也说不定……”
真是很奇怪的感觉,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实际上什么也不能确定,模模糊糊的,一切过去和未来如混沌般的不清晰。无视于越野的嗤之以鼻,仙道默默想着。
这时候的走廊,寂静得只听得到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来的滴嗒作响的钟摆声。
“走啦,和可爱的护士们聊天去。”
不喜欢这种气氛的越野,终于沉不住气一把揪起了仙道。
3
两个人的同居生活,说来也不过如此。
早上在洗手间问好,晚上则沉醉于各自的私生活。
就这点来说,人生地不熟的流川,自然不会像另一位那样的丰富多彩。不过所幸的是,仙道有收集DVD的癖好,甚至同一个故事有各个不同的版本。所以每日能够准时下班的他,往往无所事事,只能以看碟片消磨时间。
待到日渐熟悉起这个城市以后,流川会骑着车到处走走,也有过一两次跑了老远的地方去“解救”他那位正在醉生梦死的房东。
仙道是那种喝醉了酒便会胡言乱语的人,坐在后座的时候一刻不得闲地从尼加拉瓜一直说到伊拉克,好像萨达姆是他的亲戚一样。真是让人讨厌的聒噪个性。
有过几次,流川想着就这样把他扔在半路,以便六根清静。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不用那么辛苦,房东的某位同事兼好友会很负责任地送他回家。越野在楼下给他挂个电话,流川便下楼来帮他把那个超过190公分的男人拖上电梯。
一切都好似理所当然。
“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让你多费心了。”
只有到了第二天晚上,宿醉的人才会神清气爽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如果不是因为他至少还知道喝酒只在休息前夜的话,流川心想这样乱七八糟的大夫不如被举报,早早吊销行医执照才好。
向他摆摆手,他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仙道。每个月的5号是流川的发薪日,所以那天也是交房租的日子。这是一开始就约定好的。
“啊,你还没有吃饭吧?”这时候的仙道会晃着未打开的信封,兴奋地对他说:“我请你吃饭吧!”
真是让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的邀请。这家伙难道就不能把钞票放进钱包再拿出来吗?也好过如此明显的毫无诚意。
归根结底,只能说白痴果然是无药可救的。
霸占着客厅的仙道,好像还没想通为什么刚才被扔了一个卫生眼。
而流川亦只能放弃看电视的乐趣,随手拿起床边的杂志。都是些被翻烂了的体育刊物。
枕着双臂,仰望天花板,孤零零的吊灯映在白色的墙壁上,一根一根的铁管,露出桀骜不驯的姿态。
如果当时就彻底拒绝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麻烦了。
虽然图书馆的沙发又硬又破,也不知道冬天的暖气是不是够足,不过好歹不用碰到这么难以捉摸又不检点的人吧?
可是虽然会不停地抱怨,但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那个人带给自己的却是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不自觉地就会被他吸引。
胡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想踏出房门一步的流川,只有拖过被子早早地睡了。
“那么长时间没吃饭,你不觉得饿吗?”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仙道才看见两眼惺忪的某人从卧室里出来。
因为是周末的缘故,倒也少了早上为抢厕所而引发的紧张局面。
好像根本没听到问话,分不清是饿还是不饿,流川的脑子一片糊涂。其实说来能那么早起床,全是托了饥肠辘辘的福吧。
“我在超市里买了面包和牛奶。”仙道把盘子推了过来。
[这是电视直播吗?]像似猛得清醒了,流川找来纸笔,丝毫不顾食物的诱惑。
“不是。刚才路过音像店,看到有就买了,好像是最新一季的比赛剪辑。”
[你也喜欢篮球吗?]“嗯,以前参加过校队。你也喜欢?”
