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RNITY 1-12
作者: 草头,收录日期:2007-04-23,1316次阅读
我和你一样承担着
黑色的永世别离。
哭泣有何益?还是把手伸给我,
答应我,还会来到梦里。
——阿赫玛托娃《梦中》
一
紧随着秋天而来的凉风,并没有带来什么麻烦。这样舒爽的气候,难得的,没有像夏天般,有着炎热的阳光烘烤着。
傍晚,太阳下山后,人们开始更多的户外活动,这时候的广场上聚满了放学后嬉闹的孩子。
关上不远处面包店的大门,良一抬眼便看到了新支起的大帐篷。菲里挤在人群中,挥着手,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于是,他提好了篮子,飞奔过去。
“嘿,马戏团。”菲里指了指帐篷,“我还从来没见过马戏团呢。”
孩子们排着队往里走,只要把钱交给门口的猫女郎,便能进去看表演了。“只要20比尼.。”菲里从人群中闪了出来,拉着良说道:“价钱还可以,并不贵。怎么样?看吗?”
伸手摸了摸了兜里的零钱,钱是够的,但是——良露出为难的神色,“我要回去了,KAEDE在等着呢。”
“小朋友,要看表演吗?”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猫女郎走了过来,她微笑着摊开手。菲里稀奇地跑去她的后面,拉那根翘着的尾巴,猫女郎惊呼起来。
“喂,菲里,别那么干。”良叫道。
“怎么样?看吗?才20比尼,老KAEDE不会怪你的。”
“你可以自己看。”良冷冷地说道,转身便想走。
“可我想和你一起看。”菲里拦在他面前。或许是耍赖吧,不过哀求的口气也不容忽视呢,“如果一辈子一次马戏都没有看过,那是很遗憾的。”
这还真是让人讨厌,良心想着,但从没有看过的东西确实很有诱惑力。最后,妥协于菲里的执拗,良掏出钱递给猫女郎,两个人钻进了帐篷里。
从外面看起来很大的帐篷,其实里面的空间很小。中间是搭出来的一个舞台,接着是后台吧。孩子们坐在被漆成各种颜色的木头长椅上,也有零星的几个大人。他们和两三个熟识的同伴挤在了一起。
室内熙攘着,演出还没有开始。
“嘿,良。”艾琳从前排转过来,“我刚才看见KAEDE在学校里。是牧师叫他去的吗?你又干什么了?”
“我没有!”良断然地回答道。
“是去看病的吧?”另一个孩子边说边“啊哼啊哼”地咳了起来。
“笨蛋!”周围的人群起攻之,“看病应该找医生的吧!”
烦死了,良嘟囔着,别过头去。
“也许是去忏悔。”女孩忽然说:“我妈妈说,老KAEDE活不了多久了,人死前都需要忏悔的。”
“他有几岁了,良?”菲里凑过去问道,“我奶奶去年没的,你知道……”
“闭嘴,菲里。”良带着不可原谅的口气,瞪了他一眼。正想接着说什么,舞台上的帷幕拉了起来。
表演是由歌舞开始的,然后是驯兽,再是纸牌魔术,接着还是驯兽。
良有些觉得无趣地东张西望起来。时间不早了,他想回去了,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做,KAEDE发现了会生气的。不,也不能这么说,他想着,事实上,KAEDE从不生气,他只会把他没做完的事情独自做完,然后接连几天不理他。
这就是他不被喜欢的理由吧,有时候让良也颇为委屈。冷冷地对待任何人、任何事,仿佛没有爱,也没有恨。镇上的人总是对他有种奇怪的排斥感。
“我想看大象,”菲里靠近良,悄声地说道:“这里没有大象。我想看大象。”
良抬头看舞台,是两只小狗的算术表演。“你真烦人。”良皱着眉头说道,“我要回去了。”
刚想站起身,小狗的演出结束了。猫女郎出来报幕:下面是小丑的表演。孩子们都大声地鼓起掌来,这是最有趣的节目了。
“看完这个吧。”菲里拉住良的衣服。“这个一定很有好玩的。”
好吧,良心想,反正也不会要很长时间。看完这个,赶回去还来得及。
小丑穿着滑稽的衣服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长长的棍子作为道具。脸上涂了鲜艳的油彩,看不清真实的面貌。他做着各种有趣的表情和动作,逗大家笑。
“真好玩。”菲里转头看向良,大声笑着,“你不觉得吗?”
“不。”良心不在焉地说着,“后面还有什么?”
“节目吗?不知道,可能还有个魔术吧。”紧跟着良走出帐篷的菲里叫嚷道:“喂,就这么走了吗?”
“我要回去了,太晚了。”良看了一下天色。
“想去后台看看吗?”菲里忽然指了指帐篷的后面,“我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大象。”说完便拉着良往后跑。
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会有大象呢?良心想着,但后台一定是很有意思的吧。不可否认,他内心也有着强烈的好奇。这里从没有来过马戏团,不仅像他们这样年纪的小孩子,哪怕是大人也没有看到过吧。
KAEDE一定也没有。良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回去后要怎么向KAEDE描述呢?KAEDE又会怎样回应他呢?简单的“哦”一句,还是一声不吭地自顾着照料那些花呢?
想起这个,好像还有被交待的事情没有做完,良又一次有了回家的冲动。
“哇。”菲里大声的惊叹把他拽了回来,“你看,比在台下看的要大好多。”
驯兽用的老虎从笼子的一头向他们走来,它用爪子拨弄着铁栅栏,发出低低的吼声。
“嗨,”有人过来拉住了菲里伸出的手,“小朋友,这样很危险哦。”说完,那人径自摸了摸老虎的头,像是受到了安抚般,那头野兽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良很抱歉地说道,“我们马上就出去。”
然而菲里甩掉了拉向他的手,“嘿,你好。”菲里笑着打招呼,“我们想看看大象。”
“大象?”那人困惑着问道,继而笑了起来,“没有,这里可没有大象哦。”
“我看到书上说马戏团里有大象的。你们不是马戏团吗?”
“啊,我们这样的小马戏团可没有那种动物哦。”
“哦?是吗?”菲里很不情愿地往外走着。
“在那些大城市里的马戏团会有吧。”那人看向良,“等你们长大了,去那些地方,也许会看得到哦。”
前方的舞台传来了长时间的鼓掌声,演出结束了吧。
“好了,你们快回家吧。今天的演出结束了哟。”那人领着他们走出帐篷,看演出的人陆陆续续地出来,广场上又一下子热闹起来。
“你是刚才的那个小丑吗?”良问道。
“啊,你认出来了。”那人笑着回答道。
“嗯,嗯。”菲里一付恍然大悟的样子,拼命地点着头,“这就是不化妆的样子吗?”
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哟,良心想着,还以为会演小丑的一定是个中年大叔呢。
“是啊。”那人说着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小圆球,他把小球重新夹在了鼻子上。那样滑稽的表情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吧,虽然没有化妆,看上去有那么些奇怪的感觉,不过这样近距离地观看也非常的有意思呢。
菲里学着小丑的动作,朝良挤眉弄眼的。白痴,良心里暗暗地骂道。“我要回去了,再见。”说完,他朝小丑挥了挥手,跑了开去。
“喂,等一下我。”菲里紧接着追了过去。
二
把篮子放在桌上,良叫着“我回来了”。屋子里没有人应答,还没有回来吗?肚子觉得有些饿,便去了厨房。
锅子里有热气腾腾的肉汤,KAEDE该是回来了。用勺子盛了一口汤喝,良往屋后的温室跑去。
那是整个镇上最完美的地方了,良一直这样骄傲地认为,即便这样的想法会被人嘲笑也不要紧。KAEDE种的花在这一带是非常有名的,不少有钱人甚至从遥远的城市里来买。
“你在吗?我回来了。”站在温室的门口,良叫着。
推门进去,满眼各式各样的花朵,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有些甚至是良都叫不出名字的。就算已经是秋天了,但由于是在恒温的室内,并且一直以来都被仔细又精心地照顾着,那些花朵一点儿也没有因为季节的更替而面临凋萎的命运。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良走到KAEDE的身边。
专心松土的人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淡淡地说道:“饿的话,可以先去吃饭。”
“我忘了要早点回来浇水。”良撑起身体坐在边角的长桌上。
“我浇过了。”再也没有多余的责备,屋子里静静的。
深深地吸一口气,好似能听见花儿在唱歌般,爱极了这样的氛围,忘却了肚饿,良晃着双脚垂头看着工作中的KAEDE。
不知道过了多久,KAEDE直起身子来,往外走去。
跳下桌子,良快步地跟了上去。
取出篮子里的面包,拿起刀切成一片一片的,就着肉汤吃。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更可口的东西了,但是每天这样朴素而又充实的生活倒反而让人很安心。除了要去学校上课,闲下的时间,良便是在花圃或温室里帮KAEDE料理那些娇嫩鲜艳的生物。
从没有生来便要继承这件事的自觉,也从来没有被全心地期待过,不过镇上的人都认为良将来是要接手这么美丽的花圃的。从小就要学习如何培养它们,鉴别它们,良也确实有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但真要做的比KAEDE更好,其实也没有这样的自信吧。
看着在盛汤的KAEDE,良咬了口手里的面包,低声说道:“我刚才去看马戏团的表演了。”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小了:“花了买面包剩下的钱。”
不想隐瞒任何事情,特别是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在这个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如果连有着这样关系的人都要互相欺瞒的话,那样的生活就太让人失望了。然而KAEDE是否有隐瞒自己的事情呢?因为自己是个小孩子而不便于说的事,做大人的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KAEDE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
“啊。”对方应了一声,把碗递了过来。
“很精彩呢,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马戏团。你看到过吗?”
摇了摇头,KAEDE拿了片面包。
“有那么大的老虎。”比划着手势,良兴奋起来。“我和菲里偷偷地跑去了后面,有看到那么大的老虎。”再次重复了一遍,还是没有引起什么惊动,有些无趣地坐回到椅子上。
“你下午去过学校了?”良不得已地换了个话题。
“嗯。”KAEDE点了点头。
“去干吗?牧师找你有什么事?”良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想改建一下学校里的花坛。”
“啊,没有别的事了吗?”
