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
作者: 草头,收录日期:2007-04-20,988次阅读
仙道一直都记得第一次看到ES TOWN。
那年他16岁,过着与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当别的孩子正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他却在N市的街头漫步。他是这个国家众多移民中的一个,他有明确的国籍。不过他到是认为,这只不过是单方面的自作多情而已。他的肤色证明了一切,他是个日裔,确切地说是一个混迹街头的日本女人在涉世未深的情况下,心不甘情不愿生下的孩子。在他9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因为吸食了过度的海洛因。
15岁以前他在教会办的学校里读过书,神父说他们都是上帝孩子,应该得到一视同仁的机会。他有想过要好好地读书,他也为在荣誉室里陈列着的那一个个据说是代表着仁慈和富有的相片投去过羡慕的眼神。然而在15岁的那个冬天的晚上,他还是止不住地在A神父的椅子上放了一把图钉。他看着他满脸的皱纹在一瞬间急剧地增多,他看着他强忍着把“哈里路亚”唱完,看着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当他被带走的时候,他看见那个老神父划向胸口的十字,他听见他说:“上帝会保佑这个孩子。”他于是自嘲地叫到:“上帝也会保佑那些图钉,以及被图钉亲吻过的屁股。”
他在第二天清晨离开了最后温暖着的被窝。他选择了N市寒冷的冬天,冬天也选择了他。
仙道有时也很后悔。
当他三餐不济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学校里的饭堂,想起那些会顺着勺子跌落在白色磁盆里的绿色的豆子。他时常希望能像这些豆子一样欢快地跳着舞,哪怕明知道那是被吞食之前的最后的充满生命力的舞蹈。当到了下一秒,它们便消失在自己的肠胃里,无影无踪了。
可他选择了冬天了。那是自愿的,没有人逼迫的,他无法回头。他只是选择了他所想要的自由。
于是仙道决定享受这城市里的风景,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欣赏春夏秋冬的更替。他从一个区走到另一个区。他睡过大百货公司屋外的走廊、公园的长凳、电话亭、简陋的小巷、桥洞……他身上的大衣是一个老黑人留下的,那个人死在他们一起渡过冬天的桥洞里,在别人发现他的尸体前,他拨下了他的大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件大衣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被他送给了一个老乞丐。他们相识在梅西百货的门口,他们一起看着那扇华丽的玻璃门被一次次地打开。那些女人们干净简洁的裙子在风中飘着,仙道突然觉得可笑极了,他把大衣塞在了那个人的手里,随后离开了这种他无法承受的美丽。
那年冬天,他去了S公园。那天下起了雪,是那一年N市下的第一场雪,天空中弥漫着潮湿的香气。天很冷,公园里的人也很少,他坐在被雪打湿的椅子上,抬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他想起那个他称为母亲的女人最后的干瘦、黑肿的脸孔。她穿着碎花的连衣裙,她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不知道她死前最后一秒有没有想起过他,他想着她也是个可怜的人,他想着她手臂上一个个红色的小孔,他总觉得那些孔正在咧开嘴嘲笑着他。然后它们不断地扩大,消融,直到把她吞噬。
在他迷迷糊糊间,仙道听见了一个人喘息的声音,他看见在一堆废弃的钢管旁边的那个人。
于是他见到了他。
他的情况很不好,这是仙道告诉自己的第一句话。他决定毫不理睬地走开。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他们可能因为病,可能因为饿,可能因为伤……他们在冬天的时候会加倍地呻吟。
仙道在公园里晃了一圈,莫名地又回到了那个地方。他俯下身去看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他看到他的身上在不停地出血。他推了推他,原本依靠在钢管上的身体滑落了下来,松开的领子暴露了他颈间的伤口。
仙道把他平放在长椅上,仔细地帮他清理了伤口。他没有多余的药品,于是便去问附近熟识的流浪汉要。他笨手笨脚地包好了伤口,他等着那个人在昏迷中慢慢地醒来。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人,仙道看着他。
他的脸因为失血而过份的苍白,远远地那种通体透明般的圣洁。仙道突然地难过起来,他不禁想到,如果他穿上梅西百货里那些昂贵的,质地柔软,款式别致的衣服,一定会更为漂亮。可事实上,他身上的衣服一点都不合身,只是起着勉为其难地保暖作用。
他修长的手指在抖动着,是因为疼痛吧,伤口很深,明显地可以看出凶器非常地锋利。仙道为他惋惜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碰到了自己,也许他根本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那个人在傍晚的时候醒来。
望着他乌黑的眼珠,仙道才发现他原来也是个亚裔,只是他比他们都白。那个人想说什么,但牵动了颈间的伤口,他忍着了疼。仙道看着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颊流下,他突然嗤之以鼻起来,他说道:“如果你疼的话,叫出来,不要忍。”
那个人别过脸去,依然一声不响。
仙道冲了过去,他扳过他的肩。拉扯的时候,血从包好的布上渗了出来。
仙道不得不佩服那个人的坚强,他终于妥协了。他讪讪地说到:“算了,再弄伤了,我还给自己找麻烦了。”
他说:“你好,我叫仙道。你呢?”