流川点点头,坐在那里认真地看了起来。
[篮球比赛有趣吗?]“还行。”寻思着他一定没有机会参加正式比赛,仙道倒有些可惜起来。像他那样的身高,打篮球是最适合不过了吧。
[我从来没打过。]“其实,比赛只是要获得一个胜负吧,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你打得很差吗?]“啊,被你看出来了。”仙道哈哈地笑了起来。
只有打得差的人才会说这样的话安慰自己,流川想,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不要只会拖人后腿就好。
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有块小场地可以无拘无束地练习投篮,也有周围的孩子跑来一起玩。然而,因为身体的缺陷而无法参加正式的队伍,终究是遗憾吧。
虽说并不介意有这样的结果,但总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远,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执念。
“附近公园里有些小球场,我有时无聊也会去那边的。”好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迎上对方恳切的目光,仙道说道:“有机会一起去玩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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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对方原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个性。才过了没几天,仙道突然打电话到图书馆。
传话的女孩在一群读者中找到流川。因为是周末而忽然拥挤起来的外借室,幸好她身材娇小,倒也很容易地在人群中穿梭。
“流川君?”走近身畔,她拍了拍他的肩。
被叫住的人放下整理着的书籍,挺直身子看向她。是张似乎看过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来。他歪过头,像是询问。
“是我,赤木。”
这家伙,女孩微微叹了口气,好歹大家是每天都要见的同事吧。
“刚才有个叫仙道的人来电话找你,说是下班以后在学校的篮球馆等你。”她把流川拉过一边,递上纸条,“喏,就是这个地方。”
清秀的字迹停留在淡绿色的便签上,流川翻转纸条,后面有潦草的路线图。
好像是很有名的学校,在电视里也能经常看到。
“没想到流川君也能认识这样的人。你的朋友是打篮球的吗?我哥哥以前也是学校篮球队的,我有过一两次去看他们的比赛。不过实际上,我对他们一点都不懂呢……”
赤木径自说着话,她纤细的声音划过流川的耳畔,好像微风一样。他仍然维持着凝视便条的动作,直到女孩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念念自语时,才被她叫回神来。
确实让人头疼。虽然字条上有个简单的草图,但是真要联系到每一条真实存在的路倒也有些困难。
此时的某人,完全沉浸在该如何前往的天人交战中。
“不认识吗?”在他发愣的时候,赤木善解人意地问道。
流川只得点点头。
“那我带你去吧?”她的脸微红起来。
虽说这几乎是最方便的选择,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热切地期望着,但女孩还是觉得如果用疑问句式的话,也许更能让人接受些。
那个家伙,有时是个很固执的人呢。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身简单的T恤和洗的发白的牛仔裤,与周围正经八百的工作人员成了鲜明对比。
他倒更像是附近校园里迷路的学生。
手把手地教会他该如何整理书籍,虽然言辞间也常有替他的残疾惋惜,可在她真正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他也许就这样不能言语更好吧。
他仿佛是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看似静谧无声,却又闪烁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说不定,任何一个字音都会打破这种和谐。
如果是几近完美的,那就永远只能是个梦想而已了。
她低下头,顿觉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嗨,这里这里。”
越野宏明从篮球馆的一头向他们招手。
周围有些汗流浃背的男生,满怀诧异地看着他们。当意识到那个矮小的人是个女生时,有几个赤裸着上身的人尴尬地钻进了更衣室。
“你们来的还真是时候。”越野走近他们,他看着赤木,笑嘻嘻地对流川说,“喂,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一手的嘛,居然找到女朋友了。”
说完,他毫无顾忌地捶了对方一下。
原本就不喜好玩笑的人,皱起了眉头。
如果是仙道那家伙的话,一定会成功反击,然后说的对方落花流水。在斗嘴这项事业上,他还从来没有输给过越野呢。因此,有时亦是如此地羡慕他。
流川想着,哪怕如他那般,仅有一次夸夸其谈的事实也好。
“初次见面,我叫赤木晴子。”女孩弯下腰。
“啊,初次见面,我是越野宏明。”
“你好,”晴子朝他微微一笑,“我是流川的同事,他不认识路,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哎?那你们……”
“嗯,我可不是他的女朋友。”
“真是太失礼了。”越野连忙道歉,“都怪我,老是那么毛糙。”
“没关系,”女孩跟着流川的眼神也四处张望起来。
期间有陆续前来告别的队员,当最后一人走出大门时,越野这才说道:“不要找了,仙道被院长拉去相亲了。”
听到他的话,另两个人都怔住了。
“也不用惊讶啦,那个笨蛋每个月都会有一两次,好像女人生理期一样。”越野拣起身边的球扔近篮筐里。
“那仙道君一定很优秀吧?”假装没有听见那半句让人面红耳赤的话,晴子故作镇定地问道。
“优秀的人还需要频繁相亲吗?”越野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
一时搞不清两人关系的女孩只能讪讪地笑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而就在他们闲聊的时候,流川早已自顾着玩了起来。
“好漂亮的姿势。”
在一阵掌声中,桔红色的球穿过篮框落在地上。
越野拍着手,不得不佩服那家伙的篮球居然很有水准,就算是自己在球队混了那么多年,也从来没有过如此让人赏心悦目的表现。
“好像很快乐呀,”他感叹道,“没有参加过比赛还真是可惜呢。”
“嗯。”晴子点点头,“越野君以前也是篮球队的吗?”
“是啊,我和仙道就是在大学的篮球队里认识的。”
“那你听说过S大吗?”女孩犹豫着。
“有听说过。在我们那时候,据说他们的一个中锋很不错,说起来,好像也是姓赤木。”
“那个中锋就是我哥哥。”晴子骄傲地说道。
“哎?真的吗?”越野摸着脑袋。
“我哥哥叫赤木刚宪。”
“那就是他了,真是太巧了。原来你也看大学的篮球联赛啊,不过我们和S大从来没有交手过呢。”
因为找到了共同话题,两人的话语都一下子轻松起来。
“我只去看过两场比赛,其实完全不明白。”女孩很是抱歉。
“那你一定听说过我们学校的吧?”
晴子摇摇头,“只是有一次,好像哥哥去特地去看过你们的比赛,实在有些记不太准。”
“大四那一年,我们差一点成了冠军呢。”越野不禁得意地嚷道,“虽然很可惜,但是那场比赛大家都非常努力,连仙道那小子也认真起来了。”
“仙道君的篮球打得很好吗?”
此时的流川忽然停下了运球的动作,他走近过来,静静地等着回答。
晴子看了他一眼,女孩细致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楚。她甩了甩头,想把这种不明白的感觉抛出思维里。于是她重复了一边:“仙道君,他篮球打得很好吧?”