“没有。”
大大地松了口气,良忽然又说道:“有机会的话,你也去看看马戏表演吧。真的很难得哦。如果一辈子一次马戏都没有看过,那是很遗憾的。”
不知道是否理会,对方只“哦”的应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了。
饭后收拾起餐具,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打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良托着下巴想起傍晚的表演,就像魔术一样,凭空地出现了这么一个马戏团。
什么时候拖着KAEDE去看马戏表演吧,就算对方再怎么不愿意,也不能错过这样难得的一次机会。虽然自己已经看过了,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了,所以同样的,也不希望KAEDE有那样的心情。
就这样下定决定的良,起身套上外衣,悄悄地跑出门去。
很容易便找到了马戏团栖身的小旅馆。良在楼梯口徘徊起来,听见屋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去敲门。原先只想确定一下行程的小事,却因为是完全陌生的相对,而踌躇起来。
走在回去的路上,垂着头,满心懊恼的良撞在了行人的身上。冒失地想要说对不起,但张开的嘴巴像是冻住了一般。
对方笑了起来,“原来是你啊,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哎呀,真对不起。”良连忙道歉,“小丑先生。”
“啊,没什么。”对方摸了摸良的头,“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吗?”
“不,我回去过了。”良停了一下,说道:“对了,小丑先生,你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没什么事情的话,大概会有一星期吧。”
“以后还会有演出吗?”
“当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有。”
“啊,那样,太好了。”良心想着,那有很多的机会叫KAEDE来看表演了。“然后就要走了吗?”
“是的。”
“去哪里呢?”
“南方吧,要冬天了。”他们走过街道,站在屋檐下,“这里的冬天会很冷吧?”
“嗯,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会下很大的雪。”良点了点头,“不过我并不觉得。”
遇到下雪或极冷便停学的日子,良可以一整天哪里都不去就只呆在温室里。因为有不间断的热能供应,室温固定在春夏季节里。感觉不出任何气候变化的良,每天需要做的就只是照顾这些花朵而已。
一生中缺少寒冷的冬季,而一味置身于温暖的空间里,说来,这一直都是被大家羡慕着的原因呢。菲里曾有很多次想要去温室看看,但因为KAEDE从不让别人碰他的那些花朵而无法成行。
“AKIRA。”对方忽然说道。
“什么?”
“我叫AKIRA,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你叫什么?”
“良,你可以叫我良。”
“那么好吧,良,很晚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面瞎逛了,父母会担心的。”
“他们死了。”良回答道。
“真对不起。”对方面带歉意地说道。
“没关系,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很小的时候就没了。”良耸了耸肩。
“那你一个人吗?”
“不,和我爷爷一起住。”
因为父母的去世,而被KAEDE从南方的城市抱回来的良,年幼并且无法适应新的气候和环境,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便被安置在温室里,和那些植物们一起被照顾着,因此有着比当地孩子更为纤细的外貌和白皙的肌肤,也有过被陌生人当作女孩子的尴尬事情。
虽然只有这样简单的两个人,过的生活也谈不上如何的多姿多彩,但是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在,那已经是很让人满足的了。
也许并不能体会什么是孤独,可是,真的不想被再次抛下,也不想再一个人了。这样固执的、不想面对的心情也是可以被理解的。
“我爷爷可是个很有名的花匠哦。我们家有那么大的花圃,还有这么大的温室。”用极其夸张的口气描述着自己的骄傲,每一次,良都想着尽可能地让别人知道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来参观我们家的花圃。”良露出甜甜的笑容,“虽然现在不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不过还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品种哦。”
“好的。”AKIRA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隔着大街挥手再见。
回家的路上,行人已经少的可怜了,路边的小酒馆不时有醉酒的客人被扔出来。住的地方距离中心的广场有很长的一段路,只有在城郊的地方才会有大片的土地被利用。
屋子里一片黑暗,KAEDE该是睡着了,良从阳台翻进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窗外不时传来夜行猫的叫声,很快就要到第二天了。想起那个小丑先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突然谋面的某个人,良有了会改变人生的想法。
三
次日下午,忽然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仿佛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良跪坐在窗台边的椅子上,雨水打在玻璃上面,顺着边框流淌下来。
真是无聊啊,伸了个懒腰,转过身靠在墙上。马戏团今天一定不会有表演了,KAEDE去了学校,还没有回来。这样的天气,难免觉得更为的无趣起来。
要怎样度过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呢?良站起来,打开门。
门前的园子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泥土和植物的芳香沁鼻而入。虽然有浓厚的云层压在远方的天空上,但周围的空气却是异常的清新。
有人撑着伞在院子前面的石阶上朝他挥了挥手:“哟,原来是在这里啊。”
“啊。”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是你”。
顾不得下着大雨,冲过去打开院子的铁门。来人体贴地把雨伞撑了过来,摸了摸良有些湿漉漉的头,“好大的雨呀。”
“嗯,”良点点头,“今天没有表演吗?”
“是啊,那么大的雨。”
“你怎么会来?”
“正好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想来看看花圃,怎么?不欢迎吗?”那人笑了起来。
明知道自己是很受欢迎的,才会这样反问吧。看着良摇得像布浪鼓一样的头,对方伸手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个纸袋,“喏,给你的。”
袋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糖果。
“谢谢。”良脸红红地说着,看到纸袋上的标签,连忙问道:“你在菲里家的杂货店买的吧?”
“菲里?”沉思了一会,那人恍然大悟地说道:“菲里,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小鬼吧?”
“嗯,就是他。”
“啊,那你一定吃过这些糖了。”语气中有些遗憾。
“才没有呢,那个小气鬼。”良嘟起了嘴。
“那就好了。”
“嗯。”良开心地笑了起来。
话虽那样说,其实菲里也有时常给自己带糖吃的吧?
偷偷地拿出来,等放学后便在学校的操场上分着吃,然后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头收集起来,细心地埋好,因为菲里那个笨蛋死心眼地相信等明年还会长出新的糖果来。
“请进。”推开门,良走去桌边点上灯,屋子被照的通亮。除了牧师偶尔会来,这个家寂寞得几乎没有什么成年的客人。
良站在小凳子上面,想要找泡茶的壶却怎么也找不到。乒乒乓乓的,由于够不着,瓶瓶罐罐的东西碰撞着。
“哎,当心。”来人接住了掉下来的杯子,“找什么呢?不用忙了。”
那可不行,良心想着,就算没有什么上等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人,但基本的礼节总还是要的。
“能帮我拿那个东西吗?”终于是看到了,良指了指柜子里黑乎乎的东西。
“好的。”帮忙拿出那个东西,递过去。
“谢谢。”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真的是好高呀。伸手从头顶移向对方的身体。好可怜的自己,使劲踮起脚,也只是到对方的腰部而已。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那人笑着说道:“慢慢等你长大吧,长大了也可以有这样高哦。”
“真的吗?”良有些不相信地质疑道,“可我现在,甚至都没有菲里高。”一想起这个,心下便恨恨的,那个家伙总拿这个向自己炫耀。
“嗯,当然,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高的哟。”
这些年来,自己总不见长,也许是遗传了母亲那一边的血缘吧。KAEDE其实也很高呀,虽然因为年纪大了,背自然的有些驼,不过在镇上好像还是没有比得上的人呢。
想到这里,良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爷爷也很高哦。”
“是吗?你爷爷不在家吗?”
“嗯,去学校了。忽然下那么大的雨,可能要晚回来了吧。”把泡好的茶放在桌子上,良转身坐在来人的身边。
“请用,AKIRA。”端过杯子,良吐了吐舌头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那人随和地回答道。
穿过连接主屋与花圃之间的回廊,两个人站在温室的门口。虽然KAEDE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让AKIRA看到满室芬芳的心情又是那样的迫切。
轻轻地打开大门,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最先看到的便是姹紫嫣红的各色玫瑰了。温室里面分为好几个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不同的植物生长着。小心翼翼地踩在路边的石板上,生怕一不当心就会毁坏到那些娇嫩的生物。从一个隔间走到另一个隔间,百合、鸢尾、风信子、紫罗兰、郁金香……
在没有四季变化的地方,被细心地照顾着,被温暖地呵护着,就算是这样落叶的季节,它们反而盛开得更加艳丽夺目了。
感到温度有些低,良走去火炉边添柴火。
“这些都是你爷爷种的吗?”
“嗯,不过也有我的功劳哦。”良蹲在那里回答道。
“真漂亮。”AKIRA感叹道。
和外面灰黑的天气相比,这里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仅隔着一扇门便是完全不一样的天地了。弯下腰抚摸近前的一朵玫瑰,有着像绒布般顺滑的手感,就算不是深深地呼吸,沁人的味道也好似会自动地钻进皮肤的毛孔里。
拍了拍弄脏的手,良走过去领着AKIRA往里走。温室的后面也有一扇小门,是通向露天花圃的。因为天色已经很晚了,所以看不清楚具体的样子。两人颇为失望地调头回走。
“等过些天,天气好的时候再来吧。”良收拾着前面的柴堆,说道:“不过,后面的花圃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这种气候,花儿都不适合露天生长的。”
“好的。”AKIRA回答道,“我看天也不早了,要回去了。”
“明天会有演出吗?”