那个人转过身来望着他,他黑白分明的眼珠里闪耀着一种清澈的东西。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喘了一口大气,然后说到:“谢谢你,我叫流川。”
仙道笑了。他不是个坏脾气的人,虽然他有时喜欢恶作剧。
“你不是白人吧?亚裔的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我父母是日本人。”
“我母亲也是,不过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仙道耸了耸肩。他知道母亲生前的男人太多,他也从没想过要问。与其被胡乱地唐塞,不如就不知道吧。
气氛突然很尴尬起来。仙道想着也许别人并不是如他般的洒脱吧。他于是换了个话题,“你的伤口怎么回事?下手好狠呀。”
那个叫流川的人抬手捂上头颈。
“是碰到那些混混了吧?”仙道肯定地说到,“奇怪了,我看你也饿了好几天了,还能抢你什么呢?”
那个人沉默了起来。仙道于是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面包,他拗了一半递给流川。
“吃吧,老H给的。他今天偷了不少东西。”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自言自语到:“这家伙,今天可真发了呢。”
几天后仙道发现这个叫流川的人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大,但却是个不太爱讲话的人,除了吃东西,他几乎不张嘴。仙道碰到过形形色色的流浪儿,那些一般大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能说会道的,因为有时伶俐的口齿会给他们带来好运。然而这个叫流川的人却异常的沉默。仙道不禁想,他以前是怎么讨生活的。
刚开始仙道把找来的吃的东西分给他。然后渐渐地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原先吸引他的那种神秘和好奇的东西被剔除掉了,仙道觉得无聊极了,他想着离开。于是他在一个明媚的早晨走出了公园。
阳光射在草地上,那场雪开始融化了。
圣诞节对于所有的流浪者来说是幸福的节日,人们在那个时候会显得特别的有爱心。平安夜的时候仙道挤在T广场的人群中看表演。台上的都是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人,他认识他们的脸,但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考虑这些问题。他突然之间觉得累了,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些欢跳着的豆子。他想着如果不走的话,也许有一天他的画像也会出现在荣誉室的墙壁上。
仙道沿着大街向东走去,想着要在那些流浪者结束狂欢之前,先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他转了好几个弯,走着走着,再一次地回到了S公园。
S公园是个开放式的公园,事实上在N市它已经是流浪汉公园的代名词了。在那里每天都聚集着各式各样的流浪汉,酒鬼、吸毒者、恶棍、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各自承受着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孤独的。
仙道在踏入公园5分钟后,又碰到了那个叫流川的人。他在那片钢管旁的空地上烧了个火堆。仙道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默默地盯着火苗发愣。颈上的绷带已经被拆掉了,露出了雪白肌肤上的那条丑陋的疤痕,蜿蜒着,一直通向脊背。
仙道走过去,向他打了个招呼。他点了点头,然后也不言语。
火堆上烧着一个小小的锅子,似乎在煮着什么。
他的脸色还是那样的苍白,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仙道挨着他坐下。他们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火堆上的锅子,好像期待着那里面涌着什么样精彩的魔法。
过了一会,流川站了起来,他掀开锅子,盛了里面的汤在一个破旧不堪的盆子里。他递了一个勺子给仙道,然后自顾地吃了起来。
那是碗豆子汤。豆子不是最好的,仙道吃到了好几个坏掉的,烧得也不好,糊烂的粘在了一起,又没有调料。可仙道觉得那是他流浪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他不想抱怨,也无从抱怨。他们就这样凑着头自顾地吃着。
夜深的时候,仙道听见远处人们的欢呼声。而他们互相依靠着,流川会在梦中不停地咳着。仙道突然想起了那个A神父,想起他说“上帝会保佑这个孩子”,于是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祈祷着“哈里路亚”。
仙道渐渐地发现这个叫流川的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冷漠,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而已。一旦有了这样的认识,两个人相处起来到也融洽了很多。