“怎么说呢?”越野耸耸肩,“如果单指输赢的话,在全国范围内,比他强的人有很多。我们有好几次接近胜利,却又功亏一篑。但如果指天赋的话,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人也说不定。开阔的眼界,全面的运动力,卓越的临场指挥力,在大学篮球界里,他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篮球选手。”
“好厉害。”
“如果是流川君的话,比赛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赢么?”意识到对方不方便表达,他又补充。
流川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刚才看你打球,感觉和仙道很像。拥有让人羡慕的能力,又能非常自如地把这种能力发挥出来,也许你们俩唯一的区别就是对结果的执著吧。”仿佛想起了过去,他缓缓地说道,“每当比赛危急的时候,我们就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往往也很自觉地背负起来。其实——”
越野看向流川:“我想,他也许只是想单纯地,享受打球所带来的乐趣吧。”
4
周到地把相亲对象送回家的仙道,刚走进家门就看到躺在沙发上睡着的流川。
电视机里闪着白花花的雪片以及嘈杂的音频。此时的挂钟敲响了午夜的回声,没想到居然弄到那么晚的某人,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走过去把自动退出的光碟收了起来。
“喂,起来啦,去床上睡。”他转过身,一边叫一边推搡流川。
知道是个一旦睡着了就不容易醒过来的人,所以格外地用力。
睡眼惺忪地瞪着对方,说是“瞪”,可实际上根本没找准焦点。怀着一肚子起床气的流川,正克制着不要对肇事者报以老拳。
[你喝酒了。]他嗅了嗅鼻子,打着手势。
“嗯,”大致看明白的仙道,靠近他坐了下来。
“去高级餐厅吃饭,不喝酒怎么行?”
“你吃过饭了吗?”他说着走去厨房,然后又探出头来,“喂,从一个医生的立场来说,还是少吃点方便面吧,都是防腐剂,死了以后会变成木乃伊的。”
从那里出来的他,拿了筷子和一个精致的饭盒,“喏,吃吧。很贵的寿司呢。就知道和女人去吃那种东西是浪费!”
流川拿过饭盒,里面有上好的鮪鱼寿司。他不明所以地看向仙道。
“相亲那种时候的女人最虚伪了,明明饿的要死,还假装一付食量很小的样子。”
说话的人大力地开了罐啤酒,白色的泡沫一涌而出,都洒在了茶几上。流川只得放下筷子,两人手忙脚乱地扯了纸巾擦拭。
“越野那小子,没说我什么坏话吧?”他三口并两口地把手里的喝完,又给自己添了一罐。
闻言,流川倒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看到他那样滑稽的样子,仙道“哈哈”笑了出来,然后学着连续剧里的女优,说道:“就算是真的,也请你一定要骗我。”
狠狠白了他一眼,果然是个喜好把肉麻当有趣的家伙,流川顿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说你篮球打得很好。]他写道。
“那个长舌公。”仙道吐了吐舌头。
[我以为你打得很差。]“反正,是没觉得有什么好。”说着话,他整个人就低了下去,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小的时候,每个人见到我都会问是不是有在打篮球,好像以我这样的身高,如果不从事这项运动就是暴殄天物一样。后来渐渐发现,篮球真的是项很有意思的活动,可别人又希望你不要单纯地带着游戏的心态来加入。”
仙道侧过脸,“也许对于你这样总想着能参加正式比赛的人,是根本不能理解的。因为五年级要实习,所以能名正言顺地退出篮球社,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高兴。”
[喜欢就去做啊,管别人干吗?]流川蹙起眉头。
“这就是我们的区别。如果世上的人都一样的话,也一定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对不对?更何况——”他停下来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才缓缓道,“我甚至不能肯定,到底有没有很认真地喜欢过。”
真是奇怪的笨蛋想法,不愿意跟他再耗脑筋的流川,还是决定说些能让人明白的话题。
[在地板上跳起射篮真的很舒服。]“哎?真的吗?”
对此,仙道倒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基本上,他从小时候起就有很完善的打球环境。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空罐子好玩地叠起来。
[嗯,以前家里都是水泥地。]
有时不小心摔跤了,还会很疼。在乡下的老家,除了有限的学校外,能找到一块打篮球的地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相亲呢?]虽然是个个性冷漠的人,但实际上还是有好奇心的。
“和以前也没什么差别。假装很有学识和风度,然后使劲让她相信,如果有一天外星人侵略地球的话,你是拯救世界的唯一英雄!”