“只要天好就会有的。”
“那太好了,我想带我爷爷去看。”良说道:“他还没有看过马戏团的表演呢。”
“好啊。”替良拉好翻过的衣领。
送对方走出大门,下着的雨已经小很多了。
“等一下,”叫住正欲撑伞的AKIRA,良飞奔跑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朵嫩紫的玫瑰,踮起脚把花插进对方胸口的贴袋里。
非常的合衬呢,良心想,明明是被人强制脱离了土壤的植物,但却一点都看不出要枯萎的迹象,好像是被人突然灌入了新的生命一般。
“谢谢,再见了。”说完,AKIRA转身进入细密的雨里,沿着门前的小路往城里走去。
KAEDE在很晚的时候回来,屋外的雨已经停了。端出热汤,两个人相对而坐地吃着面包。考虑着是否要把有人来访的事情告诉他,良低着头一味地喝着汤。
想着各自的事情,周围安静得只听得见勺子搅动的声音。
“今天有个朋友来。”打破沉寂,良说道:“我带他去看了温室里的花,对不起。”把头低下,准备承受对方的责备。
KAEDE看了良一眼。
“是马戏团里的小丑先生。”良接着说道:“上次看马戏的时候认识的,是个很好的人呢。”
“不要随便让陌生人到家里来。”KAEDE皱起了眉头。
“哦。”对方的语气听上去不愉快,良努了努嘴,把想好的劝说看表演的话又吞了回去。沉默下来,也不说话了。
睡前仔细地数了数藏在枕头下的糖果,一共有30粒。剥开一粒糖,送入嘴里,很甜,有些腻,然后用牙齿轻轻地咬破,糖心里的汁水流了出来。
把糖纸夹在床头的书里,良拉高了被子。
下过雨的夜晚,天气越发觉得寒冷起来。隔壁的房间不时传来KAEDE咳嗽的声音,咳得让人心烦意乱的。想着明天要去医生那里配药,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四
由于前日的下雨而一直阴沉的天,因为良不停地祷告,在傍晚时分终于出现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了大地上。
下了课的孩子们,蜂涌而出,跑去操场踩水塘。
把在人群里嬉闹的菲里拉去一边,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菲里,愿意陪我去广场吗?”
“去干吗?”菲里弯下腰卷起弄湿的裤管。
“想去看马戏团。”
“马戏团?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还想看嘛!”
“可是那里都没有大象。”菲里摇头说道,眼睛里还带着极大的失望。
“你去不去?”良有些生气起来。
“可是——”
“不去算了。”说完,良转头就往校门外走去。
“喂,等等。”跑回去捡起地上的书包,菲里赶紧跟了上去。
“喂。”追上良,菲里气喘吁吁地说:“等一下啦,去就去呗。不过有条件哦……”
“什么?”良停下了脚步。
“那以后你也陪我去大城市看大象?”
这样啊?良想着,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好吧。”很爽快地答应了。
“拉勾。”菲里伸出了小手指。
“拉就拉。”良嘟起嘴,也把手指伸了出去。
“太好了!”菲里兴奋地叫道。
什么嘛!这个笨蛋。良忽然跑了起来,“快点,演出要开始了。”
“啊,不要跑啊。”瘁不及防地便不见了人影,菲里急急地追了过去。
因为下雨而聚集了昨天的人气,大帐篷外汇集了更多的人,而且和第一天不同,有了更多的大人。
偷偷溜进后台,看到了已经化好妆的小丑,良叫道:“AKIRA!”
小丑起身向他们走来,“来看表演吗?”
“嗯,麻烦你了。”良点了点头,拉过左顾右盼的菲里。
“嗨,小丑先生。”菲里裂开嘴打着招呼。
“嘿,你好,菲里。”AKIRA笑着点了点头,“那么跟我来吧。”说完,便带着他们走到了前台的观众席。
两个人挑了个靠近的座位坐下,菲里问道:“你和那个小丑很熟吗?”
“还好。”良随口应道。
“怎么回事?那天不是头一次见面吗?”菲里紧咬着不放,“你们怎么熟起来的?”
“烦死了。”关他什么事啊,用硬梆梆的口气回答,良显得有些不耐烦。
“只是想知道良的事嘛,干嘛那么凶?”菲里撅起嘴,觉得委屈极了。
也许是有些过份了,良吸了口气说道:“他昨天来看过我们家的温室。”
“真的?”菲里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里还留着刚才受伤的表情,神色却完全不颓丧了。“你们家的温室可以给人看了吗?可以了吗?”
“不可以。”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
“可是——”很不甘心。
“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不可以,小丑先生是大人了,当然就可以了。”
“狡辩。”
“哼,懒得理你。”良侧过身子,专心地看起表演来。
面对着如此不公平待遇的菲里,唬着脸一直到表演结束。原想着就这样一气之下再也不理良了,最后却还是跟着良去了后台。陪着良坐在化妆台边看AKIRA卸妆,心不在焉的他瞥见桌边水罐里的玫瑰。
“好漂亮的花。”菲里跑去摸了摸。
顺着菲里的方向,良看见了昨晚折的那朵紫色的玫瑰,它被精心地插在罐子里。
“没有扔掉吗?”良转头问道。
“嗯,那么美丽的花怎么舍得扔掉呢!”
“它看上去很不错呢。”菲里插嘴道。
“嗯,回来后马上就放进了水里,我想这样做还来得及吧。”
良点点头,走了过去。
好像被施了咒语般,原本应该走向死亡的生物,却反而更加地具有生命力了。隐约地,似乎能看到花瓣上笼起了闪闪的光晕,从没见过这么健康的植物呢。
剧团里的人在一边拆着帐篷。AKIRA问道:“一起去吃饭吗?”
“不,我们要回去了。”良无奈地说道,“家里人在等着呢。”
“啊,这样啊。”非常能理解小孩子的处境,AKIRA笑着说道:“良,下次别忘了叫上你爷爷,我们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了呢。”
“嗯,我知道了。”良认真地点着头。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的良,终于在饭后,说了想KAEDE去看马戏表演的愿望。
像往常一样皱起眉头的KAEDE并没有直接地拒绝他。一定是白天有听到赞扬表演的声音吧,良心想,马戏团这几日的演出很受欢迎呢。
“去吗?”为了做最后的确定,良一边擦着KAEDE递过来的盘子,一边问道,“一直工作也是很辛苦的,偶尔放松一下,没什么不好吧?”
心里在不停地祈求着,关上餐橱的门,良跟着KAEDE走向起居室,“去吗?”问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报有什么希望了,良有些丧气地坐在了椅子上。
“好吧。”隔了很久,KAEDE忽然说道,“几点呢?”
“下午五点。”良雀跃起来,“五点的时候我在广场等你,好不好?”
“哦。”忽然,KAEDE不停地咳了起来。
走过去轻拍他的背,“你觉得怎么样?”满眼的忧虑。
拿过药,喂他吃了,KAEDE随后被扶着去了卧室休息。
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检查门窗。晚上起风,刮在园子里的晾衣架上,发出“啪啪啪”敲击的声音。忽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怎么也遏制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良靠在走廊尽头的窗户下呜咽起来。
五
去医生家里配好了药,良站在广场边的咖啡馆门口等着KAEDE的到来。
“嘿,良。”艾琳在街对面朝良挥着手。
当作没有听见,良别过头去。
“嘿,良。”艾琳叫得更大声了。
犹豫着,最后无可奈何地穿过大街,“有事吗?”良问道。
“来看马戏表演吗?”
“嗯。”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不能再看吗?”
“噢,不是……”面对良的态度,艾琳有些不高兴起来。“你怎么了?”
“没怎么。”良回头看街口,KAEDE还没有来,“你也来看表演吗?”
“嗯,和爸爸妈妈一起来。你一个人吗?”
“我在等KAEDE。”
“哦。KAEDE也会来吗?”
“是。”怎么还没有来呢?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长队。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艾琳指了指良的手。
“没什么。”下意识地把放药品的纸袋往身后挪去。
“骗人!我看见你从医生家里出来的。KAEDE生病了吗?”
“没有。就算有,也不关你的事!”良提高了嗓门。
被突然凶起来的样子吓着了,女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吸着气想要哭。
朝对方做了个鬼脸,良飞快地跑向街口。
“你怎么才来?”有些不悦地问道,伸手去扶住KAEDE的手臂。有路人向KAEDE打着招呼,两人慢慢地进入帐篷里。
表演已经开始了。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节目,人们很容易习惯这样的方式和内容,再多看几遍似乎也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可以被记住。
因为去的晚而被迫坐在最后一排的良,丝毫没有把心思放在表演上,反而到是KAEDE看得极其认真。
终于轮到小丑的表演了。
“就是这位小丑先生。”良拉了拉KAEDE的衣袖,“就是他上次来看花的。”
没有太大的反应,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人是不太会喜欢什么小丑表演的,良心下一阵难过。
谢幕的时候,AKIRA看见了坐在后排拼命鼓掌的良。迟疑了一会,径自下台走向他们。良把身子往KAEDE那边靠了靠,空出地方让给AKIRA坐。
“这是我爷爷。”良指了指身边的人。
“啊,您好。”向KAEDE点了点头,AKIRA拍了拍良的头,“您孙子很漂亮,是个聪明的孩子。”
“嗯,”KAEDE难得地回应了一声,“你好。”
下面的驯兽表演只进行了一半,KAEDE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像是掏心挖肺的痛苦,观众们都转过头来。
不能再呆下去了,良欠身向旁人表示道歉,扶着KAEDE的身子往外走去。
“要去看医生吗?”AKIRA问道。
“不,回家睡一会就好了。”良有些哽咽地说着,心里不停地埋怨,都怪自己不好,不应该叫KAEDE出来的,他需要更多的休息。
“那么请等一下,马上就来。”AKIRA飞快地跑了回去。再次出现时,已经洗好脸,换了身衣服。
AKIRA把KAEDE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肩上,三个人向家的方向走去。因为顾及到病人,走的速度非常慢,到达家门口的时候,像是过了长长的一个世纪般。
服侍KAEDE睡下,良和AKIRA下了二楼的卧室。肚子有些饿了,走去厨房,烧上水。良回头看向跟来的AKIRA,“你饿了吗?没什么好东西吃。”
“没关系,随便就好了。”
良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身后宽大温暖的手抚上良那黝黑细软的头发,“你吓坏了吧?”AKIRA轻声地安慰他。
摇着头,嘴里说着“没有”的话,泪珠却不听话地滴落下来。
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一个人了,然而最后却还是要一个人。如果真有什么事,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去想,良的心里像搅乱的麻线般,忽然觉得是那样的无依无靠起来。
从楼上不时传来KAEDE的咳嗽声,摸干脸上的泪水,把煮好的面盛进盘里,“给。”把盘子放在对方的面前,“请慢用。”
“谢谢。”
“AKIRA为什么要做小丑呢?”像是要转换一下心情,良边用勺子掐断一根又一根的面条边问道。
“啊,这个啊。”
“小丑是那样有趣的工作吗?我觉得AKIRA可以做其他更好更体面的事情呀。”良抬起头,看着对方,“我一直以为小丑都是年长的大叔呢。”
“因为可以笑着面对人生吧。难得有份工作可以自己高兴而别人也高兴的呢。”
“你也很高兴吗?”