直到有一天他们因为一本破旧的杂志而起了争执。
那是仙道第一次知道ES TOWN,这个在南方靠近海的小镇。
那天夜里,仙道想着要点个篝火取暖,想找可以引火的东西。他在流川的大衣里发现了一本杂志,于是他拿起了这本杂志。等流川发现的时候,杂志已经被烧的卷起了一条黑边,他抢了过来,扑在地上用手把火熄灭了。
仙道看着火苗烫伤了他修长的手,熏黑的手掌上点滴的水泡。他看着他疯了一样把杂志藏进自己的怀里。仙道无言地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他抚着他的头,轻声地对他说着对不起。
流川哭了。他枕在仙道的胸口,哭了。
仙道从流川的怀里把杂志取了出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本杂志。那是本介绍旅游方面知识杂志。流川翻过了其中的一页,他悄声地说:“你看,ES TOWN,传说中埋藏着永恒之石的地方。”
杂志的那页已经被烧毁了大半,隐约间,仙道看到了这是个在南边靠近大海的小镇。杂志上说:“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每年夏天的时候,就赤着脚走在镇上通往大海的一条鹅软石的路上,据说当你的心和大海结合在了一起的时候,你就会得到那永恒之石了。”
流川说:“我母亲一直想要去那个地方。她一直觉得我们之所以会被抛弃,是因为没有得到神的祝福的关系。她总想着要得到那永恒之石。她想着可以幸福。”
“所以我一直想着有一天能去ES TOWN,赤着脚走在那条路上。你一定觉得我很傻,是吗?”
仙道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个会相信传说的人,所以当初他也没有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可这个时候,他不愿意说出杀风景的话。他觉得新年到了,是应该给人希望的时候的。于是他说:“虽然我不是很相信,不过我想你一定有机会去那里的。”
“可我也许活不到那一天了。”流川说到,“我父亲因为我的病,抛弃了我们母子;我母亲也因为忍受不了我的病,而再次抛弃了我。”
“其实那天你本不必救我,我总还是要死的。”
仙道突然说:“对了,明天是新年,你想干什么?”
流川笑了笑说:“我想能吃顿好的,你呢?”
“我也想,可我们没有钱。”
流川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金链子,他在仙道的面前晃了晃,然后说:“你看,当了它,应该可以吧。”
“你是从哪里来的?偷的吗?”仙道接过链子,掂了掂份量说到。
“不,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扔下我的时候,就留了这个给我。”
“你把它留到现在吗?以前为什么不用,虽然不会值很多钱,不过也是不小的一笔了。那你上次被人抢也是因为这个喽?”
流川点点头。
“我没想到过要用。不过现在……”流川突然笑了,“我特别想吃一顿好的呢。”
第二天,仙道拿着链子去了一家经常去的小店,他们以前偷了东西都去那里销货。链子只当了500元,事实上仙道知道这应该值得更多。他默默地接过了钱,把它们收好在口袋里。
他带着这500元钱,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他觉得自己离S公园越来越远了。他似乎已经走到了这个城市的尽头。
夜渐渐地来临了,远处的天空中有烟花绽放着。他可以带着这些钱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回来。
只有一步而已。
流川在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唤他。他醒了过来,看见仙道手里拿着好多吃的东西站在他的面前。他笑了,伸过手接过东西,听见仙道说:“抱歉,回来晚了。”
“店里说,如果以后有钱了,链子还能再赎回来。”仙道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了流川。流川摇了摇头,说到:“你帮我收着吧。”便转身去找吃的了。
仙道收起了纸条。流川打开了罐啤酒,说:“我们今天喝酒吧。”他显得很高兴。他喝了一口,便不停地咳了起来。仙道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直到他吐出的血洒在面前的汉堡上。
仙道被吓懵了。他不是没有看到过流血和死亡。
然而第一次,他感到那种近乎咫尺的害怕。
他冲过去抱住他,他不停地晃他的身体,而他的身体就像秋天残破的叶子般摇摇欲坠。仙道突然想起下午在卖血的地方看到的那个站在他前面的接近干枯的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里剩下的零钱和那条金链子。他想去店里买药,可没走几步,他才发现,他对他的病一无所知。
他们总共认识不到两个星期,而相知更不到24小时。
仙道在那年夏天的时候终于来到了ES TOWN。
他在夏日微风地吹拂下走上了那条通往大海的鹅软石路。
他摸着兜里的那条金链子,想着有个人对他讲的关于“永恒之石”的传说。
当他的心沉浸在海里的时候,他感到他与大海融为了一体。
只是这一路,他始终都没有脱掉鞋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