说道这里,仙道自己也忍俊不禁。
[白——痴。]大大的字占满了整页纸。
“哈哈,你小子果然一点恋爱经验都没有。”
听出他在臭自己,流川一脸的不高兴。
“教你两手吧。”仙道拍了拍他的肩膀,“追女孩子,也没什么诀窍,只要能满足她们的虚荣心就可以了。是律师就一定要名满天下,做医生就必是某方面的专家。她们就是这么希望你的。”他指了指自己,“喏,像我这种那么具有欺骗性的人最容易旗开得胜了。”
傻瓜,心里还默默地骂道,流川扭过头看向对方。刚刚还胡言乱语的家伙,此时正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对着他写的那两个字发呆。
忽然间,心里面一片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快速地从他眼前抢过本子,往卧室走去。
“哎,要睡了吗?”因为酒劲上来而有些醉意的人,被突然打断了思绪。
朝他点点头,在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流川从门缝里看到他的背影正落在沙发上。重重的,仿佛什么东西倒塌了。
通往院长室的狭长过道上,两边都摆设了常绿的观叶植物。
因为是医院高层的办公区,在这一带已经看不到任何病人或医护人员的身影了。与楼下急症室的吵闹相比,这里倒有些寂静的可怕。
每一次过来,仙道都会放弃电梯而选择爬楼。
此时,鞋子落在地砖上发出“嗒嗒”声响,好像去陌生人家需要敲门一样。
他知道,里面的人会听得一清二楚。
院长和屋里的人寒暄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之后,仙道一人正襟危坐在茶几的一侧,而另一侧的人则悠闲地品着香茶。
“哥哥今天到很有空。”
他琢磨了半天,似乎自己不先开口的话,对方会永远保持这样的状态。
“刚刚还和田岗君说,那样的走路声音一定是阿彰没错。”
“那种事情——”仙道撇了撇嘴,“怎么可能很容易地改掉!”
“是啊,习惯是很顽固的呢。阿彰也已经很习惯一个人在外面逍遥了吧?”
“我可是走在非常坦率正直的人生道路上的,哥哥别说得好像很糜烂一样。”
“油嘴滑舌。”
仙道闻言,“嘻嘻”笑着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一改刚才拘谨的模样,气氛一下子随便了起来。
“我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可惜你不听话,真是白疼了。”
“不要讲话像爸爸。”仙道吐了吐舌头,“老头子最近还好吧?”
“嗯,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
“反正我不在家,也没人会惹他生气了。从医学角度来说,心情愉快对健康是很有益的。”
“你倒还有做医生的自觉。”兄长把手里的杯子放了下来,“说起来,上次的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
“啊,我就知道是哥哥安排的。”仙道忽然沉下脸,认真说道,“虽然我很期待哥哥来看我,不过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好。”
“你这样吊儿郎当的,爸爸嘴上不说,但也很担心。所以他希望你……”
“放心吧,你弟弟我那么有女人缘,根本不用操这种心嘛。”
其实心里知道,他一定在为此恼火。
看似牲畜无害的好脾气,实际上却跟刺猬一般,只要稍为碰到不舒服的地方,就会张牙舞爪起来。
做哥哥的叹了口气,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硬硬的发梢。就算是从小相处在一起的亲兄弟,可事实上对他并没有任何能说清道明的想法。
果然是完全让人摸不抓头脑的个性。
“阿彰什么时候回家一次吧。”临走的时候,这样吩咐道。
仙道随口答应了。虽然两人都知道,真要成行的可能性很小。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寒风便迎面吹来。
目送着哥哥的汽车驶出大门,仙道这才转回大楼里。
自从空调发明以来,人类便不再有抵御严寒的能力了。只要有空调的存在,再寒冷的天气也可以温暖如春。如果躲在设备齐全的屋子里,大概也仅有到公园去才能见到所谓的四季了。
所以说,随着科技的进步,没有了物竞天择的努力,人类社会只有不断地倒退。
爷爷就是这样教育他们的。非常标准的大正时代的男性。
仙道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头顶上正好有暖风吹过。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开的,在这种说冷不冷的天气,反而使人燥热起来。
他点上一支烟,想起小时候在九州乡下渡过的日子。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再婚,不过暗地里的女人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那时候,惟一能说话的人就是哥哥了。他们总是在假期一开始就找个理由离开东京的家,以免看到那些总想着怎么讨他们喜欢的女人。
九州的乡下是爷爷的老家。据说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有逃难回去过。
说起来是非常破旧的房子,虽然后来修缮过,但是和东京现代化的设施相比,总还是有些寒酸。
——推开大门就能看到一望无垠的森林。
所以,就算刚开始的时候生活上不能适应,仙道还是会吵闹着要去。
爷爷在无意间说起过,雨后的森林被阳光照耀着,挂在枝头叶稍的水滴就会闪闪发亮。风吹过,便“簌簌”地响,仿佛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你忍不住地往深处去。
那是只会存在于小孩子心中的美好景色,他从那时回到东京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当稍大一点的仙道去到那里后,不知道有多讨厌湿漉漉的下雨天。
老家的房子几乎都是木质的,又有些年头,一到那种天气就会渗出水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潮呼呼的,对于穿惯干爽舒适皮鞋的人,是非常难受。
而且不单单如此,只要有积水就会弄得门口的小路泥泞不堪。后来还是央求父亲出钱铺上了水泥。
“把房子也重新造一下吧,好像家里一样。”
撒娇的时候,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爷爷每次都会摸摸他的头说:“如果所有的房子都一样的话,那就没有居住的快乐了。”
因为会偶遇到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存在,所以人生才会有“惊喜”这样的感受。
手里的烟几乎要燃尽了。等不及它烧完,掐灭了,再点上一根。
黑暗中,火光一闪而过。
他猛地想起了那个人——说起来,真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啊。
仙道有些感叹地望向窗外。
窗外风吹枯树,到处印下参差摇曳的黑影。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她摸索着打开灯,看到仙道后大吃了一惊。
“啊,医生还没有下班吗?”