“是啊。”
“让别人笑也很高兴吗?”
“是啊,也高兴。”
“没有理由吗?”
“没有。”
“那样不是很傻吗?”真是非常地不理解。
“以前,有人说,他喜欢看我笑,就算是没有理由,傻傻的那种笑。他说,AKIRA只要一直微笑着,就不会怕一个人了。没有人喜欢悲伤的事情,不是吗?笑着生活在别人身边,笑着面对别人,就会有很多人靠近自己的,就不会寂寞了。”
“真的吗?”
“嗯,真的。”
不想被撇下的心,从没有那么强烈地回应着自己,虽然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伤心的泪花,但良尝试着向对方露出了个笑脸。第一次,诚实地为了自己。
六
第二天放学后,急急奔回家的良,在温室里找到了起床的KAEDE。
“为什么不再睡一会?”帮忙着从室外抱进柴火,良责备着病人。
“我没事。”对方冷淡地说着,好像昨晚咳嗽的不是自己一样。
“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呢?这些花迟些弄也不要紧。”
没有回答。
望着固执着工作的人,良恳求道:“请你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由我来做。好好地休息,求你了。”
带着哭腔,良说道:“请不要再给别人造成困扰了。”
迟疑了一下,像是在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KAEDE脱去了手套。
按上良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的瘦小肩膀,伸手拭干他眼角挂着的泪,长年劳作而粗糙的手指,在脸颊上留下些许轻微的疼痛。
“我明白了,对不起。”说完,拍了拍良的肩膀,KAEDE向主屋走了回去。
完全能了解此时此刻良的心情,两个人互相依靠地生活着,忽然间没有了对方,再怎么样的懂事,他终究只是个孩子。无法不担心良今后的生活,躺在床上,KAEDE仰望着天花板,却迟迟地不能入睡。
“良,”菲里在屋外大声地叫着,“良,你在家吗?”
“嘘,你轻一点。”良跑出屋子,“找我干什么?”
“KAEDE在家吗?”菲里探头往门里看去。
“嗯,他睡了。”
“现在?”
“对。”良不耐烦地说道,“找我有事?”
“喏,”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你忘了带回家了。”
是中午的饭盒,“谢谢。”伸手接住,往里走去。
“听说马戏团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他们要去南方的一个小镇。”跟着良走了进来,菲里说道:“好像叫普奇,还是普基?”抓耳挠腮地思索着,“你知道这个地方吗?我爸爸说离这里并不远。”
“是吗?”
“嗯。好像要一路往南边去吧。”
“快要冬天了,这里会很冷呢。”
“还好啊,不是很冷啊。”挠了挠头皮,菲里说道:“现在不是秋天嘛。”
“笨蛋!”良横了他一眼,“我是说‘快要’!用的是将来时态。”
“将来时态?”
“你难道没有去上课吗?”
“我有去啊,你白天不是还见到我来着。”
“那你怎么还不知道?”把洗好的饭盒放在桌子上,良擦着手说道。
“我没有听见。”
“那你在听什么?”
“我在想别的事情啊。”
“别的什么事?”
“啊。”说中了,菲里一下子兴奋起来,“是这样的。我昨天找出了家里的地图。”说着便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张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纸。“你看,我在想哪个地方才算是大城市呢?是这里吗?”把纸头铺在餐桌上,伸手指去。
“不知道,你要干吗?”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大城市看大象的吗?”瞪大着眼睛望向对方,“不是说好的吗?”
“我不记得了。”关上炉子,良把煲好的粥盛进碗里。
“可是——”有些不相信,菲里跪在椅子上的两脚磨蹭了一下,“可是,上次不是说好的吗?还拉勾了,你答应的。”
“有吗?”
“嗯。”为了表示事情的肯定性,菲里拼命地点头。
才不要去看什么大象呢,更不愿意和这个笨蛋一起去,当时只是随便地就这样答应的吧。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良忽然问道:“马戏团以后还会来吗?”
“不知道,你希望他们再来吗?”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告诉我吧?”身子往前凑了过来。
“没空。”
“你喜欢那个小丑先生?”
“是又怎么样?”真讨厌,良反驳道。
什么也不说了,退回去,重新坐在椅子上,菲里托着腮帮子,自己看起地图来。
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真是别扭啊,瞪着对面自得其乐的家伙,良开始不自在起来。存心把勺子的声音弄的很大,然而对方却和自己毫不相干般,理也不理。
“喂!”良有些沉不住气了,“喂,干吗不说话。”
“没见我在看地图吗?”眼皮也不抬一下。
“看什么?”
“不告诉你!”
哼,良忽然站起来,“我要去温室了,你去不去?”
“啊?”终于抬起头来,“可以吗?”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想去就算了。”说完,良自顾着走了出去。
“喂,等等。”顾不了桌上的地图了,菲里把背包扔在椅子上,追了出去。
到了夜晚,气温下降的很快,是要再添一次柴火的。良从室外抱进劈好的木柴,蹲在炉子边添火。
“要我帮忙吗?”
“不用。”
“啊。是嘛!”
“你不要乱动,别踩坏了花。”
“好的。”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哪里也不去。因为不能用脚,所以伸长了脖子到处转悠,扭得痛痛的。
菲里揉了揉肩膀,问道:“那是玫瑰吗?”
“嗯。”
“那么,那个呢?”
“郁金香。”
“啊,原来这就是郁金香啊。”
“是啊。”
“真漂亮。”
“当然。”
除了感叹之外,已经无法用别的语言了,像是初进城的乡下佬一样,菲里用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复激动的心。
“这些都是KAEDE种的吗?”
“嗯。”点点头。
“他一辈子就在种这些花吗?”
“是啊。”
“如果我以后也有一间这样的温室就好了。”
“你吗?”
“嗯。”
“我看你还是做其他的事情好了,花朵这样娇嫩的东西,到了你的手里一定会死掉的。”
“才不呢!良不是也在嘛。这样,只要良在了,就可以照顾这些花了。”
笨蛋,皱着眉头,良不屑地说道:“谁要帮你种那些花,和笨蛋一起种花,花也会死的快的。”
“你——”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难道不是吗?”良说道:“是谁7门功课加起来才90分的?”
“不是——我”一下子语塞起来,没想到会被人忽然提起这样的事情来,菲里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笨蛋。”
看着对方不知如何才好的样子,良有些觉得好笑。
“那里是什么?”找到了新话题,菲里讪讪地笑了起来。在玫瑰花圃的边上有个独立开来的小间,门上加着锁,“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你没看过吗?”
“没有。”可能是放工具杂物的吧,良想着,有次看到KAEDE拿着松土的铲子从里面出来。
“一定有什么古怪。”轻声地自言自语,“KAEDE本来就是个怪人。”
“你说什么?”提高嗓门。
“没什么。”看着对方凶巴巴的样子,心里有些毛毛的。
“我听见了。”
“没有,我没说什么。”
“你才是个怪人呢,笨蛋。”
“可是,我听说——”想着要说的话,菲里犹豫起来。
“什么?”催促道。
“我听说——因为KAEDE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所以才能在这种地方,种出那么多美丽的花来。我们这个地方根本就不适合养花嘛!”
“你胡说。”良生气地说着。
“才没有呢,大家都这么说的。”菲里辩解道,“我没有胡说。”
虽然早就知道KAEDE的脾气不讨人喜欢,在镇上也有些人曾经造谣说过他的坏话,可那些良都不会放在心里的。
如果本来就是讨厌的人说的话,那么听了也是没有价值的。但是这样的话从菲里的嘴里说出来,良感到深深地被伤害了。如果连菲里也是这样想的话……思及到此,良忽然之间朝对方的胸口打了过去。
没有任何防备而被击中的菲里,向身边的玫瑰花圃中倒了下去。暗暗叫道“糟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连忙手撑着站了起来,但是身下已经有好几株玫瑰被压坏了。
看到被压坏的花,良心下一痛。把还没有站稳的菲里推到一边,俯下身,轻轻扶起花茎,碎掉的花瓣无声地散落在泥土上。
忘了跌倒的疼痛,菲里只想着良一定再也不会理睬自己了。不知该怎么开口,傻傻地站在一旁。看到良拼命地想把花茎支起来,也过去帮忙,但是伸出的手却被对方打了回来。
没有一句埋怨,然而却更让人难受。
七
原本想去看马戏团最后一场演出的良,因为KAEDE突然的发烧,而没有成行。送走来看病的医生,良重新回到KAEDE的卧室。
冬天的脚步在慢慢地逼近,再怎样有取暖措施的房间,仍然让人感到有种彻头彻尾的寒冷。
回想起白天,菲里期期艾艾地想要和自己说话,却被自己冷然地回避了,想到他离开时难过的样子。
其实心里早就是原谅他了,可怎么也不愿意开口承认。因为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所以愈发地固执起来。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样的笨蛋,不来往了也不要紧,但眼泪总会不争气地涌出来。
晚些时候,KAEDE的烧退了。拎着篮子出门,良决定先去镇上买些面包,然后和AKIRA道别。对他,是极不愿意说再见的,然而别人也总要朝着自己定下的方向前进。
为了第二天的出发,马戏团的人在旅馆门口整理着东西,随便询问了人,却发现AKIRA并不在一起。
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良失望极了。在附近的街道上找寻着,却是不见踪影。
不甘心地往家里走着,想着第二天一大早要再去看看。有种说不出的依恋,对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也许还小,所以并不懂得,但心里却感到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出了城以后一直往南走,通往家的路只有一条。两边都有住户,夜晚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落在石板上,就算一个人走着,也不觉得害怕。
有妇人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见了良,便大声问道:“嗨,良,KAEDE没事吧?”
“哦,没事,迪奥太太。”良走向院子,站在篱笆外。
“医生来看过了?”
“是的。”
“气候不好,年纪大了就容易感冒。”
“是的。”
“多懂事的孩子啊,”看了一眼良的篮子,“去买面包了?”
“嗯。”
“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尽管来找我。”
“好的,谢谢你,迪奥太太。”转过身想走,却被人叫住了。
“喂,良。”回头看去是哈里,“什么事?”
站在母亲的身边,小男孩朝良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门牙,“喂,我刚才看见有人去你家了。”
“谁?”
“不知道,我用望远镜看到的。”小男孩拿出藏在背后的东西,“要不要看看?在房顶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呢!”
“不了,我要回去了。”说完,便往家的方向跑去。
直觉感到也许会是他,于是跑得更快了。有些喘不过气地看着倚在门口的那个人,暗自欣喜地问道:“你怎么会来?”
“啊,你去哪里了?”
“去买面包了。”走到跟前,“等了很久了吗?”
“哦,还好。也没多久。”闪过一边,让出路来,“你爷爷睡了?”
“嗯。”
“怪不得,都没点灯。咳嗽好了吗?”
“今天有些发烧。”
“啊,那要紧吗?”
“没什么。”拿出钥匙开门,良朝对方笑了笑,“经常这样,他都那么大年纪了。”
泡上茶,在对方的身边坐下。
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去找过他,也不想哭哭啼啼地希望对方能留下来。虽然作为孩子,这样的言行很容易被人原谅。不想被人认为是个爱哭包,也不愿被人抱怨不懂事。越是因为喜欢这个人,所以越要坚强。
“嗯,给你。”AKIRA掏出纸袋,又是各式的糖果,“上次的吃完了吗?”
“不,还没有。”接过袋子,良点头说了声“谢谢”。
“那慢慢吃吧。”
“你们要走了吗?”拿了一颗糖放在对方的手里,剥开另一颗放在嘴里,良转头问道。
“嗯,马戏团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去南方?”
“是的,这里往南,一个叫普基的地方。知道那里吗?”边说边指了指南边。
摇了摇头,“远吗?”
“还好。半天的路程吧。”
“然后再往南?”
“是的。”
“啊。”良笑了起来,“就好像大雁一样。”
“嗯。是的,说的对。”对方非常赞同地说道:“这个比喻还真恰当呢。”
忽然受到夸奖的良,脸红着,小声说道:“我也是突然想到的。”
“嗯,就像大雁一样,秋天的时候大家都排好队往南方去。”
“这里的冬天太冷了。”
“会下雪。”
“是的,会下雪。”
“我以前住过的地方,到了冬天也会下很大的雪哟。”像是勾起了遥远的回忆,AKIRA望向前方,好似穿过了墙,便能到达过去一样。
“是参加马戏团以前住的地方吗?”良好奇起来。
“是的。”
“在哪里呢?”
“那个方向。”指了指窗外。
“还要再北面?”
“对。那个地方附近有座山。我就住在山脚下,山上有大片的森林,还有漂亮的湖泊。有很多动物……”
“有野兽?”打断了对方的话。
“嗯。”
“啊。那么说会有熊了?”良兴奋起来,“书上说,山里面会有很大的熊。”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大的圆圈。
“嗯,不止熊,还有老虎,狮子、鹿,狐狸,蛇,等等。”
“你都见过吗?”
对方点了点头。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长大了嘴巴,良拼命地摇着头,“怎么会?AKIRA,你不害怕吗?”
“良没有见过那些动物吗?”
“没有。这里没有山也没有大的森林。”附近唯一一处低矮的灌木林,早就和菲里一起去探险过了。很小,只一会就跑到尽头了。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偶尔见到两三只在外游荡的野兔罢了。
“那么,那里可以打猎了?”
“啊,是的。附近有很多猎户呢。”
“我只在菲里家里见过枪,他爸爸有把枪。”
“是吗?”
“嗯。那AKIRA有捕过动物了?”
“有啊。”忽然停了下来,端起有些凉却的茶,“在那种地方,那是必须学会的生活方式。”
“也有过危险吗?”紧张地问道。
“还好,就那么一两次吧。”
“啊。”长长舒了口气,对方没有事就好了。
看了下壁炉上的钟,AKIRA站了起来。
“要走了吗?”良问道。
“嗯。不早了呢。”
“明天一早走?”
“嗯,马戏团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
心里难过着,揉了揉眼睛,强忍着想哭的冲动,良反而微笑着说:“再见。AKIRA.。”
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AKIRA说道:“嘿,小鬼,我可没说要走哟。”
“什么?”不敢相信。
“嗯,我决定留下来了呢。”
“为什么?”良追问道。
经过漫长的旅程,从这里去到那里。因为有着绝对的目的,所以再怎样的辛苦,再怎样的寂寞也是可以承受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心,找到了寻求已久的东西,因此再也不用一个人了。
微笑着没有做任何解释,抑或是无需做任何解释。
“小孩子要早点睡哦。”AKIRA挥手向良告别,秋天是最美好的做梦的时节呢。
八
就这样留下来的AKIRA,依然栖身在原先的小旅馆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去温室里看KAEDE工作。待到良放学回家,有时便三个人一起吃饭。
和良越来越念熟起来,AKIRA更像是这个家的成员了,虽然KAEDE一如既往地冷冷对待,但是偶尔表露出来的关心,好似完全接受了这个人一样。
气候逐渐地转冷了,十一月底的时候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大雪漫天漫地地落下来,给万物穿上了白色的衣裳。
主妇们开始准备过新年的物品了,孩子们则趁着放假在空地上打雪仗,小镇上难得的没有冬日萧瑟的景象。然而,KAEDE的身体终于捱不住严寒而倒下了。不时地发烧,每一次都会昏迷好几天。
比以往更细心和虔诚地照顾那些花,良不断地让自己忙碌起来。AKIRA几乎每天都会来帮忙,虽然惊讶于对方熟练的养花技巧,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心思要去了解他人了,良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好像永远都到不了下一年的春天一样。
从睡梦中醒来,因为发烧而倍觉干燥的感官,KAEDE环视屋内,想找寻水源。
“你醒了?”窗前高大的影子遮住了大部分的亮光,那人走向床前。
“水。”虚弱的病人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递过杯子,把对方从床上扶坐了起来。
“良呢?”喝下的水通过血液流向身体各处,清凉的感觉舒服了很多。
“去镇上的花店了,要给花店送过新年用的玫瑰。”
“啊,一个人去的?”KAEDE紧皱着眉头,调整着自己混乱无序的大脑,“现在是什么时候?”
“大概下午三点多钟吧。”看了看窗外的阳光,“那个红头发的小鬼陪他去的。”
“菲里。”
“嗯。”点点头。
“我睡了很久了?”
“嗯,差不多有三天了。”
“是吗?”把手上的杯子放在床头边的矮柜上。只那么说了几句话,就有些累的喘不过气来,心里非常明白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并不想麻烦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心愿,但是良的未来却是怎么也不能随便放下的。
“如果——”寻思着,望向坐在窗下椅子上的那人,“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以后多费心照顾良,好吗?”
“啊,这个。”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有些无措起来。
“对不起。”老人歉疚地垂下头,“突然拜托你做这样的事情,我知道这很冒昧。不过,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人了。”
一生中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因为有那些美丽的花朵陪伴着,就算总是寂寞的一个人,但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好似暖春一样,从来没有感到过寒冷。
夕阳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照在那人的身体上,在地面印下黑色的剪影。隔了很久,听到对方嘴里吐出的“对不起”,KAEDE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完全没有料到会被一口拒绝,有些不甚明白地看向对方,“你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是的。”
“很重要?”
“是的。”
“啊,原来。”
KAEDE有些倦意地倚在枕头上,沉默着,不再说话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季的夜晚总是来的很早。
AKIRA站起身来,关起半开的窗,拉上窗帘。
“AKIRA是光明的意思吗?”
站在门口要出去的人,忽然被问住了。
“嗯,是的。”微笑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真是好名字。”
“谢谢。”推门出去,冰冷的夜风从走廊一头的窗缝里吹进来。走上去关紧窗户,听见了大门打开的声音。
“我回来了。”良在玄关处叫道,也许是怕吵醒睡着的人,声音压的很低。
“你回来啦。”下楼,看见桌上的空篮子。
“嗯。”
“怎么样?”
“嗯,没事,一切顺利。”摸着冻得有些红红的鼻子。
“那些花都给花店了?”
“是的,他们下周还要些。要过年了,这么点花是不够用的。”
“啊,是的。菲里呢?”
“回去了。”把篮子放回原处,良问道:“吃过了吗?”
“没有。KAEDE醒了。”
“真的?”声音颤抖着,有些不相信,不过应该不会是骗人的。话还没有听完,男孩便快速地往楼上冲去。
调整了呼吸,轻轻打开门,良看见靠在床背上的人。“你醒了?”言语中带着莫大的惊喜。
点点头,右手抚上趴在身上的头,乌黑的头发,柔软得像幼嫩的小草般。
“我刚才去送花了,镇上的花店要了很多玫瑰。”良汇报道:“下周还要一些,要过年了。”
“辛苦你了。”眼中闪着温暖的光彩,“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难得的,听见KAEDE会说这样的话,良喜形于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摇着头。
抱着对方的身体,靠得紧紧的,仿佛能听到互相间的心跳声。过了许久,良哽咽起来,“请你,请你不要离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一味这样地请求着,“请你,请你不要离开我。”不想变成一个人,不想一个人度过漫长的未来,“我不想一个人。”
忽然地轻笑起来,“真是个傻孩子。”KAEDE有些无奈地叹道,“这样的要求,我可满足不了哟。”
明知道是不可能达到的目的,所以才会任性地要求着。因为害怕,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执拗起来。心底被深深的绝望包裹着,良弄湿了面前的被褥,呜咽着,却怎么也不愿大声地哭出来。
过了一会,拍了拍良的背,“我累了。”KAEDE说道。
抹干脸上的泪水,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般。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整理着自己的情绪,良回过头,强颜着微笑:“请好好休息。”
“嗯。”
“晚安。”
“晚安。”
看着良一言不发地扒着碗里的面条,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布满在脸颊上。不想再给对方带来什么困扰,AKIRA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一句话也不说。
“我以后该怎么办呢?”良猛然抬头问道,“AKIRA,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啊。”想着,无法正面地回答。
低下头的孩子,继续搅弄着那些面条,“我不想一个人,那样好寂寞。”
“怎么会呢?我们没有人是一个人的。”支起下巴,想着如何表达,“我们的身边有那么多人。”
“可是——KAEDE如果死了,我就是一个人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笑了起来,伸出拇指,抹去对方脸上的泪迹,“KAEDE还活着,小鬼。不要想那些没有的事情。快吃完了去睡觉,明天还有好多花儿要照料呢。”
“嗯。”良点头应道。
“打起精神来。”AKIRA站起身,拍着对方的肩膀,鼓励道。
“要回去了吗?”