“哎?到时间了?”
是一个自己熟识的护士,仙道这才抬手看了一下手表。
“记得医生应该是这时候下班吧?”
“嗯。坐着都忘记了呢。”
“医生果然是个会偷懒的人。”
护士拿过要找的东西,便走近和仙道说话。
“啊,千万不要说出去。”仙道凑过去,在她耳边假装悄声地说道,“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女孩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那说好了,可不要忘了。”她转身对着正打开门的仙道说道。
仙道朝她眨了眨眼睛。
5
突如其来地有了兴致,是在那年天气完全转冷的一天。
仙道在工作结束后,无所事事地到处闲晃。
这样的天气应该是在暖烘烘的室内,温一壶热酒的吧。虽然之前已经是北风瑟瑟的冬日了,但是像现在这般冷到骨头里的滋味,一时间,还是无法适应。
出医院大门向左拐,笔直往前走,到了第三个路口右转,便能看到一幢灰白色外墙的房子。三层楼高,灯火通明。
那是自己的房客工作的地方。
从没有想过要去看看他工作的样子。虽然想象中应该是个会认真对待一切的人,就这点来说,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
仙道叹了口气,推门进入一层大厅,抬眼就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走上二楼的外借室,似乎人就更多了。不过虽然如此,四周到也异常安静,只听到纸张翻动和干咳的声音。
被小孩子的哭声吵闹了一天的仙道,大大的舒了一口气,好像突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松动了一样,整个人软趴趴的,有些想打瞌睡的冲动。
他跑去前台,轻声地询问流川的下落。年轻的女孩站起身来,指给他方向。他这才在一堆书籍中隐约见到熟悉的背影。
埋首在书堆里的流川,看上去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被周围摇摇欲坠的书本砸到似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头来,一眼便看见站在远处静静望着他的仙道。
感受到他的目光,仙道向他挥了挥手,向前走到书架的一侧,站定下来。
流川这才收敛起怔怔的表情,他向仙道点了点头,继而又转回身去做自己的事。
会在这个地方碰见他,真的是非常奇怪。虽然随即便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流川不愿意认为那家伙是特地来找自己的。
也许是在这附近办什么事。他心里想着,那人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他的生活看上去精彩丰富得多。可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不过来打招呼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偶然看到他的话,也许他会一直这样站着不做声吧。
他想到这里,又再次转身看向仙道。
仙道朝他笑了笑,依旧没有开口。
难道是因为喉咙出什么问题了吗?想到这里,流川不禁在心里轻笑起来。那个会走路的鸹噪,如果有一天哑了,倒不如死了更开心。
一定会是这样的。虽然看似是个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但有很多时候仍会对别人不在意的地方抱持着固执的任性。
他想着,便拿起一大摞书,朝仙道的方向走去。接近他的时候,忽然往他的脚上踩了下去。
仙道毫无预警地大叫出来。他弯下腰,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向那些对他行注目礼的人致歉。
这时候的肇事者早已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服务台。他回过头,看见仙道正朝自己龇牙咧嘴地做鬼脸。
身边的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她轻轻推了推流川的背:“你朋友吗?好有趣的人。”
很有趣吗?流川不解地看向她。
那么蠢的白痴,哪里有趣了?女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他耸了耸肩,接着又听到女孩说:“哎哎,流川君,下次介绍认识吧。”
流川抱起另一堆书,往回走去。那女孩还在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皱着眉头,加紧了脚步。
仙道在看到流川接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的脚趾头还在疼。虽然流川并没有用很大力,但是因为刚从室外寒冷的环境中来,冻僵的骨头遭遇压力后,要比往常更让人觉得痛苦。
看到对方滑稽的举动,流川微微挑起嘴角,很不经意地笑了。这点让仙道颇为意外,他很少看到流川笑。即使有时候一起看搞笑片,他也会一脸疑惑地看着笑得很没形象的仙道。那时候,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看傻瓜一样。想到这里,仙道倒觉得有些气闷起来。
[干吗不说话?]流川站停,做了个手势。
仙道很认真地指了指迎面的墙壁。那上面写着大大的几个字:图书馆内,请保持安静!
“这家店生意很好,以前经常来吃。不过就是服务生太少了,每次都要叫半天。” 仙道说道,“你不讨厌吃拉面吧?”
流川摇了摇头。
“以前有个认识的女孩子,特别讨厌吃拉面。在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每次想要吃,都只有自己跑来。”
服务生把拉面端了上来,两个人呼呼地吃着。
“后来没多长时间就分手了。在有女朋友的前提下,还要一个人去吃东西,也太可悲了。”仙道耸了耸肩,“所以我一直想,以后有喜欢的人了,就要带她来吃拉面。”
[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很多人都喜欢吃拉面。]流川不解地写到。
“喜欢这种事情可没有那么容易。”仙道笑了,“是因为真的从心底里喜欢,还是因为需要喜欢呢?或者说是大家都喜欢所以才喜欢呢?两个人很虔诚地坐在桌边,完全享受着拉面的美味。也许只有这时候,才会觉得对方是可以过一辈子的人吧。”
明明是张挺聪明的脸,为什么总会说些蠢话呢?流川边用筷子卷着面条,边想。“喜欢”难道不就是“喜欢”那样简单吗?
仙道扬手招呼着服务生。因为刚刚猛灌下一碗米酒,他的脸渐渐涨红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暧昧不明。而他那奇怪的发型投在桌面上,映出像山峰一样的剪影,也有一部分落在酒碗里,随着水波晃动。
流川伸手摇了摇桌上的酒碗,那黑影立刻被撕裂了开来,断成一条条细线。
“小孩子才会这样吃面条的。”看着流川的筷子,仙道哑然失笑。
要你管!
虽然流川在心里不爽地骂道,但还是把卷起来的面条又重新放回了碗里。
“要喝点吗?”举了举刚换上的酒壶,仙道问,“你成年了吧?”
局促的和式店铺里响起仙道的惨叫声,他的脚趾受到了当天的第二次摧残。不过因为是闹哄哄的环境,所以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开个玩笑而已嘛。喂,太没幽默感了。”仙道佝偻起身子,抱怨道。
如果是在空旷点的地方,就一拳打过去。流川心想,这家伙总喜欢说些惹人讨厌的话。
[我只比你小1岁。]他写道。
“嗯,不过看上去小好多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看上去太老了。]肯定是纵欲过度,才会满脸菜色。
“不会吧?我那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仙道做了了个“恶心”的抚胸状,“唉,真是不好意思再表扬自己了。”
流川悻悻地瞥了对方一眼。把肉麻当有趣的笨蛋,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人呢?明知道都是假话,却又食之如饴。女人都是傻瓜吗?非常不能理解。
“你小时候是不是占山为王的那种?这么有暴力倾向。”嘴上虽然这么说,仙道却心想,也许是擅长自卫的也说不定。就算并不是真有什么恶意,但像他这样身有残疾又性格别扭的小孩会特别招人怨。
“我以前有个病人,是个聋哑人,据说没来住院前经常和家里附近的小孩子打架。”仙道“呵呵”干笑了两声,说道,“男小孩都很喜欢欺负人。”
好像考虑了一会儿,流川才写到:[经常。]
“那小孩是因为呼吸道感染来医院的,后来引起了心肌炎,所以就住院治疗。”
流川默默看着仙道,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那时候我刚去医院实习,几乎天天混在病房里。那小孩虽然口不能言,却有双很明亮的眼睛……”他说着,看向流川,“常常让人觉得这也能说话。我每次去病房,他都会拿出事先写好的纸条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会不会死。”
心肌炎虽然是很严重的病,不过只要好好治疗,注意保养,还是不会有什么事的。那时,自己拼命地鼓励他,告诉他男孩子要勇敢,不能哭。和他拉勾约定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因为没有诊断出来的肾脓肿,他后来还是离开了人世。死前有多痛苦,谁也不知道。他很勇敢地一直没有哭,直到喘得不行了才被护士发现。
“如果我一直把他当作聋哑人就好了。因为那根本没必要的同情心,总觉得对他应该和别的小孩一样,所以才把他害死的。我真蠢……”仙道说道,“对他来说,哭是惟一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我怎么可以让他不要哭呢?”
有多久没有哭过了?被人欺负的时候,由于没有可以添伤口的去处,因此哭了也没什么用,反而显得自己更加软弱无能。仙道说得没有错,男孩子都喜欢欺负人,喜欢欺负看上去比自己弱小的人。所以只要打架打赢就行了,打得他们都趴下!流川想着,低头看向展开的五指。突然之间,有股火辣辣的感觉涌上手来。
“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哭出来比较好。”仙道好像松了口气。
白痴,我又不是小孩!流川怒气冲冲地看着对方,可迟疑了一下,还是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走出拉面店,已经是半夜了,两人也不嫌累地徒步回家。
一打开房门,仙道就像滩烂泥一样扑倒在沙发上。等到流川洗完澡,走出浴室,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半夜里被一阵电话铃吵醒,接听了一会儿,仙道才意识到是什么事,急急地从浴室里跑了出来。
流川的父亲刚刚过世了,打来电话的女人自称是他的姐姐。对对方的家世一点不了解的仙道,听到声音的时候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是哪里来的风流韵事找上了门。
“无论怎么样,等到天亮再说吧。现在的话,也一时无法回去。”
仙道走过去,抱住了呆坐在床边的流川。过了很久才放开他,推开了房门。
等到抽完一包烟,东方显露出鱼肚白来。
两人竟这样无言地坐了大半夜。
6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当车窗外一点点变亮的时候,仙道莫名地想起了这句名言来。
“啊,下雪了。”
就算是一直心事重重的流川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抬起了头。
是仙道坚持要和他一起回去的。虽然心里有些不愿意,但又觉得这时候身边有个人在似乎会好些。流川看着窗外飘着的雪花,怔怔地想着。刹那间,很想伸出手去握紧它们。
“不知道东京有没有下雪。”仙道挤过来,用手擦干净了玻璃上的雾气。这样就看得更清楚了。隧道向身后一点点退去,铁轨、草木和不远处的建筑上都积满了白雪,反光得有些刺眼。
转过头,仙道说话时喷出的热气意外地落在了额头上。流川坐直了身体,避开他的头,竟隐隐觉得空气中有些潮湿起来。
早晨的时候,再次打电话回去过。姐姐在另一头哭得说不出话来,流川只有静静地听着,紧握着听筒的手生疼。多想能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哪怕半句也好。
“冬天的时候,天就会黑的早。”仙道忽然开口说道,“虽然只有4点多,但已经一片灰蒙蒙了。”
就好像是来到了世界的劲头,穿越了永久的宇宙虫洞,时间在不觉间走得特别快。原本还能看清楚的窗外,已随着哈出的热气一并模糊了。
列车仍在铁轨上行使着,在黑暗中,给人一种不知会奔向哪里的错觉。
[不去上班,可以吗?]流川在窗玻璃上写到。
“啊,没关系,已经请假了。”仙道笑了笑,“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认真负责的好医生。”
依旧是个言不由衷的人。流川扭头盯着窗外,避开对方听上去有些自暴自弃的话。渐渐地,熟悉的景物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这才回头看了看仙道。
“到了吗?”