“是的。”
“明天还来?”
“嗯,温室的后面有块隔板松了,明天我们来弄好它吧。今年的玫瑰也需要多费心呢。”
“嗯。”
“这种时节,花朵可是倍受欢迎的东西哦。”那人笑了起来,“要努力呀。”
盼望着将要忙碌起来的心,暂时把悲伤的情怀搁置起来。有好多花儿需要自己的照顾呢,良觉得无论怎样也要坚持下去。如果没有冬天细致地呵护,那么明年的春天就没有什么可以期待了。
离去前,再次回到楼上的卧室。
AKIRA静静地站在床前,凝视着睡梦中的人。穿过窗帘布上的细纹,月光落在对面青灰的墙壁上,窗外树枝的黑影摇曳着,恍惚间,有巨大的羽翼伸展开来。
九
被迫站在公墓里,听着牧师朗读着祈祷死者升天的经文,流川枫偷偷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
忍受着冬季寒冷的气候,远处山顶上皑皑的白雪,预示着春天的脚步迟迟没有到来。
为了修补被冰雹砸坏的温室,达伦从屋顶上摔下来弄伤了腿,并发的炎症,在一个月后要了他的命。没有什么亲人,除了相依为命的养子,葬礼最后不得不由村子里的人操持着办了起来。
因为家里的花店一直由达伦培育的鲜花供应着,作为必不可少的对象,母亲硬把不情愿的儿子拖了过来。察觉到身边人的不专心,母亲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非常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人们假惺惺地围在一起,为了一个并不会怀念的人而祷告。无奈地垂下头,站直了身体。最后的颂词念完后,牧师带头朝棺木上撒了黄土,大家依次与死者告别。
其实早就留意到了,那个站在牧师身边伤心的人。看上去和自己的年龄相仿,但从没有在学校里见过。少年黑亮的眼睛有过一次望向自己,两人在空中交汇了一刹那,他又悄然地移向了别处。
葬礼结束后,母亲被牧师叫到了一边。那个少年是达伦的养子,如今需要有人照顾。他站在牧师身边,有些不知所措,略带惊慌地望着陌生人。
母亲和牧师小声地争辩着。
抬起头正视对方,那个家伙浅浅地朝自己笑了笑,眯起的眼睛弯成了新月。真是个白痴,流川皱起眉头,暗暗骂道。因为心底隐藏着的怨气而不悦起来,显出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意识到被讨厌着,男孩收起笑容,又垂下了头去。
最后,母亲决定代为照顾那个人,条件是可以无偿使用花圃里的花,也就是自家的花店可以被免费地供应新鲜美丽的花朵。其实说起照顾,也只是管三顿饭而已,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优厚的条件。
“你叫什么名字?”母亲走过去问道。
“AKIRA。”那人有些腼腆地回答道。
“啊,真是个好名字。”母亲笑着:“达伦取的?”
“嗯。”点点头。
“牧师说,以后由我们来照顾你。”指了指身边,“这是我儿子。喂,小枫,过来。”
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你好。”也许是因为感到被无端地厌恶着,叫AKIRA的少年轻轻地打了声招呼。
流川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要理睬对方,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
“啊,”有些尴尬的母亲,回头望向牧师,“真是,这孩子。”
“哈,小孩子都这样的。以后熟悉了就好。”
已经不能算是小孩子了,流川看着牧师那一脸很能理解的样子,心中不仅有些气结。
“嗯。那么,以后那些花就由AKIRA来培育了。AKIRA可以吗?”
“嗯。”少年点点头,“我可以。”
“好吧。既然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先回去了。”
参加葬礼的人群早就散去了,跟在牧师和母亲的身后。在下坡前,流川回头望去,那个家伙孤零零地站在达伦的墓前。
“小枫。”母亲在远处叫着他的名字。
快步跑了过去。
“别慢吞吞的,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母亲抱怨道。
早晨上学前,中午休息,下午放学后,每日三次,母亲交待给自己要做的事,便是给AKIRA送饭。
从没有去过达伦的花圃,因为在远离村子的山脚下。虽然长期以来一直被达伦养育的花朵包围着,但也只有小时候在教堂里见到过他本人。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那时就算是作为小孩子的自己,也可以感到他年轻时候一定更为帅气。有时候明琪的妈妈会来店里买花,和母亲闲聊时便会说起他。
即使上了年纪,但是女性们的脸上仍然会有淡淡的红晕。然而达伦的心给了薇加,一个早就死去的女人。
耳边总能零零碎碎地听到这样那样的谈论,所以早就对达伦和他的花圃有着深深的好奇。虽然每次去送饭,都好似非常地不愿意,其实能如此近的接触到那个地方,心里也是有着期待的。
把篮子放在院子的门口,悄悄地转去周围看看。有很漂亮的花圃,不少花能在自家的店里看到,也许是因为冬天的关系,花圃里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品种,可是比起那么一支一支的来,大片的花朵就显得更为生机盎然了。
花圃后面的大房子是温室,从房顶上大大的烟囱可以知晓。除了通过主屋,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去。
如果是自己要求的话,肯定会被允许的。可是不想去求那个讨厌的家伙,甚至不想见到他。心里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听到有人开院子的门,便一溜烟地向村里跑去。
接连的好几天里,都是这样的方式,把饭菜放在那里,就自己回去了。直到母亲发现没有多余的碗碟,才逼着儿子去拿回来。
站在院子前敲门,没有人应答。周围的天已经开始暗了下来,晚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直往衣服里钻。想着要快些回家,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再次敲门,仍然没有人出来,绕到院子的后面,主屋里好像没有任何光亮。
一定是出去了。
明知道这个时候要送饭来,却自顾自地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这样的天气,一点都不体谅别人的心情。流川拉起了领口,绷着脸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影跑近,然而生气着,也不搭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那人很抱歉地说着,随手提起放在一边的篮子。
眼睛肿肿的,像是哭过的样子。去过哪里了呢?流川的心里到开始揣摩起来。
“要进来吗?”看到对方冻得红红的鼻子,头一次邀请客人,AKIRA想了很久终于说了出来。
“我要回去了。”毫不考虑地说道,明显地看到那人眼睛里的失望。
转身走出两步,忽然想起母亲的交待,又走了回去。
以为对方改变了主意,脸上有着按耐不住的欣喜,想伸手去开门,然而别人却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要把前几次的碗带回去。”冷冷地这样说道。
“啊,”愣了一会,随即笑着说:“好的。”
进屋把洗好的碗碟用篮子提了出来,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着,“谢谢。”AKIRA递了过去。
接过篮子,看了对方一眼,流川也不言语地离开了。
因为晚回家而被责骂的人,赌气饭也不吃地躺在了床上。俯下身,把小小的脸埋在枕头里,憋着气,让自己的大脑处于空白的状态,什么也不用想。
他也许是觉得寂寞了吧?以前不论怎么样,总有达伦在身边陪着,现在一个人离得村子又那么远。一定也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从没在同龄人中见到过他。
真是让人费解,想到这里,把脸挪开枕头,长长地吸了口气。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愿意再把心思放在那个家伙身上,忍着肚饿,睡魔早早地便袭了过来。
十
“那个人是谁?”
第二天上课时,坐在后排的明琪,用手指悄悄地戳了戳流川的背脊。顺着她的话看向窗外,AKIRA正推着装满花枝的小车走在街道上。
是要给自己家的花店送花吧,每周都要有新鲜的花朵供应,这是达伦还在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他是谁?”压低了声音,明琪再次问道。
并不想回答她的话,往前倾身,离后面的人远点。
“喂。”不高兴自己被轻视,女孩嘟起了嘴,“喂,他在向谁招手?”
于是,流川转过头去看。那个家伙正隔着窗前的花坛向这边挥手,发现自己被注意到了,他露出了无邪的笑容,指了指身边的小车。
讲台上的代数老师往这里瞧了过来,“明琪,不要开小差。”
“啊,”女孩羞怯地低下了头。
“那个人是谁?”周围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互相低声地询问着。
假装睡着了趴在桌子上,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流川枫下课后径自往家里跑去。
进门,便见到母亲正把过期的花插到另外的水桶里去,标上新的价格,相对于新鲜的花朵,要便宜很多卖出去。
“回来了?”
“嗯。”把书包扔在桌上。
“快吃饭。”母亲直起腰来,“吃完了给AKIRA送去。”
“多漂亮的百合呀,那孩子一定向达伦学了不少。”手里拿着纯白纤柔的植物,赞叹道。
虽然是很漂亮的花,不过想到那个家伙,就提不起什么兴趣来。快速地吃完了饭,拿起门边的篮子跑了出去。
去村子外面的山脚下,必然是要通过有大吊钟的广场。远远地便看见了班里的一群人。有时放学后,大家就会聚在那里玩耍。当然对于不喜欢群体活动的自己,是很少参加的。
看了看手里的篮子,被看见了,一定会罗嗦地问个没完的。心里有了主意,流川转过面前的裁缝店走上小路,穿过路尽头的墓地,从山坡下过去,也是能到达伦那里的。
那是自己偷偷发现的路,要快点过去,不能被看守墓地的老瓦德看见,打扰死人的休息,是要挨骂的。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然而走在那种地方,还是有些阴森森的感觉。想要快点通过,便奔了起来,越过第二个山坡,看见达伦的墓前,正在培土的人。
被发现了,那人抬起头,朝流川开心地笑着:“嗨,你好。”
流川点点头,走近一步。
“给我的吗?”看到对方手里的篮子,AKIRA说道:“对不起,我应该在家等你的。”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换了路线,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碰巧遇见了他,那么自己现在一定又是在寒风里等待着吧。
并不是自己喜欢讨厌他,而是他确实惹人讨厌。莫名想到这样的话,流川心底觉得不快起来。
“对不起。”再次道歉,兴许是察觉到对方的不高兴了,AKIRA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个家伙在干吗?