此时,车上的广播也响了起来。
流川点点头,弓身靠在了椅背上。回想起当初离开的时候,父亲就站在那不远处的地方和自己挥手再见。依稀记得他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飘动着,没想到竟成了最后的永别。
仙道跟在流川身后,沿着一路昏暗的灯光走着,直到影子一前一后地停留在斑驳的地面上。
敲了敲门,有人应声跑了出来。看清他们后,那人一把抱住了流川。
这时,仙道才仔细打量起她。这是个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女性,留着中长的卷发。她的脸埋在流川的肩上,一时让人看不清楚。
“这位是?”
她仰起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身后的仙道,推开流川,问道。
“我叫仙道彰,是流川的室友。”
仙道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啊,你是昨晚接电话的人。”女人回了礼,“小枫一直以来都受你照顾,真是太麻烦了。”
“哪里哪里……”
这名女子长得颇为漂亮。虽然大大的眼睛因为哭泣而红肿,却依旧神采奕奕地显示出精明与能干来。不过隐隐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仙道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想着该怎么称呼才好。
“我丈夫姓宫城,”那女子边领着他们进去,边说道,“不过你也不用见外,叫我彩子就行了。”
“彩子姐。”仙道自然而然地叫道。
流川不理他们的对话,径自往里走去,见到屋里白净一片,忍不住悲从中来。
父亲的灵堂安置在原来的客厅里。拜祭过后,彩子领着他们来到隔壁的小厅落座。这时,仙道才有机会仔细的端详起这个建筑来。
和自家老屋非常相近的和式房子,看上去挺老旧的。不过因为被皑皑白雪覆盖着,所以从外观上看不出究竟有多少年头。
“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晚只有麻烦你和小枫睡一个房间了。”彩子泡上热茶。
“啊,没关系。睡榻榻米的话,倒也无所谓。”
“父亲在世时,这里就他一个人居住。因此虽然有不少空房间,但实际上根本不能住人。”彩子满怀歉意地解释道。
“没事。”仙道本就是个个性随意的人。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仙道君真是个好人。”彩子接着说道,“小枫果然没有说错。”
好像是突然被人揭了个丑极了的大伤疤,流川窘得低下头,心里不停埋怨姐姐多嘴。而仙道则因为没想到流川会正面评价自己,也一时不太能接受得支支吾吾起来。
没有察觉到异样气息的彩子,看了看窗外,站起身来。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快去休息吧。等到了明天,丧事方面还要有很多工作呢。”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不要客气,能做的我一定尽量帮忙。”像是被咬掉的舌头又接上了,仙道这才开口。
彩子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我们要睡哪里?”仙道扭头问流川。话音还没落,就只看见流川的背影在房门口一闪而过。
仙道暗自吐了吐舌头,紧跟了上去。
自从成年以后,就再也没有睡过榻榻米了。仙道换了流川的旧浴衣,跪在地上,整理着自己的床铺。从身材的角度来说,应该算是合身的衣服,可穿在身上就是觉得有种手脚伸不开的别扭。
流川早在一旁躺下,没有一点响动,好似已经睡着了。原本想和他说会儿话的仙道,也只得钻进被窝,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静谧的冬夜。
屋外沙沙的雪声,像是催眠曲一样,不一会儿,便带人进入梦乡。
半夜里被窸窸嗦嗦的衣服摩擦声惊醒,原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仙道微微抬起头看向身边。屋子里黑黑的,就只有一个人影半蹲在那里。人影站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仙道。也许是没有察觉到仙道也醒了,他非常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可能是起夜,仙道枕着手臂想。他等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到再次醒来,放在叠好的衣服上的手表闪着蓝色的荧光。他揉了揉眼睛,都快要凌晨3点了。
他再次看向身边的空位,流川的床铺依然是空着的。被子团作一堆,竟好似在冒着凉气。
还没有回来吗?
因为不清楚前一次醒来到底是什么时候,人睡着了,时间会变得很难测量。有时明明觉得做了很多梦,但实际上也就过了那么一小会儿也说不定。
此时的仙道已经清醒了大半,他索性坐了起来,在黑夜中,看着依旧泛着蓝光的手表。
当时针和分针平行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找了出去。
一夜的雨雪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刺骨的寒冷从黑漆漆的四面八方涌来。仙道穿着拖鞋,双脚踩在木质的走廊上,小时候那股阴湿的厌恶感又从心底冒了出来。他一面抱怨着应该多穿些出来,一面又四处搜索着流川。
真是个会惹麻烦的家伙。仙道哈出热气,暖着自己的手。前后转了几圈,他甚至觉得自己迷路了。就在他有些绝望地哀号之时,远处有微弱地亮光闪过。
“啊”,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真笨!有灵堂的话,就会有长明灯。找到大厅,按照原来的路线再走一遍,就不至于人没找到,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他向有光的方向走去。
流川跪坐在灵前,直到仙道出现在身后,才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充满血丝,原本清澈漆黑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烟灰。在看清来人后,他又转了回去。
“我到处找你。”仙道轻声说道。
[姐姐去睡了,我来替换她。]流川朝他做了几个手势。
“如果要守灵的话,叫我也行。”
[你是客人。]流川摇摇头。
“真是见外。”仙道撇了撇嘴。嘴上虽是开玩笑,但心里却有点说不出的积郁。
他盘腿在流川身边坐下。这间屋里开着暖气,不是一般的空调,而是比较老式的取暖设备,所以空气中弥漫着水蒸气的味道。
不说些什么的话,一定会撑不住睡着的。
可流川垂着头,没有一点要理睬仙道的意思。他这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在脚跟上的姿势也不知道维持了多久。一时间,沉静得让仙道觉得对方好像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没来由地,心里一阵难过。
“记得我爷爷去世的时候,一家人也轮流在晚上守灵。”
流川闻言看向他。
“那时候年纪不大,所以还没过上半夜,就被家人哄去睡觉了。”说完,仙道打了个哈欠。
[没人要你留在这里。]流川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干吗老往坏处想我?”仙道像是自言自语道,“既然讨厌我,为啥还背后说人好话?”想起彩子先前的话,他又觉得心底里开出朵花来。
流川再次窘得抬不起头来,他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这个人的,其实也是一片茫然。说他是个“好人”,难道不是为了让在远方的家人放心吗?
他即不讨厌仙道,也不喜欢他。
生命中有过交集的过客而已。一定是这样的,流川深深吸了口气。
[快要天亮了,你去睡吧。]
“既然都要天亮了,还睡什么呢?”
仙道盯着流川的脸庞。他刚才发红的耳朵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白皙,鼻梁的阴影落在脸颊上,把肤色都浸深了。脸又变得了无生气的灰暗起来。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仙道看着桌子上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胖胖的留着一头白发,看上去非常慈祥。
“我爷爷去世了以后,有时我会想起他。那时候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可是,怎么想也不能给自己一个断论。虽然说世上有‘盖棺定论’这四个字,不过真要公正全面地评价一个人,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吧。”
流川点点头。
“比如我死了,也许会留下流川君这样的评论‘虽然说是个好人,不过实际上也仅仅是不讨厌而已’。”仙道看着流川又发红的耳朵,忽然有种想要伸手去拉的冲动。“啊,说起来……”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听我爷爷说,以前在九州的乡下碰到过狐狸嫁女儿的事情。”
这家伙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当时的流川这样想到。
“我可不是在胡说八道。”好像识穿了对方的想法,仙道有些不高兴,“喂喂,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可相信吗?这可是真事哦。”
当时的仙道爷爷,因为关东大地震而逃难到九州的乡下。乡下有母亲家的老房子,因为家人的故去,其实已好久没人居住了。
夏天的时候经常会有又下雨又出太阳的怪天气,而这时候,狐狸会趁机举行婚礼。因为不想被人看见,所以有雨后的森林是不能进入的规矩。
仙道爷爷一定是那种任性胆大的小孩吧,他不听母亲的劝告而独自走进森林。就算是躲在大树后,狐狸们的尖鼻子也能闻到他的味道。
回家后,母亲递来了小刀。
“一只愤怒的狐狸来找过你,它们要你以死谢罪。”
狐狸是很记仇的,如果得不到它们的原谅,就要存着必死的决心。
当彩子一早步入灵堂的时候,她看到流川枕在仙道的大腿上,睡得正香。
仙道单手支撑着头,一动不动地,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仙道君。”她轻轻叫了声。
“啊。”对方闻声抬起了头。
“你怎么在这里?”
仙道指了指流川,朝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把流川轻放在地上,拿过身边的靠枕垫在他头下,这才和彩子来到了隔壁的屋子里。
“仙道君一晚没睡吗?”彩子有些过意不去。
“没有没有,我醒的时候都已经3点了。”
“这样。”彩子笑了笑,“小枫是个贪睡鬼,我还真怕他熬不过夜呢。”
“还好,他差不多天亮的时候睡着的。”
那时,仙道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流川竟被他弄得精神了起来,他到有些喜欢那个听起来不可思议的故事。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才忍不住打瞌睡,虽然拼命地对自己说不要睡着。可不知为什么鼻息浓了起来,最后留在意识中的便是仙道扯着自己耳朵的事实。他想起来发火的,但全身软软的,怎么也动不了。
很安心的感觉。仙道的声音,好像有无法抗拒的魔力。
流川觉得眼睛很疼,大概是哭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