根本不想接受那个家伙的歉意,流川扭头看向墓碑前被挖松的土,那周围还有不少植物堆放着。
“我要给达伦种点花。”
“啊。”看出来了。可是,本来不是有种了小型的松柏和一些草花了吗?那些植物被挖了出来,放在一边,难道这个家伙想要重新弄个花坛吗?
正在诧异着,忽然听见对方说道:“他们没有来。”
“咦?”
“他们没有来。”
“谁?”
“天使。”
“什么?”不明白。
“我说,天使没有来。”昨天就发现了,心里难过着,伫立在这,还哭了很长时间。
“啊。”流川望向身边的人。
“他们没有来接达伦。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们太忙了,没有注意到。”说话的人虽然微笑着,但眼睛却湿湿的,“所以,我想要把这里弄的漂亮些。那些天使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候,就能一眼看到,不会漏掉这里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怪异地望着对方,这个家伙的神经有些不正常吧?
“也许是他犯了什么罪,所以天使才不来接他的。”虽然不想这样说,但是忽然地管不住了自己的嘴。刻薄的话,像刀子一样。
“怎么会?”瞪大了眼睛,“你胡说。”
“哼!”谁知道呢。
“不,不会是这样的。”神情暗淡地低头想着什么事。
不会是什么?有些狐疑地看过去。
“请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抬起头来,非常郑重地要求。
才不要呢,昂起头回瞪他。
“请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再次恳求道。
不要!就算心里自觉有些过份,但是决不能在这个家伙面前示弱。把头别过去,毫不理会。
AKIRA把手握紧成拳头,两个人僵持着。
“啪”的一声,重重的耳光打在流川的脸上,原本白嫩的肌肤上瞬时出现了红肿的掌印。
因为突然之间发生的事,双方都愣住了。
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AKIRA涨红了脸,露出愧疚的神色。无论怎样,自己是一心想要和他交好的,然而现在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自从达伦死后,被从没感到过的孤独围绕着。因为有着达伦的陪伴,以前再怎么寂寞也并不觉得。没有一个朋友,如今连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
不想再一个人了。很多次这样的告诉自己,不想再一个人了,因为不想再继续地孤单下去了。
刚想要道歉,却被对方的拳头打了个正着。跌坐在地上,溅起的泥土散落在衣服上。还没有回过神来,又被第二拳打中。
“喂。等等。”
可是愤怒的流川什么也听不进去,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虽然自己看上去很纤瘦,但是要论打架的话,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无法再躲避了,因为对方一点没有要轻易放过自己的样子。AKIRA挥起拳头回击过去,两个人在空地上打了起来。
直到累的筋疲力尽了,各自倚着墓碑大口地喘着气。互相狠狠地盯着,眼睛里映出对方的样子。
过了很久,AKIRA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伸手说道:“对不起。”
哼,心里非常的不爽。重重地甩开对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自己也觉得好疼。看到他有些尴尬地揉着发麻的手,一转头,“啊”的叫了出来。
放饭菜的篮子倒在了地上,东西都撒了一地。回过去看那人,也发现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地回望着自己。
要饿肚子了。
虽然因为打架而有些饿了,但毕竟是吃过晚饭的。那个家伙和自己差不多高,而且比自己更为强壮些,如果要饿到明天早上的话,一定会难受死的。
走过去把弄翻的碗碟拾起来,正想着要怎么办的时候,听到对方说道:“呃,没关系的。我还有些面包。”
真的吗?不相信地看着他。
“嗯,”那人微笑着点头,一脸很诚恳的样子,“请不用担心。”
不像是在说谎,心里这样想着。不过,就算是说谎,那么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是活该要饿肚子的。既然这样的话,就不用再操心了。
抬头看了他一眼,流川拎起篮子往回走去。
十一
心里明白根本没有面包这回事,但不管怎样,就是不想看到对方为难的样子,这不是对方应该操心的事。
回家后,AKIRA咕咚咕咚地喝了很多水。把肚子胀得鼓鼓的。决定还是早点睡的好,睡着了就可以减轻不少饥饿的感觉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去后院的温室看一下的。
从屋外抱了些柴火过去,一进门,便看见满室的鲜花向他微笑着。
“对不起,这时候才来看你们。”蹲下身,抱歉地望着它们,“今天有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仿佛是非常理解般的,花儿们摇晃着枝叶。
“我去墓地了。”AKIRA边把柴火添进炉子,边说道:“要在达伦的周围种上好多些花。虽然气候不好,非常不适合那样做,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请你们原谅。”
空气中响着噼哩啪啦火苗窜动的声音,“我想让天使能快点来接他。他的灵魂在世间独自游荡,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定会很寂寞的。”
起身去拿过水壶,从第一排花开始浇起。扯动到了肩头,感到痛,发现红红的破损的皮肤。
那个家伙还是真是拼命啊,心想着,于是说道:“今天有和人打架哦,是村子里花店店主的儿子,很漂亮的人,我很喜欢他呢。”
“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停顿下来,神情有些落寞。
浇完了水,把壶放在一边,AKIRA抱膝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呢?
好像并没有得罪对方,但是那人总是对自己充满敌意。然而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关系,每天能看到他已经是很高兴的事情了。
并不在乎被讨厌,有讨厌这样的情绪包围着,反而让自己感到更充实些。
依稀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情景。
那时候才7岁吧,一直都被禁止到外面去的AKIRA,实在耐不住无聊,于是偷偷跟着达伦去到了村子里。有太多稀奇的东西需要看,不一会儿便和达伦走散了。
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心里着急起来,于是沿着街道往前跑。
在有低矮篱笆的院子门前停了下来,吸引自己的是那满院盛开的花朵。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品种,大都是些到处能见的草花,不过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显着勃勃的生气。
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原来是个学校。
没有任何上学的经历,只是每天晚上,达伦会教自己功课。悄悄地溜进房子,抚摸着被擦拭得很干净的桌椅,用桌上的石笔在黑板上写着刚学会的字,心想着学校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有趣。
忽然之间发出的声响,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赶快抹干净黑板上的字迹,闪出门,才发现院子里有人。
那人和自己差不多大,不过看上去更瘦些,刚升起的月色印在他苍白的脸上,泛着皎洁的光。回过头来发现了自己,他只是皱起了眉头,也不理睬,又接着做自己的事情。
虽然可以看出对方有些奇怪,但却感觉不到厌恶。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观望着,发现并没有要赶走自己的意思,于是AKIRA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你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想试着交流,然而却没人理睬。
有些受伤的心,AKIRA抓了抓头,只能不知所以地站在一边。
对方像是在种花,看了一会,才慢慢地明白。
靠近墙角的花坛里,有一块被辟出来的空地,土已经被打松了,那人好像正在往里面埋籽。看上去动作还真是有模有样,显然对这一行并不是一窍不通的。
“喂,这样不行。”忍不住还是要出嘴阻止,对方不高兴地转头看过来。
觉得自己有些失言,AKIRA羞赧地笑了,“你那样弄,会伤到花籽的。”看到那人有些疑惑,又连忙解释道,“现在是秋天,被伤到了,就很难过冬了。”
感到没有被阻止,于是又走近了些,“应该要这样。”伸手拿过铲子,演示着规范的动作。
给盖好的土洒上水,拍拍身上粘着的泥。AKIRA好奇地问道:“你在种什么东西?”
放学后,偷偷留下来,流川枫本来想把预备好的种子种下,等到了明年就能看到花朵盛开了。没有想过会突然出现这么个人来,村子里和自己相仿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认识的,但是这个人却不知道是谁。
由于家里是开花店的,虽然年纪小,不过一般的养护知识也都已经很熟悉了,然而这个人却比自己更有经验的样子。
老实说,对于这种植物并没有很大的信心能养好,蓝色的大丽花,是很难养成的东西。普通的大丽花是只有红色的,蓝色的品种要经过特殊的培养方法才能养成。家里的那本博物志早就被自己翻烂了,书上也说要最后成功是非常困难的。
绘在上面的彩色插画,湛蓝的花瓣精致地层叠起来,泛着晶莹的柔光,感觉像是名贵的丝绒般,别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花朵,有的时候会想,也许是需要施展什么魔法的也说不定,因为那样的花朵真的不像是能自然生长的呢。不过,曾经暗暗下过的决心,一直在催促着自己,还是无论如何也要试一下的。
并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有这么个想法,也不想被人嘲笑,所以才独自留下来工作。看了看身边朝自己微笑着的人,流川枫考虑了一会,说道:“大丽花。”
“啊。原来是大丽花。”没想到会得到回应的AKIRA,开心地说道:“嗯,嗯,这种花开出来很漂亮呢,我家里也有好多哟。”
大丽花只不过是非常普通的花卉而已。
白了对方一眼,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回答道:“我种的和你家的才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不解地问道。
“我要种的是蓝色的大丽花。”
“蓝色的?”
“嗯。”
“大丽花怎么会有蓝色的呢?”
哼!果然是个不懂的家伙,刚才还真是抬举他了。流川悻悻地从兜里把书拿了出来,翻到那页,指给他看。
虽然有很多字还不识得,不过大致也能猜出个所以然来。没想到还真的会有这样稀奇的植物呢。
“一定能种出来吗?”AKIRA歪着头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两人并排地坐在花坛上,“不过我想试试看。”
“啊,那样啊。”把书递了回去,“那我也要试试看。”
“你?”
“嗯。”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来呢。”流川有些颓丧地说道,“这里的环境不好。”实际上,大丽花是比较适合在南方生长的植物。
“嗯,没关系的。”
“咦?”
“放心吧,没关系的。虽然条件不好,不过只要用心去培育,一定会长出来的。”
一定是这样子的没错,AKIRA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真的?”
“嗯。真的。我们一起试试看吧。”
虽然不能完全相信这个家伙的话,不过听上去确实让人信心倍增呢。
不管怎样,既然大家一起培育的话,就不能输给他了。再次打量着对方,流川心里下着决心,自己也一定要努力才行。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AKIRA坐在温室里想着。在葬礼上再次见到对方,身材比以前高了很多,可是那张小小的脸却没有任何变化。很容易地便认出了他,好几次想问起关于蓝色大丽花的事,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想与自己有什么瓜葛。
不知道他有没有养成呢?
应该没有吧。这样的气候,就算再怎样细致地照顾,没有温室的话,是几乎不可能的。
走向屋后,温室的一角有自己特意弄出来的小间。当初回家后就和达伦说了这样的事,不过受到了责备。大自然创造的万物已经是非常有声有色的了,没必要做那种奇怪的尝试。可那是自己和别人的约定,心里有着如此的想法,于是悄悄地在温室里种植起来。
因为不想被发现,所以无法大量地培育,单株的植物成功率就特别低。那么多年以来,一直很细心地工作着,随着年龄的增长,学到的知识也越多,离成功就越来越近。
去年的时候,那朵花已经有部分的花瓣转为了蓝色,虽然和书上的插画还有些差距,不过能看到希望就足以兴奋异常了。
打开小间的门,花枝在屋中挺立着,这年的花早就谢了。由于必要的温度还是保持着,所以绿叶依然蓬勃地向外生长。
侧躺在旁边,轻轻抚摸叶片绒绒的表面,好像能听到绵长的呼吸声音。一个人贪婪地享受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宁静而又舒缓的味道。
不知道何时睡着的人,后背的骨头,在梦中发出咯咯的响声。突破皮肤的障碍,忽然间,黑色的羽翅伸展开来,继而颤动着收拢起来,覆盖在了身前。
仿佛时间都停了下来,只有房间外的炉火烧得更旺了。
十二
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异于常人的身体呢?
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时,因为背后突然间长出的异物,而万分恐惧地哭泣着。达伦从后面的院子里急急地跑来,满手泥土地抱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
疼痛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后就消失了,AKIRA呆呆地看着镜子里小小的身影。原本妥帖的黑发全都尖尖地竖了起来,露出前牙的嘴,指甲变成了弯弯的钩子状。身后附着着的黑色块状物体,好像还没有完全的长好,乱糟糟地粘在一起。
绝对的丑陋不堪。
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一阵恶心袭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疑虑和害怕像潮水般涌了过来。扑在达伦的怀里,大声地流着泪,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指甲戳破了他身上的亚麻布,在皮肤上留下深深的红色印痕。
达伦轻呼了一声,因为痛楚而皱起了眉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AKIRA松开的手指上还带着一丝丝的血迹。不知道该如何放置的双手,悬在空中,只有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除了眼泪,无法用其他的方式来表达,像只被困住的小动物,呜呜地哀鸣着。
抱着怀里的小人,达伦靠着衣橱坐下。背上被划开的伤口,隐隐作痛。哭累了而睡着的孩子,外观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跪在床边的达伦,不停地画十字祷告着。
不想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无论自己如何虔诚地祈祷,背负着离乱的污名而出生的孩子,即便拥有高贵的血统,仍然是上帝舍弃祝福的子民。
并不是想做任何伟大而又深刻的救赎,达伦默默地呼唤着薇加的名字,心中被满怀的哀伤和忧虑包围着。
认识薇加的那年初秋,夏天的尾巴像是怎么也甩不掉般,气候特别的燥热。傍晚放学后,男孩们聚在村外的空地上踢球。
这里位于赫伦斯山的脚下,翻过连绵的山脉就是国境线了。是个非常偏远的村落,离最近的城镇也有2天的距离。
马车从远远的山路上过来,好像是赶了很长的路,疲惫不堪的马儿停了下来,晃动着瘦弱的身体,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是完全不认识的外乡人,大家都聚拢起来凑了过去。
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少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栗色的卷发松松地散在背后,像奶油般柔嫩的肌肤,大大的眼睛明亮有神。虽然穿着极普通的布裙,样式也颇为陈旧,看上去不是特别合身,但却别有一种动人的风情。
女孩拿着鞭子抽着不愿前进的马,但是任凭怎么驱赶,那匹马像是铆足了劲般,倔强地动也不动。
少年们都嬉笑起来,有人起哄地说道:“喂,小姑娘,要不要帮忙?”
少女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喂,我来帮你。不过呢,你要亲我一下作为报答。”那人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周围的人哄笑得更厉害了。
“喂,就一下啦。”看到对方没有答理,男孩更加肆无忌惮地调笑着。
鞭子忽然地打了过来,那人“哇”得惨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手臂上裂开了长长的口子。围观的人都自觉地向外散了开去,被打闷掉的男孩们都迟钝地没有了反应。
挨打的人疼痛地哼叫着。回过神来,有人想伸手去抓女孩的胳膊。飞快地鞭子又打了过来,重重地抽在了他的手背上。
男孩子们都被慑住了。好像是不可侵犯的圣女般,女孩飒爽的英姿在夕阳下,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迷雾。
“薇加,出了什么事?”马车里有柔弱无力的声音传了出来。
“没什么,妈妈,有两只可恶的苍蝇挡在面前。”
“啊,快走吧。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村子里呢。”
“好的,妈妈。”叫薇加的女孩答应道,回头看了看那些男孩,跳上了车,挥起鞭子。
马儿依然不愿意动。少女因为愤怒而绯红的脸颊,看上去更像是由于尴尬的羞怯。
是出于一种天生的骑士精神吧,亦或是完全不同的吸引,达伦毫不犹豫地跑上去帮忙赶着马,不一会也有其他人加入了进来。
那匹马终于走了起来,女孩微笑着向他们道谢,马车像村子的方向驶去。目送着她们,乔西亚用肘部戳了戳达伦,说道:“嘿,真漂亮。”
“嗯。”达伦点点头。
“比苏珊还好看。”约翰表示赞同道。
“我看没有。”汉森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差得远了。”
“算了吧。”男孩子们都嘲笑起他来,汉森暗恋苏珊的事情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觉得呢?”回家的路上,乔西亚赶上来,走在达伦的身边。
“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地反问道。
“啊,就是你觉得她和苏珊比,谁更漂亮呢?”
“不知道。”敷衍着回答道。
明显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乔西亚耸耸肩做了个鬼脸。
回家后才听说,原来那对母女是从很远的地方搬来的。
“为什么要搬来这里?”达伦问道:“有亲戚在这里吗?”
“嗯。听说是老牧师家的亲戚。”母亲把饭菜端上桌子,“好像是父亲去世了,在原来的地方没有了依靠。”
“啊。这样啊。”
“不过,真是个漂亮又精神的姑娘呢。”母亲看向父亲,“对不对?”
“嗯,是的。”父亲咬着面包,岔开了话题:“达伦,快点吃,后院的篱笆还需要结实一下。”
“哦。”达伦答应道,把面包浸入面前的豌豆汤里,搅动着勺子,想着自己的心事。
和以往认识的女孩子,有绝对不一样的一面,那个叫薇加的少女就好像夏天在树梢上跳跃的精灵般,充满了活力。
第二天,薇加作为新生加入了达伦所在的班级。在这样的地方,读书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很多人在一两年后,便开始出去工作了。达伦是要继承父亲的花圃的,所以不会像别人一样,到村子外的其他地方去生活。
开朗活泼的薇加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好感。男孩们喜欢围在她的身边,女孩子也喜欢听她说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
默默地,喜欢看她笑着的样子,温柔地纯真地笑着的样子。第一次领悟到自己心中别样的思绪,达伦反而害羞地不敢和对方打一个招呼。被乔西亚他们笑话着,心下虽然愠怒,也懊恼自己的胆小,可不管如何,就是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非常地气馁。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更加地害怕失去。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鲁莽而惊扰她,就这样小心翼翼地享受着,这爱人的幸福和被爱的期望。
第二年夏天,约翰决定跟着叔叔去南方的海港城市。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大家决定为他开个欢送会。
雪水从远处的高峰上,沿着山脊蜿蜒地流淌下来,在靠近山脚的平坦地势上形成了河流。伴着淙淙的河水,南坡的草坪一直是孩子们玩耍的场所。
欢送会是以野餐的形式举行的,女孩们忙活着食物,男孩子则在一边游戏。
“喏,给你。”薇加端过盛有肉串的盘子,递给了独自坐在树下的少年。
“啊,谢谢。”达伦有些不知所措地接了下来。
倚着树干坐下来的女孩,被半边的长发遮住了脸颊。茂盛的树枝在地上围成一团阴影,知了不停地唱着歌。忽而一阵风吹来,散下来的树叶便落了两人一身。
伸手掸掉衣服上的叶片,像是考虑了很久,好不容易下了的决心,薇加转头问道:“你很讨厌我吗,达伦?”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一时呆掉的达伦紧张地扭绞着手指。
“为什么呢?达伦,我觉得你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不,不是的,根本没有这回事情。”连忙否定道。
要怎样说呢?搅尽脑汁地思量着得体的回答,达伦从没有觉得如此地窘迫过。
“我和母亲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沉默了一会,薇加抬起了头,前方草坪上嬉戏的人群开始玩起了捉迷藏,“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想着,不知道以后该如何继续余下的生活。谢谢你,达伦,那天在村外,谢谢你帮我。”
“啊,那个,”达伦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摆着手,“那个没什么啦。”
少女摇晃着头,满头卷发像波浪般飘动起来,“谢谢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信心。”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全新的开始,虽然免不了会有不适应,但是心里还是有着些许期待的。然而第一天就碰上那样的事情,薇加着实觉得委屈极了。当自己完全不抱有希望的时候,是这个少年出手帮了她,即便只是这样的一件小事,那也非常重要呢。
薇加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握住脚踝,身子前后得轻摇起来,“达伦。”
“什么?”
“嗯,如果喜欢一个人的话,就要说出来哦。”
“啊?”
“不说出来的话,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被说中心事的达伦,迟疑地撇过头去看她。
女孩眯起眼睛,迎着黄昏落下的阳光,说道:“我喜欢你,达伦。”